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談《新論》要旨
在講授《新論》之前,餘於斯論大意,當略提示。荀卿雲,學貴知類,此語甚吃緊。二三子於哲學之分類,必明了不紊,方好認清其所研窮之對象,自找問題。而後讀古今哲學書籍,不至在名言中轉,自有抉擇之鑒,與引申觸類之樂也。哲學中分類,略如下:
一、本體論一名形而上學。即窮究宇宙實體之學。
二、宇宙論即解釋宇宙萬象(現象界)之學。
三、人生論參究生命本性及察識吾人生活內容,求去雜染,而發揮固有德用,複其天地萬物同體之真。(俗或名生活哲學。稍欠妥。)
四、知識論亦雲認識論。
如上四類,在西洋哲學中,或不免分截太甚。而在中國哲學上,向無此等分立之名目。但就哲學家用力言,實應依上述四類,分別去參究。吾人今日依四類,以探索中國哲學,即見其包含此四類,而毫無遺漏。四類中唯本體論,是萬理之所從出。一切學術之歸宿處。一切知識之根源。
中國哲學之內蘊,雖可依四類分求之,然向不立四類之名目,此固由吾先哲默契真理,不喜向理論方麵發展。其著述大抵隨筆為之,少有係統。因此,名詞簡單。但先哲確有最高境界,吾儕不容忽視。西洋哲學,分類雖有其長,而短亦伏於此。如宇宙人生,實不容割裂而談。倘誤將宇宙視為離吾人而獨在,不唯人生渺如滄海一粟。絕無意義。而就真理上說,吾人之生命,即是宇宙大生命。宇宙大生命,即是吾人之生命,實不可離而二之也。孟子日,萬物皆備於我矣。(此語,初學不悟,可細究《新論》。)又曰,上下與天地同流。(世俗以為上天下地,在吾身之外。其實,吾人之精神誌氣,原是與天地一體流通。無內外之分。無彼此之隔。)莊生曰,獨與天地精神往來。此皆證真之談。獨惜凡愚不肯是究,忍自絕於真理。佛氏所以有眾生顛倒之歎也。餘以為宇宙論,人生論,雖名言上不妨分別,而理實一貫,不堪割裂。吾先哲於此所造獨深,宜詳究也。
談宇宙人生,若不澈悟本體,將無往不陷於戲論。哲學家頗有否認本體者,以為萬有乃相依俱有。如彼緣此故有,此亦緣彼故有。譬如芭蕉,本無實物,唯是眾葉,互為緣起,現全整相。萬有互為緣起,理亦猶是。(如關係論者,其大意不外此。)果如此說,宇宙竟無真源。萬有絲紛,直若空華幻現。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是乃以滯跡之迷情,障真宗之妙諦。(凡否認本體者,隻是迷滯跡象。故不悟宇宙自有真宗。真宗猶雲真宰,亦本體之異名。)稍有智者,未知其可也。夫慧深者,窮理必推其本。心廣者,為學必究其源。故本體論,恒為千古哲人之所鑽研不舍。然此理乃無上甚深微妙而難窮。略舉二三問題,本體為超越於萬有之上而獨在乎?抑隱於萬有之背後,而為萬有基乎?將於流行識主宰,於變易見真常乎?又如何認識本體,此一問題更為切要。將恃理智推求,即於宇宙萬象,層層推究,推至最後,有第一因乎?抑反己體認,灼然知吾生與天地萬物同體,無二本乎?中外哲學家。解決上述諸問題者,頗不一致。二三子參稽博究之後,終當舍棄見聞,虛懷默識,久之,自有脫然澈悟之樂。宋人小詞雲,眾裏尋他千百度。(喻理智推求。)回頭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回頭,喻反己默識之功。那人,喻本體。燈火闌珊處,喻理智思辨之所不及也。)此意淵微。二三子姑從西洋哲學中用一番思辨工夫。而後由《新論》,以深究吾先哲之蘊,當別有一般境界。
