第一百二十八章 望山

狐岐山,寒冰石室。

鬼厲默默注視著安詳地躺在寒冰石台上的碧瑤,在嫋嫋煙中沉眠的女子,嘴角似乎永遠都帶著那麽一絲笑意。

她此刻可還有感覺嗎?

在她心裏有沒有後悔過?

冰涼的噬血珠妖力在他體內遊**著,如揮之不去的幽靈,等待著最後的時機與他同歸於盡。不過鬼厲對此並沒有太放在心上,他與噬血珠相伴的時間太久了,久到了已經成了習慣。

“這裏要封山了,而且還不知道要封多久。”鬼厲輕聲道,“我不能留在這裏什麽都不做,總是要去外麵找一找的,你放心,我一定能救你。”

他望著碧瑤笑了笑,然後轉身走出了這間寒冰石室。輕煙飄**,在他身後如輕紗。

“轟隆!”

沉重的石門在身後緩緩合上,狐岐山山腹之中,此刻到處都是機關響動的聲音,而在山腹之外已不見人影。

不過眼下除了鬼厲以外,居然還有一個人和他一起離開了鬼王宗總堂。

暖暖的陽光照在身上,趴在鬼厲肩頭的小灰雙臂伸起,伸了個懶腰,嘴裏還打著哈欠。鬼厲則是望著站在前方的鬼先生,那個人身上的陰氣似乎比他還要更濃,像鬼多過像人。

鬼先生也在看著鬼厲,過了片刻後道:“副宗主這是要去哪兒?”

鬼厲反問道:“鬼先生呢?”

鬼先生“嘖嘖”陰笑了兩聲,道:“我要去看看獸潮。”

鬼厲瞳孔微縮,忽地冷笑一聲,道:“去看它們如何殺人嗎?”

鬼先生搖搖頭,道:“你不懂。”

鬼厲凝視他片刻,沒有再多說什麽,一翻手青光泛起,噬魂魔棒祭出,載著他一人一猴,直上青天,離開了狐岐山。

而在鬼厲離開這裏以後,鬼王宗山腹的大門忽然又再度打開,片刻後鬼王、幽姬帶著一隊精銳手下走了出來。

“轟隆隆隆……”最後的一道石門緩緩合上,將這個巨大的山腹遮蓋起來,其中還夾雜著隱約的“啪嗒”聲,那是機關反扣的聲音。日後若是來人不知道如何開啟此處機關,單想從外麵強攻進去,麵對這上萬斤的巨岩,那非得要有如神仙一般的道行才行。

鬼王走到鬼先生身旁,也抬頭向天空望去,道:“他走了?”

鬼先生點點頭,道:“宗主先去蠻荒,我去河陽城一趟,不日便會趕來。”說完,他又向狐岐山那邊看了一眼。

鬼王似乎知曉他的心意,擺擺手道:“這裏有青龍鎮守,我很放心。”

鬼先生便沒有再多說什麽。

鬼王仰首望天,微微眯上眼睛,片刻後忽然笑道:“隻盼青雲山那邊,都多死些人才好。”

鬼先生與他身後的幽姬都是沉默不語,狐岐山前,便隻剩下了鬼王爽朗輕快的笑聲。

……

毒蛇穀,萬毒門。

經過一段時日的休養,秦無炎的傷勢好像終於穩定了下來,不過鼎鼎大名的毒公子如今可以說是病公子了,整天一副半死不活病懨懨的模樣。

雖然前段時間奪去了秦無炎的手下和權力,不過毒神還是對這個關門弟子上心的,時不時的還會來看看他,出手幫他控製一下體內的詭異邪力。

這一日毒神便又到了秦無炎的住處,支開手下,房間裏便隻剩下師徒二人。

皓首老人與年輕病人對視著,好一會都沒說話,氣氛略顯尷尬。

秦無炎等了一會,見師尊今天的情緒有些奇怪,便試探地問道:“師父,是發生了什麽事嗎?可是我那三位師兄膽大包天竟然要暗害你麽?”

毒神嘴角抽搐了一下,瞪了秦無炎一眼,道:“逆徒!你就不能想點好事嗎?”

秦無炎想了想,眼前一亮,道:“莫非是三位師兄內鬥,現在已鬥死了一兩個人了?”

