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回 黑摩勒三探女丐村 老少年兩試劈空掌

陳業由章家走出,便跑向北山口外溪頭去見一娘母女,到時蔡家餛飩剛賣完。陳業四顧無人,飛奔入內。阿婷正在堂屋擀麵,見陳業滿麵風塵的跑回,起身笑迎道:“你從哪裏來?曬得這等紅臉,吃飯沒有?”陳業笑道:“前在蒲老世伯家養病,每日總曬兩次太陽。這回又和馬兄在南明山做散工,每日田裏曬秋陽,曬成這張醜臉。連自照鏡子都認不得了。”阿婷歎道:“你為朋友真叫義氣!看神氣,那東西想必到手。南明老人不是好惹,必是你誠心感動,假做不知,借你一用,未必是真能愉到手的吧?”陳業道:“偷哪有如此容易?這隻能說是上天鑒憐,遇見好人罷了。娘呢?”阿婷問故,一娘也自裏屋走出。陳業拜見之後把前事一說,一娘母女大喜道:“如此說來,不特人可救出,我們還添了好些能手相助,真是快事!你上次黃岡之行做得不好,這次足可將功折罪了。你那同伴小賊可知底細?”陳業道:“我已怕上當,哪裏還敢大意?今日特為抽空來見阿娘和妹妹,一會便須趕回去和他們同去要人呢。”一娘便叫阿婷:“做點你哥哥愛吃的東西,少時他吃了好走。”阿婷口裏答應,隻不動身。陳業力說:“才吃午飯不久,無須。”

一娘笑道:“那麽你們談天,我做好了。你說那黑摩勒,我聽你祝三叔說過,他是司空老人師侄,定知我們來曆,隻沒想到人隱此地罷了。今晚事完,能背人引他來此最妙,否則我們的事暫時不提也好。你初見他時,如說我母女在此,司空老人必來看望無疑。這次北山惡鬥,他們必來。有一個丐仙,已夠老花婆受的,何況還有這些老少能手!

這些人平時一個也訪問不著,想不到要來都來,如此容易,這還有什麽說的!”說罷,含笑而去。陳業便和阿婷敘闊,一娘把點心做好,與陳業吃了。陳業要走,阿婷說:

“時候還早。這時正賣餛飩,外麵人多,你出去萬一有花家的人看見,豈非不好?何如幫我在屋裏忙完再走。虞世叔知你在此,到時自會走來。就晚了,他迎得上,還省得多此往返。”陳業也戀著阿婷,便即應了。正在屋內說笑得高興,忽聽一娘道:“兩位小官人想必不知我們這裏規矩,既是遠來,請到裏麵吃吧。我這生意是按先來後到,不能破例的。”二人暗忖:阿娘此時怎會領吃客進門?隔門偷眼一看,正是黑、江二人。陳業大喜,忙和阿婷說了。一娘領進黑、江二人,取了包好的餛飩走去,陳業偷覷門外,無人留意,便拉黑、江二人同往裏屋落座,又代阿婷引見。阿婷便到門外,取了兩碗餛飩進來待客。

陳業一同來意,才說自他走後,虞幹最善相法,因見馬琨力向二人套交情,知兩小兄弟是正路聰明,如和馬琨訂交,遲早受累,想把話說在頭裏,暗中示意章煥將馬琨支走,把他劣跡一一告知。二人俱是疾惡如仇性情,聞言好生厭惡,對於陳業益發生了好感。因久不歸,便問何往。虞、章三人知北山發難在即,一娘母女已快出麵,黑、江二人俱是同氣,不會泄漏,便即說了。二人一聽,驚喜交集,便要往尋陳業,就便拜訪一娘,以備歸時告知曉星。虞幹攔勸不聽,話已說出,隻得囑咐二人:“去時裝作城裏去的吃客,不可顯露形跡。少時便由蔡家動身,在北山口內約地會齊,同往花家索人。索性連馬琨撇下,不令同往。”二人應了,立即趕來。

一娘何等機智,又早聽陳業說過二人形相,見麵略微問答便引入內。阿婷聞言笑對陳業道:“我說如何?不然還跑空了呢。”說罷便商量預備晚飯,黃昏時吃了好走。黑摩勒攔道:“今晚虞家備盾相請,走時大早,不餓。回時人多,來此恐被花家生疑。這餛飩好極,從未吃過,我們每人多吃兩碗,比吃飯還好。”阿婷知是實話,笑道:“這真不成敬意,那麽索性等門外人散了再吃吧。”黑、江二人,見阿婷秀美雋爽,談起武功,也頗有根底,甚是投機。又談片刻,一娘把生意做完,備好家常肴點,然後進屋相見,請往食用。二人也不作客套,同往外屋吃了。吃完夕陽在山,天近黃昏。黑摩勒恐虞幹先往久候,催走。一娘便令歸告司空老人,暇中來此一晤。

黑摩勒應了,當下辭別起身,行抵山口,天已遲暮。陳業知道山口內外居民好些俱是花家眼線,一路掩飾前行。陳業舊地重遊,又經阿婷指點,人更謹細。黑、江二人俱是小孩,暮色昏黃,人家多忙於飲食,就遇一二人,也未怎注目。混進山口,到了無人之處,一同放步,往所約地點飛馳。虞幹已然在彼相待,也是剛到不久。老少四人會合前行,直到花家村外峽穀中間,虞幹覓地藏伏,以為接應。三人依舊前馳,眼看出穀,快到花家村口,忽見左側危崖上有一盞紅燈,晃了兩晃後隱去。三人知是崖上瞭望人的信號燈,仍作未見。正走間,路側倏地閃出二壯漢,高喝:“來客何事?”陳業忙照預定,搶前拱手答道:“我們三人現有要事見查洪老前輩,煩勞通報一聲。”兩壯漢聞言好似有些詫異,一個將手中火摺晃燃,朝三人略微端詳,也不再問姓名,便道:“請隨我來。”當先引路而去。

三人隨在後麵,走不多遠,出了峽穀,到了村內。陳業暗中偷覷,表麵仍和上次情景差不許多,隻迎麵廣場中聚著幾十人,正在搭台、添置長凳椅之類,到處都有燈火照耀。這時引路人已有一個往當中大門內如飛跑去。三人還未走到,便見一個須發如猖的高大老頭緩步走出,老遠便喝問:“是誰尋我?偏在此時惹厭!如不對路,我不把他撕成兩半才怪!”黑摩勒聞言,便知金眼神猖查洪,心中不忿,應道一聲:“是我。”聲隨人到,相隔七八丈外,憑空一縱便落在查洪麵前。查洪正說話間,瞥見一條黑影隨聲飛墜,也頗驚奇,疑是來了仇家,以為善者不來,來者不善,不禁身子往後微縮,暗中戒備,定睛一看,乃是一個瘦小孩,有些內愧,大怒道:“小輩!素不相識,敢來尋我?”黑摩勒還未及答話,陳業惟恐債事,早拉了江明相繼趕到,搶口說道:“老前輩休要動怒,我們現奉南明老人之命來此,並有竹令符為證。”隨說隨道:“黑哥哥千萬可憐小弟,把令符取出,不要鬧吧。”

