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回家
青雲山,大竹峰。
大竹峰首座田不易背負雙手,獨自在守靜堂中來回踱步。他的心情很差,臉有煩躁怒容。一向善解人意的妻子蘇茹此刻並不在大竹峰上,而是去了小竹峰水月大師那裏。門下諸弟子看到田不易心情不好,一個個躲得遠遠的,唯一一個平時勉強能說得上話的大弟子宋大仁,這幾天也是垂頭喪氣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此刻也不見了蹤影。
田不易當然知道那是為了什麽,當前天下浩劫就在眼前,誰也不知道那些可怖的獸妖什麽時候就攻了進來。在蘇茹的幾番相勸之下,為了弟子宋大仁的幸福,田不易終於還是放下麵子去了小竹峰一趟,為宋大仁和文敏向水月大師提親。
誰知那天水月大師就像吃了火藥似的,一點就炸,連同時在場的蘇茹麵子也不給,更不用說在旁邊麵色慘然的弟子文敏,直截了當地就拒絕了,還對田不易冷言冷語譏諷嘲笑。
田不易當然是勃然大怒,在小竹峰靜竹軒裏便與水月大師大吵一架,險些動起手來,最後還是蘇茹強行將他勸回了大竹峰。
這一番大鬧回來,宋大仁聽到消息後便沮喪無比,垂頭喪氣,整日一張臉如同苦瓜一般。田不易本來心情就不好,一見他這副模樣更是惱火,抓著連罵了好幾次,說沒老婆就沒老婆,你潛心修道將來說不定還因禍得福雲雲。
宋大仁不敢頂撞恩師,口中唯唯諾諾,但不以為然的表情卻寫在了臉上,顯然仍對小竹峰的文敏念念不忘。田不易看了更是生氣,罵得更是狠了,到了最後宋大仁幾乎像是怕了貓的老鼠,整日裏東躲西藏,不敢再見師父了。
這一日蘇茹早早出去,特意叮囑田不易自己到小竹峰去勸勸水月師姐,田不易哼了幾聲,冷言冷語諷刺了水月幾句,蘇茹也不理他,徑直去了,留下田不易一人生著悶氣。
就在這個時候,他忽然若有所覺,眉頭一皺,向守靜堂外看去,遠遠隻聽見天空中傳來破空之聲。
隻見大竹峰上空一道白光閃過,迅疾如電,直向大竹峰峰頂射來,轉眼就到了跟前,落在田不易身前六尺之外,白色光芒一陣搖曳,散了開去,現出了青雲門通天峰蕭逸才的身影來。
蕭逸才臉上帶著一絲微笑,拱手道:“見過田師叔。”
田不易點了點頭,道:“嗯,你怎麽來了,有事嗎?”
蕭逸才微笑點頭,隨即向四周看了一眼,微感詫異,道:“田師叔,怎麽如此冷清?大竹峰諸位師弟呢,怎麽都沒見到?”
田不易麵不改色,道:“他們都忙著修煉,所以沒有出來。我這裏也不像你們通天峰,人丁旺盛,見不到人也是常事。”
蕭逸才一怔,聽出來田不易語氣中似有幾分不快,但他城府頗深,倒也沒在臉上表露出來,隻微笑道:“原來如此。田師叔,我今日是奉恩師之命前來拜會師叔,有一件事向您詢問一下。”
田不易眉頭一挑,道:“何事?”
蕭逸才微微一笑,卻沒有說話,隻是看著田不易。田不易會意,道:“那進去說吧。”說著轉身就要向守靜堂裏走去,蕭逸才跟在他的身後。忽然田不易身子一頓,猛地回頭,卻是向廚房方向望了過去。
蕭逸才有些奇怪,也向那邊看了一眼,卻什麽也沒看到,不由得問道:“怎麽了,田師叔?”
