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招魂引

青雲山,通天峰。

十年前一場激戰毀去的“玉清殿”,此時早已經重修完畢,而且看上去氣象萬千,規模宏大,比之當年猶有過之而無不及。數十根巨大紅色石柱撐著棟梁,殿頂的黃色琉璃,陽光下,耀人眼目,一片輝煌。

宏大的殿堂內,光亮從四麵八方開著的窗子照了進來,沒有絲毫陰暗感覺。青雲門掌門道玄真人,麵帶微笑,端坐在主殿大位之上。在他右手邊還坐了另一人,卻是陸雪琪的恩師,青雲門小竹峰首座水月大師。

隻聽水月大師道:“前段時間恰好閉關修行,出來後才聽說掌門師兄相召,失禮了。”

道玄真人微笑道:“無妨,是我聽逸才回報後,讓他特意跑一趟說不必打擾你的,反正不算不上什麽大事。”

水月大師頷首應了一聲,道玄真人則是站了起來,隨意踱了幾步,對水月大師道:“師妹,你看這重修後的玉清殿如何?”

“更勝以往。”水月大師道。

道玄真人似也有幾分感慨,環顧四周,道:“時間過得真快啊,一轉眼就十年了。”

水月大師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道玄真人忽然岔開了話題,道:“雪琪前些日子回來,到我這裏稟告了南疆的情況,之後回小竹峰是否也跟你提起那邊的事了?”

“說了一些。”

“嗯。”道玄真人問道,“她有與你說張小凡嗎?”

水月大師眉頭微皺,目視道玄真人,隨即點了點頭。

道玄真人歎息了一聲,道:“張小凡那個孽障,十年前沒有除了他,如今果然已經養虎為患。”

水月大師默然片刻,道:“這都是命數使然,強求不得的。”

道玄真人沉吟片刻,道:“從雪琪所說的來看,十年來此人道行已突飛猛進。”

水月大師緩緩點頭,道:“張小凡能在瞬間以噬血珠妖力將十幾個木族戰士吸噬精血而亡,在被李洵所傷後又立刻反挫於他,接著再硬接雪琪的神劍禦雷真訣,這份道行,已不在……”她頓了一下,隨即道,“已不在雪琪和你弟子蕭逸才之下了。”

道玄真人道:“好一個張小凡……唉,可惜了。”

水月大師淡淡道:“那孩子變作這般模樣,我們和天音寺也脫不了幹係!”

道玄真人臉色微沉,轉頭看著水月大師,道:“水月師妹,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水月大師一臉漠然,但說話語調絲毫不變,道:“沒什麽意思,張小凡棄明投暗,我們多少也有不對的地方。”

道玄真人沉聲道:“莫非水月師妹覺得我當年做錯了?”

水月看了道玄真人一眼,隻見他臉色少有地嚴肅起來,歎了口氣站起身來,道:“師兄,你莫要多想了。你做的沒錯。我剛才就說過了,張小凡那是命數使然,天意如此!”

道玄真人沉默了一會兒,臉上神色漸漸鬆弛下來,隻是大殿之中,氣氛似乎有些尷尬起來。過了片刻,隻聽道玄真人道:

“你還記不記得,十年前就在這裏,我在質問張小凡時,雪琪她突然衝出來,說願以性命擔保張小凡。”

水月大師身子一震,麵色瞬間冷了下來,盯著道玄真人,道:“師兄,陳年往事,你為何又要提起?”

道玄真人麵色淡淡的,道:“現在看來,她保錯人了,不是麽?”

