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回 危崖夜燈紅 失路無心遭巨寇 荒山涼月白 窮途遇救見高人002

蒲紅正撕風雞,沒什留意,笑問:“剛侄又有什花樣?”蒲青道:“總歸頑皮,他還有什好事?停歇再和你說,沒的叫外客笑話。”隨對馬琨道:“這是六舍侄,名叫蒲剛,年紀才得十四歲。因他小時多病,從斷奶起便隨家祖起臥了六年,頗得家祖憐愛,學了一點手腳,專門愛打抱不平。他如看人不得,什頑皮事都做得出。幸是個眼軟不服硬的脾氣,有那曉得他性情的,看他年輕,讓他一點,也就罷了。否則鬧起來,不做到淋漓盡致不肯歇手。後山毛賊常吃他的苦頭,雖然暫時還不曉得對頭是我家一個頑童,我總怕他將來撞到定頭貨,吃上苦就不小。勸又不聽,真沒有法子!”蒲紅看了馬琨一眼,笑道:“其實遇上他作對,隻消服個低,不就完了麽?至於碰釘子的話,他一個小孩子家吃點虧,也不算十分丟人。何況還有那位老人家在後頭呢,怕點什麽?”蒲青道:

“你還說呢!他一個人反還不夠?都是你們老小兩個給他長的誌,要不也沒這大膽子。”

蒲紅笑道:“你說老幺公還差不多,我本事還沒他大,能長他的誌麽?”蒲青道:“你少說。好些壞主意,不是你給他出的麽?早晚被祖父曉得,看你兩叔侄受用!”蒲紅道:

“你當祖父真不曉得麽?我們有什事情能瞞得過他老人家?還不是疼愛剛侄,裝不知道罷了。”蒲青微怒道:“紅弟連祖父也議論起來,膽也忒大了!”蒲紅臉上一紅,不再答言。

這時雨勢更大,四圍竹樹吃風雨吹打,匯聚繁喧,聒耳如潮。蒲青早把小泥風爐搬來房內。三人一邊燒剝竹筍撕些雞肉就酒,一邊隨口談笑。馬琨恃能說,心欺主人年幼,不曾出山遠遊,便把近來足跡所經當作談資,盡情加以粉飾。先說起黃岡之行並莫家做壽盛況,漸漸談到故鄉各縣景物。蒲青還不怎樣,蒲紅隻是微笑,不讚一詞,馬琨忽然警覺,想起蒲紅離山多日,看這神情,莫非所去之地便是金華?心方一動,猛又聽得有小孩敲窗,高喚“紅叔”。蒲紅忙答道:“剛侄怎不進來消夜?這般大雨天還不睡,雨地裏跑來跑去作什?”窗外小孩道:“你快出來,大幺公喊你呢。”蒲紅聞言,答聲:

“你等一等,我換好雨衣就來。可要帶點吃的去?”小孩答道:“不要,那裏都有,家夥卻要帶上。今晚我們就睡在那邊了。”蒲青喝道:“剛侄!大雨夜深,你們鬧些什麽?”小孩答道:“青叔你不要管,這是太麽公做的事,我不過傳句話吧。”說時,蒲紅已急匆匆跑向裏間,一會穿了一身油綢子製的雨衣帽褲,背插鋼拐,腰佩鏢囊,走將出來,說:“哥哥陪馬兄吃完早睡。太麽公喊我有事,明日午後,峰樓見麵再說,今夜我不回來了。”說罷轉身就走。蒲青連忙追出。

馬琨聽二人語聲頗低,尋一窗隙往外一看,窗外大雨如注,由明視暗,什麽也看不見。一會微聞門響,便見一大一小兩條黑影,在窗前燈光微映中橫越而過,其疾如飛,一閃即逝,除雨聲花花外,更聽不到別的聲息。尤其那小的一條黑影,身法更快,知是蒲剛,好生驚服。暗忖:小小年紀如此身手。蒲青弟兄的本領雖未實地領教,看行徑也比自己要強得多。平日自恃師傳本領,解數神奇,別有心法,妄作聰明,不肯下苦用功,連那十幾手絕招殺手也都不曾到家,便心高氣做,目空一切。雖知這一次走到江湖路上,到處都是荊棘,蒲氏全家老少個個能手,師父對於江西諸名家都常述說,單沒提他,此老已隱此多年,難道師父就會毫無所聞麽?正想著奇怪,忽聽蒲青笑道:“馬兄不日便可回裏,不必愁思。再吃點東西,請安歇罷。”

馬琨回頭一看,蒲青已早回坐原處,知被看破,自身是客,不該窺覷主人動作,隨口遮飾道:“令侄一點年紀,竟有如此本領,令人佩服。小弟在自癡長幾歲,什麽都未得著門徑,真愧殺了!”蒲青笑道:“令師錢老先生有神拳祖師之稱,馬兄是他高足至親,豈有不濟之理?舍侄算得什麽?聽說近來江浙一帶小輩弟兄中,著實出了幾個好手。

有一個外號黑摩勒的天生奇資更是出奇,年紀也和舍侄相差不了多少,那才令人佩服呢。”馬琨聽他提起錢應泰,分明自己來曆行徑俱已深悉,隻當陳業所說,起初未打出師父旗號,不便多說,隨口敷衍過去。蒲青又說起黑摩勒的身世為人和那一身本領。馬琨一聽,世上竟有這等年幼的異人,越發驚奇,由此便記在心裏。談過一陣,各自安歇。

次早醒來,聽中室內有人說話,好似蒲氏兄弟之外,還有一人。語聲甚低,聽了一會,沒有聽出。蒲青忽在外喚道:“馬兄醒了麽?”馬琨答道:“剛醒,今早又起晚了。”蒲青道:“晚並不晚,家十五叔來了。”馬琨知來人是蒲青的堂叔蒲江,新從黃岡回來。他拜完了壽,又耽擱這些天才起身,和莫家交情深厚,可想而知。自己出醜的事,不知曉得也未?又沒不見之理,隻得應聲趕即扒起,穿好衣服,蒲青已把洗漱水端了進來。馬琨慌忙接過,歉謝連聲。

蒲青低語道:“事也真巧。馬兄昨晚想家,送你出山雖非至難,到底也費手腳。今早天才亮,十五叔便冒雨來此,說昨晚賊黨要乘雨夜偷人材中查探,馬、陳二兄如仍藏匿在此,自非大舉約請能手,借口與我們拚個死活不可。便不在此,隻要探出了我們放走,也是不肯甘休。不知怎的被剛侄知道,將紅弟約去,同到白龍澗吊橋附近埋伏,先已吃幺公擒到一個,後又來了兩個,用索抓飛渡的。剛侄容他渡過,冷不防搶過索抓,丟向澗底,斷了來人回路,再和紅弟同出動手。這時天交半夜,雨也漸住。來人武功實是不弱,按說剛侄還可應付,紅弟卻是稍差。幺公脾氣,照例隻許人一對一,不許倚多為勝,見來人隻得兩個,便在旁觀戰,沒有上前。所幸路生天雨,來人久聞家祖和麽公威名,自覺深入重地,勢孤境危,不免有點心慌膽怯。剛侄又刁又狠,和他動手的一個,才一照麵便中了一三棱刺,和紅弟換了個,才得打個平手,整打了一個更次,未分勝敗。