黑摩勒本不憤氣查洪狂做,繼一想現有令符在手,查洪必定相讓,有什意思?且等過日再說,便將令符取出,交與陳業,冷笑道:“世上高人,我也會過幾個,似此狂做、倚老賣老的還是初見。我懶得同他說話,事完我再尋他好了。”說罷叉手而立。查洪將竹牌接過,立即轉怒為喜,黑摩勒出言無狀,竟如未聞,也不再往下說,便令先行引路人:“告知裏麵:說我借酒一席,款待來客。”一麵對三人道:“小朋友不要見怪,隻老恩人派來,什事都行!你們便罵我,也不計較。請到裏麵飲酒詳談吧。”黑摩勒還要想說:“我們奉命辦事,事完即行,不來攪你。”因陳業已然躬身應謝,江明又在暗扯衣襟示意,隻得罷了。當下三人隨著查洪同進二門,往右一拐,便到一間敞廳以內。花家下人便忙著陳列筵席。

查洪原認得陳業,知為錢複而來,進門落座便問:“你們除了要走錢複,老恩人還有別的吩咐?”陳業答說:“老人隻此一事,並無他言。”查洪哈哈笑道:“想我查洪輕易不肯受了恩惠,不料還是免不掉。偏這兩位恩人,像莫老恩人我雖沒直接報恩,總算還盡過一點人心;獨於南明老人,我不是他,早已身敗名裂。死不要緊,人卻是丟不起的。我受他恩最重,偏沒一個報法,最難受死。他隻一位令郎,已為賊禿大同所害,兩孫又小,我這年紀如何等得?今天的事雖不能說盡心,但我這老怪物最是倔強,況我已賭過咒,不是老錢自來叩頭服罪當眾責子,決不輕放。除了老恩人,誰還能要得了去?

你三人既能要來令牌、必和老恩人有點瓜葛。適才怪我心粗,萬沒料到老恩人會有人來,以致將這小朋友得罪。休看你挖苦我,似你這大膽子和那身功夫,真不愧南明老人所差。

連陳小朋友都算上,有今夜這一局,以後隻要和我遇上,無論什事,隻肯說出,我老頭子決無推倭!來來來,酒已擺上,三位小朋友快請入座。一會小錢也來,吃完我自送你們出山好了。”

黑摩勒見查洪豪爽信義,感恩情切,誠表形外,不禁去了厭惡之想,落座後笑道:

“查老先生這等行徑,令人可佩。隻是我黑摩勒年紀雖輕,說話算數,異日少不得還要請求指教一回呢。”查洪聞言,定睛喜視道:“你就是現在傳說的黑摩勒麽?難怪有此氣概呢!我老頭子立誓不與老恩人的親友作對,適才怪我不好,罰酒三大杯,認輸如何?”黑摩勒聞言反覺沒趣,心中佩服,不便再往下說,正要設詞掩飾,忽一小童跑進,朝查洪附耳說了幾句。查洪立即暴怒,當時金睛怒凸,直射異光,滿頭銀發銀須根根倒豎,銀箭也似,厲聲喝道:“他敢!”將手中巨杯往桌上一頓,便自離席走去,到了門口,似又想起有客在座,重改笑容,回頭道:“三位小朋友自飲,我暫失陪,一會就到。”說罷走去,滿頭臉的白須白發也自放倒,起落之間真和刺猖一般。

三人看出查洪動了真火,料是去放錢複有人作梗,故而大怒。再看那隻酒杯,已然連底大半隻嵌入桌麵,表麵完好,實已碎裂。因酒濺淋漓,杯又碎裂,知是激怒所致,並非有心對客炫能,俱覺此老熱腸血性迥勝常人,便這手底功夫,也是上乘地步,難怪多年盛名,好生讚歎。陳業料那作梗的必是錢家對頭林氏兄弟,雖知查洪是花家上客,能夠力排眾議,自己身在虎穴,人未出險,終拿不定,嘴裏隨聲附和,心中非常的著急。

正在盤算對付,忽見查洪帶了錢複一同走進。陳業見錢複半年多不見,人已憔悴異常,隻氣概還能振作,不禁心中一酸,當著外人不便垂淚,忙趕過去拉手說道:“我蒙黑、江二兄相助,來接二哥回去。又承查老前輩相諒,一會就走了。”錢複新自花園走出,知道花家尚有不少仇敵,即便當時脫身,後患也自無窮,父親又未回來,更恐因己一走,這些仇敵跟蹤前往,自己不說,還要害及乃母,比起獨寄虎窟還要凶險得多,心中憂疑,向黑、江二人禮謝之後,故意冷笑道:“這都是我年幼無能,學藝不精,受了欺侮。此番出去,決計連家都不回,便往尋師訪友,不報此仇,誓不為人!”查洪笑道:“好好,這都由你。今晚且先吃我杯酒去。”

陳業見錢複怒容滿麵,恐他久困煩躁把話說錯,難於轉圜,忙接口低語道:“二哥,伯母正在倚閻相望,怎說這話?我們因知查老前輩必重南明老人情麵,但是這裏難免還有仇家,為此與黑、江二兄同來,沿途並有高人接應,決無妨害。”查洪怒道:“我放的人哪一個敢攔?你們雖有防備,但我須略盡主人之道。酒飯之後,我親自送行斷後,決不容人攔阻,也不許人暗中跟隨。假如你們雙方各不服氣,等我將人送上了路,事後誰尋誰為仇,沒我相幹。反正事既由我而起,便由我收,不能由我身上給小錢生事。冤有頭,債有主,既然記仇,有本領的怎不自去尋他?要想乘人家大人不在,以大壓小,以強欺弱,還想在我老查手裏撿現成,直是不要麵皮,在那做夢呢!”邊說邊勸眾人飲酒。

黑摩勒暗忖:這老頭實在不錯,適已說過大話,就不和他相鬥,也該顯點顏色他看。

隻陳、錢二人本領不濟,久聞花家勢盛,能手眾多,萬一動手時照顧不到,因我憤事,不特臉上無光,弄巧多生枝節,白費心力。難得此老能把人情賣到底,錢複此去已無妨害。樂得借此和江明試試身手。便笑對查洪道:“查老先生快人快語,真個英雄行徑,不是鼠竊狗愉之輩。此番我奉師叔之命來此,原知你老必重情麵,交人自無庸說。但聞這裏現有錢家仇人,知道老的不在,小的在此正好拿他出氣,如聽放掉,必不甘休,當時攔阻不成,必要隨後跟去,暗下毒手,殺害人家眷屬老小。這等無恥行為本非人類,不去管他!我們救人救徹,他有爪牙,我有手腳,怕他何來?所以特命明弟和我保護同行。原定你老放人便領盛情,現下任有千軍萬馬,自有我們對付。適聽你老如此仗義,這班鼠輩自不敢再強,可是那麽一來,顯得我弟兄因人成事,太沒出息了!倘使你老這次隻將人放出,不加護送,難道我們遇見追兵,就束手待斃任人宰割不成?錢兄念母心切,急如星火,自然到家越早越好。老先生既有盛意,不便堅辭,就煩相送出山。那追的人,也不必去攔他,自有我小弟兄二人打發。他有本領的,不妨將我二人留下,你看如何?”

