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回 危崖夜燈紅 失路無心遭巨寇 荒山涼月白 窮途遇救見高人

二人白跑了一趟,惟恐夜長夢多,歸心似箭,不分晝夜加急前行,走了些日,算計再有兩天便可到達。這日行經浙皖交界,誤走歧路,錯了宿頭。好在二人野宿已慣,也未在意,仍往前行。走到天黑,忽見山麓深林內有燈光透出。依了陳業,過了前麵九盤嶺便人浙境,道路已然打聽明白,帶有幹糧,索性乘著月夜,不必再繞上大路,徑由九盤嶺山徑小路穿越過去,到了浙境,再行覓地打尖歇息。馬琨見月旁有暈,加以從早上路,除了兩次打尖,腳不停步,覺著饑疲交加,便說:“少時恐有風雨,日裏已因心忙將路走岔,徒勞跋涉。九盤嶺山路從未去過,隻聽山民指說大概,語多不詳。萬一行至亂山之中又將路走錯,豈非求快反慢?再要遇上風雨,更受顛連。前麵現有人家,還是在此投宿住一夜,明日趕早起身,仍舊抄回大路行走,憑我二人的腳程,多繞三五十裏也不是趕不出。省去走小路的翻山越嶺,多費筋力跋涉,仍是一樣,還免得又走錯路。”

陳業明知穿越九盤山的途徑,中間雖要越過幾處險峻之地,路卻近去五六十裏。已向山民打聽清楚,怎會走錯!但念馬琨是長兄,近日頗又謙和,聞言知他畏難,不便勉強,隻得應了。彼時江南諸省物阜年豐,人民安樂,甚是太平。雖見荒山野林,人家孤立,並未生什戒心,高高興興一同前往投宿。那人家緊靠山崖而建,共是兩層樓房。樓前大片空地,外有密林環繞,地極陋僻。空地盡多,卻未種有莊稼,連個尋常山民人家隙地必有的菜畦花果都沒有。樓角卻一邊一個,懸著兩盞紅燈,適見燈光便是由此透出。

陳業見那樓字甚是整齊,附近並無田畝,不類山中民戶。說是富家大族別業,當地隻是危崖掩護,雜樹叢生,偏僻晦寒,景物一無可取。再說沿途十餘裏,棒莽載途,險阻荒涼,設如無特別原故,怎會孤零零住居此方?心覺有異,方低喚“大哥留意”,忽聽颼的一聲,由門內箭也似竄出一條黑影,直朝馬琨迎麵撲去。幸是馬琨手疾眼快,未被撲中。剛一閃躲開,那黑影矯捷非常,腳才點地,二次又複撲到。馬琨這才看出是條大狗,因要在這家投宿,一麵縱身閃躲,口中高喚:“樓內主人快請出來!我們並非歹人,乃是山行迷路,來此投宿。”連喚數聲,陳業也隨聲在旁急喊,終無回應。那狗生相又長又大,是個異種,動作輕健,神速異常,尤其是個啞口,一聲不吠,隻顧猛撲不已,勢甚激烈。就這幾句話喊過,人狗已是七八個照麵。始而隻有一狗專撲馬琨。陳業因見樓中無人應聲,馬琨竟不如狗輕快,差一點沒被撲中,早已激怒,將刀拔出,邊縱邊在呼斥,恐將狗殺死惹出波折,乘著狗向馬琨飛撲,縱將過去,伸手一把抓住狗的後腿,待要掄起擒住,再和狗主人理論。不料狗腿才抓到手,又是一條黑影由樓門內飛竄出來,直向陳業撲去。陳業見那狗又是啞口,而且和前狗一樣,有小驢般大,上來一聲不哼,專一撲咬人的咽喉致命之處。樓角燈才點起,內裏不會沒人,連喊叫多聲,並不答理,又放一條惡狗出來,心中未免有氣,又加那狗來勢猛急異常,急切間委實也難於抵禦,恰好前狗在手,順勢掄起一掄,叭的一聲,兩狗相撞。陳業隨即鬆手縱開,二狗吃了虧,越發不肯甘休,雙雙撞落,腳才沾地,回身縱起又撲,本朝陳業一人撲去,似聽樓上有人呼斥了一聲,二狗立即分開,各撲一人,這才狂吠起來。那狗俱是異種,久經訓練,靈警多力,上來吃了點虧,越發狡儈。陳業想再將它擒住,也辦不到,又怕傷了狗惹出事來,喊是無人答理,退又不行。二人俱是長途跋涉,曉夜奔馳之餘,忽然遇見這樣有長力的異種惡狗,時候久了,漸覺氣力不加,狗卻越來越猛。

