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傷心人

十萬大山,鎮魔古洞。

現在的鎮魔古洞已經與之前黑雲壓頂、陰風呼嘯的模樣大不相同。雖然天空仍然昏暗,但集聚在洞口的黑氣已然消散,終年不止的陰風也消失無蹤。除了依舊荒蕪的山脈,隻有洞口的那尊女子石像依然矗立在那兒。

在石像旁,站著一個模樣極其俊逸,甚至帶著一絲妖豔的少年,一直凝視著這尊石像。仔細看去,他的臉隱隱和石像女子有幾分相似。

隻是兩個人的氣質截然不同!

黑影閃過,巫妖從遠處無聲地飄了過來,來到少年的身後。

“獸神大人。”

少年沒有回頭,道:“怎麽樣了?”

巫妖道:“十三妖王已經將十萬大山中殘餘的蠻族全部收服,一起聽命於獸神大人。”

少年的身子這才動了動,轉過身來道:“一共還剩多少族?”

巫妖道:“如今隻有三十七族了。您……沉睡之後,各蠻族多有內鬥,加上焚香穀那邊也有暗中挑撥各族互相殘殺,許多族都被滅了。”

少年笑了一下,很是隨意的感覺,也不見有什麽失望表情,隨後他轉過頭,目光又一次落到玲瓏巫女石像的臉上,凝望了一會,忽然道:

“黑木。”

巫妖身體一震。

那少年注視著玲瓏石像,道:“這麽多年了,在玲瓏麵前,你心裏有沒有後悔過?”

巫妖沉默許久,低聲道:“有。”

少年也不回頭,一雙眼中閃爍著怪異的光芒,流轉不歇,道:“如今這世間,也隻有你知道我和玲瓏的關係了。當年你們一行八人,追殺我穿過千山萬水,現在想起來,仿佛就在昨日一般。”

巫妖黑紗之下的身體忽然抖了一下,曾經的往事似乎曆曆在目。

少年笑了笑,道:“我答應你的事,會做到的。你會和我一樣,永生不滅。”

巫妖慢慢地俯低身子,低聲道:“多謝獸神大人。”

“你去吧。”

黑色的身影離開了這裏,洞口又隻剩下了少年一個人,他凝視著玲瓏巫女的那張臉龐,臉上的神情漸漸柔和下來,低聲道:

“你究竟是為了什麽?”

石像無語,沉默矗立。

“在你心中,什麽世間蒼生、什麽天命造化,都是那麽重要嗎?”這個少年的聲音,忽有些激動起來,慢慢變大。

“隻是你把那些看得比我還重,所以要除了我,是這樣吧?”

少年臉上的表情,浮現著詭異中帶著一絲妖豔的冷冷笑容,“可是你知道嗎,我根本不在乎!”

“什麽狗屁天意,什麽天下眾生,那算什麽?”他的神情越發淒厲,奇怪的是,盡管那眼神表情極其可怕,他的容貌卻越發地妖豔漂亮,幾不似常人。

“你要我死,說一句就夠了,你知道嗎?你知道嗎?”

他厲聲咆哮著,對著那尊石像女子,然後,他的聲音低落下來,“可是,為什麽……你竟然把那些東西,看得比你自己……比你自己的命還重要啊……”

慢慢地,他伸出手去,輕輕撫摸過經曆了無數歲月風霜侵蝕、已經粗糙的石像麵容,拂過深深記憶之中,那曾經溫柔的臉龐!

冰冷的感覺,不帶一絲的溫暖,從手心緩緩傳來。

張開了雙臂,輕輕地擁抱,將石像擁在懷裏,少年的表情漸漸變得異樣地溫柔。

“我知道,是天下蒼生害了你。”那少年半閉上眼睛,如夢囈一般地輕聲道,“你放心吧,我會讓所有的一切,都來為你陪葬,然後,我再來找你……

“你等著我……”

妖豔的少年擁抱著冰冷的石像,天空的烏雲中響起一聲驚雷,然後漸漸飄起了雨滴。

大雨在風中飄落,將這個世界變得朦朦朧朧,雨誰落在那石像女子臉上,化作水珠,匯成水流,無聲無息地滑落下來。

……

狐岐山,鬼王宗總堂。

大巫師去世已有三日,青龍著人將老人的屍身火化,將骨灰收藏在一個青花小甕中,此刻就安靜地放在他手邊桌上。

三日前那場變故後,鬼王與鬼厲兩個人回去後便閉門不出,至今沒有出來。時至今日,青龍仍然清晰地記得那天,當石門打開時,他所看的的慘烈景象:滿地流淌的殷紅鮮血,還有端坐在血泊中卻已垂頭而亡的大巫師,實在是觸目驚心。