查洪早聽人說過黑摩勒的英名,聞言笑道:“黑老弟,我知道你的心意。你這脾氣,直似我小時行徑。小小年紀能到這樣,不在享名。江小兄弟我不知來曆,料也不是平常。

這裏能手甚多,俱能重我情麵,又與老錢無什過節。那記仇追你們的共是三人,一個是下江黑門中的鼠輩。你如定要斷後也可,就便我看看你的本事。”黑摩勒喜道:“既然如此,我等來時已然吃飽,錢兄歸心似箭,這酒飯他也吃不下去。盛意心領,改日得便,我再陪你老痛飲。就此告辭起身如何?”陳業本覺花家不是善地,虎口之內仇敵環伺。

雖有查洪袒護,但是此老脾氣古怪,說話傷人,時候久了,保不生事?如與仇敵說翻,動起手來,即便能走,終費手腳。夜長夢多,越早離開越好,巴不得黑摩勒如此說法,也隨聲附和,極口辭謝,話甚謙恭。

查洪知他怕事膽小,笑道:“我地主之誼,已然盡到。既然你們不願久留,就走也好。不過黑老弟這人我早就想見,難得相會,行徑為人又最投我脾胃,實在難得。沒談幾句就分手,未免可惜。來來來,且幹上兩杯再走!”黑摩勒原是好量,便和查洪謝飲,各於了三大杯。查洪越發高興道:“黑老弟,你這人太爽快了,我很想和你交朋友。三日後,你再單人來,我和你痛飲兩天,便是老朋友花四姑的壽日。你願見她更好;不願,這裏還有一場熱鬧,看完再走如何?”黑摩勒見他不甚和江明說話,便答道:“這是我的結拜兄弟江明,他師父是黃山蕭隱君,想必你也知道。這裏熱鬧,早聽我新拜的師父七指神偷葛鷹說過。到日主人不請,也來見識。況有你老下交,期前必來就是。”

查洪聞言驚道:“想不到你還是老葛的門下麽?十年前我曾與他相遇,他真把我氣苦了,後來成了朋友。他酒量真好,我都勝他不過。到日他能來此麽?”黑摩勒道:

“那我不知道。我和明弟必來,可未受人約請,隻看熱鬧。到時也許手癢,逢場作戲,但決不會幫主人一麵。我到你這裏作客,到時萬一和你朋友相打,你不難堪麽?”查洪笑道:“你年紀雖輕,真個老辣。常言道得好:橋歸橋,路歸路。你是我的客,與房主無幹,隻管先來好了。這位江小兄弟,原來竟是陶老先生門下,怪不得你們都有這大膽子,果然仙鶴群裏找不出癲母雞來。我見他說話小心,還當小錢、小陳朋友,你如不說,還真失敬了呢。江小兄弟,你我對於一杯,算賠不是。”說罷又斟滿一大杯,一飲而盡。

江明隻得陪他幹了。

陳業側耳細聽,門外似有人往來走動爭論勸阻之聲,心料查洪怪僻孤做,說話容不得人。林氏弟兄吃他當麵嘲弄,硬將錢複帶出,麵子上太已難堪,必不甘休。見查洪已然站起,又和黑摩勒說之不已,心中焦急,沒奈何對黑摩勒道:“天已不早,恐他們久候不耐,還是走吧。”查洪先在主家席上已有了幾分酒意,及見南明老人令符,心中一喜,又和黑摩勒一見投緣,前後又連飲了十幾大杯急酒。花園帶人時,林氏弟兄聞信出阻,兩下爭論,幾乎動武。氣把酒一撞,更添醉意,與黑摩勒越說越投緣,高興頭上,見陳業打岔,正要申斥。黑摩勒看出陳、錢二人滿麵憂急,江明也在示意催走,知道此老已醉,再說永無完時,搶口答道:“就是這樣,過日再來赴約。有話我們走到路上說好了。”查洪方始住口,令黑、江二人前行,錢、陳二人居中,自己斷後,緊隨同行,並囑路上如有阻攔,由他上前發付。黑摩勒道:“你不是隻管送人出山麽?”查洪道:

“出了村口峽穀,再行由你。在穀以內,我總算是主人,哪能叫來客費事?”說時已然轉向中門。陳業見外麵往來人眾各佩兵刃,擦身而過,神情甚是匆迫,迥非初入門時安靜景象,料有事故,見這老少二人前呼後應,目中無人,隨口說話,暗捏一把冷汗,忍不住悄悄向前去,拍了黑摩勒一下。黑摩勒回顧,見他憂急之狀,心中好笑,便也不再多口。一同出了花家大門,越過門前廣場,俱都無人攔阻。

錢、陳二人方在暗幸,忽聽身後查洪怒喝道:“此事我早說過,不懂得圓什麵子!

和你娘說,他如念我是老朋友,不要管這閑賬!”二人聞聲驚顧,正是苗秀,諾諾連聲,飛步回頭往大門內奔去。黑、江二人頭也未回,仍自前行,跟著走向出村峽穀。行快一半,黑、江二人在前,忽聽身後一陣劈風之聲向頭上飛過,相隔卻頗高遠,疑心身後查洪和人動手。方欲回看,跟著便聽叮叮之聲打向前側山石上麵,隨又聽查洪在後怒喝,掌聲呼呼,近側山崖石地之間叮當連響,知有敵人隱伏崖上,用弩等暗器冷箭傷人,不由大怒。抬頭一看,右側懸崖上已現出一個身著黑衣身材瘦小的敵人,雙手暗器,朝著錢、陳二人一路亂打。查洪也不伸手去接,徑用劈空掌法斜擋上去。掌聲到處,所有暗器全都打歪,淩空自往斜刺裏墜落,撞在崖石地上,石火星飛,叮當連響。查洪已是怒極,大罵:“無恥鼠輩!有本領的下來與我見個高下!”對方暗器甚多,有好幾樣中間還雜著一些石塊,一任查洪喝罵,隻將暗器亂發,不作一聲,所立之處危崖如削,離地二三十丈,居高臨下,又是雙手連發。查洪其勢不能舍眾上去,在自暴跳,滿頭須發倒立如猖,兀自奈何那人不得,正令陳、錢二人挨近身側,準備仍用劈空掌憑空遙禦,防護著衝將過去。

黑、江二人見狀大怒,因見那人立處,地居全穀最窄之處,崖頂似甚平坦,隱現由心,又以沿崖追逐,隨心下擊,下麵的人卻不能用暗器打他,極具優勝。互相一打手勢,黑摩勒便喊道:“查老先生,你護他們隨後來吧!這等藏頭縮頸的小烏龜,仗著地勢對人暗算,大不要臉!如被打中,一世做人不來。我們要先走了!”說罷,各把身子往崖腳山石下一貼。

那黑衣人報仇心切,認定陳、錢二人亂打,先頗自恃所練暗器百發百中,查洪雖難傷害,打這兩個無能之輩,一任查洪怎麽善於接收,居高臨下雙手連發,也緩不過手來,勢無不中之理。事後查洪隻管不依,但是適才得報,早有深心,查洪和林氏弟兄爭論時,隱身一旁並未上前,查洪所說,盡可推作未聞,至多當眾賠話。大仇已報,又有許多朋友在場,料也無可奈何。誰知查洪久經大敵,比他還精,一進穀口便在逐步留心。一見暗器飛落,料定來人是誰,不用手接,隻用劈空掌向上遙擊,在自鏢弩橫飛如雨,全被老遠劈落,眼看全身暗器用去多半,仇人衣服也未沾上,隻得隨手拾些石塊夾雜亂打。

正在發急,忽聽前行兩小孩出聲叫罵,越發有氣。他本不知黑、江二人來曆,因聽南明老人所差,又見年幼身小,當是老人所用小童,本意不願傷害,及聞罵聲,隨手兩石塊打將下去,人已沒入黑影之中。隻查洪恃強,仍自居中護送,不向崖腳閃躲。滿擬兩小孩必沿崖腳外跑,連擊兩石未中,不能兼顧,隻得任之。