水月大師的眼角微微**了一下,卻是一言不發,冷冷地看著道玄真人。

道玄真人對水月大師銳利的目光視若無睹,反而是慢慢走到了水月大師的麵前。他的麵色沉靜,他的目光深沉,他的身影高大,恍惚間竟有一種無比強大的感覺,充斥在這座玉清殿中。

他靜靜地看著水月大師,壓過了她的目光,然後平靜地對她說道:

“正邪不兩立,師妹。”

……

狐岐山,寒冰石室。

鬼王宗從鬼王以下,青龍、幽姬等人都站在石室中,旁邊是鬼厲,最僻靜的角落裏,一身黑衣的鬼先生孤獨地站在那兒。

所有人都緊張地望著站在碧瑤寒冰石台旁邊的大巫師。

鬼厲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拳頭,在這個場合裏,他並沒有讓小灰跟著過來。望著大巫師衰老的身影和白氣輕煙中碧瑤的容顏,早已心誌如鋼的他竟然身子也開始微微顫抖。

十年了,十年來的渴望,無時無刻不纏繞心頭,這份希望,此刻就在眼前了。

大巫師的身體輕輕搖晃了一下,身後眾人一陣動容,鬼厲忍不住向上踏了一步,就連一向沉穩至極的鬼王,眼角竟也抽搐了一下。

大巫師轉過頭來,對著眾人笑了笑,表示自己並無大礙,眾人這才鬆了一口氣。

經過昨晚一夜的休息,大巫師的氣色似乎並沒有比昨天好多少,蒼老的臉上每一道皺紋都深深刻了進去,就像是榨取著他僅存的生命力。

石室之中,隻有大巫師漸漸粗重的喘息聲。

鬼王與站在身邊的鬼厲對望了一眼,互相都看到了對方眼中隱約的焦灼。

忽地,大巫師顫巍巍地伸出手去,所指方向,正是碧瑤雙手握著的那隻合歡鈴。金色的鈴鐺在白皙的雙手間豎立著,閃爍著柔和的光線,鈴身之上,慢慢倒映出那隻越來越接近的蒼老的手。

下一刻,枯槁的手接觸到了合歡鈴,寒冰石室中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從大巫師的手指尖處,緩緩亮起幽藍光芒,漸漸閃亮,隻是隨著這光亮不停閃爍,大巫師臉上也變得更無一絲生氣,直如死灰一般。仿佛聽到了什麽呼喚一般,突然,沉默了十年的合歡鈴竟然迸發出一聲清脆鈴聲,輕輕回**開來。

鬼王與鬼厲麵上頓時現出激動神色,兩個男人竟然忍不住同時向前踏出一步,隻是片刻之後他們同時醒悟,這才控製住自己,眼光死死地盯著大巫師的手指。

那清脆鈴聲響過之後,合歡鈴鈴身上緩緩泛起了一層金色光亮,雖然並不明亮,但幾乎就在這層金光泛起的同時,大巫師的臉上現出吃力神色,片刻之間,這間寒冰石室中突然寒氣大盛。

在場眾人幾乎同時變色,鬼王、鬼厲站得最近,直接就掠了過去。

就在寒氣瞬間擴張之際,合歡鈴上原本柔和的金色光芒轉眼變得熾烈,幾乎如有形之火,“轟”的一聲向四周迅速無比地蔓延開去。

大巫師首當其衝,身體本來就弱,登時整個身子被這熾烈之光打到半空,一口鮮血硬生生噴了出來。

鬼王身影幾如鬼魅,瞬間出現在大巫師身旁,將他身子接住,鬼厲同時出現在他身前,噬魂魔棒淩空出現,一道玄青光環轉眼現身,擋住了那以排山倒海之勢衝來的金鈴熾芒。

片刻之中,顫抖的合歡鈴緩緩平靜了下來,那片金色熾芒也逐漸消失,石室中的氣溫也恢複了原樣。

眾人都向鬼王攙扶的大巫師看去,隻見被這一擊,大巫師七竅都有血絲滲出,任誰都看出這位老人實已到了垂死邊際,隻殘留了一點餘力而已。

一片寂靜中,所有的人麵麵相覷,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直到,一聲喘息呻吟,打破了這片死一般的寂靜。大巫師慢慢睜開眼睛,勉強站直身體。

