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信

青雲山,通天峰。

這一天如以往慣例,掌門道玄真人召集了各脈首座到玉清殿上議事。通常來說,這種首座聚會一月一次左右,倒也不一定有什麽大事,很多時候都是通報溝通一下門中各種俗務罷了。

道玄真人一身墨綠道袍,長須垂胸,端坐在大殿主位上,兩側座位上坐著青雲其他諸脈首座。說起來十年前青雲山一戰,青雲門七脈中倒有三脈換了首座,眼下這個格局,比起當年張小凡和林驚羽剛剛來到青雲山時也算是物是人非了。

朝陽峰首座商正梁與落霞峰首座天雲道人,都在十年前青雲山正魔大戰中不幸戰死,如今首座之位是由本脈長老接掌。其中朝陽峰新首座名為範源,至於落霞峰首座之位則是天雲道人的本脈師弟飛雲道人接替。

至於最後一脈更換了首座的龍首峰,則是唯一一個由年輕弟子接掌首座之位的,便是齊昊。

如今玉清殿上,老一輩老資格的首座,如大竹峰田不易、小竹峰水月大師以及風回峰曾叔常都坐在前頭,朝陽峰範源和落霞峰飛雲道人次之。隻有曾經風光無比,在這大殿上座次曾經僅次於長門的龍首峰一脈,如今的首座齊昊則是坐在了最後的末座。

不過與十年前相比,這大殿上的氣氛平和了許多,倒多了幾分以前沒有的和睦。不過偶然間也能看出幾分不和諧的地方,那便是齊昊在首座間議事說話時,多數時候都沉默寡言,偶爾被道玄真人叫到說上幾句,其餘人神情也都是平淡疏遠。其中範源與飛雲道人這二位首座更是不假辭色,對齊昊滿臉冷漠,一直都沒有什麽好臉色。

相比之下,齊昊倒是一直麵帶微笑,神情自若,對各位長輩師叔們都十分敬重,遇到冷臉也不生氣,低調溫和,頗有風度。

大殿之中除了這幾位首座外,還站著一些人,多是各脈弟子。比如水月大師身後便站著陸雪琪和文敏二人。隔了一段日子不見,陸雪琪容貌清麗如昔,臉色平靜,身上卻隱隱散發出一股往日沒有的輕微寒意來。

而在齊昊的旁邊則是站著田靈兒,不過看她臉上表情卻是有些不太痛快,有些不高興的樣子。

這時正事差不多都已說完,幾位首座正在閑聊,氣氛倒也輕鬆許多。田不易身邊,夫人蘇茹也跟了過來,她向來聰慧敏銳,一眼便看出了田靈兒的心思,笑著搖搖頭,便將田靈兒叫到身旁。母女二人低聲說話,許久不見,兩人倒有說不完的話似的,很快的田靈兒麵上便多了笑容,高興了起來。

田不易的身後還站著他的大弟子宋大仁,此刻與風回峰首座曾叔常帶來的兒子曾書書站在一起閑聊著,但看起來有些心不在焉,一雙眼睛時不時地便往小竹峰水月大師那邊瞄了過去。

文敏老老實實地站在水月大師背後,目光盈盈,靈活閃動,卻是一點也不老實了。時不時也向宋大仁那邊看上一眼,兩人視線相觸,宋大仁嘴角便忍不住露出笑意,看上去頗為憨厚。文敏看了他好一會,見這人竟然半點也沒有進一步的表示,忍不住又有些氣惱,嗔了他一眼,氣鼓鼓又轉過頭去,對身邊的陸雪琪壓低聲音抱怨道:

“真是個呆子!”

陸雪琪看了師姐一眼,麵上神情柔和了一些,嘴角露出了一絲淡淡的笑意,看去越發美麗。

……

就在這時,玉清殿大門處走進來一個身影,正是蕭逸才。隻見他一路快步走到眾人麵前,先向道玄真人行了一禮,隨即又麵帶微笑著向在座各位首座行禮,口中道:“各位師叔好。”

說話間他身子轉到最後一位齊昊時,蕭逸才麵上笑意如常,溫和有禮,姿勢動作都絲毫不變。但齊昊立刻站了起來,向旁邊退了半步,同樣的麵帶笑容,拱手回禮,笑著對蕭逸才道:

“蕭師兄,好久不見啊。”

蕭逸才目視齊昊,笑道:“齊首座你站起來做什麽,快坐,快坐!”