毒神仰首歎息一聲,麵有感慨之色,過了一會才道:“他們都還活著。”

秦無炎歎了口氣,麵有感慨之色。

毒神道:“南疆獸潮大劫,眼下已進入中土,這件事你知道了吧?”

秦無炎點點頭。

毒神道:“聽說獸潮中,為首的獸神乃是絕世妖魔,妖力之高舉世無敵,手下還有十幾個妖力極強橫的妖王。最可畏的是獸潮中無數蠻荒異族和變異野獸,凶悍殘忍可力敵修士不說,數量之多也是不可計數。”

毒神說到這裏,眉頭也是皺了起來,道:“如今獸潮所過之處,死傷狼藉十室九空,連焚香穀都被嚇得跑到青雲山去了,怕是不好對付啊。”

秦無炎看了毒神一眼,道:“師父您可有定奪?”

毒神沉吟片刻,道:“你素來聰明,我做決斷前想聽聽你的看法。”

秦無炎想了想,道:“正道那邊且不管他們,鬼王宗和合歡派如何?”

毒神道:“鬼王宗聽說是封門了,他們總堂在狐岐山山腹中,易守難攻,真要封閉不出的話,獸潮一時間確實奈何不了他們;至於合歡派那邊,聽說金瓶兒趕回逍遙澗與三妙夫人深談後,三妙夫人已決定將全派北遷,進入蠻荒以避獸潮鋒芒,隻留金瓶兒在中土觀望形勢。”

秦無炎臉色微變,道:“合歡派竟如此不看好局勢麽?”

毒神也是麵色難看,點了點頭。

秦無炎道:“我看師父您似有遲疑之意,可是不願舍棄這毒蛇穀基業?”

毒神道:“畢竟經營多年了嘛。”

秦無炎看了看毒神,忽然道:“師父,我的意思是獸潮凶悍不可力敵,但毒蛇穀基業經營多年,也不好輕棄。不如您先帶領部分菁英弟子北歸,留三位師兄在此鎮守基業,同時觀望局勢。若情勢果然不可應付,到時再令三位師兄北遷就是了。”

毒神看著他笑了一下,道:“那你呢?”

秦無炎道:“弟子病弱傷殘,留在這裏也幫不上什麽忙,望師父大發慈悲,就帶上我一起走吧。”

毒神凝視著他,忍不住又歎了口氣。

……

青雲山下,河陽城。

最近這些日子來,河陽城中的人一天比一天多,而且仍然還在不斷增加著。不止是附近十裏八鄉的百姓,還有更遠地方包括從南方各地逃難的人數也為數不少。

人多了,形形色色三教九流的人也都能看見,千年未見的蒼生大劫就在眼前,人心惶惶下,誰也沒心思去多管閑事,隻擔憂著劫難臨頭時,自己能不能活下去。

蒼鬆進了河陽城,他仍然身著道袍,當然上麵不會有青雲門的標記,城中人頭攢動,也沒有任何人會注意到一個不起眼的道人。

這是十年來,他第一次回到這座城池,也是第一次回到了青雲山脈附近。站在河陽城喧囂熱鬧的街道上,可以很輕易地看到遠方那座巍峨屹立的巨大山脈,和記憶中的青雲山沒有任何的變化,依然那樣的雄偉高大,睥睨人間。

他站在街角,靜靜地眺望著那座山,一動不動,站了很久。

街道上行人來來往往,一行三人從蒼鬆道人身邊路過,向著前頭走去。手上仍然拿著“仙人指路”牌子的周一仙對身邊的小環抱怨道:

“沒想到河陽城裏竟然有這麽多人,如今找了一圈,連住的地方都沒了。”

小環道:“沒辦法啊,大劫降臨,誰都知道青雲山就是眼下最安全的地方。”說著,她回頭對跟在後頭的野狗道人問了一句,道,“道長,你在這城中能找到住的地方嗎?”

野狗道人搖搖頭,道:“這地方是青雲門的地方,以前我是不來的。”

周一仙皺眉道:“難道要露宿街頭?或者咱們再出城找個僻靜地方過夜?”

小環立刻道:“爺爺,可不能出城了。咱們來之前不是都聽說了嗎?獸潮裏這裏可不遠了,大概就差個幾百裏地了,萬一有幾隻跑得快的獸妖到了城外,咱們出城豈非危險?”