鬼王為之動容,伸手欲扶,大巫師卻緩緩搖頭,鬼王慢慢收回了手。

大巫師喘息片刻,抬起袖子,慢慢擦去了口邊鮮血,開口說話,隻是這話裏的聲音沙啞無比,道:“這位小姐殘存的一個魂魄,的確就在這合歡鈴中。”

眾人無聲。

大巫師道:“這合歡鈴乃是異寶,本身所蘊靈力自成一堅固法陣,雖然如此才能保護小姐魂魄,但外人想要取出,也非要破去這合歡鈴不可。”

話剛說到這裏,他身子忽然一晃,剛剛擦去血絲的嘴裏,又是一口鮮血噴了出來。鬼厲衝上幾步,將這老人扶在懷中,嘴角動了動,終於還是忍不住道:“前輩,你還是先休息一下吧。”

大巫師看了這個年輕人一眼,淡淡一笑,忽地壓低聲音,道:“你莫忘了當日在七裏峒中,答應我的事啊。”

鬼厲一怔,點頭道:“前輩放心!”

大巫師長出了一口氣,推開了鬼厲,轉身對鬼王等人道:“如今之計,要破去合歡鈴靈力,又不損害小姐魂魄,我隻有布下南疆巫術中的招魂引法陣,看能不能將小姐魂魄從鈴身中引出,咳、咳咳……”

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他的話,眾人對望無語,誰都看出這老人油盡燈枯,再說要布這個什麽招魂引,真不知道他能否撐到那個時候。

鬼王牙一咬,上前一步,對大巫師抱拳道:“大師為小女如此盡力,在下感恩不盡。其他事大師不必擔憂,隻管放心施法就是,無論結果如何,鬼王宗必定不會讓大師失望就是了。”

大巫師緩緩點頭,眼中有安慰之色,喘息片刻,低聲道:“招魂引乃鬼魅之術,在場生人不宜太多,就請鬼厲公子和宗主留下幫忙,其他諸位暫且出去吧。”

鬼厲與鬼王同時點頭,其他人紛紛退了出去,片刻之後,寒冰石室中隻剩下了大巫師和鬼王、鬼厲三人。大巫師臉色衰敗,身子慢慢顫抖,卻是再也站立不住,身子一軟,坐到了地上。

……

寒冰石室中隻有大巫師低沉的喘息聲。鬼王和鬼厲站在這位衰弱的老人麵前,緊緊盯著他蒼老的臉龐。

大巫師喘息稍定,抬頭對鬼王道:“請宗主找一些血來,‘招魂引’鬼魅之術,以鮮血為佳。”

鬼厲愣了一下,隨即眉頭皺起,但鬼王已然點頭道:“這好辦。”說罷剛要走開,忽又想起什麽一般,停住腳步,向大巫師問道:

“大師,這鮮血……是要獸血還是人血?”

大巫師怔了怔,多看了鬼王一眼,但還是道:“獸血亦可,但若以效果論,以人血最好。”

鬼王點了點頭,快步走到門口打開石門,隻見青龍、幽姬都站在門外,一身黑衣的鬼先生也站在稍遠的地方。一見鬼王突然出來,青龍、幽姬臉上同時都有吃驚神色,但鬼王卻不看他們,徑直對鬼先生道:

“拿一盆……兩盆新鮮人血來。”