齊昊哈哈一笑,道:“可不敢如此。”

兩人對視一眼,都是笑意溫和,互相點點頭示意後,蕭逸才便轉身向道玄真人那邊走了幾步過去。齊昊看著他的背影,麵帶笑容不變,目光明亮,又站了片刻後,這才重新坐了下來。

蕭逸才對道玄真人道:“師父,焚香穀李洵到了,說是奉雲穀主之命前來拜見師尊,並有事稟告。”

“嗯?”道玄真人略感詫異,但隨即點了點頭,道,“請他上來吧。”

蕭逸才答應一聲,便轉身去了。

過了一會,在蕭逸才的帶領下,李洵走進了高大雄偉的玉清殿中,看到了前方那一眾人等,片刻後他目光掃到了大殿中那位氣質清冷如霜的女子身上,眼中便有如火焰般目光閃過。

蕭逸才走上前去,對道玄真人道:“師父,李洵李師兄到了。”

道玄真人笑著看了過來,李洵走到蕭逸才身邊,向道玄真人行禮,口中道:“焚香穀後輩李洵,拜見道玄真人。”

道玄真人微笑道:“罷了,快起來吧。”

李洵依言而起,隨即又向周圍拱手行禮,道:“小輩李洵,見過諸位青雲前輩師叔。”

田不易、曾叔常等人紛紛頷首示意。

道玄真人道:“你師父還好吧,多年不見,不知道雲兄近況如何?前些日子聽說焚香穀中火山爆發,我還著實擔心了一陣。”

李洵恭恭敬敬道:“多謝真人關心,敝派一切安好。另外家師雲易嵐也已出關,並特意派遣弟子前來青雲拜山,另有親筆書信一封,命我轉呈真人座前。”說罷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給了道玄真人。

道玄真人接過信來,撕開封口拿出信紙,從頭到尾仔細看了一遍,旁人目光都望在他的臉上。隻見道玄真人臉色一如往常,沒有絲毫變化,誰也看不出他心情有何起伏。

過了片刻,道玄真人將信紙緩緩收起,放回信封,又放到了手邊茶幾之上。李洵小心翼翼地望著道玄真人,卻聽不到這位號稱當今正道第一人的大人物說什麽話語出來,不由得有些忐忑不安。

道玄真人沉吟許久,目光閃動,卻忽然往水月大師那裏看了一眼,水月大師立刻察覺到了,有些疑惑地向道玄真人看來。

道玄真人收回目光,向依舊站在座下的李洵仔細打量了一下,微笑道:“賢侄,你來我青雲山之前,雲穀主可有交代你什麽事嗎?”

李洵恭謹地道:“恩師曾經囑咐,青雲門道玄真人乃是當今正道巨擘,青雲門更是天下正道領袖。令弟子來到青雲拜見真人,多聽多看,在回焚香穀之前,一切但聽真人吩咐即可。”

道玄真人一怔,隨即笑道:“你這個師父啊,倒還真是有些滑頭,把什麽難題都丟給了我。”說著,他隨即點頭道,“這樣吧,你師父在信中也說了,最多三日之內,他亦會率領焚香穀弟子前來中土,多半是先到我們青雲山。在此之前,你便先在我這青雲山暫住幾日吧。”

李洵心中大喜,連忙道:“是,弟子遵命。”

道玄真人點頭,隨即似又想起什麽,轉頭對站在水月大師身後的陸雪琪道:“雪琪。”

陸雪琪不料道玄真人會突然喚她,倒是吃了一驚,隨即站了出來,行禮道:“掌門師伯,弟子在。”

道玄真人微笑道:“你去過焚香穀,以前也和李洵見過幾次,也算熟悉了。這樣吧,這幾日間,你便帶他在青雲山到處走走,不可失了待客之道。”

陸雪琪一怔,隨即眉頭皺起,轉身向師父水月大師那邊看去。隻見水月大師秀眉亦皺了起來,正望著道玄真人,而道玄真人此刻也看著她,目光深沉。

水月大師默默轉過頭來,沉默片刻後,對陸雪琪淡淡地道:“既然掌門師伯如此吩咐,雪琪你帶著李師兄在青雲山逛逛也好。”

陸雪琪嘴角動了動,微微低頭,片刻後低聲道:“是。”

李洵心中大喜過望,但麵上仍保持笑容,對陸雪琪微笑道:“如此有勞師妹了。”

陸雪琪微微點頭,也不見有其他神色。

座上道玄真人含笑點頭,旁邊曾叔常、田不易向這裏看了看,也沒說什麽,倒是田不易的夫人蘇茹向這裏看了一眼,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

例會散場,各脈首座紛紛離開了通天峰,陸雪琪與李洵從玉清殿中走出來,向著那道長長的石階走去。掌門道玄真人和恩師水月大師都發了話,陸雪琪也就沒有什麽推諉的餘地,不過看她臉色一片冷淡,肯定也是看不出有什麽高興就是了。

不過李洵神色間就不同了,興高采烈的模樣,東張西望看著青雲山周圍景色,更多時候目光落在陸雪琪臉上,笑嗬嗬的不停向陸雪琪開口搭話,哪怕陸雪琪三五句才會簡單地回上那麽一句,李洵便已十分欣喜了。

不過就在這時,忽然從後麵傳來一聲呼喊:

“陸師姐,留步。”

陸雪琪和李洵停下腳步轉身看去,隻見是曾書書與宋大仁二人追了過來,其中曾書書快走幾步,先是對李洵笑著打了個招呼,隨後對陸雪琪道:

“陸師姐,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和你說一下。”

陸雪琪一怔,她與曾書書當然算是認識的,也曾共同下山過數次,但論起交情肯定隻是尋常,平日在青雲山私下也從無來往,卻又哪來的什麽要事了?