《新論》直將本體論,宇宙論,人生論融成一片。此是老夫苦心處。亦是不失吾先聖哲精神處。宇宙論中唯一問題,即是心物。此最複雜難窮。而最大爭端,莫如唯心唯物二論。唯物論者,雖不否認精神現象,然終以精神為物質之作用。甚至思想亦不妨說為物質的。唯心論者,雖不否認物質現象,然終以物質為精神之發現。甚至說質礙物為心之一分。如佛家唯識宗立八識。而每一識,可析為二分,曰見分,相分。就眼識舉例,能見物之見,是名見分。(物字,本當用色法。今從俗用物字,使人易解,卻未變其本義。)所見物,如白壁等,是質礙物也。唯識論者,即以此質礙物,名為相分。合相見二分,名為眼識。
自餘耳識,鼻識,乃至第八識,皆為相見二分。可考《三十等論。據此,則質礙物,亦名為心。是故唯心之論,推至其極,則物莫非心矣。唯物之論,推至其極,則一一心作用,皆可名之以物矣。唯心唯物二家之爭,決非名詞之爭,實緣二宗對於宇宙之觀察不同,而其所領取之意義乃全異。由意義之異,而影響於其人生態度者亦複不同。大概唯心論之宇宙觀,易使人提高靈**。但如忽略現實,則群眾有物質生活貧乏之困者,其靈性亦受累而難顯。是宇宙之大靈,有缺憾也。唯物論之宇宙觀,易使人注重改造現實。誠哉其然。顧有不可忽者,注重現實者是心。認清現實者是心。改造現實者亦是心。如何可否認心乎。佛典有言,如刀不自割,如指不自指。此喻物不自知,唯心知物。物不自辨,唯心辨物。物不自製,唯心製物。是故運用物者心。主宰物者心。人生不可淪溺現實,以損其靈**,斷不容疑。唯心唯物二宗,所以相輔,而不可相無,學者宜知。若夫二元論者,心物對峙,持論太粗。非心非物論者,固與二元論,同自唯心唯物兩宗演變得來。議論翻新,適成膚見。茲不備論。
《新論》,以翕辟成變,說明心物。翕辟不是兩種實在物事。學者欲了翕辟,須透悟本體。本體備萬理,含萬德,肇萬化。湛兮固存。複然絕待。(固存者,不可問其所始。)其為物也,至空而有。(空者,以無形狀,無作意,無惑染,故雲空。有者,雖無形狀,而非空無。是為萬化之源。備萬理,含萬德,故雲有。)至靜而動。(靜,非停止,靜亦動也。動非器亂。動亦靜也。動靜恒合一。非如現前實物,動即不靜,靜即不動故。)是乃剛健流行,無已止也。流行必非獨運,故有一翕一辟。翕者,本體之流行,其勢猛疾而收凝。現似物相。(相者,相狀。)疑於本體不守自性,而至物化。(本體自性,是不物化的。今現似物相,故疑本體不守自性雲雲。疑者,但疑其如此而已。)是動而反也。(動而不順其自性,故雲反。)然本體畢竟不物化。當翕勢起時,即有辟勢與之俱起。(翕辟,本不可以時間言。今曰起時者,為言說方便故。恐人誤計先翕後辟故。)辟者,本體之流行,終不舍失其自性。故有剛健,純粹,開發,升進之勢,(純粹者,純謂純善。粹謂粹美。升進者,不墜墮義,猶俗雲向上。)運行乎翕之中,而破除翕勢之重錮,即轉翕以從己。(己者,設為辟之自謂。)是故一翕一辟,同為本體之流行。(辟或心,固是流行無礙的。翕或物,現似質礙,亦非其本然。)不可視為兩種物事。
本體非兀然僵固之體,而是流行不已。流行之謂大用。不流行,即空而不有,(空而不有,便是空無之空。)寂而不生,(便成枯寂。)何用可言乎?本體無待,而其流行成用也,即有待。(本體自身,全成為用。譬如大海水,全現作眾漚。大海水渾然全體,喻本體無待。其現作眾漚,便成各別相,喻翕辟有待。)所以一翕一辟者,大用流行自然之妙,不可致詰也。(大用流行四字,作複詞用。大用即是流行故。)《新論》有曰,翕以顯辟,辟以運翕。(詳轉變章。)不翕,即莽**空虛無物。而辟之勢亦不起。所以者何,翕者,辟之具也。(具者,工具。)辟勢如無所借之具,將何以自顯乎?故翕者所以顯辟也。然複須知,如唯翕而無辟,則本體將失其自性,而或完全物化。是已不得保其真常之德,豈得為萬有之原乎?唯本體畢竟不舍自性,故顯為辟勢,以運行於翕勢之中,而破其重錮。終令翕隨辟轉,完成本體之發展。老氏所謂衝和,其有窺於此歟。是故翕辟同為本體之流行發現,不可視為兩種物事。流行之謂大用,則翕辟即是用之異名。《新論》依翕,而說為物。依辟,而說為心。翕辟異勢,而非異體。心物殊功,而無二元。(物呈形,而心有知,故殊功。同體,故無二元。)由心宰物,故說唯識。(識者,心之異名。)唯者,殊特義,非唯獨義。