青龍、幽姬都是一怔,鬼先生卻隻是點了點頭,轉身離去。鬼王隨即也轉了回去,隻有青龍和幽姬站在原地,彼此對視了一眼,神情複雜。

寒冰石室中沒有人開口說話,但氣氛卻隱隱變得有些微妙起來。鬼厲望著著躺在那兒的碧瑤,又看了一眼閉目養神的大巫師,最後目光落到了鬼王身上。

鬼王卻仿佛什麽也沒感覺到一般,神色從容自若,一雙眼睛隻望著碧瑤。

又過了一會,石門忽然打開,鬼先生取了兩個大銅盆進來,一路走過去放到大巫師的身前,隨後向鬼王點了點頭。

鬼王微微頷首,鬼先生也不多說什麽,默默退了出去。

殷紅的鮮血,在兩個大銅盆中輕輕搖晃,一股濃烈的血腥氣息,瞬間彌漫在石室之中。

鬼厲盯著那兩大盆鮮血,眼角微微抽搐,向鬼王深深看了一眼,鬼王卻緩緩向大巫師道:“大師,你要的血,在這裏了。”

大巫師睜開眼睛,看著麵前這兩大盆鮮血,沉默了片刻,隨後歎了口氣,道:“好吧,我們開始。”

……

撐著無力的身體,大巫師緩緩站了起來,隻是還不等他站直身體,身子已經開始搖晃了。鬼厲搶上一步,從旁扶住了他。

大巫師向他望了一眼,苦笑一聲,卻沒有再推辭了。

衰弱的老人慢慢伸手到懷中摸索了一下,隨後拿出了一支式樣古怪的紅筆,筆身大致有拇指粗細,一掌長短。尾端乃是一狗頭形狀,紅色的筆身也不知是什麽做成的,刻著各種稀奇古怪的符咒。在筆的最前端,均勻地鑲著一撮細毛,看不出原來的顏色,隻有殘留的暗紅附在其上。不問可知,這支筆往昔所沾染的,隻怕多半都是鮮血之類。

握住筆,大巫師深深呼吸了一下,隨後在鬼厲的攙扶下俯低身子,把這支紅筆浸泡在鮮血中,在細毛吸滿了鮮血呼,才提了起來。

鮮血從筆端細細的毛間,一滴滴無聲滑落,掉在銅盆裏,在血麵掀起小小漣漪,**漾開去。

提著筆,大巫師在鬼厲的扶持下走到寒冰石台旁邊,從石台與地麵相接的一處,慢慢地畫下了第一筆。

鮮豔的顏色,在原本平整的地麵上漸漸延伸,老人微微顫抖的手,畫出了一道接一道的血符。四周寂靜無聲,氣氛漸漸緊張起來。

鬼王在一旁看了一會兒,默默走到銅盆旁邊,將其中一個銅盆捧起,走上幾步放到大巫師的身邊。正在畫符的大巫師抬起頭向他看了一眼,默默點了點頭,隨即又低頭繼續畫。

越來越多的鮮血筆畫,以碧瑤的寒冰石台為中心,逐漸出現在她的周圍,一座詭異而帶著血腥氣息的法陣,輪廓初現。

大巫師的那支紅筆,顯然也是南疆巫術一道中的異物,被這支紅筆吸食的鮮血,經由大巫師畫在地麵,鮮血居然凝而不幹,色澤鮮潤,且在邊角轉折地方,竟無一絲一毫的血絲濺灑而出,如畫地為牢,將這些鮮血穩穩圈在其中。

隨著大巫師的喘息聲漸漸粗重,地上的血色圖案也逐漸繁複起來,這些詭異的圖案,看上去有的像家畜猛獸,有的像飛禽大鳥,更有些完全看不出像什麽的怪異圖案,一個接一個地出現,而且沒有任何相同。

被紅筆畫在地麵的鮮血越來越多,落到地麵的鮮血的色澤,卻似乎比在銅盆中時還要鮮豔。

空氣中的血腥氣味越發濃烈,石室之中,此刻除了大巫師的喘息聲,更無一點異響。

鬼厲攙扶著大巫師,親眼看著這一片鮮活的血色從無到有、從少到多,漸漸匯聚成一個半徑五尺的橢圓環狀。到了後來,除了碧瑤頭部石台附近的一小塊地麵,碧瑤周圍已經變作了一片血色。