賊黨後麵還有一個望風的不曾過澗,聞得對崖同黨喝鬥之聲,情知不妙,忙即歸報。老賊原在附近等候,因後來這兩個俱是他的好友,路過相訪,自告奮勇前來,如若失陷,丟人不起,得信情急,忙即率眾來救,準備與幺公拚命。剛到澗邊,正待喝罵,向幺公叫陣,恰值三家叔回家省親,還和一位姓甘的老前輩同來。因在路上管點閑事耽擱,到晚了些,恰好遇上。同時幺公見紅弟、剛侄久未得手,也自不耐。又聽先擒那賊供說,賊頭近聽愛妾兄妹之言,說我們近年屢屢恃強欺人,與他為難,兩雄不能並立,必有一傷,與其等將來吃了大虧再破臉,何如乘他隱藏逃人,其曲在彼之際,和蒲氏祖孫分個高下。能將蒲家轟走自好,不能,索性棄了這裏,並入老巢,日後再打報仇主意,也倒省心。老賊耳軟,竟信枕邊之言,連日四出約請能人,不是同黨中還有幾人持重作梗,早來犯了。今晚決定先探逃人下落,以定計較。就你二位不是我們救走,人早出山。因他手下已被幺公連傷了幾個,怎麽也要撈回一點麵子才罷。反正仇怨已結,便將紅弟、剛侄喝退,空手上前,將來人一齊點倒。

“甘老前輩和雙方都是熟人,先遇老賊,問知底細,硬行出麵打圓場。老賊久知三家叔不但自身本領高強,又精劍術,尤其一些師友俱是當世最負盛名的人物,真比麽公還要難惹。他不知三家叔每年必定歸省,隻聽說出家入山,從師學劍,永無歸期,想不到會在此時回來,如非有甘老前輩同行,當晚這老賊定吃大虧,弄巧身敗名裂命都不保。

起初隻當家祖不會管這類閑事,來和麽公拚命,也隻憑著一時盛氣,原無把握,隻已率眾來到,不做也得做。到時心中恐已發寒,再見三家叔,自然越發氣餒,巴不得有人出頭解圍,立即買了麵子,說了幾句場麵話。意思仍想查問人在這裏也未,不交出也行,至少必須說出來人姓名來曆,看是他仇家所差不是。三家叔不知就裏,但知老賊不會無因而至。他性情寬和,不輕與人爭持,又看朋友麵子,與甘老前輩一同飛身過澗,見了幺公,問知就裏,因明人不做暗事,已將二位來曆說出。告以實是路過,因賊黨故縱惡狗傷人,逼得無法,將狗殺死,現被幺公救來,尚未痊愈。令老賊回去追究,如果所說不實,我們必將二人交出,不傷多年鄰裏和氣。否則我們不能見死不救。濟困扶危,誰都應該。不但人不交出,還要令他處治他那無故縱狗傷人的賊黨。老賊素性多疑,本料定你們是他仇家所差,一聽不是,知我們決不會假,所說如實,情理上說不過去,隻得認了晦氣答應。反是那被麽公點倒的二人不肯甘休,約我們下半年在一個地方相見,說了幾句過場話,徑和老賊作別而去。先擒小賊被三叔放掉,隻家祖一層未對老賊說起。

事情都推麽公和紅弟所做,總算交代過去。家祖得知此事,便令十五叔傳話,說三家叔午飯後尚須出山一行,正好送你。早點後,可往峰上去見陳兄作別,不必等到午後了。”

馬琨聞言大喜,忙即感謝”。蒲青還要往下說時,馬琨洗漱早畢,覺蒲江一人枯坐外室,尚未禮見,笑問:“我們談得久了,十五叔在外,等我拜見之後一同領教吧。”

蒲青低語道:“家十五叔性情古怪,難和生人投緣。最好不要理睬,由他去,也不可見怪,嫌他簡慢。他實是天性如此,隻一處久,就自然好了。馬兄今日要走,何必白費口舌,我尚有事,不能奉陪。你隻在房中,等吃完點心再出去相見,稍微請教,便隨他走。

十五叔也是愛幹淨,昨夜一場大雨,現仍小雨未住,多好功夫的人,上半峰樓去,也難得不會弄髒的。我如非有事覆命,今日不該班,正好不上去,省得受十五叔的教訓。我是小輩,又沒法分辯,你沒上慣想必更難。要是一身水泥糊塗,怎見家祖?你可將我雨衣鞋帽穿去,到了上麵一齊脫下,扔將下來。回時身上濕汙與否就無關了,三家叔又不在乎這些。”

馬琨屢聽老主人生具潔癖,隨口謝了。時天還早,蒲青也是剛起不久,未用早點。

依了馬瑉,不吃就去。蒲青說是不忙,自去端來點心,和馬琨吃完。出房一看,蒲江已早走去。蒲青取來雨衣鞋帽,與馬琨換停當,才見蒲江走來。馬琨禮敘之後,見蒲江年比蒲青略長,身材瘦小,二目炯炯,神光足滿,通身整潔,暗忖:外麵雨還未住,滿地汙泥,他衣服幹淨,還說打得有傘。這鞋靴怎會又新又幹淨,一點濕跡俱無?心中奇怪,便留了神。蒲青笑問道:“祖父早課未畢,十五叔就上峰去麽?”蒲江道:“可令他兩個先會麵,早點無妨。”馬琨因有先人之言,自居後輩,執禮甚恭。蒲江隻是冷冷地說得聲“走”,便當先出門。

馬琨見他隨手在門外拿了一樣東西,跟出一看,乃是一長一短兩根木棍。長的一根,上麵張著一個油布傘,一到門外便騰身平起,腳不沾地以手代足,鶴行鸞步一般向前走去,卻不甚快,才知靴鞋不濕之故。隻不知那峰如何上法。回顧蒲青,揮手催行,忙擇水泥較少之處,一路縱跟趕去。一會相次到了峰下,繩梯已先懸在那裏。蒲江道:“我先上去等你。”說罷,將左手短棍往泥地裏一插,深入尺許,跟著身子往上一起,輕輕落在棍頭之上。隨將傘放落少許,成了活的,不會撐滿,然後一手握著傘軸,一手握柄,倏地一收一放。下麵單足在棍頭上一點勁,人便淩空直起。上到三丈來高,勢子一衰,眼看快要下落,蒲江又將右腳踹著左腿,身子一屈一伸之間,手中傘又是一收一放,人更高起,接連兩三下便飛向峰上,不見人影。耳聽峰腰上喝道:“你就上來好了!”這類五禽輕功,馬琨雖常聽師父說天山狄家叔侄弟兄俱精幹此,但是運起來,也隻平地飛身到了空中,隻能在停處顯些解數身法。前後左右改道斜飛,至多作上兩個盤旋,上時快慢由心,除狄梁公已成劍仙,絕跡飛行,又當別論,如想節節升高,卻是萬難,蒲江身法雖與所聞不類,似這樣隻憑一把傘便可平地升天,休說眼見,連聽都未聽說過。蒲青還說他本領不過比己略強,在蒲氏全家中比起來隻算中中,餘人可想而知。哪裏還敢怠慢?聞聲立應,飛步往上便縱。