野狗道人連連點頭,看得出來對小環的意見非常同意,周一仙也說不出什麽反對的話來,摸著白胡子皺眉苦思了一會,忽然間眼睛一亮,道:“我想起來了,這城裏有一處地方或許可以過夜。”

小環與野狗道人都向他看來,小環奇道:“是什麽地方?”

周一仙看了看他們二人,卻沒有明說,隻笑著道:“你們先跟著我來吧。”

這河陽城中如今聚集的人著實不少,當下周一仙指點方向,野狗道人前頭開道,仗著他身強體壯麵容凶惡,力氣小的人被擠了開去,強壯的人回頭一看野狗道人那副尊容,大多也不敢多說什麽。周一仙和小環緊跟野狗道人,勉強前行,好不容易才穿過了這條大街,拐入了河陽城西頭一處小巷之中。

三人向裏走著,往日十分僻靜的小巷裏居然也站了不少人,讓路徑更先狹小擁擠,也讓周一仙口中不停低聲抱怨著。

這條小巷十分悠長,曲曲折折,越往裏走人就越少,約莫走了小半個時辰,三人才走到小巷盡頭。此處已經看不到逃難人群了,因為前方居然是一處義莊。不過這座小小義莊門庭殘破,連木板門都有一半掉落在地上,另一半則無影無蹤,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人拿了去當柴燒。

三人站在這座義莊前,小環和野狗麵色複雜地看著前麵這棟破敗的義莊,都是一副一言難盡的表情。過了片刻,小環對周一仙道:“爺爺,你說能過夜的地方就是這裏?”

周一仙咳嗽一聲,道:“你就說這裏是不是沒有人吧?”

說罷,他先義莊裏麵探頭看了一眼,然後走了進去,小環和野狗道人對視一眼,也跟在他的身後走了進來。走進義莊,隻見小小庭院中雜草叢生,隨處可見淩亂掉落的木柱殘梁,還有些白色的東西在草叢中若隱若現,也不知是不是骸骨?小環的臉色有些發白,情不自禁拉住了周一仙的衣服。

周一仙回頭看了她一眼,低聲安慰道:“莫怕,真有鬼就讓野狗上。”

小環臉色好了一些,野狗道人在後麵皺了皺眉,卻也沒說什麽。

庭院前麵就是義莊的門房了,周一仙走上前去,隻見房門上落滿灰塵,也不知道有多久沒有人到過這裏。他皺了皺眉頭,伸手推開了房門。

“吱呀……”木門發出刺耳的聲音,緩緩向裏麵退了進去,一股黴氣湧了出來。昏暗的光線下,橫七豎八地擺放著三具棺材,但棺材蓋子都已經散落到一旁了。除此之外,前頭一張舊供桌,地上還散亂掉落著不少破舊靈位的木牌,看起來這裏已經被廢棄很久了。

一股說不出的淒涼和陰森氣息在這個屋子中散發出來。

房間中一片寂靜,誰都沒有說話。周一仙探頭張望了一陣,終究是不敢走進去,便回身對小環和野狗道人道:“算了,咱們就在這院子中對付一晚上吧。”

說著,他便和野狗道人走到院子中,不過小環站在那房門口倒是沒有離開,目光掃過幾口棺材後,又落到了地上那些靈位木牌,麵上浮現出幾分猶豫之色。

掙紮片刻後,小環終於還是鼓起勇氣走進了這間義莊屋子,先雙手合十向那三口棺材拜了拜,然後蹲到地上,伸出手將那些靈牌撿起,抹去上麵厚厚的灰塵,然後放在供桌上。

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屋外的院子裏有徐徐陰風吹過,站在庭院裏的周一仙和野狗也發現了小環的舉動,一時麵麵相覷。

散落在地上的木牌大概有八九個,小環很快都撿了起來,放在供桌上,看著上麵那些或清晰或已經模糊的文字,小環歎了口氣,又雙手合十拜了拜,輕聲道:

“打擾啦。”

陰風幽幽吹過,無聲無息。

周一仙翻了個白眼,掉頭看向別處,忽地身子一滯,猛地轉過身來。小環和周一仙似也感覺到了什麽,幾乎是在同時向義莊的門口看去。

原本淒涼寂靜的義莊中,在房門口處,突然出現了一個身著黑衣之人,連麵容也被黑紗遮住,看著猶如幽魂野鬼,說不出的詭異。原本因為周一仙等三人的到來而有了幾分人氣的義莊,因為此人的出現好像又變得陰森淒涼了起來。