鬼王再一次將銅盆端起,放在石台上方地麵,然後慢慢走到一旁。這個詭異的法陣已經接近完成了。

無數連在一起、或大或小的怪異圖案,閃爍著血色光芒,乍一看去,如一片縱橫交錯的河流,鮮紅活潑的血液如在血脈中一般,快活地暢遊著。

從一邊湧向另一邊,從盡頭倒轉而回,如平緩潮汐,生生不息。

交織的鮮紅,在腳下的地麵漸漸會合,大巫師的手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已經顫抖得無法再握住那支紅筆。

粗重的喘息聲到此刻已經變作了嘶啞,他緩緩地伸出手,用蘸滿了鮮血的紅筆畫下了最後一筆。最後完成的一個圖案,與之前畫下的第一個血圖,連接在了一起。

“噗!”

低沉的聲音,紅筆無力地掉落在一旁,鬼厲臂彎中的重量陡然沉重,大巫師的身體就這麽軟了下來。

鬼厲心頭一跳,腦海中忍不住“嗡”地響了一聲,連背上都瞬間有針紮入骨的恐懼感覺。他屏住呼吸,手上加力扶住大巫師,低頭看去,隻見大巫師麵色灰敗至極,但口微微張大,兀自喘息,顯然是耗力過度所致。

鬼厲這才把心放了回去,同時驚覺,隻剛才片刻,自己的額頭和後背,竟然也都濕了。

幾乎就在同時,旁邊傳來鬼王長出了一口氣的聲音,顯然他也受到了驚嚇。

大巫師喘息良久,精神稍複,對鬼厲點了點頭,示意他讓自己坐下來。鬼厲心中忐忑,看著這大巫師的模樣,實在害怕這老人一不小心就要死去,隻是此刻縱然再擔心也沒有辦法,隻得按照大巫師的吩咐,攙扶著他在石台的最上方坐了下來。

大巫師深深呼吸,向前望去,在他麵前的是一個已經完全接連在一起的鮮血法陣,遍布地麵的血色通道將無數鮮血禁錮其中。而那些鮮潤之血,仿佛受著無形之力的影響一般,在平整的地麵上,同時向著同一個方向紛紛流去,中間並無一絲脫離如血脈一般的筆痕。

從這頭流到彼端,再從相連的通道流轉回來,自成一個周天循環,生生不息,循環不止。

站在大巫師身後的鬼厲與鬼王互相對望了一眼,他們二人都是修真道中的大行家,眼中此刻都有驚歎之意。

大巫師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個鮮血陣圖,原本粗重的喘息聲突然平靜下來。

隻見他雙眉緩緩豎起,原本無神的眼睛裏竟也慢慢亮起光芒,而在他身前那座法陣之中的鮮血,也如受了什麽刺激一般,奔流的速度突然加快。

他拿起那隻紅筆緩緩落下,很快接觸到了地麵,就在最外圍一道血河的前方三寸之處。紅色細毛接觸到了地麵,竟然沒有彎曲,整個地麵突然像是變作了柔水一般,這支紅筆,就這麽緩緩而無聲地插入了地麵。

石室中的氣氛,慢慢變得詭異起來,伴隨著越來越快的血色河流,漸漸發出隱約的呼嘯之聲,淡淡的血氣隨著那支紅筆深入地麵,逐漸從這座法陣之上升起,稍後融合了寒冰石台散發出的淡淡白氣,將碧瑤的身體圍在其中。

鬼王和鬼厲的眼睛一眨不眨,緊緊盯著場中。

大巫師鬆開了握著紅筆的手,開始低聲誦讀一種古老而詭異的咒語。一句接一句古怪的音調,在這間石室裏回**著,與此同時,他的雙手仿佛隨著莫名的旋律,緩緩伸至半空,五指成爪,輕輕揮動。

