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黎邵西教授書
今人言綜合各科學之原理,以求得哲學上普遍之根本原理。此其說非無似處,而實不通哲學。哲學是智慧的學問,非僅在知識上用功,可悟一貫之理。佛家必得根本智,而後起後得智。(後得智,即辨物析理的知識,乃依根本智而起者。此亦有資乎經驗,故雲後得。茲不暇詳論。)吾前儒主張先得一本,而後可達萬殊。此徹底語也。蓋哲學之究極詣,在識一本。而此一本,不是在萬殊方麵,用支離破碎工夫,可以會通一本也。科學成功,卻是要致力於支離破碎。此四字,吾先哲之所病,而科學正要如此。但哲學必不可隻如此。(下一“隻”字者,哲學在知識方麵,也須用過支離破碎工夫,但不可隻是如此而已,必另有工夫在。)若隻如此,必不可識萬化根源。(化源者,即所謂一本是也。此處不是各種知識貫穿得到的,正須反求自得。儒之體認,佛之內證,皆非今人所誚為神秘,而是應實證會之境。)
所以於科學外,必有建本立極之形而上學,才是哲學之極詣。哲學若不足語於建本立極,縱能依據一種或幾種科學知識出發,以組成一套理論、一個係統,要其所為,等於科學之附庸,不足當哲學也。哲學如依據一種科學以解釋宇宙,總不免以管窺天。如近人好據物理學中之相對論與量子論而言宇宙為如何如何,謂其無似處固不得,然謂作如是觀者果已得宇宙之蘊,毋乃太戲論乎?又如生物哲學,視宇宙為一生機體,謂其無似處亦不得,然格以東方哲人之義,則猶見其尚未識生命之源。其不免戲論,則與根據物理學而解析宇宙者又同也。大凡哲學家多是以一隻眼去窺宇宙,無法避免戲論。
孔子於《易》,言“天下之動,貞夫一者也。”此言變動不居的宇宙,而有個至一的理,為萬物所資始,故萬變而莫非貞正也。老子言“天得一以清”,(天者,無量星雲或星球也。清者,言天之德。無垢曰清。一者,絕對義。天何由成?蓋得至一的理,以成其清,而始名為天。)“地得一以寧”雲雲,(寧者,言地之德。地德安寧,故萬物生其中。地何由成?亦得至一的理,以成其寧,而始名為地。故知天地乃至萬有,皆一理之所為)亦本《易》義。孟子言,“夫道,一而已矣”。《記》言,“通其一,萬事畢”,(於萬化而知其皆一理之流行,於萬物而知其皆一理之散著。會之有宗,統之有元,故通一而萬事畢也。)佛氏推萬法之原,亦雲“一真法界”。(“一”義見上。真者,至實無妄義。法界,猶雲萬物本體。)從來聖哲皆由修養工夫純熟,常使神明昭徹而不累於形氣,即宇宙真體,默喻諸當躬(不待外求),慮亡詞喪,斯為證會。(吾人真性,即是宇宙真體,本來無二。一真呈露,炯然自喻,非假思慮,故雲慮亡。此際不可以言詞表示,故雲詞喪。須知,思慮起時,便由能慮,現似所慮相。斯時已是虛妄分別,而真體幾離失矣。幾之為言,顯非果離失,然一涉思慮,又不得不謂之離失也。言詞所以表物。真體無相,故非言詞可表。)真體無形無象,無內無外,此是證會所及,非知識所行境。學極於證,而後戲論息。
哲學不當反知,而畢竟當超知。超知者,證會也。知識推度事物,不能應真,虛妄分別故。(知識對於宇宙萬象,隻是一種圖摹,決不與實體相應,故雲虛妄。)知識總是有封珍的,不能冥契大全。至於“證”,則與真理為一。