那繩梯最下一層,離地也有丈許,大雨之後,泥濘土軟,又滑又粘,峰腰上更掛著好幾十道大小飛瀑,風一吹過便淋漓滿身,涼氣逼人頭麵,氣都快透不出。馬琨又恐把衣服弄汙,越矜持越使不上勁,縱了兩次才到梯上,冒著積溜新瀑,援梯而上。梯是軟的,下麵又沒係住,由峰腰上直垂下來,長而且厭,本來無風自搖,風勢再大,越發左右搖晃。中間好多處都扭結成條,無法解開,足不能踏,隻得用手援上,有好一會才到峰腰石崖,崖口藤草附生,水泥雜遝,等翻身而上,通體已是水泥汙染。因上時蒲江催喚,到了崖上,雨勢忽又轉大,見蒲江已早縱向樓門以內,一時疏忽,忘了蒲青之誡,冒雨往前便跑。快到樓門,還未走進,蒲江忽又跑出,低喝:“你快停步!這樣就往裏跑麽?”馬琨這才想起主人父子俱有潔癖,並且雨衣帽兜也還未往峰下扔落,不由臉上一紅,連聲道歉,自告冒失,撥頭往外便跑,才一轉身又聽蒲江喝道:“回來!雨這樣大,你就落了泥衣,豈不還是淋濕?”馬琨回身立定,進退兩難,不知何是好。蒲江仍寒著一張臉,指著左角道,“那樓角底下有一鶴棚,鶴早有事飛出。由那裏可沿樓簷進來,不走雨地,你可那邊去,將雨衣鞋套帽兜一齊脫下,再進門來好了。”馬琨賠笑道:

“來時青哥叫我上峰時把雨衣拋下,想必還要穿著呢。十五叔有傘借一把用,好麽?”

蒲江道:“叫你脫你就脫,哪有這些囉嗦!”說罷便自回身,先往裏走。

馬琨見他聲色俱厲,實是難堪,無如托庇人家簷下,無可如何,強忍著一肚子氣。

轉過樓角,果有一鶴棚在彼,甚是潔淨。忙把雨衣鞋帽一一脫下,就著簷溜略微衝洗汙泥,疊好放在棚架之上。由棚側縱向樓簷台階,再向正門繞進,因蒲江未在,人又不好相與,未便冒失亂走。守候了半盞茶時,蒲江才由樓上走下,低語道:“老大公現在習靜,不喜吵鬧。你那同伴現在樓中屋裏,不能夠下樓來,你須輕腳輕手上去。說話也放低聲些。否則我這人不會客氣,莫怪我說話不好聽。”馬琨一麵忍氣賠笑答道,心想早起還聽他叔侄們在外屋有說有笑,蒲青還說他從十四五歲起便在江湖上跑,年紀不大,交遊甚廣。自己初會乍見,自居小輩,十分謙恭小心,並無一毫開罪之處,為何這樣說話喪謗,又幹又澀,一點不近人情?蒲江說完了話,依舊先上。馬琨見他腳點輕極,知老人耳音更靈,連受叮囑,哪敢大意?隨著提氣躡足而上。

蒲江到頂回望,麵上又帶輕鄙之容。馬琨隻一味謙恭忍耐,恨在心裏。先以為對待陳業必也如此,及至隨進前樓一看,仍是那晚初會老人的房間,陳業臥在一個鋪有厚氈的小竹榻上,馬琨進門才睜開眼,低喚了聲“大哥”,並未坐起。麵容較前清瘦,看神氣似是大病初愈。先不在此,新由別屋搭來,蒲江對他卻好,不特神情和悅親熱,招呼尤極周到。馬琨自從避難遇救來此,和陳業尚是初見。連日暗中觀察,蒲家定是隱名前輩英俠,決非尋常人物。底細來曆,蒲青毫未吐露。自己這一麵的實情,不知陳業對人說出也未?見蒲江老在榻前盤桓,不肯離去,人又機智異常,惟恐漏口惹出事來,正想措辭探詢。蒲江看出他遲疑神情,作色低語道:“這樓上沒你多待的時候,陳世侄重傷初愈,本難見人。因他說和你已做一路,想要回去,知你行時必有話和他說,定要見上一麵,為此才許你到此。他須保養,不能多說,也實沒有什話和你說,你如無話,就該回去了。”陳業見馬琨臉帶愧色,忙代答道:“世叔不要見怪,馬大哥原是聽我囑咐在先。初次見麵,恐把話說錯,所以躊躇,小侄對他一說,就明白了。”

蒲江攔道:“你元氣虧耗大甚,不可再勞神耗氣。他既吞吞吐吐,我來代你說罷。”

陳業謝了。馬琨見陳業隻說這幾句話便自麵紅氣喘,知道起初必甚危急,嗣聽雙方口氣,直是世交至好。自己是陳業盟兄弟,理應愛屋及烏,為何待遇相差,如此懸殊?心正不解,蒲江道:“你奇怪麽,陳世侄以前和我們不特素昧生平,彼此連姓名都不知道,到此才論的世交。這些與你無幹,不必說了。他每日隻有子時服藥後那一會,可以多說幾句活。你的來意,他已說了一個大概,本來不算什麽。一則事不幹己,老大公近年不願我們無故和人生事,你那老姨父為人又太好一點,所以不願插手。隻好等陳世侄體氣複原,再作計較了。你回去任便,不過現時江南各省,除卻黃岡莫老、丐仙呂瑄、南明老人和老大公等有限幾位,要想向花老乞婆和老刺猖手裏,將人要出來,不得明做暗做,全辦不到。你此番回去,最好老實一點。瞞著你母姨,靜等陳世侄回去再辦。老乞婆見小錢還有點骨頭,想磨折成她的黨羽,隻不胡亂想逃,或犯她的大忌,不過多在她家住些日子,人決無害。你如胡亂找人,鬧出些事故來,就難說了。我們是無心相救,你不用承情,但老大公隱居以來最愛靜,不喜人來走動,你不可再向外人亂說。憑你這樣,也決尋不到高人。你那姨父錢應泰,現在新疆焉替八角窪朋友堡中養傷,一半年內不會回家。他那兒子也未必是什好種,就此磨練,於他反倒有益。陳世侄體複回去再辦,決來得及。話已說完,聽不聽由你。至於那賊是誰,你也應該知道。日後遇上,好有防備。

我懶得說,你到下麵去問青侄吧。”

馬琨聽他說話帶著教訓口吻,心雖不快,無可如何。陳業不能多言,蒲江已知己事,明說出來,再多說話,徒受搶白。便和陳業略微敘別,並對蒲江說,求見老村主,拜謝告辭,蒲江道:“三哥未回以前,老大公本打算容你同見。現在時候提前,老大公現正用功,如等下午,三哥走得如早,沒人再送你出險了。話我替你說到,我三哥吃完午飯,說走就走,沒有準時,你快回去,早點弄飯吃了,等著吧。”

馬琨原知蒲老孤僻,蒲氏全家,對己輕視,見也無益。倒是目前因殺狗而起的對頭聲勢頗大,不知何等人物?現得蒲家護助雖可無害,異日狹路相逢,卻是吉凶難料。以前屢問蒲青俱未明言。蒲江既令問他,想必肯說。行期匆促,實應問知底細,好作打算。