尤複應知,攝用歸體,心物俱泯,一真無待。(依此立真諦。心物,即翕辟之異名。後仿此。)舉體成用,心物俱現,萬有紛若。(依此立俗諦。舉體成用,舉字吃緊。舉者,全舉之也。譬如大海水,舉其全體,現作眾漚。非大海水在眾漚之外。本體全成為大用,即是全體現作翕辟。亦非本體在翕辟大用之外,易言之,即本體不在心物或萬有之外。)由舉體成用言之,絕對即是相對。由攝用歸體言之,相對即是絕對。窮理至此,高矣,廣矣,深矣,遠矣,至矣,盡矣。心行路絕,(心之所遊履曰行。如吾心方用思辨時,便若遊履於各方麵也。今窮理到極處,則心行之路絕,無複可致思也。)語言道斷。(語言之道斷,謂不可說也。即非思考所及,尚可得言議乎。)莊生所歎恢詭譎怪,道通為一,蓋亦窮至思不及,說不到處,隻有歎其詭怪而已矣。雖然,詭怪之歎,莊生所以未至也。聖人默而成之。(默者,內自證知也。成之者,實踐此理於日用之中,即真理實現諸己,是謂之成。)不言而信,(成之,故不言而信。自明自誠,故信也。)存乎德行。(德者,得也。此此,而論人生現實生活方麵。則物質的條件不具,心靈必受障礙而難顯發。《大易》所以注重改造物質宇宙。如曰開物成務,曰裁成天地,輔相萬物諸義,皆為近世唯物宗導其先河。《新論》承其緒,未嚐有戾於唯物之旨也。
《新論》說辟以運翕,即明心能宰物,而不為物役。如宇宙開辟,當無機物凝成時,心靈隻是潛而未顯,不可謂本無心靈。如其本無,後焉得有。無能生有,斷無是理。潛而未顯,隻是潛而已,不可謂之無。有則不無。無則不有。潛者,有而未形。顯者,潛之已形而盛著也。故潛與顯,始終是有,不可言無。宇宙是渾然全體。雖不妨隨俗假說有無機物階段,要不可割截此一階段,令其脫離全體,竟謂此階段中無心靈也。此階段中,心靈潛而未顯。然唯其潛之也深,故其曆久而顯也,不可掩,不可禦。自生機體進步,至人類,心靈發展。而後見心靈有官天地,府萬物之特殊作用。是固明明不容否認也。據此,而推之人生修養方麵。則人生畢竟以發揚靈**,為最高蘄向。如孟氏所謂收放心,佛家宗門所謂常惺惺,此工夫直是徹始徹終,無可休歇。成聖猶自強不息,成佛猶不放逸,可謂嚴肅極矣。誠如是,則此心通寂感而恒一,常無障蔽。其流通於天地萬物也,一一皆是天則昭著於當前。格物而不係於物。(格物,宗朱子即物窮理之訓。近日好戰者,以科學供殺人之用,而理論科學幾廢。正是係於物之患。)用物而不役於物,體物而非逐於物。(體者,與物同體,所謂物我無間是也。體物,故不迷逐於物。此非凡夫境界。)其斯為聖人盡心之學乎。(盡字,吃緊。盡者,心德全顯,無一毫虧蔽也。)《新論》未嚐否認物,而以心為主者,吾本其所見所信,非立異也。
翕成物,故見各別相。辟則本體之流行,不舍其自性。是乃無形無象,無定在而無所不在。翕亦本體之流行,初不異於辟。但已翕而成物,則失其本體之自性。斯與辟有異。然辟終轉翕,非定異也。《新論》功能,成物諸章,頗詳此義。宜深玩。知識論,吾國人隻知誦法西洋。其實,西洋哲學家隻盤旋知識窠臼中,終無出路。中國及印度哲學,皆於知識論上,有博大高深之造詣。惜乎今人莫知求也理實得於己,發起萬行。故曰德行。)惡有詭怪之謔詞乎。
宗教家信有上神,哲學家談本體與現象,而未能融一者,皆以絕對為超脫於萬象森羅之相對界而獨在。哲學家否認本體者,其解析宇宙,又隻拘於萬象森羅之相對界,即不能於相對而識絕對。《新論》明舉體成用,絕對即是相對。攝用歸體,相對即是絕對。啟玄關之秘鑰,燃孤燈於暗室。庶幾本體論,宇宙論,人生論,融成一片。易簡理得,而葛藤悉斷矣。二三子幸脫然超悟,勿以情見猜度也。