陳業正想主意,馬琨已忍不住暴怒,大喝:“三弟!我等遠客拜方投宿,允否聽便。

似此人不出麵,縱狗傷人,連喊不應,和他有什情理可講?還不如將這兩孽畜除去,各自上路,免得留在世上害人。”這時樓上已有人答話。馬琨忿極之下,再加人狗急鬥,亂做一堆,也未聽清。說到未兩句,鏢已連珠發出。那撲馬琨的一個由丈許遠近縱起,張開一張利齒森森、鱷魚一般的大口,舌伸老長,剛剛近麵撲來,大約鬥時已久,見人並沒攜有家夥,又見人力漸弱,驕敵過甚,不曾防備。哪知馬琨為人陰毒,取鏢發出,均經苦練。發時又快又狠又準,輕易看他不出。狗又身子懸空,來勢似箭直射。馬琨揚手一鏢,恰好由口裏打進,直透頸腹。一聲慘號過處,仍朝馬琨撲去。馬琨料這一鏢必然致命,將身一閃讓過,那狗直竄出去三丈來遠,才筆直扒伏地上,口噴鮮血,死於非命。說時遲,那時快!當馬琨用鏢發出時,樓上人已縱落。偏巧陳業聽出馬琨口氣,似要對狗下毒手,急喊:“大哥,且慢!”百忙中偏視側看,微一分神,對麵惡狗已自縱身撲到,相去迎麵不過尺許,喊聲“不好”,忙將身往下一矮,正待讓過迎麵來勢,一掌打向狗肩,借勁一按,往旁側縱出去。猛覺左肩一痛,耳聽連聲慘吠,狗已斜迸起老高,落地身死。

原來馬琨鏢早發出,剛避開死狗,一眼瞥見另一惡狗已和箭一般射向陳業頭前。鬥這一陣,深知該狗厲害,休說被它咬中咽喉等要害非死不可,便這猛力一衝和那鋼鉤一般的利爪,如被撲中也是承當不起。一時情急,不及再顧什來人,揚手接連三隻鋼鏢打去。說也真巧,馬琨由狗的身後向前打,勢子稍偏,本來打不中它的要害,那狗偏吃了靈警太甚的虧,竟會閃躲暗器。馬琨頭鏢到時,那狗已離陳業頭頸不遠,忽然聽出鋼鏢帶起的風聲,知道有人暗算,身子猛地用力一偏,頭往下一低,那鏢竟從狗股間斜擦而過,雖未透體,狗已受了微傷,才怒號得一聲,不料二三兩鏢連珠發來,這一歪,人狗方向恰好對直,狗前半身再往下一低,狗股正對來鏢,全被打中。未一鏢更是對準股竅打入,直穿胸腹。那狗多麽凶惡也難禁受,情急負痛,一聲慘號,懸空連身彈起,四腳飛舞滾轉,朝側前縱竄出去,叭的一聲,四腿齊蜷,瞪著一雙火也似紅的凶睛,死於就地,胸前兀自喘息不已,死狀甚是慘厲。

按說陳業本不致受傷,因是馬琨突然發鏢,事出不意,身子正往右躲,惡狗躲鏢,身向左閃,恰好成了一邊。狗再吃了一鏢,情急怒竄,左爪正擦向陳業左肩,這時又連中兩鏢,奇痛鑽心,一意護痛閃避,正無著腳之處,自然就勢向陳業左肩一用力,騰空翻躍而起。狗爪如鉤,這一來又加了許多力量,於是陳業吃狗利爪連衣帶肉一齊抓破。

馬琨見陳業縱向一旁,手撫左肩,料已受傷,剛跑過去,口問:“怎麽?”忽聽腦後風生,仍沒顧到來人,隻當又是惡狗。身才縱起,想躲來勢,來人的棍已攔腰打到。還算陳業因覺肩頭傷處麻痛,正側臉查看,忽瞥見一條人影縱將過來,對準馬琨揚棍便打,料是狗主,見馬琨並未防備,不及出聲招呼,縱身一腳向來人腕間踢去。來人是個身材矮小的短衣壯漢,身手頗矯捷,縮手避開,怒喝:“何方野種,敢傷我的神狗!今天不叫你們給狗抵命,我不姓張!”隨說隨將手中棍和雨點一般朝二人打去。陳業邊躲邊說:

“你要打架,說完情理再打。”來人仍是口中亂罵,縱身打來。

馬琨因是連殺二狗的對頭,手又有刀招架,追打更急,差一點沒被打中。不由怒上加怒,大喝:“三弟!這類野狗一樣的山賊,和他有什情理可講?打就打,誰還怕他不成?”說罷,也將刀法施展開來。陳業因身在異地,樓房甚多,主人決不止這一個,惟恐再有勁敵出來助戰,想自己站個地步,便大喝道:“我兄弟兩人,你隻一個,兩打一不是好漢。既要動手,一對一,隨你挑好了。”馬琨明白陳業心思,覺出敵人縱躍雖然矯捷,棍法尋常,忙喝:“這樣滿好!三弟你且退下,待我教訓這賊。”

陳業便退下去,暗中留神戒備,偶一抬頭望見屋角紅燈,竟是一方一圓。方的一盞三麵皆黑,隻向外一麵是紅的,下麵燈角還有繩係住,固定懸在那裏,頗似義父所說綠林中夜間用來傳號令的信旗燈,越料不是善地。鬧了一陣,饑渴交加,肩頭傷處,又紅腫老高,疼癢非常。尚幸樓中無人出門,敵如再多,更是不了。方自愁急,敵人不是馬琨對手,棍法已自散漫,口用土語亂喊,也不知說些什麽。一會瞥見樓窗內有人影閃動,定睛一看,乃是一個女子,正由窗中走出,顫巍巍手攀窗根,似要沿窗欞往那方燈移去,料是轉燈用信號求救。敵人呼喝越急,意似催促。對方偏是女子,正不知如何攔阻。那女子攀窗移了幾步,似頗膽小,朝下叫了幾聲,不敢再進。敵人又喝兩聲,女子便轉回窗內。方疑她另有動作,敵人倏地冷不防抽空縱起,直朝懸燈的樓角飛去。當女子和敵人用土語喝同時,馬琨也自覺出有異,暗中將鏢取出,本意想打女的,還未動手,人已回窗,一見敵人縱起,如何能容?抬手一鏢,打個正著,“哎呀”一聲,墜落下地,傷在股間,不是要害,一落地便往左近林內竄去。