隻有依舊躺在寒冰石台上的碧瑤,麵容安詳,還是如往日一般的寧靜,而她手間的合歡鈴,正散發著淡淡的金色光芒。

腳步聲從旁邊響起,打斷了青龍的思緒,他抬起頭來,隻見幽姬如幽靈一般飄了進來,站在他的身旁,卻沒有直接看他,而是向他身後的房間望了一眼,低聲道:“宗主還沒有出來嗎?”

青龍緩緩搖頭。

幽姬麵上黑紗輕動,也是默然無語。

雖然沒有親眼在現場看到一切,但他們二人完全可以想象得到那個場麵的悲涼。

就在他們兩人相對無語的時刻,忽然,從青龍背後那座門扉處傳來了輕微的聲響,下一刻,門打開了。

鬼王走了出來,他頭上的星點白發似乎比以前要多了很多,看起來就像是蒼老了十歲。

看到青龍和幽姬都站在門口等待著,鬼王的嘴角動了動,卻沒有說話,而是閉上了眼睛深深呼吸了一下。

幽姬突然道:“宗主,你要保重……身體。”話說到後麵,她想起碧瑤,聲音竟是一陣哽咽。

鬼王的肩頭微微顫動,但很快平靜下來,道:

“我看起來,老了許多吧!”

他的語氣平靜而隨意,但青龍與幽姬同時低下頭去。

鬼王笑了笑,隨即目光落在桌上那一個青花小甕上。

“這是……”

青龍捧起小甕,走過來遞給鬼王,道:“大巫師去世之後,屬下大膽做主,將老人家遺骸火化,這小甕中存放的是他的骨灰。”

鬼王默默接過青花小甕,一雙手在其上撫摸許久,隨後歎息一聲,道:“這位大師雖然沒有救回瑤兒,但他以垂死之身,不顧一切耗盡元氣,將瑤兒魂魄收全,雖然最後功虧一簣,但仍是我們的大恩人。”

他將這小甕遞還青龍,道:“你布置一下,以我聖教重禮,恭恭敬敬地將大師送回南疆吧。”

青龍接過青花小甕,點頭道:“是。”

鬼王又沉默了一下,道:“鬼厲呢,他怎麽樣了?”

青龍遲疑了一下,幽姬卻已經在旁邊道:“從寒冰石室中出來以後,他好像整個人都垮了似的,失魂落魄,一路跌跌撞撞回到自己房間,就再也沒有出來。”說到這裏,她停頓了一下,低聲道,“到今日為止,也有三日了。”

鬼王麵色蕭索,道:“走吧,我們去看看他。”

說完,他緩緩負手走去,青龍與幽姬對望一眼,默默跟在他的身後。

鬼厲的房間離鬼王居處頗遠,卻離碧瑤所在的寒冰石室極近。

當三人穿過甬道漸漸接近鬼厲房間的時候,走在後頭的青龍和幽姬明顯發現鬼王的步伐有些異樣,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又接近了那個傷心地。

終於到了鬼厲居住的石室外,周圍並無一人,隻是在遠處站著一個鬼王宗弟子。

鬼王打開石門走了進去,隨即一怔。青龍和幽姬也跟了進來,卻看到石室中空空如也,非但不見鬼厲身影,連小灰也不見了。

青龍眉頭一皺,轉身出去喚了一聲,站在門外的那個鬼王宗弟子連忙跑了進來,在鬼王麵前跪下施禮道:“拜見宗主!”

鬼王轉頭看去,青龍在他身邊輕聲道:“是我安排的人在這裏守著,怕出什麽意外。”

鬼王微微點頭,轉過頭對這鬼王宗弟子道:“副宗主哪裏去了?”

那鬼王宗弟子道:“回稟宗主,副宗主在房間裏把自己關了三天三夜,一點動靜也沒有。但今天早上,他突然帶著那隻灰毛猴子走了出來,徑直離開了這裏。”

鬼王怔了一下,青龍皺眉道:“他去了哪裏?”