易言之,“證”即真理呈露,炯然自識也。《新論》建本立極,而談本體。學不究體,自宇宙論言之,萬化無源,萬物無本。隻認現前變動不居的物事為實有,而不究其原,是猶孩童臨洋岸,隻認眾漚為實有,而不悟一一漚皆以大海水為其本源。兒童無知不足怪,而成年人設如此,則可悲矣。(《新論》浩博,學者或不易理會。《語要》卷一有“答某君難《新論》”篇後附識,談體用不二義,舉大海水與眾漚喻,詳為分疏。《語要》卷三後有曹慕樊、王準兩記,其涉及體用義者,皆足發明《新論》,所宜詳究。)學不究體,自人生論言之,無有歸宿。區區有限之形,滄海一粟,迷離顛倒,成何意義?若能見體,即於有限而自識無限,官天地,府萬物,富有日新。自性元無虧欠,本來無待,如何不樂?不究體,道德無內在根源,將隻在己與人或與物的關係上去講道德規律,是猶立法也,是外鑠也。無本之學,如何站得住?悲夫,人失其性也久矣。(性即本體,以其在人言之,則曰性。)殘酷自毀,何怪其然。學不究體,治化無基。功利殺奪,何有止期?若真了天地萬物本吾一體者,科學知能皆可用之以自求多福。學不究體,知識論上無有知源。(本體在人,亦雲性智,純淨圓明而備萬理,是為一切知識之源。詳《新論》“明宗”章。)且真極弗顯(真極,猶雲本體),證量不成。證量者,即本體或性智之自明自了。一極如如,炯然自識,而無外馳。佛家所謂正智緣真如,名為證量,應如是解,非可以智為能緣、如為所緣,判之為二也。二之,便是有對,是妄相,非真體呈露,何成證量?故知證量依本體建立。若本體不立,證量無由成。宋人詞曰,眾裏尋他千百度,回頭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學者無窮思辨,無限知見,皆燈火也,皆向眾裏尋他千百度也。回頭驀見雲雲,正是性智炯然自識。真理何待外求?知見熄時,此理已顯也。此言理智思辨,終必歸於證量,至為割切。學不知所止,(學必至於證,方是《大學》所謂知止。)理不究其極,陽明所謂無頭的學問,可勝慨哉!
《新論》明體用不二,此是千古正法眼藏。一真法界,是體之名;變動不居,是謂之用。哲學家談本體與現象,多欠圓融。(現象一詞,即依用上而名。)《新論》以大海水喻體,眾漚喻用。即體而言,用在體;才說體,便知體必成用。譬如說大海水,即此現作眾漚者是。不可離眾漚而別求大海水。體必成用,不可離用覓體,義亦猶是。即用
而言,體在用;才說用,便知用由體現。譬如說眾漚,即是一一漚,各各攬全大海水為其體。不可隻認一一漚為實物,而否認一一漚各各元是大海水也。用由體現,不可執用而昧其本體,義亦猶是。妙哉,妙哉!
佛氏談本體,隻是空寂,不涉生化;隻是無為,不許說無為而無不為;隻是不生滅,不許言生。譬如,於大海水,隻見為淵深淳蓄,而不悟其生動活躍,全現作無量漚。此未免滯寂之見。其於生滅法,(佛氏所謂生滅法,即指變動不居的萬有而目之也,相當《新論》所謂用。)亦不許說由真如現為如此。譬如,不許說眾漚由大海水現為之。理何可通?詳核佛氏根本大義,卻是體用條然各別。譬如,將大海水與眾漚離而二之,極不應理。此蓋出世法之根本錯誤。《新論》語體本,辨析嚴明,“功能”兩章,最不可忽。
西洋哲學,《新論》可攝通處自不少。如數理派哲學,以事素說明宇宙。其說似妙,而實未見本源。《新論》明功能顯用,(功能,即本體之名。功能顯用,譬如大海水,顯為眾漚。漚,喻用;大海水,喻功能。)。有翕辟二極,頓起頓滅,刹那不住。(即此翕辟二極,名之為用。二極者,非如南北二極有分段之隔也。但言其有內在的矛盾,以相反相成而已。詳上卷“轉變”章。)自翕極而言,翕勢刹那頓現,而不暫住。以此明物質宇宙,本無實物,與事素說,略可和會(即在此無實物的意義上可和會)。而有根本殊趣者,與翕俱起,爰有辟極,轉翕而不隨翕轉,即翕從辟,畢竟不二,而可說唯辟。辟勢無在無不在,無二無別,(絕待,故雲無二;不可分割,故雲無別。)清淨而非迷暗,