他這裏全神貫注下麵,伺隙而動,沿著崖頂,連暗器帶石塊且進且打。下麵黑、江二人早讓過查洪等三人,貼崖往後溜去,後退約十餘丈,打個手勢,各運輕功,手足並用,援崖直上,一會上到崖頂,前望敵人,隻得一個,相隔不過二十多丈,正用石塊往下打得起勁。二人接連幾縱便到那人身後,按照預計,一個往左,一個往右。黑摩勒首先戴上人皮麵具,咕的一聲鬼叫。那人做夢也未想到,這高危崖,兩小竟會援將上來,如非黑摩勒想擒活口,隨便一擊,便自墜崖而死了。那人聞聲失驚,方一回顧,右側江明已如飛趕到,一指點向啞穴,當時擒住。黑摩勒便朝下喚道:“查老先生,這黑烏龜已捉住了!崖太高,沒有繩子縋他,你接得住,我便丟下,不然弄死也好。”查洪雖料黑、江二人必有舉動,因要防護陳、錢二人,無暇回望,也沒想到這快就會將人擒住,好生稱讚,忙答:“崖上附近也許有人,快丟下來吧!”黑、江二人應得聲“好”,先是一條黑影拋落。查洪縱身一躍十來丈,剛剛迎上,接到手裏,黑、江二人已自疾如飛鳥,淩空飛墜,恰與查洪同時落地。查洪見狀驚喜道:“無怪你們膽大,果有這樣本領。

這廝雖是可惡,看在主人份上,且留在這裏,等我送客回來,見了主人再行發落吧。”

黑摩勒笑道:“客隨主便,這個由你。不過我江家老弟所點的穴是蕭隱君本門傳授,另有一功,外人恐不好解呢!”查洪道:“你小看我了。這軒轅百十八解我還記得,不要說了。這廝一來,前途必還有人,快些走吧。”說罷,徑把那放暗器的敵人放立大路中間,重又上路。

黑摩勒道聲“失陪”,含笑隨眾向前馳去,剛出穀口,便見對麵林內閃出兩個手持長劍的老頭,手指查洪發話道:“老查,我讓你送小畜生出穀,也給你留下報恩情份了。

我也決不傷他,隻留下小畜生作押頭,等錢應泰老賊回來,自作交代。本來等你將人送出山去,我弟兄二人一樣也能將小畜生尋到,隻為有人對我們說,今晚來人中有一乳毛未幹鼠輩,口發狂言,要與我們見個高下;再者你適才說的那些話,太看不起人。如若任你將人送走,再去尋捉,我們麵子也太難看了!我們讓你也有步數,故來此地相候。

如念大家交情。人已交出並已送出穀口,心已盡到,就此罷手,免傷和氣。”說時,查洪早已須發猖立,眼裏似要冒出火來。幾次想要怒聲喝罵,俱吃黑摩勒含笑阻住。聽到未幾句,實忍不住怒火,不俟話完,劈麵怒啐道:“不要臉的老賊!老祖宗不屑與你廢話,快滾過來送死!”說罷,縱身便要上前。

林氏兄弟雖有助手暗藏身後,隻等查洪出語傷眾時,現身變臉理論,心終懼怕查洪氣功,急忙往旁一閃,一麵暗中戒備,一麵喝道:“姓查的不要倚老賣老,隨口胡噴!

真要變臉成仇,等我們把話說完,動手不遲。”說時,黑摩勒已將查洪強行擋住道:

“難為你偌大年紀,說話還不算數麽?你不說橋歸橋路歸路麽?我們怎約定的?你自送他兩個出山,由我弟兄斷後,包你有趣,這也值吹胡子麽?是好的,這兩隻老狗又不離開花家,他如沒打短命,你回來再尋他算賬,不是一樣?”查洪雖在怒極之下,因知二林既敢出麵,還是適在花家言語激烈傷了別人,約有幫手同來。花家所約的人,除了廣、潮兩幫身居客體,不會和己為敵,下餘主要人俱在明後日才能到達。目前這班人,並無一個能勝自己。但是二林如非人多,也決不敢有此舉動。一恐負了南明老人之托,二則生平言諾必踐,不能反悔。適見黑、江二人身手實是不凡,估量能夠應付一節,與其在此相持,轉不如依照前言分途行事,將人即速送向山外再行趕回。黑、江二人能勝更妙,如若眾寡不敵,再來助他也不為晚。念頭一轉,哈哈笑道:“小兄弟定要這樣,我就送人出山,由你對付兩老豬狗好了。”

黑摩勒聞言,立時縱向前去,笑嘻嘻對林氏兄弟道:“你們聽見麽?我叫黑摩勒,他是我兄弟江明。你如有什靠山,隻管出來,把我二人擒住,走的人自會回來受綁,用不著鬼頭鬼腦繞路到前麵去攔他。再說要攔也是白攔,如連我兩個都打不贏,別的更不用說了。”說時,查洪獰笑一聲,帶了錢、陳二人,道聲“停歇再和你們算賬”,如飛往外走去。二林中林飛彪心急性暴,大喝:“老賊慢走!”身剛往前一縱,江明早一縱身攔住去路道:“我兩弟兄也非無能之輩,有本領的,拿我們做押頭,不也一樣麽?”

林內兩人原是新到,不知底細。一則不料查洪會走,再聽黑摩勒那麽叫陣,知道這兩小孩非比尋常。不勝自然好笑,勝了事更不了。因與林氏兄弟有點交情,又吃一陣明勸暗激,才允相助,本非心願,二人又都好強,暗忖:查洪未說錯話,無因可借。這兩小孩口齒伶俐,如照年紀名望,林氏兄弟和他交手已覺不合,再出去兩打一,傳說出去,勝了都是笑話。如將他身後諸人引出,樹下強敵,更是不值,意欲靜以觀變,相機而作。

二林見查洪已走,所約幫手不出攔阻,又急又憤。偏生兩個小敵人又都攔路譏罵,口出不遜,不由心頭火起。黑摩勒嘻皮笑臉,對林飛虎點手道:“老東西,要動手就動手,哪有這許多囉嗦!”林飛虎隨朝林內怒喝:“方、蘇二兄請追老鬼,我來捉這小鬼!”說時,手方一揚。黑摩勒腳點處一縱十餘丈,到了江明身側,落地喊道:“明弟,還有賊在樹林裏做縮頭烏龜。這裏是路口,留神他們溜過去,吃老查笑話。你去對付那老賊,這個嘴邊無毛的交我好了。”林飛虎見黑摩勒忽然往側縱退,身法那麽輕捷,心方驚奇,聞言才知黑摩勒想將去路擋住。那地方一邊危崖刺天,一邊絕壑無地,除正對穀口一片樹林平地外,隻當中丈許寬的山路,是通往前山必由之道,但自己已是成名多年的人物,方、蘇二人更是個中能手,這兩小孩竟沒放在眼裏。今晚如真被他攔住,傳說出去豈非笑話,又見黑摩勒生得那麽瘦小枯幹,不禁又好氣叉好笑,怒喝:“無知小賊!”正要追上。這時江明已和林飛彪動上手,聽黑摩勒一說,應道:“依你”,便舍敵人,朝前縱去。