與此同時,野狗道人麵色大變,露出驚愕畏懼之意,嘴唇動了幾下,才澀聲道:“鬼先生……”

鬼先生目光掃過周一仙和野狗道人,並沒有多作停留,最後落在小環的臉上,倒是細細打量了一番、片刻後,他的身影從門口飄了進來,如鬼魅一般,瞬間便越過了周一仙和野狗,站到了那義莊房門前。

小環在屋中嚇了一跳,向後退了一步,門外的周一仙和野狗道人也是臉上變色,驚疑不定地看著鬼先生。

鬼先生凝視著小環,又看了看旁邊那些靈位木牌,陣陣陰風從他身邊幽幽吹過,讓他的袖子也輕輕飄動了幾下。

“小姑娘,你不怕鬼嗎?”鬼先生開口對小環問道,聲音聽起來十分低沉。

小環猶豫了片刻,看了看自己身旁那幾口棺材和那些靈位木牌,道:“有一點……”

鬼先生道:“那為何要收拾這些木牌?”

小環被他沉靜而陰冷的目光看著,心裏隱隱有些發冷,但還是鼓起勇氣道:“就是感覺它們有點可憐。”

“感覺?”鬼先生的聲音忽然提高了幾分,道,“你在此處感覺到了什麽?”

小環又向後退了一步,皺起眉頭,看起來有些不太自信,遲疑著道:“也不是太肯定啊,就是……就是覺得好像有人在這裏歎息哽咽之類的,我想把木牌收拾一下,或許會好一點。”

鬼先生不說話了,他隻是靜靜凝視著眼前這個少女,眼神中情緒似乎有些複雜。

這時周一仙和野狗也都看出有些不太對勁了,周一仙在後頭賠笑道:“莫非是我們打擾了尊駕,那可對不住了,我們這就走。”

鬼先生絲毫沒有理會周一仙的意思,目光隻是看著小環,又過了一會後,隻聽他開口道:“你們走吧,這裏是陰宅鬼地,生人不宜久留。”

“哎哎。”周一仙連忙答應,然後對著小環拚命招手,鬼先生身子向旁邊移動了兩步,讓開了門口位置。小環有些緊張地從他身邊走了出來,瞄了鬼先生一眼,然後和周一仙野狗趕忙走出了這座義莊。

義莊中重新安靜了下來,陰風也隨之停歇,鬼先生默默地轉過身,看著門口方向那幾個遠去的人影,好半晌後,才聽到他低沉的聲音自言自語地道:“通靈聽陰?好強的天分啊……”

……

喧鬧街頭角落裏,蒼鬆道人凝視青雲山脈良久,忽然長出一口氣,歎息一聲,正要轉身離開時,突然間瞳孔猛地一縮。

一個黑衣男子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他身旁不遠處,同樣也站在這個街角,微微抬頭,眺望著遠處的青雲山脈。一隻灰毛猴子則是蹲在他的肩膀上,向四周張望著。

“鬼厲……”蒼鬆道人盯著他,低聲叫道。

鬼厲也沒回頭看他,仍是保持著眺望遠方山峰的姿態,同時口中道:“多年未見,道長你沒怎麽變啊。”

蒼鬆看了鬼厲一會,道:“你為何來這河陽城?”

“看看熱鬧而已。”鬼厲道,“道長你呢?”

蒼鬆道人沉默了片刻,道:“我也一樣。天底下除了這裏,也沒地方能看熱鬧了……”

鬼厲轉過頭來,兩人對視了一眼。

神情都是冷漠,眼神全是複雜。

蒼鬆淡淡地道:“沒想到竟有一日,我會與你一起站在這裏眺望青雲。”

鬼厲冷笑一聲,道:“我與你不一樣。”

蒼鬆目光微冷,也是冷笑,道:“有何不同?”

鬼厲欲言又止,眼底深處有痛苦之色掠過。

蒼鬆慢慢轉過身去,再一次凝望著那片巍巍山脈,低沉著聲音道:

“並不是隻有你一人,是從小在那山上長大的。”

猴子小灰蹲坐在鬼厲肩頭,這時忽然“吱吱”叫了兩聲,一手摸了摸鬼厲的頭,一手指向了青雲山。

鬼厲目光低垂下來,用沒人聽得到的聲音,輕聲道:

“從小……長大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