所謂神之盛也。是名宇宙大生命,亦即物物各具之生命。譬如月印萬川,萬川各具之月,實是一月。所謂一為無量,無量為一是也。據此,則翕勢頓現,可略攝事素說。而與翕俱起者則有辟。又翕終從辟,反而相成。故乃於翕辟畢竟不二,而見為本體之流行。克就流行言,則新新而不用其故,真真實實,活活躍躍,非斷亦非常。(刹刹不守其故,故非斷;刹刹新新而生,故非常。以上參玩《新論》。)神哉神哉!此非談事素者所與知也。事素說者,不了體用,不識生命。但於翕之方麵,刹那勢速頓現,則與事素說有少分相似。(勢速一詞,借用佛典。有勢猛起,曰勢速。此勢速刹那頓起,於事素亦稍似,即從其無實物的意義上有稍似。)然不了體用,(於翕義稍似,非真了翕。且不知有辟,故未了用。又複不知本體之顯為翕辟,是不悟萬化真源。總而言之,不了體用。)不識生命,(若了翕辟即是本體之流行,若了翕辟反以相成而畢竟不二,即於此識生命。談事素者未堪語此。斯義深微,焉得解人而與之言。)則不足語於第一義。(“第一義”一詞,借用佛典。窮徹宇宙本源,方是第一義。)宇宙人生,不是虛浮無根柢。學不證體,終成戲論。
至於生命論派之學者,大概體驗夫所謂意誌追求,或生之衝動處。此蓋在與形骸俱始之習氣上,有所理會,遂直以習氣暴流,認為生命。(佛家說眾生以勢如暴流之賴耶識為主公。賴耶,即一團習氣也。西哲如叔本華、柏格森等,持說之根底不能外此。)殊不知,必於空寂中識得生生不息之健,方是生命本然,而哲學家罕能見及此也。總之,言事素者,明物質宇宙非實在,《新論》可攝彼義。至於不達宇宙實相,則非進而求之《新論》不可也。生命論者,其所見足與《新論》相發明者自不少,然未能超形與習,以窺生命之本然。(習依形起,亦形之流類也。)人生成為具有形氣之物,則欲愛發而習氣生,種種追求與衝動,其機甚隱,而力甚大。此緣形與習而潛伏之幾,陰蓄之力,殆成為吾人之天性。吾人如不能超脫於此雜染物之外,而欲自識生命之真,殆為事實所不可能者。無明所盲,(借用佛典語。無明,謂迷暗習氣,此能令人成盲。)複蔽自性,常陷顛倒,可哀孰甚。(佛說眾生無始時來,在顛倒中。由其不見自性,而心為形役,故顛倒也。)《新論》融會佛老,以歸於儒,明本體空寂而涵萬理、備萬善,具生生不息之健。
空者,無形無象、無分珍、無限量、無作意,故名空,非空無之謂。寂者,無昏擾、無滯礙、無迷暗,清淨焰明,故名寂。涵萬理、備萬善,本來如是,非妄臆其然也。萬化無非實理之流行,萬物無非真善之燦著。孟子道性善,非從形與習上著眼,乃造微之談也。具生生不息之健,《大易》扼重在此。二氏未免耽空溺寂,儒者蓋預堤其弊。雖然,不見空寂而談生生,其能不囿於形與習,而悟清淨焰明之性體乎?若隻理會到生之衝動與盲目追求雲雲,則已迷其本來生生之健,而無以宰乎形、轉其習,因有物化之患矣。(《新論》“功能”兩章,學者宜玩。)生命論者,未能窮究本源。則夫子嗬子路以“未知生”,豈止為子路下當頭棒耶?牟生宗三,俊才也。前來函談懷特海哲學,甚有理趣。吾置之案頭,擬作答,因循未果,忽忽失去,極悵惘。憶彼有雲,西洋哲學總是一個知的係統(知讀智),自聞餘談儒,而後知儒家哲學,自堯舜迄孔孟,下逮宋明,由其說以究其義,始終是一個仁的係統。《係傳》曰:“智者見之謂之智,仁者見之謂之仁。”由中西學術觀之,豈不然歟。