田不易默然片刻,隨即搖了搖頭,道:“沒有,是我眼花了。”他的聲音頓了一下,忽然歎了口氣,道,“我們進去吧。”
蕭逸才聽得莫名其妙,不由得又向那邊看了一眼,隻見那邊寂靜無聲,並無任何異常。當下心裏也沒多想,就跟在田不易身後走進守靜堂去了。
那兩個人的身影消失在守靜堂中之後,沉靜的氣氛又籠罩在大竹峰的山頭。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在廚房外頭忽然有個人影出現,竟是鬼厲。
隻見他默默向守靜堂方向凝望了一會,隨即轉身,推開廚房的門,走了進去。
灶台桌椅,鍋碗瓢盆,都還在原處,都還是原來模樣……
這情景瞬間和記憶中的畫麵重合了起來,如一記重拳狠狠地打在鬼厲的心口,讓他屏住了呼吸,身子微微顫抖了一下。
他在門口站了一會,然後慢慢地走了過去,走過桌邊,他的手指放在桌麵上,輕輕地向前劃過。木頭的紋理在他的指尖起伏著,傳來了他以為自己早已遺忘的觸覺。
轉過身,他看到了熟悉的灶台,又看到了灶台上竟落著幾點油漬。也不知是誰現在做事不精心啊,粗心大意,又或是滑頭偷懶。
鬼厲下意識地從灶台邊的牆上拿下掛著的抹布,用力地將那幾點油漬都擦幹淨了,然後再小心地將抹布清洗幹淨,掛了回去……
他的身子忽然僵了一下,好像察覺到哪裏不對,慢慢站直了身子,搖搖頭,向門口走去。
隻是走到一半,他眼角餘光忽然又看到灶台附近的柴火堆,那裏竟然隻有寥寥八九根木柴,隻在地麵淺淺鋪了一層。鬼厲臉色一冷,想當年在這廚房全盛之時,這裏非但幹淨整潔,柴火堆更是滿滿當當,甚至連屋外牆邊都會堆滿了柴火……
片刻後,鬼厲忽然身子又是僵了一下……
……
大竹峰弟子居處,沿著回廊緩緩向裏麵走去。
午後的陽光灑落下來,照在走廊和一間間房屋庭院上,周圍很是安靜,大竹峰上的其他弟子都不見人影。隻是這裏的每一處地方,現在看來仍然如此熟悉。
在記憶中,往昔這裏最經常聽到的,除了師姐田靈兒的清脆笑聲,便是杜必書略帶沮喪的叫嚷,因為他必定是又輸了一次打賭。然後各位師兄們的笑聲都會響起,一起嘲笑著他。而年紀最小、最不起眼的那個小師弟,一定是在角落中會心地微笑吧?
過往時光,在緩慢的腳步聲中輕輕翻轉,陳年舊事,就好像鏤刻在這裏的每一處磚瓦、柱石、樓台間,在他的身邊浮沉飄**著,簇擁著他,包圍著他。
鬼厲的臉色從開始的漠然漸漸柔軟下來,曾經陰鬱森冷的氣息悄然退去,原來過往的時光如此刻骨銘心,多年之後還是無法忘卻。
如果、如果……如果一切都沒有改變……
他站在這淡淡陽光照耀的走廊間,在回廊低矮的欄杆上緩緩坐下,大竹峰和煦而溫暖的陽光照著他的臉龐,一如十年前的模樣。
有腳步和說話聲從背後遠遠傳來。走得近了,原來是大竹峰門下四弟子何大智與六弟子杜必書,兩個人並排向著這裏走來。山風吹過,樹枝草木一起拂動,走廊上已空無一人。
何大智和杜必書兩個人低聲說話,慢慢走了過去。杜必書手上還提著一隻木桶,裏麵盛著半桶水,旁邊搭著一塊抹布,看上去似乎要去做一些清洗工作。未幾,他們走到了一間房門口上,杜必書向何大智聳了聳肩膀,何大智笑了一下,兩個人一起走了進去。
片刻後鬼厲的身影從回廊之外的角落現身出來,神色複雜第望著那邊。他們所進去的房間是那個叫做張小凡的大竹峰弟子的屋子。可是,那個房間不是應該已經荒廢多年了嗎?兩位師兄為什麽還要進去?
鬼厲悄無聲息地飄了過去。
像是突然陷入了曾經的幻夢,他愣在門口:這個小小的庭院之中,竟然與當年的情景一模一樣,依舊還有碎石小徑,依舊還有青草綠地,甚至連那一棵小鬆,也還長在那裏,隻是這麽多年來,它已經粗壯了一圈。
屋子之中傳來水聲,隨即杜必書與何大智的聲音傳了出來:“四師兄,你倒是說說看,都這麽多年了,師父為什麽還要我們打掃這間屋子?這不是存心讓我受罪嗎?”
