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回 危崖夜燈紅 失路無心遭巨寇 荒山涼月白 窮途遇救見高人003

侯紹隨說:“昔年曾和錢應泰相識,擒到馬琨以後,經他哀求苦告,也就放了。不想他同伴陳業回來,將牌盜去。其實借他一用無妨,就此被他盜走,卻是丟人不起。何況我還要用它應急呢!”江明便把樊秋走時情景對侯紹說了。侯紹喜道:“照此一說,他既和老偷兒作上對,沒個交代落場是不會來了,何況寶物又被令師攜走了呢。這南明老人的竹令符暫時已無用處,還是拿去還他,以後要用再借的好。那盜牌少年正是陳業。”黑摩勒天生俠腸,先受他騙也頗有氣,及聽侯紹將馬琨口裏所得大概情形說出,不由感動,覺著陳業為友義氣,又想起適才受擒時誠懇之狀,忽然心動,笑道:“四叔現既無用,我看陳、馬二人甚是可憐,何如成全他們朋友義氣呢?”

侯紹笑道:“錢應泰為人該遭此報。馬琨我也見過,更是陰毒險狠,江湖上敗類。

他師徒兩個一家人,不會有什好物事!陳業卻像是個好人。老刺猖出了名的不好惹,隻南明老人竹令符能夠將人救出,此外別無法想。而且我知林氏兄弟與老錢有殺妻之恨,曾經立誓:一旦報仇,必殺老錢全家。自從在武夷山練成了兩件暗器,已尋老錢好幾年。

不料老錢自從敗在天山狄遁手裏,一直隱居天目山中,難得出門,也不與昔日朋友見麵,一點不知仇人尋他。林氏兄弟也訪他不到,難得他子被困花家,正好借此引老錢上門,連父帶子一齊下手。如無南明老人令符,小錢固然早晚不保;就用令符,老刺猖向例要做就做,林氏兄弟多不願意也必攔他不得。真要硬攔,老刺蝟必然變臉,說:‘人是我擒來的,現在並不知他家住何方,我現看老友情麵放掉。你尋他父子報仇,我不管;是好的,須等他走沒了影,你自設法尋訪,才夠交代。要打我老查手裏趁現成,他家大人又不在此,休說不是丈夫所為,我這裏先辦不到!’林氏兄弟嘴和手都吃他不消,又在花家作客,白碰一鼻子灰,自然更恨。當時由他放走,必定隨後尾隨下來,或是就手殺死,或是將人擒去,要老的出麵來索,那日子就更難過了。我們打算救人,就當救徹。

固然林氏兄弟不是好東西,如非當年叔侄三人在福州稱霸,橫行欺人,也不致吃錢應泰的大虧。但是我和老錢無此交情,人又不好。此時自家受人重托在此熬日子,何苦管這閑事呢!”

江明道:“那年錢應泰霸占我師兄申林的山洞,狄師叔往抱不平,便有師父在場。

聽師父說,他陰刁耳軟,武功頗好,人還無什大惡,四叔怎這恨法?”侯紹道:“我最恨不義氣和陰刁人,所以我和他熟識好幾年,見麵老談不到一氣。他也厭我,隻不敢招惹罷了。”黑摩勒笑道:“不久各南省惡丐均往金華北山講理,聽說丐仙呂師伯也要到場。就這機會,前往湊個熱鬧不也好麽?”侯紹笑道:“我知你救人尚在其次,實想淘氣趁熱鬧,對不對?你不說他們義氣麽?這樣辦,他們除此無路,如真義氣,逃必不遠,定還尾隨下來,或是二次再來偷盜,並且我也有話想問。他隻要有此膽子毅力,為友不避艱險折辱,不得不止,等他來時就借與他,否則作罷,你看好麽?”黑摩勒何等機伶,聞言晴中回顧,果見身後樹林內有人影一閃,知被料中,故意大聲笑道:“這樣說來,人家不來偷時,四叔是不借的了?可是這次我和明弟不管閑事,四叔也不許將它藏向隱處。如被偷去,便須借與,莫又說丟了四叔的人生氣呢。”侯紹答道:“那是自然。”