林飛虎隻知黑摩勒近在江湖上異軍突起,對江明未怎留意。剛將縱起去追黑摩勒,腳才離地,猛瞥月光底下,一條小黑影弩箭脫弦般迎麵撞來,不由大驚,兩下勢子都是迅疾非常,身又懸空,變招換式均來不及,自恃武功,更不躲閃,百忙中運足氣功,雙掌運力,“順水推舟”朝前一擋,喝聲道“著”,方以為對方一個小孩,休說被雙掌打中,就這一下硬撞,不死也必重傷。說時遲那時快!眼看雙掌快要打上,猛覺小孩頭往下一低,雙掌同時打空,方覺不妙,當的一聲,胸腹間已被小孩的頭撞上,直似著了一下千斤鐵錘,當時眼花口鹹,兩太陽穴直冒金星,頭重腳輕,身子淩空往前一撲,奇痛昏眩中,還在妄想用殺手,順勢將敵人雙足打折。敵人已在上麵擦身飛過,兩條小鐵腿一曲一伸之際,借勢又在林飛虎前胯骨間踹了兩腳。雖因去勢已成強弩之末,無什力量,一樣也是難禁,身不由己,直撞出去三丈遠近才行墜落,雖在重傷之後,因恐跌撲地上更是丟人,勉強提著氣,將身一個翻折,仍用原式縱落。身在空中,以為一時疏忽,誤中暗算,雖覺受傷不輕,為了半世英名,還想強打精神遮遮體麵,落地便尋敵人,欲將他碎屍萬段,以泄忿恨。創巨痛深,神誌已亂,意忘了內腑受傷用不得力,當時隻顧體麵,未計利害,這一落地,便覺頭昏眼花,手軟筋麻,胸頭作惡,口裏發鹹,“哇”地噴出滿口鮮血,立時天旋地轉,再也立腳不住。想起前情,不由急怒攻心,狂吼一聲,鮮血似泉湧般噴出,就此暈死過去。

原來江明從小便在黃山昔練,深得師門真傳。尤其練就一雙神眼,敏銳異常。所習百禽身法,尤具無窮變化。人又持重慮後,不似黑摩勒輕率,自覺身在虎穴龍潭不可絲毫大意,貽羞師門。雖隨黑摩勒行動,一言不發,心中常自戒懼。林氏弟兄出麵,知道敵不止此,暗忖:敵眾我寡,上來如不打倒兩個,少時即能脫身,也是丟人。再和林飛彪動手,便知不是易與,越發小心。和黑摩勒一換,正想給敵人一個下馬威,一眼瞥見林飛虎待要縱身追來,正合心意。忙把兵器腰間一圍,覷準敵人發腳,縱身迎上。林飛虎哪知他是黃山蕭隱君愛徒,所習百禽身法變化無方,妄想以硬功取勝,致有此失,如非武功精純,就這一下,當時便斃命了。江明心善;落地回顧敵人落地便倒,又覺於心不忍,忙即縱回,朝林飛彪喝道:“你那同伴弟兄起意不良,害人反害己,身受內傷甚重。我懷裏帶有傷藥,你還不看看去!黑哥哥,他們也打我們不過,沒人再出來,我們也走吧。”

林飛彪瞥見乃兄倒地,知道受傷不輕,手足情長,又恐敵人乘機趕來傷害,無如身被黑摩勒絆住,休想走脫,正在又痛又急,聞言隻當仇敵有心說便宜話,方欲切齒喝罵,黑摩勒已接口道:“我們照例不打死狗。那老頭想是你哥哥,快看去吧,如要藥時,我這兄弟帶有蕭隱君自配靈藥,給你一塊也行。”說罷,身剛往側一縱,出了圈外。那林中隱伏的方、蘇二人,聽黑摩勒攔路喝罵,心中有氣,本要出來將林氏弟兄換下,給黑摩勒一點厲害,忽見林飛虎受傷倒地,林飛彪也非黑摩勒對手,越覺麵子難堪。心中有氣,剛剛奔出,正聽尾句,心內一驚,忙喝:“你二人誰是陶老前輩門下?”林飛彪不料敵人鬆手,救兄情切,不顧答言,己向林飛虎身前跑去。黑摩勒明見林中二人奔出,身法絕快,知是勁敵,表麵故作未見,暗中準備迎敵,出語譏嘲,未及開口,來人已先發話。江明最敬師執,一聽方。蘇二人口稱“陶老前輩”,知非外人,恐黑摩勒說話難聽,忙迎上前去道:“隻我江明便是。二位貴姓?”方、蘇二人定睛朝江明細看了看,同失驚道:“原來是你!十年不見,竟有這等本領,可佩服了!我二人名叫方倬、蘇振春,當年曾在始信峰見過,那時老弟還小得很呢。這次花家的事,陶老前輩也要來麽?”

江明也想不起二人來曆,隨口答道:“我們受人之托,來此隻為救人。師父大約不會來吧。”方悼笑道:“如此甚好,我二人也是友情所迫,並非得已。今晚之事,聞說主人誰也不幫,隻我二人受林兄之約。今人已走,令師靈藥煩賜兩塊。如見司空老人,請代問候。二位請上路吧。”黑、江二人萬不料如此易於脫身,也頗心喜。當即由江明取出靈藥,與二人匆匆作別。

林飛彪見所請的幫手反與仇敵成了朋友,又見兄傷太重,除卻敵人靈藥,萬無生理。

即他能夠上前攔阻,也非對手。坐視兩個小孩般的仇敵揚長而去,愧忿交集,自覺一世英名付於流水,無顏再回花家,含著老淚,方和方、蘇二人商量,打算背了受傷的人不辭而別,忽聽穀中腳步奔騰之聲,正是花四姑因聞林氏弟兄不聽解勸,約了新來二客同往穀外去截錢複、陳業,自己和查洪多年至交,知他脾氣古怪,手又狠辣,怒發時什事都做得出,林氏弟兄又是遠客,萬一為查洪所傷,諸多不合。又知今晚來人是南明老人所差,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如不參與,無論鬧出什事,還可以查洪老友諸須相讓,成心不問,來做借口。如若參與,一個不巧便丟大人。身是主人,其勢又不能不問。正在左右為難,舉棋不定,忽接穀中守望人報:“新來的山東路上黑道朋友黑影子神偷何亮,在崖上用暗器亂打陳、錢二人,因有查老先生隨護,人未打中,反吃今晚接人的兩小孩偷上崖去,將他點倒,扔將下來,被查老先生擒住,放在路當中。因吃點了穴道,呆立在那裏,言動不得。”

花四姑聞言,見同坐來客好些麵有忿色,覺得太不像話。惟恐林氏弟兄再有傷亡,於麵子上更下不去,偏生在座諸人一個也攔不住查洪,明知無用,於理不能坐視,便命苗氏弟兄同了兩個有本領的好友趕往穀口,攔勸二林、方、蘇四人,且罷幹戈,即速請回。如要報仇,事完包在自己身上,決將錢應泰父子尋到,千萬不可傷自己人的和氣。

苗氏弟兄走到路上,又接人報,林飛虎已為一小孩打傷,查洪業送錢、陳二人先走。少年氣盛,越想越恨,暗忖:查洪惹不起。這兩小輩如此可惡,須放他不過。難得查洪不在,正好下手,先將兩小狗打死。查洪回來,他們先動手傷人,料也無話可說。越想越氣,忙命人上崖晃動號燈,集眾來援。苗氏弟兄出時,原有好些人隨後趕來,想給雙方排解。號燈一動,花家不知有何急事,立命能手出動追去。

方倬已由附近守望人那裏取來溫水,與林飛虎將藥服下,人也漸漸醒轉,隻是急怒交加,受傷太重,不能出聲行動。林飛彪和方、蘇二人正在極口勸慰安心養傷,徐圖報仇之計,苗氏弟兄和後援諸人已相繼如飛趕到。間起前情,無不憤怒,當時便要追去。