隨向蒲江客套幾句,托向老村主代為叩謝救助之德。蒲江微微點頭便催起身。馬琨見陳業麵目淒然,似頗惜別,滿肚皮話無從發問,心裏也覺發酸。主人已示逐客,不便久留,隻得致了保重,作別下樓。先到鶴棚,見雨衣帽鞋尚在,重又穿上,走向崖口,援梯而下。

回到坡上住處,蒲青已不知何往,午飯業俱已備齊,放在火旁,菜頗豐美。因想打聽山外對頭底細,不知蒲青何時歸來。蒲江恃強孤做,乃兄本領更大,想必更難說話。

方自發急,無意中推窗遙望,偶一抬頭,瞥見左側半峰樓崖上有一條白影飛落,到地化為兩人。一個正是蒲紅,另一人是個中等身材的白衣少年,落時直似飛仙下墜、身法之輕靈美妙,從未見過。這時雨勢又小了些,空中濕雲似奔馬一般急馳,天色似有晴意,到處林木,煙籠霧罩,滿地都是積潦。少時落在一塊山石上麵,手裏依舊挾著蒲紅,朝那無水的石地上縱去,一縱便是七八丈遠近,接連十幾縱便到坡前。馬琨正看得出神,忽聽身後有人喚道:“馬兄回來恁快,陳兄見到了麽?”回看正是蒲青。隨又說道:

“那便是三家叔,紅弟便過繼在他名下。有家叔護送出山,當可放心了。”馬琨便把前事說了。蒲青道:“十五叔生來這樣脾氣,不似三家叔有涵養,隻一投機,頭都割得下;那人行為要不對他心思,不願意全攏在臉上,誰勸也無用。我們相處這些日,總算緣分。

依我看,馬兄為人不過忒聰明了些,所以容易生事。聽說陳兄人就長厚,因此到處受益,被人看重。其實我們年紀都輕,如能處處反躬自省,行事一合軌道,日久不特樣佯進境,也受人看重了。”馬琨不知蒲青為人情熱,語有深心,暗想:初來不久,無什劣跡落在人家眼裏,陳業更不會背後道人短處,為何說出這等話來?隨口應了。回看窗外,叔侄二人已無蹤跡,笑問:“三叔令弟怎未到來?”蒲青雙眉微皺,答道:“三家叔定往中屋去見二伯母說話去了,須要午飯後才能來此。我們先弄飯吃,吃時再談那老賊來曆行徑吧。”馬琨也覺腹中饑餓,便幫同料理。一會盛好菜飯,蒲青又把昨晚吃剩的家釀美酒取出同飲,一邊談那賊黨之事。

馬琨才知為首之人名叫胡南旺,昔年乃浙、贛交界水陸兩路的大盜。因他生來麵白如玉,現年已逾六十,並未留須,依舊一頭黑發,看去不過四十來歲。又練就一身好輕功,江湖上都稱他為“老玉郎、飛天神虎”。近年本已算計退隱,隻為手下人多,相從年久,徒黨不肯離去,食用浩繁,昔年所積金資又被妻妾把住,雖有好些田莊,仍不夠用,為此每年中總要出兩次手,做上兩批大的才罷。九盤嶺是他糧倉,他又好色好酒,老不死心,新近得了一個美妾,因恐悍妻知道不容,在山口外置了一份外家,借著巡嶺為名,常來盤桓。自忖年老,妾又****,越愛越不放心,特地把他兩條最心愛的豺狗弄來。又因妾兄楊和原是心腹黨羽,便命他調養惡狗。除他以外,無論何人,隻一進門便縱惡狗,咬殺勿論。以為這樣外人決難入門。誰知那妾天生水性楊花,先見乃兄把她獻給頭子為妾,本已不願,隻為從小失母,素畏楊和凶狠,不敢倔強,胡南旺雖老,身卻健強,望如中年,初還相安。無如胡南旺的老巢在雁**後山,相隔頗遠,不能常來相伴。

山僻煩悶,漸和楊和吵鬧,要出門遊逛。楊和因妹子最得頭子歡心,不敢過於拘束,先隻陪了在附近山中遊玩。

那管本山糧倉的頭目名叫柴梁,是個色鬼。胡南旺原命他就便留心照料,並在樓角設有告急燈號。久聞妾美,心癢癢的,不得見麵機會。這日聽手下人報說,看見小夫人入山遊玩,立即備了酒食果點往獻殷勤,就便一看如何美法。柴梁乃胡南旺的外甥,年輕體健,又善巴結體貼。兩下一見,便有了心思,終於由那妾將楊和用酒灌醉,將狗鎖好,與柴梁勾引成好。等楊和知道,兩下已打得火熱。既不敢舉發,好夫**婦再一脅迫利誘,反被說通,拿樓角紅燈做了通奸來住的信號。日久被蒲氏兄弟路過探出,蒲老不許子孫多管閑事。胡南旺愛那妾如命,上次楊和帶著狗,隨好夫**婦出來閑逛,恰值一人路過,也是縱狗傷人,見不能取勝,一擁齊上。那人名叫卞真,武功頗好,寡不敵眾,落荒逃走,吃狗追上,剛抓傷了一點臂膀,本難活命,因在無心中驚動崖上蟠伏的一條大蟒,和二狗惡鬥起來,才得逃走,仗著受傷不久,所逃之處正是人村路徑,村中剛有人出,澗橋放落沒有懸起,遇的人恰是蒲菰,般般湊巧,沒三天便即治愈。二賊尋來,人未交出,硬給送出山去放掉,本已結下嫌隙。這次馬、陳二人一來,結怨自然更深。

現時雖畏蒲家孫叔侄本領難敵,終於不肯甘休。

馬琨曾聽錢應泰說過胡南旺的厲害,好不心驚,且喜底細得知,日後遇上還可趨避。

當時謝了指教,又托蒲青代向蒲老諸人一一致謝。說完,飯已用畢。馬琨終覺蒲氏全家這好武功,定有極大名望,況且隱居江南,竟未聽人說過,在在人家住了這些日,名號來曆全都茫然,豈非笑話?隨又設詞探詢。蒲青笑道:“馬兄在外麵沒聽說過家祖麽?

這也難怪。實不相瞞,這裏本是寒家世業。家祖同母弟兄共是三人,家祖居長,幼年離家,遠赴巴蜀深山之中從師習武,年滿三十才在外走動。時值明季,逆閹柄政,爪牙密布,流毒天下。家祖專行俠義之事,因恐連累家中,隻管威震江湖,也不回家看望,從未用過真實姓名。二位叔祖謙和方正,治家甚嚴。全家老少男女雖從家祖學會武功,隻用以防身禦寇,從沒和人爭鬥。家祖夫妻又遠居異地,江湖上隻有限幾人知道底細。近十年來,家祖母去世,家祖才率了本房子孫歸隱。寒家人丁雖多,家祖隻生先父和三家叔二人。先父名源,三家叔名漪,在外也是輕易不露真名。胡南旺因是近鄰,加以年老,見多識廣,才被知道幾分。倒是家族叔祖昔年門徒甚眾,性情率直。江湖上提起蒲苑,知道的人還少;若提起天山鵬,就沒有不知道的了。”