黑摩勒因原經過的樹林,有丐仙門下五丐在彼議事,適才斷臂丐曾說大話,立意鬥他。此時不欲相見,特意挽了侯、江二人繞道回廟,所行俱是僻靜田野。且談且行,不覺到了三官廟門首。黑摩勒回望身後無人,廟中老道士己聞聲出迎,見三人一路,笑問侯紹:“怎與兩位少爺遇見?”侯紹也沒理他,徑引二人往後院房中落座。黑摩勒說起明日要往方岩施散銀錢並鬥斷臂丐事,侯紹聞言驚道:“你怎如此隨便?那斷臂叫花名叫楚生,乃當年丐仙門下心愛弟子。二十年前夜行山中,一人獨鬥四虎,虎雖殺死,一臂也因虎口咬傷,有毒斷去,重又苦練十年,練成一身好功夫,江湖上都稱他為獨臂金剛。丐仙昔年清理門戶,因他也曾犯有過錯,為了是愛才,想保全他,特意事前遣往雲貴深山之中。一去多年;今始回轉。聽說這廝常說學無止境,生平練功夫從未間斷過一天,至今仍是童身。丐仙格外垂青,也由於此。但是這廝記仇心重,手又狠辣,你如小敗,他覺占了上風還可,如落下風,休想和你甘休。好鞋不沾臭屎,惹他則甚?何況黨羽又多,那鴛鴦臉的,現算丐仙嫡傳高足之一。此人性格比那廝好,本領更比他高,也不是好鬥的。令師叔和丐仙至好,本是自己人,為了不知底細的兩句閑話無事生非,何苦來呢?”江明也從旁力勸。

黑摩勒方自沉吟,老道士忽然跑進,說有一紅臉少年求見。侯紹笑道:“這小孩果是不錯,居然敢明來相見。叫他進來吧。”道人一會領了陳業走進,告退自出。陳業隨說:“後輩陳業,拜見侯老前輩。”人隨拜倒。侯紹笑罵道:“滾起來,我不喜歡這樣子。”陳業隻得起立。因見黑、江二人年輕,疑是侯紹門徒後輩,口稱“二位大哥”,過去一揖到地。江明忙即起身還禮,黑摩勒仍坐那裏,把頭略點,笑道:“我和你才第二次見麵,屋裏三個人,你怎單和他一人叩頭,輕看我年紀小麽?”陳業口齒本鈍,日裏又吃過黑摩勒的苦頭,聞言益發慚沮,呆在那裏答不上話來。江明過意不去,笑道:

“我黑哥哥愛說笑話,不要當真,我們都不是外人,你有什話,隻管說吧。”侯紹也笑道:“他叫黑摩勒,他叫江明,都是我的忘年之交。我屋裏隻一把椅子,你三人可並排坐在**。再要愉我東西,先和我說一聲。就沒得苦吃了。”

江明見這老少二人都是油嘴滑稽,鬧得陳業滿臉慚惶,不知如何是好,心中不忍,便伸手拉他坐下道:“四叔和黑哥哥都是這樣滑稽性情,你越隨便越好,一拘泥就受罪了。我們已知你為人,要不也不請你進門了。”陳業聞言甚是感激,這才躬身說道:

“後輩的事,老前輩想已知道。此次並非敢於輕犯虎威,隻為師兄錢複年輕,不知利害輕重,被困金華北山女鐵丐花四姑家中,吃查洪阻住,不能脫身。現染重病,又有錢家兩個仇人在彼,命甚危險。經人指點,往盜南明老人竹令符,不料被老前輩取走。一時情急無知來此偷盜,又吃這位英雄擒住,僥幸逃脫。明知不能再盜,來必無幸,無奈別無生路,逃後並未遠去,一路尾隨下來。再盜實是不敢,迫不得已來此跪求老前輩開恩,暫借一用。等將錢複救出,即行奉還。後輩年輕識淺,去時並望多加指教,免致誤事,感激不盡。”侯紹便問:“此策何人所教?”陳業因和馬琅同往黃岡途中鬧出許多故事,幾乎失落銅龍符。日前回到一娘家中,大受阿婷埋怨,說他不應允許匪友同行,幾乎誤人誤己。並說:“似此荒唐,如非蒲世伯來信誇你,力為解說,阿娘幾要將你逐諸門外了!”陳業對於阿婷已種情根,見她說時滿麵嬌嗔,眉目之間隱含幽怨,懊悔已極,哪裏敢再泄露一字?