方、蘇二人說:“事關查洪,敵人雖然年幼,身後卻有司空曉星和假名蕭隱君的乾坤八掌地行仙陶元暇,今晚保不同來?他們來意不過為救錢複,正好把人情賣在老查身上,任其自去。如因事生隙,壽辰這日豈不又多樹好些強敵?”苗氏弟兄終覺氣忿難消,仍然率眾追去。

方、蘇二人心想:黑、江二人走得很快,況又隔了些時,決追不上。勸既不聽,隻得任之。苗氏弟兄隨和眾人順著山路飛步往前追趕。剛追出五六裏,行經平曠之處,遙見山口外信號燈連連晃動,跟著沿途三四處守望號燈一個挨一個也晃動起來,相隔時候並不甚多,卻又不是報警信號。花家除山口設有眼線外,平日由穀口到山口這條長路,並未沒有望樓燈號。近因村中不時有人窺探,家人一個也未擒獲。江湖上朋友越來越多,廣幫中人就在日內到達,才在沿途添了幾處守望。本意防備加密,多些耳目,實則山路多歧,又易攀升,除非公然直入可以發現,來人地理若熟,或是本領高強的能手,蹤跡稍微隱秘,便難覺察,隻為壯點聲勢,並無多大用處。苗氏弟兄一查燈號,便知山外來了遠客。適走敵人,並未發覺。查洪是自己人,帶人出去,不用燈號報信還有可說,這兩個敵人,自己出穀時已命人用燈號傳知,前途發現蹤跡立傳信號,以便追趕,怎會一處也無人發現,暗罵道防守人都是飯桶,方自有氣,率眾加急追趕,前麵不遠山角上燈號接著晃動,看出來人甚多,已快臨近,猜是廣幫中人集眾同來。遠客初到,丟臉之事便被遇上,未免不好意思,忙囑眾人速將兵刃佩好,由苗成上前相機答話。剛剛說好,便見十餘條黑影由遠而近如飛走來,相隔三五丈便即立定。

內中縱出一人,手舉名帖,到了麵前答話,果是廣幫惡丐蔡烏龜約來的一幹黨羽,盡是廣、潮幫中有名人物。正應答施禮間,金眼神猖查洪獨自一人也如飛回轉,見苗氏兄弟率領多人,各佩器械,燈火齊明,徑前喝問:“你兄弟領人出來作什麽?”苗秀方要答話,苗成比較年長持重,正和來客敘話,瞥見查洪辭色不善,暗忖:此老既回,敵人必已逃出山去,再追也是徒勞,不如忍氣圓過這一場為是。忙插口道:“適接山口信號,因報信人今晚酒醉,說話顛倒,不知是敵是友,忙即追來。出穀又接信號,才知遠客光臨,不及放下兵刃,沿途迎接到此。適見名帖,俱兩廣路上有名英雄,為應蔡老前輩之約而來,內中還有你老人家兩位朋友。我們還未及上前拜見去呢。”

查洪原是護送錢、陳二人出山,路進未出一半,便遇上虞幹。虞、查二人本來相識,查洪問知人山接應,行蹤甚秘,無人覺察。回去走的又是昔日阿婷接引陳業出山的那條僻徑,即使林氏兄弟命人埋伏堵截,也遇不上。加以虞幹因聽黑、江二人在穀口外遇敵爭鬥,雖然兩小兄弟本領高強,終以身在虎穴,二林等人均非庸手,寡不敵眾,恐吃人虧,再三勸他回去。

雷應與查洪是十餘年前老友,原在北五省做獨腳強盜,自從隱居白象山,已然洗手多年,不知怎會和廣幫中人一氣,並還帶了女兒同來?方待往下追問還有何人,對方雷應認出查洪,已和一僧一道帶了愛女雷紅英走將過來,同時苗氏弟兄見來客走近,不願再說,也忙率眾迎上前去,紛紛請問姓名,各敘寒暄,同往回路走去。

查洪見一僧一道正是自己上半年專人前往約請的河南新蔡縣宏化寺方丈神力羅漢誌朗、福建興化長清觀住持火真人哈妙通,餘下俱是廣潮幫中有名人物。問知蔡烏龜因聽對頭方麵約有丐仙呂瑄等劍俠助場,雖然花四姑也約有幾位精通劍術的人物,到底幫手越多越好,卑詞厚禮,費了不少心力,竟將羅浮山神女崖隱居的劍仙三光真人郭雲璞約請出來。近日又由郭雲璞轉約到湖南長沙桃花村主呂憲明,準在花四姑生辰前二日一同趕到等情。

查洪當晚隻為報恩心切,又和黑摩勒一見如故,本心看不起二林兄弟,所以獨斷獨行,任性而為,實則始終仍是女鐵丐花四姑的死黨,並無二意。錢、陳二人一經出山,未生事故,便算對於南明老人交代過去,不複再在心上。當廣、浙兩幫借他講理,事一發生,早就擔心浙幫勢盛,能人太多,不惜破例向人求助,專人往請這一僧一道。自己也知性情不好,以前都得罪過,又是多年生疏,未必能夠請到。隻為花四姑再三懇托代約能人助拳,以免到時丟臉,不得不試碰一下。後來去人歸報,僧道俱往兩廣雲遊,不在廟中。花四姑因這一僧一道本領高強,仍不死心,徑命原人又往兩廣追去。

查洪眼看日期越近,音信全無,方恨二人不給麵子,忽見應約同來,並還代約了雷應父女,不由興高采烈,喜出望外。他本氣壯聲洪,加以酒後興豪,舊友重逢,越發肆無忌憚。苗氏弟兄得信歡喜,自不必說。那些來客,見一入山口便有人盤問,晃動號燈,沒走一半路,主人便即率眾迎出,又見查、苗諸人高聲笑語,俱以為防備周密,外人不會走進,都是自己人,無庸避忌,於是主客雙方全都隨意說笑,空山回應,聽出頗遠。

二人腳程迅速,查洪又是剛走不久,一會便被掩在身後。及至查洪和雙方來人見麵敘話,同往穀中走去,黑、江二人尾隨在後一聽,才知花四姑和廣幫所約能手甚多。單自己知道的那雷應父女和那一僧一道,已然夠人應付,何況內中還有郭雲璞和呂憲明在內。這兩妖道俱是昔年華山派烈火祖師門下,不但精通飛劍,還擅好些邪法異術。因當年峨眉派教主妙一真人承繼道統,光大門戶,到處誅戮異派妖邪,無處存身,郭、呂二人同門至好,又最好猾,看出情勢不妙,竟自背了師門,借故滇南訪友,一去不歸。彼時各正派正舉全力掃**妖邪,二人忽然失蹤,以為又遭正派毒手。二人卻偷偷同回呂憲明的俗家,變賣田產,隱姓埋名,隱居長沙桃花村中,避了多年,不曾出世。近年來因對頭強敵多已道成仙去,重又出現,仗著飛劍法術,漸漸故態複萌,並在閩、浙山中辟了兩處道觀,各收惡徒。所幸驚弓之鳥,仍有許多顧忌,不常出頭露麵,惡跡還未十分彰明。

去年黑、江二人便又聽師長說起,還囑遇時務要小心退避,不可迎敵,聞言不禁駭異。因見對方隻管高談闊論往穀中擁去,意還未足,仍打算尾隨深入,探個仔細。眼看隨抵穀口,正要掩身深入,二人猛覺眼前白光微晃,方覺不妙,身已不能轉動,被人挾去,淩空而起,和騰雲駕霧一般往來路飛去。