馬琨又打了兩鏢,跟蹤追往。偏巧此林乃全林最深一處,一麵連著山崖,等追進去,再找人已無蹤影,不敢深入。陳業見狀大喜,忙催快走。馬琨隻答了句“三弟快來”,便往樓門內跑去。陳業連喚不住,心想適見女子扒窗情景,樓內未必有什能手,不知是何用意,隻得跟蹤追入。見樓中俱是一些婦孺,內中一個年輕的頗有姿色,裝束甚是妖豔,其餘皆似溫婢,迥不類山民人家,見馬琨進門,齊喊“饒命”。馬琨喝道:“你們不許跑動!我不是強盜,新由山裏迷路出來,隻和你家討些吃的。”少婦便喚使女:

“有什現成飲食,快些取來!”口音是湖北人。陳業才知馬琨餓極,已然入內,不便再攔。自己恰也饑渴,心想前途不知有無凶險,吃點也好。那婦女們多半小腳,這家恰正開飯,不多一會,急先取到。馬琨不甚放心,見少婦手拉一個小孩,手還在顫,便令先吃,覺無異狀,方始大吃起來。吃完,又把餘下菜飯好帶的,討布包了,方始出門。陳業便說:“那燈是信號。”馬琨揚手二鏢,陳業想攔,燈已打落。

陳業急道:“此間必與盜黨有關,速行為是!”說罷,一同腳底加勁,到了山口。

回顧無人追趕,忙掩身形,往裏飛跑。到了高處,回望來路,紅燈未見懸起,料知敵人傷重,尚未回轉。正猜談這家是何路數,陳業忽覺被狗抓處熱痛如炙,兼以麻癢,難受至極,始而還能勉強急行,走出十裏以外,全身皆被扯痛,由不得把腳步放慢。身在異地,人單勢孤,心又惦慮追兵,強忍痛楚。又行裏許,這才禁熬不住。眼望前麵,高山連亙,形勢陡峻。山腳東麵不遠是條黑穀,淡月光中望去,密林蓊翳,境甚幽僻。想起來時山民所說,不甚相符,匆促行路,也不知走錯沒有。撫摩傷處,越腫越高,微一動轉,奇痛攻心,委實寸步難移。沒奈何隻得咬緊牙關,由馬琨半扶半抱,走向右側矮樹林中,尋一平坦草厚之處席地坐下。陳業忽覺奇痛難支,偏身臥倒。情知狗爪有毒,弄巧就許危及生命,無如荒山野地,休說延醫,連尋個人家討個歇處養息都辦不到。

馬琨也知事情又是全由自己而起,先依陳業,一直入山,固不會惹出這場災害,就是遇見惡狗,以陳業的身手,決躲得過那狗一撲之勢,如非自己急發三鏢,何至為狗所傷,看陳業傷勢十分凶險,深悔不該冒失。正自著急,忽聽遠遠呼哨之聲,料是敵人糾眾追來。陳業已萬難行動,棄他獨逃,一則問心不過,二則途徑不熟。萬一逃出撞上,豈非自投羅網?想了想,乘敵未到,縱出林外。一看伏處形勢,那叢矮樹就在路側不遠,稀落落高不過人,內裏卻有幾處草地,尤妙在樹幹甚低,葉密枝繁,密草高二三尺。由外看內,仿佛一目了然,極易混過,決想不到內有逃人藏伏。那藏處緊貼一株矮樹根下,特意走近樹前,探頭查看。陳業已為豐草所掩,看不出絲毫形跡。馬琨從小頑皮,生長山中,小時常與錢複等捉迷藏,深知虛實明晦之理,適才隻為陳業痛苦難支,敵人久未追來,戒心已去,還是陳業力說“小心”,這才稍微留意。先隻圖近,顧慮不深,想不到反得了這等絕好藏身之地,心中略寬,決計不再移動。趕回悄告陳業,一同將身臥倒,靜心相候。不消片刻,那呼哨之聲便由遠而近。

馬琨聽出敵人竟分東南西北四麵合圍而來,料知敵人土著路熟,且幸適才沒有背友獨逃,否則看這形勢,定非撞上不可!方自咋舌,暗道“慚愧”,遙窺火光點點,敵人已有兩三股合攏。還有一股由山上下來的也將到達。一會便在林外不遠聚集,七張八口,紛紛議論。人均粗野異常,語聲頗高,容易入耳。大意說這等搜法,山那邊還有弟兄迎堵;月亮底下,逃人決無藏處。他說由山裏出來,定是真的。

有的說:“如是真話,他已闖禍,又把號燈打滅。明是行家,豈肯自說去路:他傷了兩狗,已該萬死,又將這位小舅爺打傷,小夫人嚇病。人再跑掉,連個姓名去處都沒有,改日老頭子到來,這責任誰擔得起?我們不能說山外幾條路都有人追,這裏便可疏忽。如若兩頭落空,全未捉到,大家都不得了。這兩小狗是走長路的,看他那麽又渴又餓,地方又生,定跑不遠。這裏路雖難走,共隻有限幾處可以藏躲。各路口子早已把好,插翅難飛。水東村那片水,他過不去。再說那老家夥近年脾氣越怪,雖然可惡,卻不許外人人村一步。前年連他老朋友來尋幾次,未了也隻隔水說了兩句,便把來人僵住在那裏,各自回去,怎會容這等小野種停留?我們還是不要偷懶,寧願白費氣力,免得日後吃老頭子的排頭。”