那弟子道:“我一直跟著副宗主,隻見他走出山腹,隨即破空而去。弟子看他神情模樣,很是可怕,也不敢上前詢問,隻好回來這裏等著……”

青龍眉頭皺了起來,看著有些不快,鬼王在前頭卻忽然“咦”了一聲,走前幾步,從床頭拿起一封封好的信,看了一眼,卻遞給青龍,道:“是給你的。”

青龍怔了一下,接過一看,果然是鬼厲寫給自己的。他心中有些迷惑,看了鬼王一眼。卻見鬼王麵無表情,看向別處。青龍皺眉,撕開封口,將信看了一遍。

信並不長,他很快就看完了,隨即道:“宗主。”

鬼王淡淡道:“怎麽了?”

青龍道:“他在信中,拜托我辛苦一趟,將大巫師的骨灰送回南疆七裏峒。”

鬼王緩緩搖頭,突然歎息一聲,道:“罷了,罷了!”

青龍愕然,鬼王卻轉頭對那鬼王宗弟子道:“你下去吧。”

那人急忙退了出去。

青龍望著鬼王,道:“宗主,那鬼厲……”

鬼王向著這空****的房間望了一眼,目光閃動,眼中掠過蕭索之意,良久方轉身,也不招呼青龍、幽姬,隻默默行去。片刻後從他背影中傳來低沉的聲音,道:

“由他去吧……”

……

青雲山,小竹峰。

“小詩。”

“哎。”一個十多歲長相可愛的小竹峰女弟子跑到了窗前,笑嘻嘻地對站在屋內的清冷女子道,“師姐,我在這呢。”

陸雪琪看著她,麵上露出一絲柔和的笑容,道:“文敏師姐呢?”

小詩道:“前頭師父派人將大師姐喊過去了,大概是有事找她吧。”

陸雪琪點了點頭。

小詩趴在窗台上,望著一身白衣手持天琊的陸雪琪,眼神閃閃很是明亮,笑著問道:“師姐師姐,下山好不好玩啊?”

陸雪琪微笑道:“怎麽,你很想下山嗎?”

小詩抿著唇,握緊了一下自己的拳頭,然後道:“是啊。可惜我修行未成,還得繼續修煉呢。等以後我的道行像大師姐和陸師姐你們這麽高了,我也要下山去。”

陸雪琪凝視著小詩那張略帶青澀卻滿是希望的臉龐,一時失笑,然後伸出手輕輕摸了一下少女的秀發,帶了幾分平時少見的溫柔,道:“可以的。”

小詩笑了起來。

與此同時,小竹峰另一側水月大師休憩的靜室中,氣氛卻沒有這麽輕鬆了,反而有幾分凝重。

水月大師坐在椅子上,麵色淡淡地看著垂頭站在自己身前的文敏,語氣中沒有什麽起伏變化,道:

“怎麽,你眼裏這麽快便沒有我這個師父了嗎?”

文敏臉色大變,麵色蒼白,哪裏還站得住,連忙就在水月大師麵前跪了,低聲道:“弟子不敢。”

水月大師看著她,平靜地道:“你敢得很,現如今我想從你口中聽一句真話都這麽難了。”

文敏神情變幻,貝齒緊咬下唇,片刻後抬眼看著水月大師,道:“師父,這到底是誰跟您說的小話?雪琪的性子您是清楚的,心懷大義,尊師敬道。您相信我,她絕不可能會背叛我們青雲門的……”

“我當然相信,包括你我也相信。”水月大師打斷了文敏的話,語氣平淡但十分堅定。

文敏頓時麵露喜色,但隨即便聽到水月大師淡淡地道:“但這和有沒有私情是兩回事。”

她盯著文敏,一字一字地問道:“雪琪和那魔教鬼厲,到底有沒有私情?”

文敏啞然,秀美的臉上滲出一粒粒汗珠出來,在水月大師淩厲的目光下,文敏低聲道:“我……我不知道。”

水月大師冷笑一聲,道:“你和雪琪向來要好,情同姐妹,她的事你會不知道?要麽有,要麽沒有,說清楚!”

文敏低下頭去,過了半晌,道:“我確實不知道他們是否有私情,但……”

水月大師目光一凝,沉聲道:“但什麽?”