馬琨一聽,那守澗橋的蒲幺公,竟是當年名震西北的天山鵬。前聽師父說他,已被仇人暗害慘死,不想隱居此地,心中一震,忙接口道:“幺公便是當年在甘肅蘭州金天觀雷壇大會擂場上,獨力劈四魔,飛腳踢死‘滾地雷’,外號又叫‘生死戰筆’的天山大鵬卜五先生麽?那‘卜五’二字一定也是同音借用的了?”蒲青答說:“正是。”馬琨連受挫辱,本意回家辦完錢複之事,便從名師下苦習武,這一得知蒲氏諸人底細,忽想起現放著好些蓋世高人在此,為何還要回去,舍近求遠?心方一動,又想這些人都重孝義,方以省親為名求他護送,忽然中變,不好措辭。

正躊躇問,蒲漪、蒲江二人已然笑語走進。蒲青忙即起立,為馬琨引見。蒲漪人果謙和,與蒲江判若兩人。禮敘之後,蒲漪便說要走,令蒲青借身雨衣與馬琨。將衣包取來,用油布包好,又問馬琨:“盤川夠不?”馬琨極口辭謝才罷,隨向蒲氏弟兄作別,隨了蒲漪走出。馬琨見蒲漪中等身材,看去不過三十來歲年紀,貌相談吐無不文雅,一點看不出有什驚人的武藝。因和馬琨同行,穿著蒲江的雨衣從容上路,和常人一樣,也不矜才使氣。一會走到村口危崖,先去崖上,見了蒲菰,馬琨又稱謝一番。蒲菰仍那麽老氣橫秋的略微應聲,轉對蒲漪道:“三侄見了那人,急速回山,我還有話對你說呢。

老賊為人陰險,經了昨晚這一來,表麵似已說開,日後終於難免生事的。天門三老,他雖相識,請來與我們為敵,人決不肯。你父子再加上我,差一點的,哪敢虎口拔牙?據我猜想,他隻有狗賊禿和花老乞婆可請。一個有點邪門鬼道;一個自身本領還在其次,好些老相好都有一兩下辣手,可以轉請,弄巧他都約來,好讓我盡情跳進一回,省得精力老沒處發散,也是好事。”蒲漪笑道:“幺叔想左了,花家老乞婆現時有事,怎能來此?老賊禿行蹤不定,聽說花家也正尋他。老賊交情沒花家深,就肯來,也必等那群叫花子金華北山講禮分出勝敗之後。可是這麵請有丐仙呂瑄,外加那多年薪膽的仇人勁敵,如何勝得了呢?到日我們本應前往助威,爹爹親往都說不定。這樣倒好,一舉兩便。等侄兒回來,探明老賊用意,索性兩下叫明,令他自去約人,就在花子講禮那天分個高下好了。”

蒲菰又問:“甘老頭走了未?”蒲漪笑答:“這位甘朋友真是好人!他和我做平輩相交,還可說年歲差不太多,秋來北山之行他也要去。間是何意,他說雙方都有好些朋友,一動上手,當場不讓,兵刃又沒眼睛,一勝一敗,彼此仇怨循環,永無了結。他實不願大家為幾個臭叫花子失和,意欲約出幾個有名望的好老先期趕往,能把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最好。否則也釜底抽薪,得保全一個是一個。我說花家老乞婆人最勢利,不懂情義,此時如無查洪老刺猖助紂為虐,以老大哥的情麵,或者還能說動,勸他給雙方善了。現時他已黨羽眾多,妄想借此長他威望,你去了不但不會聽,還許鬧個無趣呢!他隻不聽,我又不便把我父子為何必去的事對他明說。適才吃完了飯,由十弟和剛侄陪他往半峰樓去。爹爹和他倒很談得來,命我留他住在樓上,等我回來才定行止呢。”蒲菰道:“那小老頭為人爽直好心腸,我也喜他。今秋金華我必前往,決不能使他偌大年紀跌翻在老花婆手裏。”蒲漪喜道:“我和他道義相交已逾十年,金華之行,我有好些事,分不開身。他又那麽性情固執,勸是不聽,其勢不能兼顧。照我猜想,他去了,非當眾受辱不可!老頭子心性剛直,受不住話。花家能手甚多,又是些無賴,一動手,非吃大虧不可,以後叫他如何做人?有幺叔暗往相助,再加兩個老乞婆也無足為慮了。”

蒲菰見他口角含笑,喜形於色,眼珠一轉,忽然作色道:“好娃兒,我上你當了!

明是你爹恐我記著當年的事,到日不肯同去,借著姓甘的,拿話繞我,等吐口允去,再由他出麵明說差遣,是與不是?回時對你爹說,無論怎樣,我總是他兄弟。再說近年我也閑得夠了,正沒處出火去。他有什事,隻管明說,不必藏頭露尾,套我口氣。至於昔日的事,人死不結冤,並且本來是我脾氣不好,自找沒趣,不能怪人,此時為死人出力,才是英雄行徑呢。”蒲漪笑道:“幺叔既這麽說,那更好了。少時請幺叔到半峰樓去吧。”蒲前點首。蒲漪隨即離別,同了馬琨上路。

那獨木吊橋,已早放落。澗深崖陡,獨木滑厭,蒲漪笑問馬琨:“你自問能走過不?

如覺膽小,可由我挾你過去。”馬琨暗忖:此人本領比我強勝十倍,就有一點功夫,也不在他眼裏。何如藏拙到底,還大氣些。便笑答道:“小侄初涉寶山,曾由橋上走過,一則天晴,二則追兵正緊,不曾細看。跑過之後,才見橋寬雖有尺許,並不平整。著腳一麵最多不過三寸,有一多半還是圓的。日來大雨還更險滑難行,實在不敢自信呢。”

言還未了,蒲苑已在旁發話,怒道:“你能過則過,不能過,我們自會送你過的。

哪有許多嚕嗦!三侄先走,我來送他過澗。”說罷,左手一伸,便將馬琨右臂抓住,往前微送。馬琨身不由己往前便倒,以為蒲煎必是提送過橋。一則這樣送法未免難看;又覺手重難禁,方喊:“老幺公快請放手!不敢勞動!”猛覺得腿腕也是一緊,連身被人提起,往回一悠,方覺不妙,耳聽一聲:“不許亂動,去吧!”腿臂同時一鬆,竟吃蒲寬脫手將人扔出,淩空筆直往對岸飛去,勢急如箭,隻覺兩耳生風,頭暈目眩。兩岸相去十餘丈,下臨絕澗,對岸又是山石,不論落下或是撞上,都是死路,暗道“完了”,這時休說施展身手,竟連轉念頭的工夫都沒有。心方一緊,猛又覺身子吃人把住,放立地上,兀自心顫神搖不已,驚魂乍定,睜眼一看,身已過澗。蒲漪立在麵前微笑道:

“幺叔粗魯,你受驚了吧?”回望對崖,蒲菰已懶步往小屋中走去,隻得賠笑答道;“小侄實沒出息,倒嚇了一大跳。”

蒲漪道:“幺叔天性如此,不要見怪。對頭已知人在我處,話已叫明,決想不到你今天會走。這場雨下得也好,兔被留心看見。否則你有我同行,當時無妨,可是難免無人尾隨。我再一離開,你就有事了。”馬琨謝了救護。蒲漪道:“救人危難,份內之事,何須言謝?你出道不久,諒無什多過處,以後持躬對人,隻往好處行事,到處都是康莊。