一個又說:“你說老家夥性情古怪,一點不錯。他專做人討厭的事。那年被狗咬的外路人,不是他救去醫好的麽?弄巧就許逃到他那裏去了呢。否則,如在山裏,怎尋不到?”這人一說,全都住口。呆了一呆,便有人提議往探,似又有些顧慮。商量了一會,齊往東走。底下因多爭論,話未聽清,大約村裏還有敵黨熟人,到了再見機行事。敵黨共有二十多人,立處相隔馬。陳二人臥處隻三兩丈遠近,地勢還較高些。隻覺議論紛紛,並無一人注目及此。二人料他還要回轉,又恐還有一些未趕到的,哪裏還敢再動?仍在原處守候。約有半個多時辰,敵黨忽然急跑回來,語聲嘈雜,似有埋怨咒罵之言。路過近側,忽有一人在高處喊道:“山北號燈連閃,定是兩小狗出現,和我們的人動手。這野種腳底真快,不知怎會被他繞向山北去了,必定紮手,還不快追?”這人淩高一呼,眾聲齊應,一窩蜂似往山上跑去,一會便翻過山去,端的腳程身手俱非尋常。

馬琨驚魂乍定,一想當地夜間雖好,日裏恐自難說。再說陳業傷勢沉重,出路全斷,其勢不能久伏野地。想起適才來人曾說,水東村老家夥前年救一為惡狗所傷的外路人之言,不禁心中一動。暗忖:所說老家夥,必是一個精幹醫治狗咬的異人,不特醫道高明,還有極大聲威,否則來人不會那樣又厭惡又害怕,連探問一下都不敢冒失前往。如今實逼處此,陳業總算對己還好,舍他逃走,一則有點問心不安,二則錢複出困更無指望。

莫如為他死中求活,見機行事。乘敵走遠,姑試走上一回,真要不行,再打獨自脫身主意。想到這裏,俯視陳業,已然昏暈在地。隻聽傳言,前途難料,帶了他反倒累贅,且去村中尋見那能醫老人再說。低喚兩聲“三弟”,不聽答應。四顧無人,便即縱出,飛步往穀中趕去。行約裏許,走出先見密林,忽聽泉聲振耳。向前一看,對麵懸崖如削。

當中一條闊澗,寬約八九丈。俯視澗底,深達二十來丈,山泉自上流頭銀龍也似飛來,撞在澗中危石之上,珠飛雲舞,映月生輝,波濤****,與附近鬆濤相與嗚和,空山回響,越顯清洪。

方疑迷路,忽瞥見右側一條獨木橋由對崖頂斜掛下來,搭向這岸,對麵橋盡處還有燈光掩映,不敢冒失走過,先隔澗喚道:“我等山行迷路,有一同伴為惡狗所傷。聞說老村主備有靈藥,起死回生,特來求救。對岸大哥,可否容我過去麽?”連喚了三數聲,才聽一個老年紀口音的人遙答道:“你這樣說法,你那受傷的同伴呢?”馬琨聽出口風,有了允意,心中大快,又知對方必已看見自己,才如此說法,忙即躬身答道:“多謝老人家的厚意。在下同伴為惡狗咬傷,人已昏迷,現在困倒離此裏把路的野草地裏。因不知路,背著他不大好走,沒有同來。”言還未了,對崖老人已喝道:“你這年輕小夥子好沒道理!你向我們求救,卻不背了來。莫非還叫我們替你抬人去麽?在自你們還是朋友,同在患難之中,你獨自跑開。休說你那對頭厲害,捉去淩遲碎剮,休想活命,就是對頭被人引到遠處去,如今天暖,烏牛山草地裏常有青狼毒蛇來往,他受那麽重傷,遇上還能活命麽?還不快去!”馬琨自免不了又辯兩句。老人又喝道:“你這人,我看不大夠朋友!好在村主的意思救的又不是你,廢話不要說了,越描越花,快背人去吧!我還告訴你,你那對頭,遍山都有卡子,除了我們這裏,無論逃到何處,遲早被他捉去。

我們獨木橋不能常放,你去了不論人在不在,快點回來。如見此橋已撤,可在澗底找個地方藏好,等我們今夜明早有人出進,放橋時再逃過來,免得出去送死。再不,你要有本事,能縱過來也行。憑你這樣人,順便過來還可,再要勞動我為你搭橋,卻辦不到。

聽明白了,去吧!”