文敏又沉默了片刻,隨後低聲道:“但他們二人之間,應該確實是有幾分……另眼相看吧……”

房間裏突然安靜了下來,寂靜無聲。文敏心跳加快,忍不住抬眼偷偷向師父看去,卻看到水月大師麵色異常難看地盯著自己,頓時一陣心虛,下意識地道:

“師父,你、你別怪雪琪……”

“閉嘴!”水月大師忽然喝了一聲,文敏立刻就緊閉嘴巴,一聲不敢吭了。水月大師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站起身走到旁邊窗口前,看著窗外那幾叢翠綠淚竹,一時間又沉默了下來。

過了一會後,文敏聽到了水月大師的聲音,道:

“今日之事,一個字都不許泄露。”

文敏一驚,隨即連忙答應道:“是。”

……

青雲山東方三千裏,從空桑山向東南延伸的古道邊,寂寂荒野,正是草長鶯飛的時節。

路旁的小酒館也和往日一般,孤獨地坐落在古道旁,迎送著過往的旅人。

這一日黃昏,窗外西落的殘陽還有淡淡的餘光,照紅了天際晚霞的同時,也從小店的窗口照了進來,將這裏的桌椅都拉長了影子,倒映在地上,仿佛時光也在這裏悄悄路過。

小酒館裏很是冷清,隻有唯一的一位客人和他的猴子。

那位身著黑衣的客人已經在這裏呆了好幾天了,和平常一樣,他總是坐在最靠裏的那張桌子旁,有時枯坐,有時醉酒,有時也會伏在桌上一動不動持續一整天。

而他身邊的那隻灰毛猴子就活潑多了,這些天來,它在酒館周圍上躥下跳,到處玩耍,還對吃的挺講究,特別是還喜歡喝酒。當然最奇怪的,還是這隻猴子有三隻眼睛。

眼看著天色漸暗,酒館老板正想關門,忽然從門外走進來三人,兩男一女,為首一位老者,手邊拿著一支竹竿,上邊掛著一塊白布,上書著“仙人指路”四字;在他身旁,是一個看上去十七八歲的少女,容貌秀美,臉上正掛著一絲微笑。

這老少二人,老的是仙風道骨,少的是美貌秀氣。但在這二人身後站著一個中年男子,拿著所有的包裹,卻生得古怪,身材高過前二人一個頭以上,一張臉卻長得如野狗一般,讓人望之生厭。

酒館老板連忙將客人往裏麵請,老者答應一聲,手持“仙人指路”的竹竿當先大搖大擺走了進去,他身後的少女轉頭對背後那背著包裹的男人笑道:

“道長,我們進去休息一會兒吧。”

那男子應了一聲,也跟了進來。三人坐到一張桌旁,狗臉男子將身上包裹往旁邊椅子上一放,發出了“砰”的一聲,看來分量不輕。

這三個人,自然就是周一仙和小環爺孫兩人了,那個狗臉男子,便是煉血堂一係僅存的野狗道人。自從死澤之役結束之後,野狗道人偶遇周一仙和小環兩人,陰差陽錯或者有心無意下,便跟著他們一起浪跡天涯,四海為家。

一開始的時候,周一仙對野狗道人很是看不順眼,三天兩頭地挑野狗道人的不是,時不時就出言諷刺。倒是野狗道人一反常態,仿佛洗心革麵一般,居然對周一仙的嘲諷置若罔聞,仍是一路跟了下來。小環心地善良,看不過眼,一路上便多有出言維護。

她年紀雖小,但牙尖嘴利,周一仙縱然是個老江湖,時常也被說得無言以對,最後隻得接受這個事實。幸好時日一久,他漸漸發現野狗道人也並非一無是處,比如往常需要自己背的包裹重物,如今可以全部丟給這個“苦力”;又比如野外行走時,行路見鬼,林中遇獸,甚至過個山都遇見強盜等等,野狗“大俠”一力擺平。

這一路下來,周一仙心情舒暢,對野狗道人倒是看順眼了不少。

這段時日,他們三人重遊故地,反正是浪跡天涯,什麽地方都去得。走著走著,又走回到空桑山附近。

周一仙坐到桌邊,大模大樣地點了幾個菜,讓老板去準備後,回過頭來剛想說話,卻發現小環和野狗道人臉上突然都露出驚愕之色,目光直盯著自己身後。

周一仙奇道:“喂,你們怎麽了?”

野狗道人抬起胳膊,向小店深處指了一指:“你自己看。”

周一仙瞪了他一眼,轉頭看去,頓時也是一驚。

隻見黃昏殘陽餘光中,一縷光線從窗口落下,在小店深處那個昏暗的角落,伏著一個男子身影,而桌子之上陰影之中,一隻三眼猴子正向他們望來。

小環愕然,低低叫了一聲:

“小灰?”