江明先雖嚇了一跳,離地以後,便覺出來的好似熟人,又朝山外飛去,料知不是外人,始終未動。黑摩勒自從出世以來,從來沒有吃過別人虧、未免氣忿,飛起不遠,覺著身能轉動,因臉朝側麵,看不出來人形貌,正在暗運真力,待要強行掙落,忽聽身旁喝道:“強敵少時即至,快隨我走,不許妄動!”黑摩勒聽出語氣不似敵人,這才明白來的是位前輩高人,方停掙紮。來人已挾二人舍卻正路,往斜刺裏高崖上飛越過去。剛剛飛過崖頂,便聽一種極細微的破空之聲由山口那麵遠遠傳來,跟著身也落在實地。未及回望,來人已先低語道:“你兩個先見識見識敵人是什麽來路,省得日後專一膽大妄為。”二人本已瞥見來人是個矮胖長髯老者,並非所料素識人物,聞言不暇回答,那破空之聲已由遠而近,忙抬頭一看,隻見幾條紅線夾著一道尺許長的黃光,流星過渡般由高空中飛過,直往花家所居深穀一麵投去,一瞥即逝,知是劍仙一流,好生驚異。回顧老頭,仍立身後,連忙一同下拜,叩問姓名。

昨遊武夷,無心中遇到一個峨眉漏網的五台餘孽,探悉廣、浙兩幫丐頭在此借他講理比鬥。本無心管此閑賬,一則華山派餘孽郭雲璞、呂憲明也在助紂為虐;二則浙幫中有我老友在內,既知敵人勢盛,不容袖手,本定到日再來,今日聞得曉星住處,趕來探望,又遇到江賢侄的令師,得知郭、呂二賊已和廣幫惡丐動身前來。算計今晚必到,你兩個此時恰用甫明老人令符往花家要人,難保碰上。惟恐人小膽大,不知利害輕重,吃了人的虧。他二人尚有他事,無暇前來。我已聽狄遁說起過你二人的資質,頗想一見,特意趕來,到時正值你們送走查洪,尾隨在後。小小年紀有此膽智本領,果然可愛。先想由你們鬧去,好在有我暗中保護,縱被識破,也無妨礙。快到穀口,忽聽遠遠飛劍行空聲息,知是妖道等趕來,這兩妖道俱是以前華山派烈火祖師門下,妖法飛劍,厲害非常。

便我也隻能勉力抵禦,難占一點上風,因此將你二人帶走。你所接的人已在途中。先遇此事,已告一段落,由他自去,無須再往相見。可隨我回到虞家,乘這四五日期限早作準備。我送你們到後,尚須往約能手,遲恐無及。我們走吧。”

二人一聽,知道來人便是聞名已久的天山飛俠老少年神醫馬玄子,與司空曉星、陶元曜諸位師長俱是多年莫逆之交,雙雙重又下拜。正述仰慕,馬玄子已催二人起立,一手攬住一個,將腳一頓,一道白光淩空飛起,先順崖後低飛,快到山外,方始破空入雲,疾如電射,不消片刻,便達永康,徑往堯民後園之中落下。

二人一看,隻江明的師父乾坤八掌地行仙陶元曜一人在彼,忙即上前拜見。馬玄子和陶元曜匆匆說了幾句,便自飛去。黑摩勒一問,才知曉星已因約入外出未歸,陶元暇為等馬玄子回來商量,來此相候,已就要走。二人稟過花家虛實。陶元曙行前囑咐二入:

“廣、浙兩幫約會已定日期,還有五天。在此期中,不許再往金華,到日自有吩咐。”

黑摩勒因已答應查洪,不便失約,當時未怎麽回答。堯民後園自從曉星久住,便不許人再進園去,隻有執役二童司空見慣,又因曉星囑咐,守口如瓶,勿須避忌,所以諸人隨意往來,一點也未驚動主人。

黑、江二人恐江母、小妹懸念,送走陶元暇後,便即越牆飛出,趕往舜民家中,徑由江母所居後園人內,見了江氏母女,說了經過。江母聽說一娘母女現居金華,便朝小妹看了一眼。江明恰好看見,便問:“阿娘姊姊,認得蔡大娘麽?”江母未及答話,小妹先搶答道:“我和她母女素昧平生,怎會認得?”江明見狀越覺可疑,便存了一分心,知小妹不會吐口,便不再間。談了一會,黑摩勒始終惦記和那斷臂丐鬥上一下,對小妹說:“持有司空叔手條,托方岩一個斷臂花子轉交丐仙呂師叔,實為姊姊取衣之事,明日須要早起,告辭先睡。”

黑摩勒知江氏母女不放心,力說:“伯母姊姊請勿擔憂。花家煞有能人,此事不同兒戲。我弟兄不去便罷,就去,也必先對司空叔說過,定必小心在意就是。”小妹喜道:

“隻要不多事和人動手,郭、呂二賊和老乞婆即便明知仇敵,見你二人這點年紀,也必顧全顏麵,不會為難。查洪又是怪脾氣。除非你們自我無趣,就有嫉恨的,也幹看著沒奈你何。大弟既聽愚姊之言,還有什不放心處?請安息吧。”

兩小弟兄回到臥處,同榻抵足,又商量了一陣。黑摩勒雖然膽大,也覺別人尚可,郭、呂二人俱精妖法飛劍,實不好惹,這二次前往,鋒芒務要斂起。江明卻說:“此去既不出手,有何意味?坐視妖道猖狂,反而生氣。與其在花家枯守,還不如候到正日,隨諸位師長伯叔同去呢。”黑摩勒從不失信於人,聞言暗忖:江家大姊正不放心他兄弟,就此撇下獨往也好。笑道:“我的意思也是如此。且等明日方岩回來再打主意。各自睡吧。”江明信以為真,竟自睡去。黑摩勒直盤算了一夜,略微合眼,天色已明,匆匆爬起。洗漱完畢,小妹走來,叮囑二人歸吃午飯。黑摩勒說;“今天須往方岩散錢,恐趕不回。打算在外買吃。”並把北山查洪之約業已作罷說了。小妹聞言好生喜慰。

二人辭出,先往堯民家中去尋曉星,仍未相遇。黑摩勒昨要的銀錢已代備好,放在桌上,共是百十兩碎銀子和百十串大錢。江明說:“這多的錢,多有累贅。”黑摩勒說:

“我有法子,你不要管。”隨命小童向廚房借來兩個竹籃、一根扁擔,將銀錢分兩頭挑起。正開後門往外走,魏良夫和錢新民忽然走來相見。一問黑摩勒,隻得說了大概。良夫便說:“方岩會期僅剩兩日,早欲往遊。二位小俠有此義舉,我二人也有一點餘錢,同往施舍如何?”黑摩勒不便攔阻,便請二人將錢取來,由己代散。同行無妨,到了那裏須作素不相識神氣,須俟散完招呼,始可同在一起遊玩。良夫也沒想到內中還有文章,忙令人將錢取來。二人共湊了三百銀子。堯民昨受感冒,在上房養息,也沒告知。新民欲令下人將銀子全換成製錢挑往,人隨後去,黑摩勒力說:“無須,銀子也無須兌換。”

黑摩勒知道此時尚早,二人還有好些耽擱,如有什事,到時早已過去,銀子又多出一兩倍,越發高興。隨後作別,由後園門溜出,轉向岩下大路,如飛往方岩胡公廟跑去。

香汛將終,沿途遊人香客絡繹不絕。二人年紀既輕,黑摩勒身更瘦小,長就一副怪相,卻用一根長大扁擔挑著百多串錢,步履如飛,朝前疾奔,加上跑起來快得出奇,晃眼便被越出老遠。遊人見了,無不驚奇萬分。有那上次見過他散錢的人,再添枝加葉一說,於是越傳越遠,連那本不打算去的人,也三三五五隨後趕去。