就遇上事,也不愁沒有人相助,你自思忖去吧。”馬琨隨口應了。

那雨是大一陣小一陣,到處煙籠霧罩,一望迷茫,隻聽雨聲潺潺,與溪流泉瀑之聲相應,四麵山道沒一個人影。馬琨隨著蒲漪一路躥高縱矮,超越積潦,冒雨急馳,不消多時,已離來路山口不遠。正走之間,忽聽蒲漪低喝:“噤聲”,跟著一手挾了馬琨,竟往路側一個兩丈來高的峭壁上縱去。壁上原有不少鬆樹,枝幹繁茂,蒲漪放下馬琨悄聲說道:“老賊法令真嚴,這般大雨,明料你不會出山,防守巡邏依然嚴緊。今日如不是我送你,必落他手無疑。我們且待一會,等這些鼠賊過去再走。這裏地勢甚好,他們奉行故事,目力又差,絕想不到有人在上麵。你隱在那株老鬆後麵,先看東南,後看東北,就知道厲害了。”馬琨依言低頭先往東南山口一看,霧沉沉的,並不見有人跡;再看東北是條曲折的穀徑,一頭深入山中,一頭通向來路,雨雖漸小,水氣甚重,光景模糊,不能看到遠處。看了一陣,蒲漪問:“看見人沒有?”馬琨答說:“小侄目力不濟,大霧甚重,看不清楚。”蒲漪笑道:“他們現分兩路,一由東南山口,一由東北賊巢出來,到右麵穀口會哨,再往我們來路一帶巡邏。待一會就看出來了。”

馬琨重又往下注視,一會工夫,果見有四五笠影出沒前麵煙樹之中,逐漸走向空地,現出全身。共是七個盜黨,各穿著一色又黑又亮的油綢子雨衣,手執刀槍,腰懸鏢弩等暗器,由山口一麵急行而來。走著走著,當頭一個梢長大漢忽然撮口一聲呼哨,跟著便聽東北方有呼哨響應。再看羊腸穀內,也有好些笠影刀光隱現出沒。這兩撥盜黨和走馬燈般繞著山徑急馳,行動甚速,直似發現敵人,前往兜拿神氣。不消片刻,前撥七人便由崖下馳過,往穀中奔去。蒲漪道:“鼠賊已過,山口也許還有餘黨守望,我往前麵引開他們,你順大路快趕來吧!”說罷,一同縱落。蒲漪當先急馳,其速如飛,晃眼穿林而入,不知去向。

馬琨惟恐先過去的盜黨折回追來,也忙加速前奔,行抵山口,還不見蒲漪人影。正懸著心,忽見口外有一身背包裹頭戴雨笠的壯漢迎麵跑來,心中大驚,忙往路側大樹後一閃避過,暗中拔刀戒備時,那壯漢像是趕路心急,一味超越路上積潦,竟沒看見馬琨,徑自跑過。過時馬琨覺著來人好生麵善,方自尋思,忽聽呼哨之聲,來路左側林中又跑出兩個盜黨,手持刀槍,與壯漢做一路趕去。隨聽穀中呼哨四起,此應彼和,由遠而近。

馬琨恐口外還有盜黨埋伏,出去撞上,正在探頭張皇,舉棋不定,忽聽身後低喝“快走”,回顧正是蒲漪,料已將防守人引開,驚喜交集,忙隨急馳。剛出山口。便聽山裏隱隱喊殺之聲。回顧口外,日前鬥狗肇事的樹林,已有紅白二旗升起,知有盜黨在內用信號指揮。陳業未走,自己已然逃出,所格殺的,必是適見大漢無疑。邊跑邊想,一會走出山外野地,滿地水塘泥濘,樹林頗多。蒲漪又令在林中覓地稍候,自向來路馳去。

二人邊說邊走,沿途俱是荒野,極少遇到人家,盜黨亦未發覺追躡。走到黃昏,上了正路,天忽放晴,尋一鎮店打完了尖,恰好雲開月上,重又乘月起身。馬琨佩服蒲漪本領,不住小心巴結,想要拜門領教,蒲漪總以婉言推卻,隻得罷了。蒲漪道路極熟,所行多是山路捷徑,腳程又快。馬琨雖覺勞乏,也能勉強舉步。半夜裏又吃了頓幹糧,略微歇息又走,回上官道,眼看天近黎明,蒲漪忽道:“日裏本該分手,因你道路不熟,沿途與老賊通氣的人家店戶頗多,以前難免不有知會,恐你遇上又生波折。救人救徹,特意送到此地。前麵乃赴臨安的大路,險境早過。我已為你耽延好些時刻,必須分手。

你到家後,最好在家奉母,聽天安命,不要輕舉妄動,胡亂尋人。陳業複元回來,自有救人之策。否則無益有害,你自上路吧。”馬琨料蒲漪所去之處也在金華、蘭溪左近,路上連問兩次未說,不便再問,聞言隻得拜謝作別。蒲漪回身自行,其走如飛,晃眼無跡。

馬琨隻得推說:“世弟因在西湖會見好些名家,深感自家本領不濟,曾立大誌,不等學有進益決不回家。己曾勸他數次,至快也須等到冬天,把所學根基紮穩才肯回來。大約過年時總回家的。”一番鬼話,雖將母、姨二人哄信,但是錢複失陷以後音息全無,為日已久,欲往窺探,又覺膽怯。已說在杭從師,其勢不能在家久停,出門又沒個待處。

陳業複元尚須數月,錢應泰和陳鬆新疆養傷之事,不知真假。如在此時回來,更是糟極。

越想心越煩,勉強在家中住了數日,決計仍往金華尋人,碰碰運氣,也許得到一點門路。

當即向乃母取了銀兩衣物,起身到了金華江邊,擺渡過去。

馬琨求救之人,一名虞幹,一名章文豹,俱是當年江南有名武師。前番往訪,章文豹山東訪友未歸,出已三月;虞幹更是出門多年,從來未回家一次,有時托人帶信,也未明言身在何處,家中隻有老妻蠕媳撫兩孤孫虞德、虞厚,年雖十三四,向不出門,什麽話都問不出來。想了想,還是章家比較有點指望。誰知到後一問,笑麵虎飛叉章文豹已早到家,偏是身染時瘟,不能見客。馬琨原料章文豹也不是花家對手,出力無望,隻想由他指點門徑,便將自備禮物送上,假說奉錢應泰之命前來看望,有話麵陳。待了一會,文豹長子章煥出來,接到裏麵。馬琨見章煥生得一表人材,英氣勃勃,料非凡庸,便背著人宛轉說明來意。章煥聞說與花家結怨,人已被困多日,沉吟了一會答道:“家父實是病重不能見客。家父能了的事,小弟一樣能了。不過此事十分棘手,尤其花家老太婆近年似想重整旗鼓,一意孤行。她雖令你尋人說情,事隔多日,保不又出變故。虞世伯與錢世伯,當年刎頸之交,一向隱居江邊,你可曾尋過他麽?”馬琨聽那口氣,虞幹在家,有心不見外人,假說尚未去過。章煥笑道:“家父常說虞世伯本領高強還在其次,第一是機智絕倫,加以交遍天下,南北各省到處都有知交,就許花家和老刺猖都能賣他一個情麵。隻惜歸隱故鄉之後便洗手杜門,專一教養兩個孤孫,不問外事,見他難點罷了。你就去未必能夠見著,他長孫虞德倒常和我來往,你可住我家,等我著人請來,先請他探一探老人家的意思再說。”說罷,招呼下人為馬琨安排住處,往外走去。