“吱吱吱,吱吱吱……”

……

周一仙、小環和野狗道人坐到了小灰的那張桌子上,新點的菜自然也送到了這裏,還有一壺酒。不過現在他們三人都沒什麽胃口,倒是小灰頗為開心,蹲坐在桌上子,拿著酒壺往嘴裏咕嚕嚕大口喝酒,很是開心的模樣。

周一仙等人都看著桌子一邊那個正伏著的那個男子。

小環慢慢伸手過去,推了他一下,低聲叫道:“張……鬼厲。”

那個男子身子被她推得動了一下,卻沒有什麽反應,仿佛失魂落魄一般。旁邊周一仙與野狗道人對望一眼,麵麵相覷。

小環轉過頭來,麵臨疑惑道:“他怎麽變成了這個模樣?”

周一仙道:“不知道啊。”隨後他轉頭看了坐在桌上的小灰一眼,露出笑容,問道:“小猴子,你主人怎麽了啊?”

小灰三隻眼睛一起轉動,向這位道骨仙風的老人看了一眼,沒有任何反應,嘴巴裏吧唧了兩下,似乎還在回味美酒的滋味。

周一仙臉上有些掛不住,怒道:“死猴子,居然敢給我臉色看,反了你了。本仙人要是生氣了,便用仙法將你收了壓在青雲山下,鎮壓個一千五百年的,看你怕不怕……”

話音未落,周一仙隻聽見一聲呼嘯,眼前一黑,似有一物當麵衝來。眼看躲閃不及,旁邊小環也驚呼一聲,幸好從旁伸過一隻手及時地推了周一仙一把,將老頭推開。

周一仙猝不及防,摔了個四腳朝天,大是狼狽,不過也因此躲過了當麵丟來的那件東西。這時那東西飛出一段距離,隻聽“砰”的一聲,直接在小店牆壁上砸了個洞出來,硬生生嵌了進去。

那是一隻雞腿……

眾人一起轉頭望去,隻見三眼猴子一手抓著酒壺,一手從盤中又抓起了一隻雞腿,開始大口啃了起來。

周一仙:“……”

罵罵咧咧爬了起來,周一仙怪眼一翻,卻是衝著野狗道人怒道:“你這廝存心的是不,居然用那麽大力推你家仙人?”

野狗道人氣往上衝,若是依他以前的脾氣自然早就罵了回去,甚至說不定已經翻臉將這老貨痛打一頓出氣。隻是如今他目光閃動了一會,忽然哼了一聲,居然心平氣和下來,隻將頭轉開了,不再理會周一仙。

周一仙吃了個癟,更加惱火,還要再抱怨幾句,小環已在旁邊嗔了一句:“爺爺!”

周一仙呐呐住口,但嘴裏仍是咕噥著什麽,顯然很不甘心。

小環不去理他,轉過頭望著小灰,露出笑容,道:“小灰,還記得我嗎?我給過你冰糖葫蘆吃的哦。”

小灰眼睛望著小環,三隻眼一起眨呀眨的,忽地點了點頭,咧嘴笑了起來,連尾巴也擺了兩下,不知道是不是多年前在大竹峰上跟“大黃”學的。

小環撲哧一笑,道:“想不到你還記得我,過來吧。”說著伸手向猴子招手。

小灰眼珠轉了轉,看樣子似乎有些困惑,便伸手到頭上習慣性地想抓抓腦袋。不料它雙手中一手拿著酒壺,一手抓著雞腿,都不得空,便幹脆直接用雞腿在毛茸茸的頭上蹭了幾下,留下了一片油漬。

小環頓時笑出聲來,少女笑顏清純可愛,小灰看著她也咧嘴笑了,然後慢慢移了過來,來到小環身前蹲坐了下來。

小環仔細打量了一下猴子,從懷中拿出一塊絲巾,皺著秀氣的眉,道:“把手上的東西丟掉啦。”

三眼猴子怔了一下,“吱吱”叫了兩聲,顯然不是很願意,小環輕輕拍了它一下,道:“快!”

小灰撇了撇嘴,將手中的雞腿丟回盤子裏,然後剛要放下酒壺,忽然又拿到嘴邊喝了一大口,這才放回桌上。

小環搖頭失笑,道:“怎麽變得這麽饞了?”說著伸手將小灰兩隻猴爪都拉到身前,用絲巾將猴子爪上的油漬細細擦去,小灰居然也就一動不動,任由小環擺布。

擦完了手,小環又把小灰拉過來一些,用絲巾擦拭猴頭上的那片油漬,等到都擦幹淨了,這才將絲巾放到一旁,看了鬼厲一眼,對小灰道:“他怎麽變成這樣了?”