黑、江兩人一心想在良夫新民到來前和斷臂丐較量一下,隻顧飛步前馳,別的均未在意,一會到達方岩。正走之間,忽見七八十個乞丐齊聲呐喊“來了”,蜂擁而上。黑摩勒先隻當是上次散錢群丐多認識自己的緣故,眼看迎頭,暗忖:以前連來兩次,這裏叫花極為本分,從不強討惡索,施舍由人,永不爭搶,並且散在沿途,各有地段,岩腳下人數寥寥,怎會聚了這多,聲勢洶洶,一擁而來:念頭一動,猛想起前日斷臂丐相戲之事,料又是他慫恿,不禁有氣,這時雙方相隔隻得丈許,立即厲聲大喝道:“這裏不是地方!可去書院前空地上,由我看人發放。”

群丐意似不服,剛剛一聲呼噪,黑摩勒業已身隨人起,腳點處一躍十來丈,連人帶挑,竟從群丐頭上飛越過去。江明緊傍黑摩勒身側,見他越眾飛起,也跟著縱身飛起,因沒挑著重擔,又是有心炫耀,比黑摩勒飛得高遠得多。岩上下遊人見狀,不由轟雷也似起了一片喝采聲,半晌不絕。群丐原是受人指使,見此情形也都相顧失色,不敢再鬧。

黑摩勒仍若無事人一般,飛跑趕上江明,頭都未回看一眼,徑直往書院前空地上跑去。

經此一來,上下遊人俱往一處湊攏,紛紛尾隨在二人身後,等到書院前,人已越聚越眾。

黑、江二人先擇一平地突起兩丈多高的怪石,帶了錢挑縱身上去,朝下麵高聲喝道:

“適才苦朋友們俱請過來,我有話說!”群丐聞呼,齊聲應諾,朝石前圍去。黑摩勒見斷臂丐等均不在內,好生掃興,心想且將銀錢散完了再說,便笑對下麵道:“實不相瞞,我和諸位一樣都是窮人,此來散錢,既非炫富,也非沽名。隻為昨日來遊方岩,恰巧身上帶有別人給我的酒錢,看見諸位沿山上下募化,心想會期將完,我雖窮人,還有長輩伯叔隨便給我花用,諸位卻是沒有,意欲慷他人之慨,討些來分與諸位。因不知道人數多少,才把銀子換成零錢,按人分散,借此查點人數,以為再來分送之計。無心之舉,不曾想竟把貴行中一位斷了臂膀的朋友得罪。後尋他不在,留話旁人,要我第二天來此尋他。昨有要事,無法分身,今日一來為踐那日送錢之約,就便向斷臂朋友領教。現時他未在此,他愛吃酒,想必還在醉鄉,沒有到來。天氣還早,不妨多等他一會。日前計算,岩上下共是三百四十六位苦朋友,另有五位不在其內,也許還有遺漏。照我今日向人募來的錢、銀兩樣計算,大概每位可以分得一兩多銀子或是一千多錢。不過銀子多是整塊,來時匆忙,忘帶夾剪戮秤,懶得回取,全憑手掐,分兩不會一律,各人憑運氣,請不要爭多論少。我知這裏苦朋友岩上下各有地段,如能破例,都請到這裏來一同分散,省我點事最好。否則也請把本段的都請了來。如若來遲,我隻照著麵前的人散放,隻一離開現地去往別處,任人多少,也不再補送了。如有人遇見斷臂朋友,也請關照他一聲,說他想收作徒弟的小孩,現來應約尋他,向未來的師父先學點乖,此時他正向苦朋友們送錢。他雖也是窮人,但還不是貴行,既不犯貴行中規矩,也未背人發狂欺人。隻是拿尊長朋友賜贈銀錢,對苦朋友們表點敬意,散完即去尋他。要想收我做徒弟容易,說點便宜話,或是支使人出來擾鬧,大可不必,徒自耽延時候還在其次,如再因人一鬧,我見諸位不肯容我盡心,我將這錢留來買醉,豈非無趣麽?”

黑摩勒目光何等靈敏,先見七丐不隨大眾一齊上前,遙立旁觀,麵貌俱生,不似前日見過。方岩花子以殘廢和年老的占最多數,年輕的極少。這七丐都是年紀不大,內行人眼裏看去,個個都是體格堅強,真力彌滿。那說話的兩個更生得年輕秀氣,盡管風塵肮髒,精悍之氣依然現於眉字,一望而知為隱跡風塵中的奇人異士,便留了心。

江明更因侯紹說那斷臂丐和陰陽臉的一個,都是江湖上有名人物,不大好惹,知道這類惡丐心狠手辣,陰毒狡詐,連丐仙呂渲那麽嚴肅的幫規,門下都會出了許多敗類,人性不一,可想而知。自己這一上來便即炫耀本領,黑摩勒適才又說出那樣有骨子的挖苦話,惟恐遭人暗算,隨處都在留神。一見七丐溜去,並未向人叢中仁立,徑自分別繞出人後,相繼失蹤;隻有一丐身量最高,左耳隻剩半個,比較易認;去時恰值山坡下爬上兩個鄉民,兩下幾乎僮上,這才看出去處是院側一個崖坡,下麵深草沒肩,叢樹密茂,極易隱身匿跡。七丐由此穿行,所以不易看出。再往前仔細眺望,當頭一丐已在前麵叢草中現身,正往書院後麵樹林中繞去,知道林內必是對頭聚集之所,心中一動。暗忖:

雙方師長多半深交,本算是一家人。斷臂丐說話雖然狂妄,黑哥哥也大氣盛,本不知道來曆,怎能全怪對方?昨晚勸他徑尋斷臂丐轉交司空叔信柬,使其自愧,不和他鬥,偏是不聽。那信現在自己身旁,何不偷偷趕往,見機行事?如能解脫這場是非更好,否則使對方知道彼此淵源,動手時節也可互讓,不致真成仇敵。想到這裏,便說要在野地出恭,悄悄循路趕去。

黑摩勒見話完群丐齊聲謝諾,毫無異狀,算計先走七丐敵黨必是看見自己不好欺侮,偷偷溜走,徑尋斷臂丐、陰陽臉等首腦,商議如何設法對付自己,找回場麵,下剩俱是庸庸之輩,懶得多說。決計先散錢,錢完上麵群丐得信不來,必為地段幫規所限,說不得還須往岩上一行,好歹將銀錢一齊散完,踐了前約,再尋對頭較量。便令下麵群丐,十人一排,上麵站好,隨手將竹籃中錢抓起十整串往上擲去。彼時銀價,每千錢也值兩多銀子,足夠一個人三五月的用度。花子們自是紛紛喜謝,歡聲雷動。旁觀的人眾見此義舉出諸一二幼童,又有那大本領,又是希奇,又是稱讚,眾口喧騰,議論不絕。

黑摩勒先見群丐攔路喧擁,似欲搶奪之狀,以為這些窮人不知好歹,善門難開,如換旁人,豈不反為所窘?可見其窮,實由自取,不值憐惜,隻為言出必踐,心早涼了一半,斷定散錢時必要鬧鬼冒領,故作隨意散放,漫不經心,暗中將一整串錢繩捏斷,藏了幾枚在手裏,兩眼留神偷視,準備一經發現便即加以懲治。誰知這些乞丐俱極本分,感德知恩,自經吩咐,老是十人一領,各找熟人相好,等在一旁,挨次而前,一點不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