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變

空洞的“無”的境界,決定沒有的。隻有不了解本體的人,才作這種“無”來想的。宇宙全是真實的彌滿。真實是恒久的,不息的,哪有空洞的“無”呢?還有許多哲學家,他們並不曾有意的作出“有出於無”或“無能生有”這樣的主張,並不說有空洞的無的境界,他們隻把萬變不窮的宇宙看做是客觀獨存的,隻承認這個變動的一切行或萬有是實有的,但不肯承認有所謂本體,並且厭聞本體的說法。他們以為,本體隻是觀念論者好弄虛玄而妄構一個神秘的東西來作宇宙的因素,這完全是一種迷謬罷了。他們的意思,大概如此。我覺得他們的評議,對於談本體的學者們,也可作一個諍友。從來哲學家談本體,許多臆猜揣度,總不免把本體當作外在的物事來推求,好像本體是超越於一切行或現象之上而為其根源的。他們多有把本體和一切行或現象界說成兩片。他們根本不曾見到體,而隻任他的意見去猜度。因此,任意安立某種本體,(或以為是心的,或以為是物的,或以為是非心非物的,總當作外在的物事來猜擬。即在唯心家言,亦是臆想宇宙和人生有個公共的本源,而說為精神的已耳。其立論皆出於猜度,要非本於實證,與吾儕所見,自是天淵。當別為文論之。)並組成一套理論,以解釋宇宙。其實,隻是他們各自構造宇宙,絕不與真理相應的。所以本體論上許多戲論,足以招致攻難。這是無可諱言的。但是,談本體者,雖有許多任意構畫,我們卻不能因此置本體而不肯究,其至不承認有所謂本體。譬如病者,因食而噎,遂乃惡噎而廢食。這是自絕之道,雖至愚亦知其不可的。今若以談本體者多臆度和謬誤,遂乃不談本體,甚至不承認有本體,如此自絕於真理,便與惡噎廢食無異了。如果承認變動不居的宇宙是實有的,而不承認宇宙有他的本體,那麽,這個宇宙便同電光石火一般,絕無根據。人生在實際上說,便等若空花了。如此,便與印度的空見外道,無甚異處。又複當知,宇宙從何顯現,是需要一種說明的。我們於此正要找到萬化的根源,才給宇宙以說明,否則便與素樸的實在論者同其淺陋。這是不能饜足吾人求知的願欲的。世間戲論者以為宇宙無所謂本體,隻是變動不居的一切行或萬有,互相聯屬的全整體,可說為宇宙本體。為此說者本不承有本體,而姑以萬有互相聯屬說為整體,即謂之本體。此乃印度古時矯亂論者之流,不足與辨。夫整體一詞,為各部分之都稱,若離一一部分,實無有整體可得。如言房屋,離一一椽,及一一磚瓦等,實無有房屋可得。整體之言,唯有虛名,全無實義,如何說為本體?猶複須知,各部分的現象,變動不居。易言之,即是刹那刹那,故故不留,新新而起。

孰發現是,孰流行是,孰主宰是?總之,凡不承認有本體的見解,推至極端,還是歸於空洞的無的一種思路。雖複依據常識而肯定現前變動的宇宙為實有,但這個宇宙是從何顯現的,既不能有所說明,而不肯承認宇宙有本體,如此則仍不能說這個宇宙是從空洞的無中出生的。然則窮理到極至處,而能不墮入無見,(妄計無有本體的見解,曰無見。)此事真不易哪。

綜前所說,理應決定宇宙或一切行是有他的本體的,至於本體是怎樣的一個物事,那是我們無可措思的。我們的思維作用是從日常的經驗裏發展來的。一向於所經驗的境,恒現以其相。因此,即在思維共相時,亦現似物的共相。(例如,方是一切方的物之共相,而思維方時,即現似其相。)若思維本體時,不能泯然亡相,即無法親得本體,隻是緣慮自心所現之相而已。須知,本體不可作共相觀。作共相觀,便是心上所現似的一種相,此相便已物化,(心所現相即是心自構造的一種境象,此即物化。)而不是真體呈露。所以說,本體是無可措思的。(此中所謂思,是就通常所謂思維作用而說。別有一種殊勝的思,是能滌除實用方麵的雜染,而與真理契會者,吾名之冥思。這種思,是可以悟入本體的,當俟《量論》詳談。)但是,本體所以成其為本體者,略說具有如下諸義:一、本體是備萬理、含萬德、肇萬化,法爾清淨本然。法爾一詞,其含義有無所待而成的意思。清淨者,沒有染汙,即沒有所謂惡之謂。本然者,本謂本來,然謂如此。當知,本體不是本無今有的,更不是由意想安立的,故說本來。他是永遠不會有改變的,故以如此一詞形容之。二、本體是絕對的。若有所待,便不名為一切行的本體了。三、本體是幽隱的,無形相的,即是沒有空間性的。四、本體是恒久的、無始無終的,即是沒有時間性的。(此中恒久二字並不是時間的意義,隻強說為恒久。)五、本體是全的,圓滿無缺的,不可剖割的。六、若說本體是不變易的,便已涵著變易了;若說本體是變易的,便已涵著不變易了。他是很難說的。本體是顯現為無量無邊的功用,即所謂一切行的,所以說是變易的。然而本體雖顯現為萬殊的功用或一切行,畢竟不曾改移他的自性。他的自性,恒是清淨的、剛健的、無滯礙的,所以說是不變易的。關於不變易和變易的問題,是極廣大、幽奧、微妙而極難說的。我在此中,不暇詳論,當別為一書闡發之。

如上略說六義,則所謂本體,應可明白了。

原載《新唯識論》卷上,“轉變”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