人生論中,中外哲人鮮不有天人隔截之患。二三子如細玩《新論》,舉體成用,與攝用歸體義,則一一微塵,各得天之全體以成。(各字,吃緊。天者,本體之名。)而況於人乎。堯得天之全體也。桀亦得天之全體也。其他,可例知矣。桀徇小己之私,而蔽其天。然其天未嚐不在也。堯**然無己,而同於天。則堯即天也,曰同者,特苦於措辭耳。天人不二,此堯舜至孔門相承之旨。《新論》繼述,不敢失墜耳。
《新論》,說翕以顯辟,即明心靈必待有物而始顯發。如宇宙發展,自無機物凝成逮至生機體發現,與其構造逐漸精密,心靈乃日益盛大顯著。是其明征也。據此,而論人生現實生活方麵。則物質的條件不具,心靈必受障礙而難顯發。《大易》所以注重改造物質宇宙。如曰開物成務,曰裁成天地,輔相萬物諸義,皆為近世唯物宗導其先河。《新論》承其緒,未嚐有戾於唯物之旨也。
《新論》說辟以運翕,即明心能宰物,而不為物役。如宇宙開辟,當無機物凝成時,心靈隻是潛而未顯,不可謂本無心靈。如其本無,後焉得有。無能生有,斷無是理。潛而未顯,隻是潛而已,不可謂之無。有則不無。無則不有。潛者,有而未形。顯者,潛之已形而盛著也。故潛與顯,始終是有,不可言無。宇宙是渾然全體。雖不妨隨俗假說有無機物階段,要不可割截此一階段,令其脫離全體,竟謂此階段中無心靈也。此階段中,心靈潛而未顯。然唯其潛之也深,故其曆久而顯也,不可掩,不可禦。自生機體進步,至人類,心靈發展。而後見心靈有官天地,府萬物之特殊作用。是固明明不容否認也。據此,而推之人生修養方麵。則人生畢竟以發揚靈**,為最高蘄向。如孟氏所謂收放心,佛家宗門所謂常惺惺,此工夫直是徹始徹終,無可休歇。成聖猶自強不息,成佛猶不放逸,可謂嚴肅極矣。誠如是,則此心通寂感而恒一,常無障蔽。其流通於天地萬物也,一一皆是天則昭著於當前。格物而不係於物。(格物,宗朱子即物窮理之訓。近日好戰者,以科學供殺人之用,而理論科學幾廢。正是係於物之患。)用物而不役於物,體物而非逐於物。(體者,與物同體,所謂物我無間是也。體物,故不迷逐於物。此非凡夫境界。)其斯為聖人盡心之學乎。(盡字,吃緊。盡者,心德全顯,無一毫虧蔽也。)《新論》未嚐否認物,而以心為主者,吾本其所見所信,非立異也。
翕成物,故見各別相。辟則本體之流行,不舍其自性。是乃無形無象,無定在而無所不在。翕亦本體之流行,初不異於辟。但已翕而成物,則失其本體之自性。斯與辟有異。然辟終轉翕,非定異也。《新論》功能,成物諸章,頗詳此義。宜深玩。知識論,吾國人隻知誦法西洋。其實,西洋哲學家隻盤旋知識窠臼中,終無出路。中國及印度哲學,皆於知識論上,有博大高深之造詣。惜乎今人莫知求也。餘以為,哲學不當反知,而當有超知之詣。(哲學家有主張反理智與知識者,此固未妥。然孔門所謂默識,後儒所雲體認,與佛氏所雲證量,此皆超知境界,乃哲學上極詣。學者未可忽而不求。)雖上幾乎慮亡詮喪之域,終不廢思辨,庶乎見獨,而不流於蹈空。(見獨,借用莊子語。謂證會本體也。獨,謂本體,務默識者或反知,則不察於事物,而有蹈空之患。)通感,而不陷於支離。(不廢思辨,故可通感。默識本原以立本,故不支離。本原亦謂本體。)餘嚐欲通究華梵西洋三方思想,別異同,衡得失,以衷諸至當,而造量論一書。(量者,知義。本諸因明現比二量。比量之知,略當於理智思辨。現量亦名證量,則證會本體之義也。故現量之知,與通常知識一詞,絕不同義。)抗戰入川,不遑從事。今衰矣,恐難果此願也。