餘以為儒家根本大典,首推《易》。《易》之為書,名數為經,質力為緯,非智之事歟。(陽為力,而陰為質。質力非二元,但力有其凝之方麵,即名為質。此中質力,隻約科學上的說法。《易》本含攝多方麵的道理。若依玄學言,則陽為辟,而陰為翕,其意義極深遠。科學上質力的意義,隻可總攝於翕的方麵。當別為論。)漢人言《易》,曰乾為仁。坤元亦是乾元。然則遍六十四卦,皆乾為之主宰,即無往而非仁之流行也。據此,則《易》之為書,以仁為骨子,而智運於其間。後儒若宋明語錄,則求仁之功殊切,而尚智之用未宏。(《論語》記者似隻注重孔子言仁與實踐的方麵,非是孔子之道有偏,隻記者有偏注耳。漢以來經師,仁智俱失。宋明儒卻知求仁。)《新論》救後儒之弊,尊性智而未嚐遺量智,(量智,即理智之異名。性智是體,量智是用。量智推度,其效能有限,以其不得有證量也。存養性智,是孟子所謂立大本之道。陸王有見乎此,然未免輕知識,則遺量智矣。孟子尊思為心官。心者,言乎性智也。思者,言乎量智也。遺量智,則廢心之官。後儒思辨之用未宏,此《新論》所戒也。)歸乎證量,而始終尚思辨。(證量者,性智之自明自了。思辨,則量智也。學不至於證,則思辨可以習於支離而迷其本。學唯求證,而不務思辨,則後儒高言體認,而終缺乏聖人智周萬物、道濟天下之大用,無可為後儒諱也。餘擬於《新論》外,更作《量論》,與《新論》相輔而行。老當衰亂,竟未得執筆。)性智,即仁體也。證量,即由不違仁而後得此也。(仁體放失,便無自覺可言。此言自覺,即自明自了,其意義極深遠,與常途習用者不同。)思辨,即性智之發用。周通乎萬事萬物,萬理昭著。如人體無麻木枯廢、血氣不運之患。則仁智雖可分言,而畢竟一體也。《新論》準《大易》而作,形式不同,而義蘊自相和會。
《新論》立翕辟成變義。翕,即凝以成物,而詐現互相觀待的宇宙萬象。辟,則遍運乎一切翕或一切物之中,而包含乎一切物。故辟乃無定在而無所不在,無二無別,複然絕待。翕辟皆恒轉之所為。(恒轉,即本體之名。詳《新論》。翕辟,喻如眾漚。恒轉,喻如大海水。)但從翕之方麵言,則似將物化,而失其本性。(本性,謂恒轉。)從辟之方麵言,則是不改易其本性(本性同上),常轉翕從己,而終不可物化者。(己者,設為辟之自謂。)於此,而見翕辟畢竟不二。(翕隨辟轉,隻是一辟,故不二。)亦即於此,而識恒轉。(於翕辟不二,而知此即恒轉。譬如,於眾漚而知其即是大海水也。)本來無實物,而詐現物相,畢竟非有相、非無相。(恒轉本無形,而不能不現為翕辟,翕即現似物相。故知畢竟非無相。辟,亦無形也,終不失恒轉本性。而翕終隨辟,則翕雖詐現物相,要非實在。故知畢竟非有相。)神哉,神哉!(非有非無,窮於稱讚而歎其神也。)就辟之運乎一一翕或一一物之中以言,便是一為無量。辟是一,已如前說。其運乎一一物之中,即本至一,而分化成多。譬如月印萬川,即本一月而為無量月。就辟之至一而不可分,一一物各得其全以言,便是無量為一。辟是全整的一,故就其在甲物言,則甲物得其全,就其在乙物言,乙物亦得其全,乃至無量物皆然。譬如萬川之月,元是一月。
就萬物各具辟之全以言,則萬物平等一味。《大易》“群龍無首”,(龍者,**,喻物之各具有龍,以成其為物也。無首者,物皆平等,性分各足故。)莊生“泰山非大,秋毫非小”,皆此義也。若推此義以言治化,則當不毀自由,任物各暢其性。各暢者,以並育不相害為原則。逾乎此,則是暴亂,非自由義。此不暇詳。
就一一物各具之辟,即是萬物統體的辟以言,則自甲物言之,曰天地萬物皆吾一體,自乙物言之,亦曰天地萬物皆吾一體,乃至無量物皆然。理實如是,非由意想謂之然。是故《論語》言“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人己非異體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