何大智笑罵道:“臭小子,你又想偷懶了是不是?我可告訴你,師父最近為了大師兄的事情正上火呢,你可別去惹他。不然小心師父他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杜必書嘿嘿笑了兩聲,道:“我怎麽敢去惹師父?隻不過小師弟都已經離開十多年了,師父卻還是吩咐我們把這裏保持原樣,天天打掃,真不知道他老人家心裏在想什麽啊?”
站在屋子外麵的那個身影,木然而立,慢慢低下了頭。
屋中何大智沉默了一會兒,歎了口氣,道:“師父這些年來雖然從未說起小師弟,但是大家心裏都清楚,他老人家心裏是最疼愛小凡師弟的。”
杜必書的聲音道:“是啊,這個我也看得出來,說實話,有時候我也很想小師弟的。但是那有什麽用?小師弟他如今早就已經變成另外一個人了。難道他還會回大竹峰,重新變作張小凡,再做我們的小師弟嗎?”
窗外,鬼厲的神色木然,身子也挺直著,隻有兩隻手握緊成拳,越握越緊。
可以回頭嗎?
你在時光中邁出的腳步,跨過的道路,多年之後,還記得回首遙望嗎?
還想過回頭嗎?
陽光暖暖照在身上,卻仿佛置身冰窖!
何大智與杜必書也沉默了下去,似乎無意中提起的這個話題,連他們也覺得沉悶無趣。他們在屋子中搗鼓了一陣,隨後提著水桶走了出來。何大智輕輕將房門掩好,看著小庭院中綠草青青,鬆枝搖動,雖然一片春意盎然,卻總有幾分寂寞之意。仿佛這個房子的主人不在,連帶著這片春光也黯然失色。
他搖搖頭,與杜必書一起離開了。
許久之後,鬼厲從那棵鬆樹背後慢慢走了出來。熟悉的山風吹在他的臉上,拂動了他的發絲。他走到房門門口,抬起右手,放在了門上。
他的動作很慢很慢,似乎手上有千鈞重壓,就連他臉上的神情,似乎也是喘不過氣來的樣子。可是,那一種奇異莫名的感覺,像是無形的力量,終於推開了這扇門!
——就像是,推開了過往歲月的一扇窗子,看到了往昔時光。
熟悉的床和桌椅,還有牆上掛著的、多年後已經略帶枯黃顏色的字幅,甚至連桌上擺著的水壺茶杯,看上去也和當年一模一樣。
有誰知道,這個簡陋樸素的房間,曾在夢中出現過多少次?就連這裏的空氣,也仿佛有著淡淡的過往情懷。他慢慢走進屋子,走到床邊,慢慢坐下,用手輕輕撫摸床沿被褥,柔和的感覺從掌心穿過。
有誰看見,他突然咬住了唇,那麽用力,那麽深!
……
蕭逸才飛回通天峰的時候,已經是入夜時分了,通天峰上一片燈火通明,原來的青雲門眾多長門弟子,再加上近日擁入青雲的無數正道中人,將這個人間仙境一般的地方也變得有些擁擠和世俗了。
蕭逸才來到後堂一處靜室,定了定神,剛想舉手敲門,房內已經傳出了道玄真人的聲音:“是逸才嗎?進來吧。”
蕭逸才恭敬地應了一聲,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房間裏十分寬敞,所有擺設多帶有書卷氣息,除了簡單的桌椅床鋪,更多是兩邊書架上的書籍,其中許多已經古舊的書,也整整齊齊地放在書架之上,看得出是被主人翻閱了無數次。
道玄真人就坐在書桌旁邊,手上拿著一本古卷正在讀,看見蕭逸才走了進來,道:“剛回來嗎?”
蕭逸才行了一禮,道:“是,師父。”
道玄真人點了點頭,道:“事情辦得怎麽樣了?”