隻是她看曾書書臉色鄭重,不像是玩笑話,便點了點頭,答應了一聲。眼角餘光掃過站在一旁的宋大仁,卻見這位大竹峰的大師兄也是一臉疑惑,看起來並不清楚曾書書的意思,倒像是被曾書書順便拉到這裏來的。

當下曾書書便笑著對李洵一拱手,道:“李師兄,失禮了。麻煩您再次稍等片刻。”說完,便對陸雪琪做了個手勢,示意兩人走到一旁說話。

陸雪琪微微頷首,跟著曾書書兩人走到了玉清殿另一頭遠處,中間曾書書回頭看了一眼,卻發現宋大仁還站在原地陪著李洵說話,腳步頓了一下,搖搖頭,便提高聲音道:

“宋師兄,麻煩你也過來一下,這事我覺得你可能也想聽。”

宋大仁“哦”了一聲,倒也沒多想,大步走了過來。留下李洵站在原地,眉頭皺起,麵上浮起一絲不快之色。

……

轉眼三人走到了玉清殿外欄杆盡頭的僻靜處,陸雪琪看著曾書書,微皺眉頭,道:“什麽事?”

曾書書卻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先向周圍左右看了看,在確定周圍沒人後,從懷中摸出了一封信,遞給了陸雪琪。

陸雪琪有些疑惑地看了曾書書一眼,接了過來:“這是……”

曾書書道:“這是天音寺法相師兄日前寫給我的一封信。”

陸雪琪與宋大仁同時一驚,在他們驚訝目光下,曾書書手一攤麵露無奈之色,道:“你們不用這麽看我,我自己都沒想到法相師兄會給我寫信,按理說,這封信他應該寫給蕭逸才師兄,或是齊昊師兄才對吧?誰知道他就選我了呢,反正就是要轉達給陸師姐吧。”

陸雪琪又是一怔,打開信封抽出信紙,同時口中不無疑惑地道:“法相師兄要你轉告我什麽事?”

信紙打開,上麵是端正工整的字跡,與此同時,陸雪琪也聽到了曾書書開口說道:

“怎麽說呢,總之就是關於前些日子南疆之行,七裏峒事件後,法相師兄覺得事情有些蹊蹺,所以在辭別焚香穀眾人後,他便悄悄又折返七裏峒,詢問了當地金族人,包括當晚在場的許多百姓,查出了當日事情的真相。”

陸雪琪忽然身子一震。

“那天晚上你們和焚香穀一行人趕到七裏峒時,正好是木族戰士偷襲七裏峒,在山穀中大肆屠殺,連婦孺老幼都不放過,情況慘烈無比。那時是鬼……小凡他站了出來,救下了眾多金族百姓,用噬血珠法寶殺死了那些屠殺婦孺的木族戰士。”

曾書書頓了一下,低聲道:“你知道的,噬血珠那法寶本身就是那鬼樣子,總是會搞得血淋淋觸目驚心的,所以你那時看到了,就誤會了……”

陸雪琪的目光快速地在信紙文字上掠過,臉色越來越是蒼白,甚至連手都微微有些顫抖起來。

曾書書看著陸雪琪的模樣,深吸了一口氣,道:“法相師兄的意思是說,他還是相信小凡,說他不是那種人,說他依然心存善念……”

“呼!”

突然,陸雪琪猛地轉身,背對曾書書和宋大仁。

她的手抓著信紙,抓得那麽的緊,以至於紙張皺成了一團。山風從遠方吹了過來,吹亂了她的秀發,吹動她的衣裳獵獵飛舞。

她如霜雪般的容顏突然變得脆弱,她的身子微微顫抖,她的目光眺望著遠方,眼眸之中卻突然閃爍出無數畫麵,有雷霆,有閃電,有狂風,有大雨。有烈焰,在燃燒,有身影,絕望又瘋狂。

那是怎樣的一種窒息感,讓人在突然降臨的孤獨中帶了幾分歡喜,幾分痛苦,乃至於心口撕心裂肺般的**。

眼前仿佛又是漫天雷霆,風中雨中奪盡了天地神威,而那個如妖魔般的身影驟然出現,渾身浴血,眼中滿是瘋狂。

他瘋了嗎?

他是真的瘋了嗎……

血紅的掌印仿佛在許久之後,穿過了時光與千裏萬裏,重重地打在她的心口。

可是那一掌分明那樣的軟弱,軟弱得就像那十年前的少年,從未變過。

原來他從未變過!

陸雪琪猛地閉上了眼睛,仰起頭,用隻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低低地道:

“原來……你想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