馬琨聽出兩家均對己不滿,好生不解,便用甘言套問就裏,虞德人頗爽直,笑道:

“你說花家是對頭,當然不說你好,這話也對。但向家祖說閑話的不止花家,還有別人呢。不過家祖總看老友情分,雖不見你,仍就盡心。先去北山,隻聽老太婆說起錢世叔因為性情倔強,差點被老刺猖弄成殘廢,又不合屢次想逃,以致沒法待承。本人並未見著。前日乘便又去,在花家住了一日,還帶出一封信來。那信是給一個姓陳的,家祖因他再三求說,此事不能讓他家中老人知道,姓陳的又不在此,無處投遞,隻得暗中托人照料,靜等姓陳的來了再交,如今信還在我家呢。事情不過如此。聽家祖說。除了姓陳的來,簡直誰也無法可想。就肯見你,不也無用麽?”馬琨便說:“陳業是盟弟,同為錢複之事奔走,現在友人家中養病,約須交秋始能痊愈。自己惦念錢複,迫不及待,才趕了出來。那信想必於己有關,可否交己帶去,或是借來一看?”虞德道:“我起初聽說,也覺馬叔不對。今見馬叔行徑,並非無情無義,就此置身事外,可見傳言太過。那信上原提到你,等我回去和家祖商量再說吧。”

馬琨聽虞德口氣,花家起釁之事似已盡知。錢複單給陳業一人寫信,明有怨望,信上所提料無好話。否則虞氏祖孫也不能如此見輕。此時如經己手將錢複救出,或是讓人知道自己曾出死力相救還好,不然錢複已悟自己好刁無義,到家向父母一說,怎得做人?

到處受勞受怨,事還不容不管,不禁愧忿交集,越想越難過,假意歎道:“聽世兄的話,定是錢二弟對我有什誤會。老世伯聽了他話,所以不願見我了。論和花家結怨,原是錢二弟和我起的。因他先拍了胸脯,不叫我們上前,又見花家勢盛,敵他不過,三人一齊陷住更不好辦,這才忍氣退出。這多日來,為了請人救他,千裏跋涉,受盡苦楚,他反恨我,豈非冤枉?我們情同骨肉,他終年輕,心跡是非,久而自明,這時且不去管他。

虞德原聽了乃祖詳說馬琨為人經過,見他仍自護強辯,忍不住笑道:“錢世叔不明白你的好心,我也明白。總之黃岡之行你要不去,什事都沒有了。”馬琨聽他連自己在黃岡丟醜的事都知道,好生奇怪,方要開口,虞德又接說道:“事已過去,不必提了。

聽說花家還住有兩個會邪法的妖道,氣焰甚大。除非南明老人有信,人決要不出來,便家祖也是不行。如想盡人事的話,章世叔人最熱心,少時我代你把話說開,必能幫忙。

試上一回,你看好麽?”馬琨一想,已成眾惡,連錢複都在懷恨。老錢隻此一子,愛逾性命,言聽計從。老錢耳軟,為人險刻,如被說上兩句小話,以後母子二人休想存身。

隻有做些盡心盡力之事,使眾周知,以為異日相見之地,此外更無善法,便向虞德商托:

但盼錢複獲解,任何勞怨譏嘲皆非所計。虞德畢竟年輕性直,馬琨又說得懇切,竟為所動,以為祖父所知尚有虛實,馬琨隻是求好太過,粗心疏忽,以致招來重謗。

一會章煥走進,虞德先把他拉向旁邊,力為解說。章煥是個直腸熱心漢子,又和虞德世交至好,也當馬琨諸多可原,心中去了厭惡,允為幫忙。因父病重,馬琨的事並未告知,就此未提。虞德隨回家去,又向祖父虞幹解說。虞幹雖然老成練達,明知馬琨不是善良,無如憐愛長孫大甚,又聽說馬琨為友實是熱腸,細一尋思,也覺好些俱似無心之過,便對虞德道:“他的事那日祝三叔和我說過,已盡知悉。避重就輕雖不義氣,也算是人之恒情。陳業黃岡之行本可如願,他偏執意隨往,誤人誤己,爭功好勝,全出私心,也可原恕。但他好友被困,自身剛得出險,便往一娘家調戲少女,似此為人居心還堪問麽?我看此人終非善類,見決不見。錢世叔人雖稍差,總是多年老友,他老來隻此一子,萬無坐視之理。起初隻是一時閑氣,便我也能將人要出。無如此子性情忒急,老花婆早把話說明,明知無濟還想逃出,已覺輕率,更不該在人追急之時放火泄忿,打傷花家好些下人。此時花家非錢應泰親自登門負荊,賠還所燒之物,當眾施責,不肯輕放。

除卻南明老人和莫老親來硬要,直是休想。我如下手,未始不行,偏又身家在此,後患堪虞,不能輕舉妄動。我也不是不管,一二日內便去花家相機而作,能救出更好,隻此子不再生枝節,陳業回來,或是等到花家今秋群丐講理之時,也必出困無疑。事緩則圓,忙則憤事。信可帶與他看,使知利害。孫兒心好,切勿受他甘言誘激,輕往犯險。要知花家與去年孫兒去時不同,氣焰囂張,今非昔比。稍一不慎,便連我同丟大人,幹事仍是無補,不可大意呢!”

原來錢複在花家失陷的頭一天,已覺出馬琨膽小畏事,言行不一。及至晚來去見查洪,仗著年少氣壯,豁出性命,一味硬上。雖然投了查洪脾胃,略吃苦頭便罷,沒受重傷,可是查洪咬定錢應泰親來賠禮始能放人,將他交與苗秀,帶去困在花園以內。本來安居無事,偏生錢複性暴,不知身落人手,四麵皆敵,萬逃不出,見居室清靜,看守人隻是兩個執役童子,以為逃出容易。到了夜深人靜,將二童打倒綁起,越牆逃走,走沒幾步,便被花家山口守望黨羽發見,一聲信號,人便雲集,幾個照麵立被擒住。第一次逃走,女鐵丐花四姑還愛惜他,不曾動火,隻把他受人愚弄之事說知。因此對於馬琨,逐漸想起懷恨。及至待了幾日,實待不住,又起逃意。花家對於錢複視若嬰童,知道羅網周密,決難逃脫。除告誡他不許私逃,再逃捉回便即無幸外,並未十分拘束,園中各地均可自在遊玩。