石室裏的呼嘯聲開始響亮起來,地麵上那座法陣中的血河流速越來越快,到後來就像是波濤洶湧的河流,一浪高過一浪地瘋狂流動,陣陣陰森鬼力,從這鮮血河間蒸騰而來。

忽地,大巫師口中吐出尖銳嘯響,雙手十指如爪反扣而下,“噗”的一聲抓入血河之中。

幾乎就在同時,站在身後的鬼王和鬼厲一陣茫然,那一個瞬間隻覺得周圍這個石室竟不複存在,四方石壁、上下石板地麵,突然變得空空****,如處身於須彌無間浩渺天外,陰森森、黑沉沉,竟無一絲一毫可依靠之物。

隻聽聞鬼哭之聲霍然而作,從四麵八方蜂擁而至,燦爛紅光,從紅色血陣中迸發而出,衝天而起。紅光搖曳之中,無數陰靈鬼魅的幽影驚慌失措,被無形巨力生生吸附到此,身不由己,到處亂竄,卻無論如何不能脫離那紅色光幕。

也就在這個時刻,石室恢複了本來麵貌,鬼厲與鬼王知覺亦立刻蘇醒過來。二人心下震動,知道剛才那個瞬間,這招魂引法陣竟然視周圍石壁山腹於無物,以南疆詭秘巫力硬生生貫通九幽鬼界,擒來無數陰靈鬼魅,禁錮在這法陣之中。

這招魂引法陣如此神奇,自然大耗元氣,透過紅光望去,大巫師的臉色已經壞到了不能再壞的地步,若說他此刻就是死人,隻怕也有人相信。

鬼王、鬼厲二人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暗自禱告大巫師一定要支持下去,同時雙眼更是死死盯住法陣。

場中,無數陰靈鬼魅在紅光中嘶吼跳躍飛舞,有尋常幽靈,亦有模樣古怪之山精巨獸。片刻之後,被紅光一一彈回的這些鬼物大概知道了不能脫困,紛紛轉頭向坐在法陣前端的大巫師怒吼呼嘯。

大巫師也不多看這些憤怒的鬼物,一雙眼緩緩抬起,注視到紅光籠罩下的石台之間,碧瑤手中的合歡鈴上。他雙臂陡然揮舞,左手如爪依然,右手五指卻有變化,無名指、小指內曲三分,中指、食指如劍,拇指衝天,正是巫道法訣,淩空而指。

合歡鈴錚然而鳴!

“叮……”

清脆鈴音如深穀黃鶯響了起來,合歡鈴從碧瑤手中離開,緩緩升到半空。淡淡金光,從鈴身上再次發出。

幾乎就在大巫師指向合歡鈴的同時,招魂引血陣中的無數陰靈鬼魅如被無形之力催持一般,雖然憤怒嘶吼、不甘不願,卻都如潮水一般向升到半空中的金色合歡鈴撲去。

瞬間,鬼氣大盛,合歡鈴鈴身劇烈顫抖,鬼魅妖力從四麵八方湧來,反複衝擊,無數鬼物蜂擁而至,撕咬鈴身,凶猛撞擊,場麵一派瘋狂。而在這一幕之下,那片血色法陣之中的紅色血海,紅光越發鮮潤,鮮血呼嘯,幾乎要沸騰起來!

仿佛是受不了這片陰森鬼力,合歡鈴鈴身淡淡的金光逐漸暗淡下去,湮沒在無數鬼魅之中,片刻後一聲銳響,合歡鈴上方赫然緩緩生出一道輕煙,若隱若現,若斷若續,飄搖在合歡鈴上。

大巫師的臉色,突然又變得微微紅潤起來了,比之剛才氣色,反而好了不少,就連揮舞的手臂,也似有力許多。

隻見他蒼老的臉上掠過一絲喜色,口中一聲大喝:“咄!”

“殘魂出體,

九魂歸來。

黃泉九幽,

招魂乃引!”