蕭逸才道:“已經詢問過各脈首座師叔,天機鎖都沒問題。”
道玄真人沒有再說話,房間裏安靜了下來,蕭逸才輕輕挪動了一下身子,隱隱感覺有些不安。
過了一會後,隻聽道玄真人開口道:“天機鎖乃是青雲秘密,向來隻有各脈首座才能知曉,你也不能泄露此事。”
蕭逸才立刻道:“弟子知道。”
道玄真人看著他,道:“我將此事告訴你,並讓你前往其他六脈去見各位首座,你可明白其中含義?”
蕭逸才默默點頭,隨即低聲道:“師父,你春秋正盛……”
道玄真人打斷了他,道:“你跑了一天,也累了,回去歇息吧。”
蕭逸才愣了一下,隨即恭謹行禮,低聲道:“是。”說完慢慢退了出去。
道玄真人看著這個得意弟子的身影從視線中消失,隨後默默地放下手中書卷,過了一會,也走了出去。
雖然已是夜深時候,但通天峰後山祖師祠裏,長明燈依然燃燒著,在黑暗中如幽幽的冥火。看守祖師祠堂的老人還沒有入睡,正站在供奉青雲門列代祖師靈位的供桌前,凝望著黑暗陰影之中的那些名字。
遠處,有低低的蟲鳴聲。
夜風吹過,長明燈的火焰一陣晃動,仿佛喘息一般顫抖。老者慢慢轉過身子,走到長明燈旁,用手輕輕擋住吹來的風,燈火很快安靜下來,重新開始穩定燃燒。老者凝望著這點光亮,燈火倒映在他的眼中,就像他眼眸深處也燃燒著兩團火焰。
夜色中忽然傳來了腳步聲,老者的眉頭皺了一下,仔細聽了一下,便轉過身來道:“這麽晚了,你怎麽還到這裏來了?”
道玄真人的身影,從黑暗中慢慢清晰,走進了這座祖師祠堂。
昏黃的燈火下,他們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撞,都是沉默不語。過了片刻後,道玄真人走過那老者身旁,來到供桌前,站在青雲門曆代祖師那些如小山一般的威嚴靈牌下,慢慢挺直了身軀。老者走到他的身後,也抬頭看去,同樣一聲不吭。
黑暗中,無形的威儀從陰影中緩緩散發,帶著歲月也抹不去掀不開的沉重。道玄真人麵無表情,從供桌上拿起三炷細香,走到燭火處點著了,雙手鄭重其事地握著,恭恭敬敬向祖師牌位鞠了三個躬,然後踏上一步,將細香插在了香爐之中。
幽幽輕煙,從香爐中嫋嫋飄起,散發在半空之中,讓前方的那些靈位更加朦朧不清,好似一雙雙眼眸,冷冷地望著兩位老人和這個世界。
“夜半燒香,有什麽難事嗎?”那老者問道,語氣平淡。
道玄真人沒有回頭看他,他的眼睛一直都凝望著輕煙背後的那些威嚴的靈位,片刻之後道:“你說,將來你我過世之後,後人祭拜我們,又會是什麽樣的心情?”
那老人哼了一聲,道:“對你,自然是滿懷崇敬。至於我,難道還會有人記得嗎?”
道玄真人對老人微帶諷刺的話並未在意,平靜地道:“獸潮將至,生靈塗炭,傳說那獸神乃是上古妖魔,法力通天,這一戰我也沒有把握。”
那老人眉頭皺了一下,道:“你該不會是來向我訴苦的吧?這可不像你的性子。”
道玄真人看了那老人片刻,忽地笑了出來,歎息道:“果然還是隻有你最明白我。”
那老人搖頭道:“沒什麽好想的,難道咱們還能跑不成?天下蒼生在後頭,青雲山在這裏,宗門祖殿在這裏,誰都可以逃,誰都可以退,莫非我們可以也能退麽?”
“退?”
道玄真人笑了笑,麵上平靜卻有傲然之色,道:“千年之下,青雲門曆代祖師從未退讓過,今時今日,我會退麽?”
“我無路可退!”
“也不想退!”
那老人凝視他片刻,轉過身看著那些祖師靈位,半晌道:“你要小心誅仙劍。”
道玄真人沉默不語,片刻後同樣抬起頭,看著那片深沉的黑暗陰影,那片沉默的威儀,似也在黑暗中無聲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