這日錢複正煩急間,偶登假山遙望,見牆外不遠有一草垛,忽然想用調虎離山之計,夜裏又把看守人綁起,盜了苗秀所用刀鏢,越牆逃出。先往垛上縱火,然後覓地藏起,等人往救,再行乘隙逃走。那晚恰值風高月黑,轉眼光映重霄,火勢彌漫,連後園房舍一齊引燃。花家果然慌了手腳。錢複見人多忙於救火,暗幸得計,一路蛇行鷺伏,往山外逃去。不料花家久經大敵,臨變一絲不亂,得報便知是他所為。一麵令人救火,一麵暗中派人去往各出口堵截。錢複逃到山口,伏兵忽起,知道這次擒回必吃苦頭,情急拚命,連用鋼鏢打傷了三四個。眼看可以突圍而出,猛覺背上奇痛,周身發麻,不能動轉,等被擒住才看出是老刺猖查洪突然出現。回到花家,那火救到天明才滅。老花婆年老吝財,不似昔年慷慨。雖未用刑拷打,卻是怒極,把錢複辱罵了一頓,說:“小狗不宜好待承,燒的房舍什物,等老狗回來領人時,定令加倍賠償!”一麵把人困在山石洞裏,外有鐵柵封鎖。衣食起居如常,隻能隔著柵門和防守小童說話。看看當前園景,一步也不能走出,這已夠受。還有被擒時,被老刺猖用了分筋錯骨法,下手又重,脊骨本已受傷,老花婆忿怒之下隻顧亂罵,忘了解開,容到想起,已過了兩三個時辰。如今背脊常痛,氣血凝滯,又生背瘡,痛得眠食不安。自又負氣好強,不願找仇人醫治瘡傷,越來越重,痛苦萬分。

除非自己遇害,隻可照老花婆的話尋人解救,千萬不可使家中父母知道。即使父親日後回來,也隻可說是遇見異人拜師,現已從師遠遊在外,惟恐母親懸念,故未實說。此外曆述馬琨平日如何引誘同玩,不肯用功,教他賣藝惹事,臨到出了事,又拿話激他上前,自己卻置身事外,去之惟恐不速。深悔當初不聽陳業之言,吃這大虧等語。

馬琨看完一想,怪不得虞、章諸人看輕自己,原來聽了錢複之言。強壓忿怒,長歎道:“錢二弟真個小孩脾氣!他平日和我至厚,所以責備我也最甚。他隻見我營救無信,以為置身事外。哪知這些日來為他受的苦呢?日久見人心,他既這麽說,如真不能將他救出,自有明心之法,總使知道我不是壞人便了。”章煥人最忠實,經虞幹一解說,馬琨做作又好,也就不再嫌惡。由此馬琨在章家長住下去。

虞幹和花四姑原來相熟,曾和花四姑明說,自己和錢應泰是老朋友。他子在此,雖因所行不善,不便求情放他,但應常來看望。錢複的瘡傷,也是虞幹和花四姑說了,才行延醫診治。自馬琨到後,又連去了幾次。因見錢複終日煩躁,忿急成病,日漸消瘦,氣惱過度,瘡傷也是時發時愈,恐他少年人氣盛心厭,因而傷生,便向花四姑婉言勸解,說錢應泰歸期遙遠,小娃兒家,何必和他一般見識?況已折磨些日,意欲將人領走,等錢應泰回來,必令其登門負荊。至於燒毀的房舍財物,由己先代賠墊。花四姑始而推在查洪身上,等虞幹二次勸說,恰值花家來了錢應泰兩個對頭,花四姑受了慫恿,不但未允所請,反而口出不遜,說了好些不中聽的話,兩下幾乎變臉。鬧得虞幹也不能再去花家看望。想要硬來,又以花家黨羽雲集,人多勢眾,萬敵不住,隻得罷休。過了些日,恐久不去錢複失望優急,冒著奇險夜往北山,暗晤錢複,明告以此時無法,非等秋後不能脫身,勸以耐心靜守,不可憂急。話完歸途,幾被花家察覺。幸得一異人暗助,才兔失陷。花家也有了警兆,沒料是虞幹所為,當是對頭人山訪聽虛實,防備漸嚴。

馬琨在章家,總算已知利害,還能安分,未出什事。光陰易過,一晃經秋。這日虞幹得那異人相助,又往花家訪看。錢複已是骨瘦如柴,問知花家自從虞幹失和去後,相待日酷。有一次苗氏兄弟陪了兩客來看,俱是錢應泰的對頭。免不了指著錢複,大罵數說。錢複自覺給老父丟人大甚,怒極欲和來人拚命,無奈鐵柵堅牢,折毀不能,平日多吃對頭來頓譏嘲。行時怒說,此時錢複已是花家籠中之鳥,不與一般見識打落水狗。隻等老錢到來,向花家磕頭賠禮之後再行處治,非令老賊絕後不可。錢複見來人年老,相貌仿佛像是孿生兄弟,疑是昔年父親的大仇人,福建名武師林飛虎、飛彪兄弟,連聲怒喝:“老賊留名!小爺隻有三寸氣在,果不與你們這般狗男女甘休!”來人連理也不理,便被苗氏弟兄勸走。後來盤問看守小童,必是林氏兄弟,想起所受屈辱,憤不欲生,一場大病,幾乎危殆,近日方始痊愈,人卻憔悴異常。隨說花家來了不少黨羽,不時同了苗氏兄弟來園習武。老少人等個個狂做異常,迥與初來時神情不類。因已秋深,算計陳業將回,盼望愈切,再四位求虞幹和那同去異人相助。虞幹去的一晚正是苗秀壽日,花四姑設筵慶賀,連日各地新來人多。值天陰雨,錢複所居山洞偏於園中西北山腳下,地甚僻靜。二人便由洞後削壁飛落,一到,先由那異人將防守小童暗中點了啞穴,走時才行解開。二童本已入睡,有一個醒的,也當夢魔混過。假使錢複能夠攀越那洞後百丈高下的危壁,便毀柵將人救走也是易事。

馬琨聞說,方恐錢複憂急病死,自身脫不了幹係。每日愁急,無計可施。陳業忽然趕到,好似一切均已前知,徑住章家相陪。略間前情,便同往南明山去。行時虞幹深知南明老人厭恨錢應泰,並已立誓不見外人,不問世事。明求必然不允,反倒絕望,隻有出其不意,將老人刻有山居的竹牌信符盜出,立即趕往花家向老刺猖要人,或者還能有望,便對陳、馬二人告以機宜。馬琨為表義氣,立拍胸脯,身任其難。不料竹令符又被小鐵猴侯紹取走,白吃了多日辛苦。想起北山群丐講理會期在即,花家如勝,至不濟還可熬到錢應泰回來,忍辱領子,否則林氏兄弟恨錢應泰入骨,又有老賊應使絕後之言,見勢不佳,必對錢複暗下毒手。為此惶急萬分,明知侯紹難惹,但也無法,隻得尾隨下去。本商量將牌盜到了手,立去金華北山,救出錢複後即行奉還。以侯紹為人,這類事如與明說,未始不可暫借一用。偏生膽小怯敵,又恐江湖上入多通聲氣,事由侯紹口中泄露,立成畫餅。這一起意偷盜,累得馬。陳二人白吃了許多的虧。最終雖然將牌偷到手,又吃黑摩勒截住奪走。侯紹見黑摩勒手持竹牌,誤以為有心作鬧,一把奪過,正在埋怨。黑摩勒忽然省悟那盜牌的紅臉少年尚在林內,連忙追入,人已逃走。歸途各敘經過,侯紹才知黑摩勒和江明也是追賊的,隻不知這兩少年盜牌詳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