馬琨雖聽對方說話老氣橫秋,一則近日連遭挫辱之餘,已知江湖上厲害,又在急難之際,照著對方口氣,明是仇人克墾勁敵,英俠一流人物。如得登門,陳業傷勢安危還在其次,第一自己先保無憂,如何還敢計較?連忙躬身施禮,謝過指教,往回路飛跑。

趕到原處一看,連陳業帶隨身小包均無蹤影,不禁大驚。知他傷重,就是醒轉也必寸步難移,何況人已昏暈,如何能行?包裹同時不見,定被敵人尋來,一齊劫去,此時必在搜尋自己蹤跡,眾寡不敵,遇上便無幸免。再不見機,一落敵手非死不可。逃是逃不出去,除了水東村或可保全,此外更無生路。當時一害怕,嚇得連在附近找都未找,翻身又往崖前飛跑。途中回顧,且喜無人追趕。行抵澗旁不遠,那木橋已然離地,漸漸往上懸起,似要往對崖撤去,高喊:“老人家且慢一點!容我過去。”連喊兩聲,不聽對崖應聲,也不見有人出現,那橋已離地丈許,眼看就要撤回,一時情急,慌不迭奮力一縱,到了上麵。手剛抱緊,木橋倏地往起一揚,勢忽加快。馬琨驟出不意,幾被甩落澗底,直似有心捉弄神氣。方暗罵“老鬼可惡”,忽聽來路澗岸有人拍手之聲,木橋忽又穩住勢子,往下沉落。偏頭一看,澗邊站著一人,正是仇敵一般裝束,料是發覺追來,後麵必有多人,退是無路,直似亡羊逃獸,不暇再顧前途如何,得路便闖。乘著木橋落勢穩緩,急忙扒起,慌不迭連縱帶跳,飛奔過去。等到對岸,後麵追人也由橋上趕來,瞥見崖頂下麵燈光點點,水影星羅,明是大片人家水田。正要朝下縱去,忽從側麵縱出一人,老聲老氣喝道:“你這後生太沒道理!這裏好由你隨便亂闖麽?”

馬琨定睛一看,麵前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的老頭子,手裏提著一串大鑰匙,麵上似有不快神情。知是先說話那老人,覺出適才這一擋斤兩甚重,不敢怠慢,忙賠笑躬身道:

“我回到原處,同伴已被仇人捉去。聽了老伯之指教,恐敵人追來,不敢停留,連忙奔回,橋已快要懸起。連喊兩聲,不聽答應,隻當沒人在此。請老伯伯不要見怪吧。”老頭把眼一瞪,怒道:“沒人在此,那橋怎會自己起落的?”還要往下說時,後麵那人也自趕到,朝老頭將手一擺,便舍了馬琨,同往先出現處走去。馬琨這才看出,那地方是個石堆的小屋,微有燈光外映,地甚幽僻,耳聽輪聲鹿鹿,知道起落木橋的絞盤設在屋內。自己被老人僵在門外,話未說完,既不能隨便下岸,又不便冒昧走入,更恐仇敵追來發現,自己後來那人,又不知是否仇敵一麵,滿心憂惶。看那老人,卻似毫不介意神氣,沒奈何隻得提著心,掩向屋旁側耳偷聽。屋中人語聲低微,頭幾句未聽真,到了後來,心思略靜,才聽來人道:“祖老太爺自前年起,又愛管閑事了。人家既然怕我,也就算了,半夜三更差我們做這險事,要被這群草賊看破,就說不怕他們,終免不了麻煩,何苦來呢?何況又是這樣沒什起色的人。”

老頭道:“你知什麽!我說這個雖是沒起色的小鬼,但那一個身邊竟會帶有雙龍令,你說多麽怪事!今晚幸虧你兄弟多事,剛巧他老人家在崖下田岸上閑踱,你兄弟一告訴,立時答應,命你弟兄二人分頭行事,還命我在此守候,真要有事,好給你們打接應。老人家本為雙龍令的主人隱居到此,一想起就難過。他家人又打聽不出一點信息,適才聽我孫一說,恰好那人被你兄弟給他用了靈泉乳救醒,一見人便摸身旁,稍微談問,才知這雙龍令隻他一人知道。老人家聽說,高興得了不得。我看這個還不錯,哪能一樣比呢?”底下語聲高低不一,大意似說,救了一個與村主極有關係的人,為救此人,還犯著大險,幾乎被對頭識破。馬琨心想陳業幼遭孤露,義父陳鬆又是西北路上人物,怎會與這類隱名歸老的江南英俠之士有什瓜葛?方自尋思出神,屋中老少二人忽然相繼走出,一見馬琨貼屋而立,老頭便怒道:“我說你這後生不是好人,一點不錯。怎鬼頭鬼腦偷聽別人說話?”馬琨忍愧答說:“實是怕仇敵追來看見,彼此不便。這裏地較隱秘,並非有心偷聽。”老頭冷笑道:“由你強辯!這些話料已被你聽去。你如在外走口,自送性命,與我何幹?你那同伴已有人救來。”隨顧後來那少年道:“老三,你領他去見你祖父吧。說我少時再去。這廝品行心術不好,少和他說話。”