侯紹見他答語含混,越要追問,不然符便不借。陳業細查侯紹口氣,與花四姑似無什麽淵源,被逼無法,把一娘一節隱起,說是虞幹和祝三立的指教。侯紹喜道:“老祝是我朋友,一別多年,不通音信,竟在此麽?他為人何等義俠,怎會與老虞這樣的自了漢一起?”陳業一聽,侯、祝二人至交,好生欣喜,便把相識經過略微說出。侯紹問道:

“現在花家黨羽雲集,臥榻之側豈肯容人、難道此老還和他是鄰居麽?”陳業道:“三叔也是偶住在那裏,隻不常在家。夏天有人勸三叔移開,三叔執意不肯。挨到上月,果然花家命人往他所居崖洞中尋事,恰值三叔不在。第三天回來,得知此事,當夜便去花家,鬧了個河翻水轉,可是花家並未再往擾鬧。聽虞幹世伯說,三叔本另有一個好住處,因防花家說三叔怕他,所以原住山洞仍就常去。”侯紹道:“老祝既肯幫忙,你為人必還不差。不過你沒人打接應,一有失錯,人救不出,連南明老人也丟了大人。老祝是明麵,我也不便出頭。最好黑、江二人同去,我再教你們一套話,方得無失。林氏兄弟見人被老刺猖放走,必要追出生事,但有祝、虞、黑、江四人相助,隻能在花家脫出,便無礙了。”

陳業聞言大喜,方欲向黑、江二人懇求,黑摩勒道:“這個不行,明日我還有事呢。”侯紹笑道:“你沒事時找事。適才還說去湊熱鬧,現有這好的玩意,你又拿架子了。”黑摩勒道:“不是拿架子。一則斷臂叫花說話太狂,須給他看點顏色;二則星叔還有一字條命他轉交丐仙,怎能丟下不管呢?可叫明弟前往,我事完再去好了。”侯紹道:“此事非你同行不可。再說那些花子也算自己人。令師叔還有信著你麵交,怎再和人作鬥?金華之行越快越妙,不能遲延。花子們暫時又不會走,並且他們也要往北山去,不是沒見麵的日子,忙他怎的?至於散錢一層,金華回來也不為晚。廟會期中,他們都不愁沒吃用的,你忙他作什?”

黑摩勒不知侯紹暗中為他解圍,信以為真,暗忖:斷臂丐橫順暫時不走,金華回來也是一樣,說:“要回到虞家,與江小妹等說一聲,當晚一同起身趕往金華,次日黎明去往花家將人要出。歸來再往方岩,許能趕上。”侯紹道:“這樣不妥,就當晚起身,也是黃昏時往花家好些。大白天裏沒個閃躲。”黑摩勒隻得應了。侯紹隨即指示機宜,令江明回家稟知母姊。黑摩勒乘有餘暇,趕往白雁峰何家,將花家和斷臂丐事一齊告知七指神偷葛鷹。次早徑由何家起身,與江、陳二人約地相會。到了金華,先見虞、祝二老,略微歇息,傍晚再行人山。商定,陳業謝過,便請老少三人往酒樓同飲。侯紹道:

“你這算酬謝麽?他二人有好去處,我也有我的酒友,誰吃你的?各自散吧。”陳業不敢再說,隨向三人拜謝而去。侯紹也將南明老人竹令符取出,交與黑摩勒,各自分手不提。

黑摩勒趕往白雁峰,見著何異,一問師父,說葛鷹出遊未歸,行時說,昨夜歸途遇見舊友,約往金華北山觀場,並說黃山蕭隱君和門下弟子也接有丐仙呂渲請帖,不日還要回來。黑摩勒聽出師父和蕭隱君都與丐仙一氣,心越歡喜,知道有些日耽擱,願和江明同聚,略進飲食又往回趕。到時天才三鼓,先去堯民家中,見曉星不在,留下一字,說:“明日所命之事,須待金華回來。”再往舜民後園一看,江氏母於姊弟三人,和舜民夫妻三人正在挑燈說話,言笑方歡。消夜後,舜民夫妻告辭歸臥,小妹因江、黑二人明日早起,催睡早安歇,並囑江明遇事仔細,不可冒失。

黑、江二人同榻,天甫黎明,便既起身。小妹強留二人吃了早點,才令上路。先往昨日所約之處,陳業已同馬琨先在等候,見黑、江二人走來,忙代馬琨引見,並謝相助之德。馬琨嘴甜,長於恭維,黑、江二人終是年輕,同走一程,談談說說,也漸相投。

四人到了金華,先去章家見了章煥,說明來意,忙令人把虞德請來,托向乃祖先容求見。

馬瑉因虞幹不許相見,這次又和兩生人同來,以為虞德不是堅拒不見,便是隻令陳業一人前往,弄巧還許別人都見,不見自己,當著外人豈不難堪?方自估啜,不料虞德匆匆跑回,一會祖孫二人便一同走來。

黑摩勒聽說虞幹不甚肯見外人,見時還要命人請示,心中不快。這時江明出便,未在室內。虞氏祖孫一進門,章煥首稱世伯,黑摩勒明知來人是他,故作不知,坐在一旁裝睡。陳、馬二人見狀,恐虞幹生氣,忙即上前行禮,並喊:“黑兄,虞老前輩來了!”