《新論》一書,援佛入儒,歸本《大易》。餘平生心力在此。二三子如留心國故,幸相與護持。俾異時治舊學者,有所考焉。今非需要此學之時也。如有極少數人,存此種子,亦是佳事。(國故一詞,民國初年盛行。而其詞甚空泛,不知所指。餘以為儒家《大易》,乃一切學術根源。真國故也。)
附識一
有問,本體論,既別出於宇宙論之外,則解釋宇宙萬象者,莫如科學為精,何須哲學?答曰,否否。汝所見亦淺矣。此問題甚大,茲難詳答,且略申三義。科學是純知識的學問,且析為各部門。其於宇宙萬象,解析至精密。雖足以發見宇宙各方麵之奇秘,但宇宙原是變化不測,生生不息之全體。科學於宇宙大生命,畢竟不能體會。此不能無待於哲學者一也。宇宙人生,本渾然同體,不容割裂。故吾《大易》之義,言天地,而人在其中,三才義可玩也。(古言天地,多是包舉萬有而為言,即宇宙之別名。三才義,本於《易》。以人處天地之中,與天地並稱三才。)或特提出人生而為言,則亦含攝全宇宙。如孟子言萬物皆備於我,曰上下與天地同流,即演《易》義也。科學以純知識態度,乃將宇宙視為外界獨存,而用客觀的方法去解析之。既於完整體,妄為割裂。而欲識宇宙真幾,必不可得也。(真幾一詞,雖出明儒,確有深義。真者,無虛妄義。幾者,動之微。宇宙原是變動不居,其真實之幾,由微而著。非知識所及測也。)須知宇宙人生,本來不二。吾人必克治其隨形骸俱起之雜染,或小己之私,而與宇宙大生命同流無間,方可體會宇宙真幾。科學為純知識之學,斷不能有此精微造詣。是不能不有待於哲學者二也。然哲學中亦唯吾國儒家一脈,於此所造最遠。非深於《大易》者莫辨也。西洋哲學,大概與科學同為純知識之學,斯不待論。佛家反人生,故視宇宙,純是眾生顛倒虛誑相。雖大乘得無住涅槃,其人生觀,宇宙觀,頻近否儒大用流行意義。然為眾生是得度故,以悲智力,起茲勝用。其唯一蘄向,仍在度脫生死海。《新論》中卷,及《摧惑顯宗記,已言之。佛家隻是一種宗教神趣。非若吾儒直反己而自識宇宙人生之真也。《新論》歸宗《大易》,學者宜知。或有難雲,公素喜談空,何耶?答曰,餘之談空,因俗學陷於知識窠臼,皆計執外在世界,不悟大用流行之真。故令觀空,去其妄執,而後可悟真也。此與佛氏觀空,仍不全同,茲不及詳。又解釋宇宙一詞,蓋隨順西洋哲學之遺習而為言。其實,中國哲學正統派儒家,確非徒事解釋。儒者實證宇宙人生渾然一體同流,無內外之隔,無物我之間。故視宇宙內事,皆人生分內事。《尚書》帝典,已有天工人其代之之語,不獨《大易有裁成天地,輔相萬物諸義也。故解釋宇宙,隻是純知識態度。而吾儒殊不如此,必注重即知即行,以開拓宇宙。《易》曰富有之謂大業,日新之謂盛德。決非若後儒或至遺忘天地萬物,而獨修其小己,可雲德業也。吾人本與宇宙通為一大體。日新者,大體之日新。富有者,大體之富有。非小己得私利也。此非知行並進者,不能造斯詣也。陽明王子演先聖之旨。盛唱知行合一,其言曰,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以救世儒徒求知,而不尚篤行,與盲行,而缺乏真知之弊。學者宜以是為宗趣。哲學為成己成物之學。必知行合一,始堪成就德業,否則無可言學也。綜上三義,可見哲學家對於宇宙萬象,非徒以析物之知為能事,要在於生活上,能去己私,而得大明,灼然洞澈自我與大宇宙渾然一體流行,極乎參讚化育,揭天地以趨新,與萬物各遂其性,是乃儒家哲學在宇宙論方麵之特殊貢獻。
附識二
孟子求放心之義,至為弘深。切忌淺解。餘著《讀經示要卷一,講《大學》明明德處,曾於本心義,有所提示。
初學宜細究。否則心且不自識,如何知放,又如何知求。
原載《摧惑顯宗記》,1950年作者自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