馬琨聞言雖覺難堪,且喜對方並非敵黨,陳業已然遇救,心中一塊石頭落地,也就聽之。少年卻比老頭和氣得多,一麵請問姓名,一麵揖客上路,往屋下走去。馬琨路上回問,才知村主年已九旬,姓蒲名蘆,子孫眾多。全村皆他一家,並無外姓。看守崖前獨木橋的是他堂弟蒲煎。少年是蒲蘆的第三孫子,名喚蒲青,還有一弟蒲紅。當晚弟兄二人在村中高峰上閑眺,遙望山外盜黨外家竹樓上,紅燈明滅了兩次,後即閃動緊急信號。蒲紅年輕喜事,因以前救過一人,知道盜黨常用紅燈信號傳令。先前滅而複明,必有外人誤入盜室,還是個有本領的。否則那裏惡狗厲害,來人決逃不走,也不能將信燈打滅。忙即過崖探看,正遇盜黨搜索逃人。略微偷聽了幾句趕回去,便和叔祖蒲菰談說此事。恰值老村主蒲蘆閑步田岸走來,問知此事。蒲蘆本已不願管事,吃蒲紅一陣軟語央告,也就答應,當即部署救人之策。盜黨搜尋逃人,不見蹤跡。內有一盜,和蒲菰見過幾次,知他天性孤僻,喜歡孤身一人住在崖口小屋之中,與木橋相隔甚近,可以隔岸探問,便跑了來,吃蒲前排植回去。盜黨剛走,蒲蘆深知山中地理,料定逃人難於隱伏,再一算計程途,人又受傷,必是藏在山腳一帶的叢林茂草之間。盜黨粗心,隻知搜索淺處,所以未被看出。蒲青已往後山行那疑兵之計。夜中不易辨別遠近,再把燈光縮小,盜黨當是大寨號燈,必然趕去,便令蒲紅尾隨,等盜黨走遠,急速尋到逃人,救回村來。

蒲紅領命,尋到二人藏處,馬琨業已先走。見陳業傷重,便用乃祖所製靈藥塞向口裏,連人帶衣包一齊背回,因有捷徑,腳程又快,馬琨恐遇盜黨,又是一路掩藏而行,所以趕到頭裏。過橋不久,馬琨、蒲青也相次到來等語。適與蒲菰在小屋所說之言,好些均未說出。不便深問,隻得藏在肚裏,極口稱謝不迭。

行約二裏,穿行好些田壟,轉過一個滿種果樹的土山,便見左側寬約兩丈大溪,水平幾將齊岸,流波****,勢甚迅急。右側峰巒矗列,峭拔奇秀,月光照上去,都幻成了銀紫色。峰腰崖隙之間,孤零零建有三四處樓舍亭台,間有燈光掩映。對麵大山橫亙,山坡上高低錯落著十來戶人家,燈光點點,望如疏星。中有一家,居近山腳,屋宇最多,頗似村主之居。前行不遠,蒲青忽然揖客右轉,穿過一條短短的行徑便到崖下。馬琨方想:這崖如此陡峭高峻,怎麽上法?蒲青忽又說道:“馬兄請在此暫候,待小弟稟過家祖,放下繩梯,再行奉請。”

馬琨才謙謝得一句,蒲青己手腳並用,援崖直上,晃眼便到達崖腰一塊突出的山石上麵,一閃不見。那地方遠望原有一所小樓閣,崖勢壁立,又在中腰突出一大塊,所以近前反看不見。待了不多一會,馬琨正仰望間,猛見一條黑影,帶著呼呼風聲,怪蟒也似自峰腰飛墜,當頭壓下,嚇得慌不迭往旁一縱,躲開來勢。反身回顧,蒲青已同了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並立麵前,笑指少年道:“這是舍弟蒲紅,梯已放落。家祖現在半峰樓相候,請上去吧。”馬琨一看峰上果懸下一條軟梯,才知蒲氏兄弟下時手抓梯頭,人與梯一同飛墜。那梯離地尚有丈許高下,雖然不會傷人,似此一聲不出徑直飛落,不是有心相戲,也是賣弄。暗忖:平日不肯用功,妄自恃強,才一出門走動,便到處遇見能手,真是慚愧。既然本領不如,還是老實些好。一麵應諾,又恭維了蒲氏弟兄幾句,方始縱身援梯,一步一步援了上去。

上到峰腰一看,那塊突石大約畝許,甚是平整,樓共兩層,上下隻得六間。蒲氏弟兄已然援崖先到,同立樓前相候,說道:“家祖已給貴友服藥醫傷,同在樓上。貴友受傷,為時太久,沉重異常。另換一人,就遇家祖,也未必有回生之望。家祖現出全力救他一命。仗他童身,體力堅強,望是有望,痊愈恐在半年之後了。”蒲紅接口又道:

“那豺狗是賊黨由西藏木裏府附近荒山中捉來,狗爪的毒比嘴還凶得多,所以陳兄傷勢比上次那人要厲害。我救他時,已然暈死,再有個把時辰不救,就沒命了。因須靜心調養,不能隨意言動,家祖特意把他安置在半峰樓,便是為此。馬兄此去,隻能見到家祖,陳兄恐家祖未必許見呢。”

馬琨急難投止,但求有人庇護,不受仇敵之害,陳業安危本未十分在念,聞言隻是略作惋惜,諾諾連聲。蒲氏弟兄又閑談了幾句,仍未延客人門。馬琨方覺奇怪,瞥見來路岸上似有一星火光閃動,蒲紅便道:“家祖手邊有事未完,不能即時見客。下麵來了一個朋友,請和家兄在此少候。小弟少去即回,再同馬兄入見吧。”說罷,不俟答言,便往崖邊跑去。也沒聽繩梯響,人便下落。馬琨天性多疑,身居異地,所遇三人,言動閃爍,身已及門,忽又設辯延挨,尤其陳業不令會見,不知村主葫蘆裏賣的什藥?蒲紅去後,蒲青便借話引話,重又套問身世來曆。馬琨自打錢應泰的旗號,連受挫辱,長了閱曆。萍水相逢,前途難料,既不敢盡情吐實,又恐對方輕視,便說:“家居臨安天目山中,與陳業是師兄弟。新近由湖北黃岡與一老輩拜壽回來,迷路至此。不想在山外望見燈光,誤投賊家,先遇惡狗猛咬,不合將狗殺死,致與賊黨結仇。”