虞幹隻向陳業含笑點頭,略一讓手,也未理睬馬琨,便笑道:“我本不來,因聽小孫說,新來兩位佳客,內有一人是我生平知友的未傳弟子,司空老友師侄,葛老偷兒新收高足,現在這裏麽?”黑、江二人隻陳丫馬諸人說過名姓,來曆根源未吐隻字。陳業適對虞德,也隻說是南明老人竹符已然取到,並還約有黑,江二人相助,意欲往見商談,詳情也未說出。黑摩勒嫌虞幹偈做作態,北山之事並非離他不可,意欲借此掂他斤兩,及聽說話竟是師門知友,並與司空曉星舊交,不敢怠慢,忙作驚醒起身。章、陳二人正有僵意,忙代引見。行禮之後,虞幹笑道:“我聞令師仙遊以後,你隨司空老友出道。才隻一二年的工夫,便異軍突起,名滿江湖,渴欲一晤當世神童,得信便忙趕來。今見賢侄,果然精氣內充奇光外蘊,不必再問學業,已知梗概了。聽說還有一位同伴,自來名駒不與劣馬並馳,想來也是良材,怎未在此?”

黑摩勒見虞幹白發飄蕭,童顏溫潤,身材瘦長,筆也似直,二目神光炯炯,語言爽朗,聲如洪鍾,師門舊友,知非常人,驕慢之心不由全數去盡,躬身答道:“老前輩誇獎,實不敢當。那是盟弟江明,乃黃山蕭隱君門下,剛出解手,一會就來。”說時,江明正走進屋,見了虞幹,知是老輩,未容陳、章二人引見,先自禮拜。虞幹見江明英儀內蘊而舉止端厚,彬彬有禮,不似黑摩勒鋒芒外露,越發驚喜,笑道:“老夫奔走江湖數十年,後起人材也見了不少。似你二人這等資質稟賦,又這麽年輕的,直是初見。適聽黑賢侄說,江賢侄乃隱君高弟,小孫又說來客年紀比他還輕。心還在想,陶公人最持重,小小年紀便許出道,必有過人之資,果然所料不差。我和南明老人曾與陶公至友,司空也是舊識。陳賢侄往求竹令符,多日無信,忽與你二人同來。難道南明老人不念舊惡,惟恐老刺猖難弄,借符之外,還命二位賢侄來此相助麽?”陳、黑二人隨把來意說出。虞幹恍然道:“我原料南明老人未必肯管閑事呢,果然還有許多周折。陳賢侄一片為友血誠,居然感得侯四弟與二位賢侄仗義相助。不特人可要出,還免卻林氏兄弟尋仇加害,可稱因禍得福,祝三兄日前已有事他去,人不在此。老刺猖心感南明老人救命深恩,常時慨歎彼此年老,南明老人又不出問世,金珠玉帛非其所愛,隻恐此生永無報恩之日,一想起就難過。隻要竹令符取到,休說侯四兄轉借,無殊老人同意,便是偷來,他誌在報恩盡心,也認牌不認人,當時必放,就和花家變臉,也非所計了。你們隻管前去,其實連我也無須同往。不過我和花家早已變臉,北山講理,我也在約之一。不去,將來知道,反說老夫怕他,仍照侯四弟所說做去好了。”於是便照預定方略行事。

飯後陳業見有餘暇,借詞欲出。馬琨因虞幹不大理睬,一則心煩無聊,又恐時久黑、江二人因而輕視,也想隨往。虞幹看出陳業麵有難色,知他往會一娘母女,作色道:

“那一次都因你誤的事!當日黃昏便須起身。陳賢侄此去,乃是入山探聽虛實,何用多人?你不在此陪客,同伴作什?”馬琨知虞幹對人和易,惟獨對己深惡痛絕,背後所聞已多難堪,初次見麵又複如此,當著眾人懊忿交集,還不敢現於辭色,隻得賠笑道:

“小侄隻當三弟去買款客果點呢,不去就是。”虞幹也沒再理他,徑和黑、江二人敘談,語多獎讚。馬琨又是一氣,暗罵:“老豬狗勢利眼!無非人家師父名望大些,便這等拍捧。老錢和你還是多年患難之交呢,我那麽找你,麵都不見,還說許多壞話。今日我們請得人來,手有南明老人令符,知必成功,便狗顛屁股跑來湊現成,既倚老賣老,怎又見黑、江兩個小孩就低頭呢?真不要臉!此番把小錢救出,回家有了交待,便和娘說明,另投名師。學好本領,不把你們這些老小畜生全家殺死,出我這些日來惡氣,我不姓馬!”由此馬琨與虞幹也成了不解之仇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