這四句法訣大巫師喝得竟是中氣十足,凜然生威,隨著他話音喝處,紅光轟然而散,刹那間布滿整座石室。鬼王與鬼厲隻覺得四周又是一陣轟鳴,剛才那空****、陰森森如置身九幽冥界的感覺再度出現,所不同的是,此刻周圍鬼哭聲聲,竟有無數陰靈鬼物縱橫飛舞。

“轟!”

仿佛一刻也不曾停留,如電光穿過天際不可阻擋。他二人還未回過神來,周圍場景再度變回石室。那片紅色妖幕之中,無數鬼物飛舞之際,合歡鈴上那一道輕煙周圍,被無數鬼物簇擁著,緩緩地現出了一道接一道的輕煙。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三魂七魄,是為魂魄!

鬼厲全身發抖,雙拳緊握,竟有鮮血流下,他卻完全不知。隻是死死盯著那一片紅色光幕之中,那一道道的輕煙……

他轉過頭,向大巫師望去。

隻要一會,隻要再一會就好了!

他忍不住在心頭這般吼叫!

大巫師臉上的潮紅,忽地也如潮水般退去。被深深的皺紋包圍的眼角,開始抽搐起來。

那一雙揮舞在空中的枯槁的手,又一次開始顫抖。隻有他的聲音,還是那麽響亮:

“三魂七魄,

聚靈為神。

合神搜靈,

是為一體!”

隨著他的話聲,半空中依次出現的那九道輕煙,從鬼魅陰靈群中飛出,緩緩靠近合歡鈴,漸漸地,與合歡鈴上那道輕煙融合為一。

隱約中,依稀漸現人形。

此時此刻,不止鬼厲,連鬼王也忍不住身體發抖,麵有興奮之色。

大巫師麵上不知何時開始,已經沒有了血色,他的手也顫抖得更加厲害,血色紅光中,他張開口,大聲道:

“魂魄已成,

靈神入……”

殘留在他喉間的最後一個字,就在那將出未出的時刻,大巫師的聲音,忽然就這麽啞了下來,發出的,竟隻是細微低沉的“噝噝”聲。

鬼王與鬼厲同時臉色大變。

招魂引法陣中紅光一陣劇烈搖晃,忽地爆發出一聲轟然大響,紅芒散落,無數鬼物頓時衝天而起,紛紛沒入石壁地下,轉眼消失無蹤。鬼王和鬼厲哪裏顧得了那許多,透過紛繁亂相,他二人直向大巫師望去。

那位老者,一雙手兀自舉在半空,但他的頭顱,卻緩緩垂了下去。

鬼厲與鬼王如閃電般衝到大巫師的身邊,扶住他的身體,然而大巫師的頭顱依舊不可阻擋地向下垂去。他的口中,卻仿佛還在掙紮著說些什麽。

鬼王和鬼厲拚命靠近大巫師,在那已經含混不清的聲音裏,他們卻隻能隱約聽到幾個斷斷續續的字句:

“嗯……九幽……嗯嗯……至陰……嗯……非……此……”

那聲音漸漸低微沉寂,老人的頭顱最終垂在了胸口,再也沒有聲息。

透骨的冰涼,如置身深深冥界冰獄,兩個木然的男人,不能置信地望著這一切。

消散的紅芒漸漸消失,洶湧的血河安靜下來,失去了力量的血痕再也無法禁錮鮮血,鮮潤的人血流淌了一地,染紅了整間石室地麵。

合歡鈴上的輕煙,如長鯨吸水一般被收了回去,消失在合歡鈴中。淡淡金色光芒再度泛起,將合歡鈴襯托得格外耀眼。

一陣輕輕的搖晃,伴隨著清脆鈴聲,合歡鈴緩緩落下,又回到了躺在寒冰石台上的碧瑤的雙手中,安靜如昔。死一般的沉寂,彌漫在寒冰石室之中,久久不散,再也沒有一絲一毫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