話還未畢,忽聽樓上有人呼喚:“青孫領客上來!”蒲青剛剛應聲,又見一條黑影躍上崖石,正是蒲紅回轉。蒲青隨問:“人來沒有?祖父正叫客進見呢。”蒲紅聞言忙道:“我先進去,你陪客人隨後來吧。”說罷,蒲紅當先往內跑去,隨聽上樓之聲。蒲青跟著讓客入門。馬琨看他弟兄二人一快一慢,好似有什話要先向乃祖報告,故意延挨神氣,測不透是何用意,隻得聽之。樓內陳設極為精雅整潔。樓下一排三間,大房兩明一暗。明間左角有一小門,進門一邊是上到二層的樓梯;一邊是兩間通連的小房,臨窗設有爐灶,似是童仆居所,到處燈光朗照,隻不再見什人。緣梯上樓一看,除樓梯口一排小房外,因是倚山貼崖就著地勢建成。上一層崖石恰往裏麵縮進,於是前樓也往後展,本就大了好些,再加此為主人登臨養靜之所,生性又喜歡爽朗,將三大間樓房一齊打通,隻靠右麵用湘妃竹鑲嵌成一個玲瓏剔透、樣式精雅的隔斷,以作點綴。全樓四麵皆窗,稀落落十餘件桌椅幾案,多半傍窗而設。當中幾乎全空,比起下麵一層更是寬敞。明燈四垂,亮如白晝,哪裏也是幹幹淨淨的不見一點灰星。加以地居峰半,青山排闥,明月當窗,自樓頂以上直達峰頂,遍生虯鬆古樹。樓左右隙地又栽有不少修竹,偶然清風吹過,黑影交加,鬆竹互喧,如引洞蕭,景物端的清幽絕俗。

馬琨方自入門,暗讚“好地方”,蒲紅已由隔斷內現身迎出,笑道:“家祖剛給貴友上完藥,現正洗手,一會就出來。請這邊坐吧。”隨和蒲青邀了馬琨,同往右壁竹椅坐下相候。蒲紅又在旁幾上端過三杯茶來待客。馬琨自進門起,處處留神,見兩層樓房雖不能算間間走到,但全樓地方問數隻此,門戶又皆洞開,偏不見陳業蹤跡,多生疑慮。

細查那湘竹隔斷,除兩頭貼壁處各有書畫隔扇外,餘均半截,孔洞空靈,人在裏麵行動均可窺見,似與外間一般大小。適在樓下還聽老人樓上相喚,怎麽蒲紅由裏走出,卻不見乃祖人影?主人既把自己延向右壁遠處落座,可知不願來客走近,其勢不便向前窺探,到底隔斷裏麵是否還有暗間在內?主人形跡詭異,諸多可疑,事尚難測,不在事前查探出一點端倪,終覺放心不下,老提著一個心,無計可施。其實馬琨也是驚弓之鳥,私心太重,平日在自刁狡,臨事則迷,隻管盤算利害,全不想對方何等人物!正主人不說,便蒲氏兄弟也非對手。如有惡意,何必還費這許多事?不過陳業剛才救醒,一息奄奄,語多不詳。主人又是一個智慮周祥的老輩,故交情重,惟恐處置不慎,以致平添出這些周折。就看馬琨不起,既然伸手,也必救人救徹,並無他意,卻害馬琨獨個附會猜測,疑心生暗鬼,越想越左,白白提心吊膽,著了好些冤枉急。

他這裏神誌不寧,蒲氏弟兄也漸看出,暗中好笑,互一使眼色,又吃馬琨覷見,心裏越毛,正在憂急出汗,瞥見隔斷內有,一人影晃動,跟著款步走出一個長身鶴立的老頭,蒲氏弟兄隨即起立。馬琨見那老頭生得長眉秀目,麵白如玉。稀落落三絡胡須長垂飄胸,根根見肉,又黑又亮,貌相甚是清瘦。一身葛中野服,芒鞋布襪,淨無纖塵,直似畫中人物。知是村主蒲蘆,以前雖沒聽師長說過,照著當晚經曆,對方決非庸流,不等蒲氏兄弟引見,趕即搶前跪拜,口稱:“村主老前輩在上,後生小輩馬琨拜見。”蒲蘆冷冷地說道:“不要多禮,起來說話。”馬琨仍叩了幾個頭,謝過收留解救之恩,方始垂手起立。蒲蘆隨就旁設竹椅坐下,叫客也坐,馬琨為對方儀表所懾,再四謙謝。蒲青複說:“家祖性喜疏放,不願見人拘柬。我們都坐,馬兄還是坐吧。”馬琨這才偏身就座,蒲氏弟兄也各坐下。蒲蘆隨問:“聽你說由湖北黃岡拜壽回來,幾時起身的?”

馬琨說了。蒲蘆又問道:“如此說來,你們想是給莫家拜壽去。你兩方是什交情呢?”