小灰伸手抓了抓頭,“吱吱吱”開始叫喚起來,同時手臂揮舞比劃,無奈在場眾人大眼瞪小眼,很明顯沒人聽得明白。小灰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停了下來。

忽然,猴子伸爪一指小環,險些戳到了小環臉上,小環嚇了一跳,旁邊野狗道人身子欲動,以為這猴子野性難馴,不料卻被他身邊的周一仙一把拉住。

野狗道人一怔,向周一仙看去,周一仙低聲道:“看看再說。”

隻見小灰此刻指了指小環,然後身子忽地就在桌子上翻了個跟鬥,跳到桌子中間,口中“吱吱”亂叫,對著小環比畫著,接著雙手從上到下沿著身體做曲線狀。

小環愕然,旁邊周一仙卻皺起眉頭,道:“女人?”

小灰連連點頭,接著一指伏倒的鬼厲,隨即做雙手捧心狀,口中“吱吱呀呀”叫喚了幾聲,忽地身子向後一倒,整個猴身直挺挺向後倒了下去。

小環突然叫了一聲:“小心!”

話音未落,隻見小灰表演得太過投入,忘了這隻是張不大的桌子,自己剛才蹦蹦跳跳不知不覺已到了桌子邊緣,這一倒下去,隻聽“撲通”一聲,登時掉到了桌子底下。

小環又好笑又擔心,連忙要起身查看,但“嗖”的一聲,猴子已然從地上重新躥了上來,咧著嘴對著小環笑。

小環看小灰沒受什麽傷,這才放心,伸手摸了摸它的腦袋,小灰眼睛眨呀眨的,望著小環。

小環沉吟片刻,又看了看鬼厲的身影,轉頭向周一仙道:“爺爺,他這個是……”

周一仙搖搖頭,道:“猜不出來。”

野狗道人坐在一旁,看著鬼厲,麵上神情也是有些複雜。距離上次在死亡沼澤分別後也沒有太長時間,鬼厲看起來卻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也不知到底受了什麽打擊,竟讓這心狠手辣、魔教中人聞風喪膽的血公子如此失魂落魄,一副心喪若死的模樣。

小環明眸之中光芒微微閃爍著,想了一會,隨即點點頭像是下了一個決心,便對蹲在自己麵前桌上的三眼猴子道:

“小灰,你們先跟我們一起走吧。”

“什麽?”

小灰還沒反應,周一仙和野狗道人卻先喊了出來,聲音之大,連遠處的酒館老板都被嚇了一跳。

小環看了他們一眼,道:“怎麽了?”

野狗道人一時有些結巴,呐呐道:“他、他仇家太多,隻怕會有麻煩的。”

小環道:“我都不怕,你怕什麽?”

野狗道人默然,但他旁邊的周一仙卻不幹了,對著小環怒道:“我們又不是開善堂的,你幹嘛整天收留別人?”

小環瞪了爺爺一眼,道:“他不是別人,他在死澤裏救過我的命!而且……”她哼了一聲,道,“當年你用狗屎運騙光人家銀子的事,還記得嗎?”

野狗道人一怔,周一仙卻是老臉一紅,怒道:“十幾年的舊賬你翻出來做甚?”

小環白了他一眼,道:“你記得就好,反正我不能看著不管。”說罷也不理會爺爺,轉過頭去照看鬼厲。

將這個男子身子輕輕翻轉過來的時候,一股酒氣迎麵而來,小環皺了皺眉,卻見那張熟悉的臉上,雙眼緊閉,眉頭緊鎖著,不知是不是在酒醉的時候,他也在傷心。

小環默默看著這個男子的臉,心頭忽地掠過了那日在死澤之外,這男子走到她算命的攤位前,低聲說的那麽一句:“你長大了……”

周一仙自然不知道孫女此刻在胡思亂想,但他卻很清楚自己又要多一個大大的麻煩,一時心情大壞。瞪了鬼厲一眼,轉頭大聲道:“結賬。”

小環聽出了爺爺心情不佳,不過也沒放在心上,一雙清澈明亮的目光仍是停在鬼厲身上,卻不曾注意到身旁的野狗道人,此刻也在一旁盯著鬼厲,眼中光芒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