馬琨暗查語氣,無什憎惡,自己又是適在樓下說到黃岡拜壽,才命入見的,料定他和莫老必有淵源。本意借此拉攏,忽想起前為好勝說誑吃了大虧。師父的旗號從未響過;陳業打的旗號又沒明說,對方底細摸清前,先不抬出師父,留個退步,過後見事行事。如是莫全好友,陳業身後那人必與有交。早晚陳業自會說出,愛屋及烏,一樣也受厚待。

如是師父老友,更無庸說。反正總有一麵,暫時以含混一點為是。便照實答道:“後輩與莫老前輩並無淵源。隻為盟弟陳業,他有一位師長是莫老前輩的好友,奉命前往拜壽,弟子慕名同往。陳業與後輩原是患難至交,這次不知何故,始而不令同行,後見無法推托,雖然答應,命他代往拜壽的師長名姓卻未言明。他為人謹慎忠厚,料有疑難,也就沒有深問。到了莫家,隻他一人和莫老前輩密談過一兩次,後輩隻是隨眾行禮祝壽、聽戲吃酒,並未交談,過了正日,就起身回浙江,陳業始終未提前事。不料山行迷路,誤往賊家投宿,被賊放出惡狗傷人,苦苦追逼,定要置人於死。後輩實氣不過,將狗殺死,陳業竟為狗爪抓傷。多蒙老前輩搭救,感恩不盡。”

蒲蘆忽道:“這就是了。莫家我也曾有人去,不知何故,今尚未到。那裏人多,你也許不會交談。你們所遇惡賊,老巢不在此地,這裏隻是他屯糧之所。本意除他,一則我已歸隱,不願再管閑事;二則他在本山,人不犯他,從不輕易害人。近年賊頭在山口外置了一處外家,養有兩條西藏來的豺種惡狗,雖傷過幾次人,也都有因,並非無故尋人晦氣;三則又略看他師父一點情麵,反正早晚有人除他,既知怕我,也就未為已甚。

此賊疑心特大,性更懼內。置下外家,恐有人勾引,特地在山口僻處建了房子,另外再養下兩條惡狗。又恐孤懸野外,除那美妾之兄外,俱是女流,萬一受什外人欺侮,在樓角懸上兩盞號燈。他那惡狗深通人性,除他當麵招呼過的,無論生熟,見麵就咬。狗嘴和四爪都有奇毒,遇上十有九死。他每隔些日,假著巡查來此一次,滿以為防範緊密,不料那看守本山糧食的兩小頭目,俱和他美妾有好,妾兄圖財,恐事敗失了衣食父母,勾串一氣,那兩盞紅燈,反做了通奸私會的信號。狗雖猛惡,因受妾兄管理日久,和對賊頭一樣聽話,全沒用處。他們雖然凶惡,卻不敢越橋一步,你二人在此無妨。不過你那同伴傷勢太重,便不殘廢,也須過了夏天才能痊愈。此時他尚不能言動見人,等過幾日體力稍複,你們見麵,再定行止好了。”說罷,轉喚:“青孫,你領他到下麵找個住處去。”徑自起身入內。馬琨忙即起立,還想探詢陳業並請見上一麵,人已步進隔斷以內。馬琨假作相送,偏頭往裏一看,裏牆並無門戶,竟不知適才祖孫二人由何處走出,蒲蘆坐在畫案前,正取紙筆,似要寫信。不便再為愉覷,蒲氏弟兄又在旁邊邀客同行,隻得一同走出。

蒲紅到了樓梯,便即停步作別。馬琨借著說客套話的閑空,暗查正房牆後,兩間小房俱都打通,望過去一目了然,也沒見有門戶,此外更看不出有什房舍,主人偏說陳業在此養病,好生不解,忍不住問道:“這所樓房孤懸峰腰,景致很好,可惜地方還小一點,上下隻得七八間房子。還有此樓雖隻丈高,除卻像賢昆仲這等本領,常人就有那繩梯也難上下。祖太爺在此養靜,不曾帶有傭人,想是下人們上不來的原故吧?”蒲青知他有心探問,仍作不解道:“這裏人不論老少男女,都學過幾夭粗功夫。此峰隻家祖和三家叔能夠隨意上落。別人因為弄慣,有的還須用梯上落。好些都空手緣壁而上,下去隻要一縱,更是容易。家祖生性好潔喜靜,除偶有一二老友來訪,一住樓中,動輒一兩月外,平日也有在峰下全家同住的時候。如住峰上,便隻令孫兒們輪班服侍,就便傳授一點功課。有時高興,也許把孫兒們都叫上去,住個十天半月,輕易不許下人們走上。

馬琨聽了,好生驚異,陳業住處終未問出。蒲青隨領馬琨走向下麵坡上一所平房以內,說道:“這裏是三家叔的房子,因三家叔好道,終身不娶,常年在外,難得回家,房子常空。去年家祖命紅弟過繼與三家叔,才搬來此,又邀我作伴同住。今該紅弟在峰上輪值,馬兄在此,倒也清靜。隻是家祖素不願子孫安逸偷懶,下人甚少,又都各有各事。小輩享受隻管享受,一切起居飲食,卻要自己下手去做,無人服侍馬兄,太已簡慢罷了。”

馬琨見那所房舍建在山坡高處,一排五間。燈光下幾淨窗明,素壁如雪。陳設精雅,起居用具無不舒適清潔,不染纖塵。屋外花木蕭森,桐蔭匝地,又是倚山而建,左有奇峰矗立,右有清溪映帶。時已深夜,星月雲遮,雖看不出全景,如在日裏,這四外的山光水影,樹色泉聲,不知又有多少享受!聞言極口遜謝,稱讚不置。房是短工字,中間一長間,兩旁各一明暗間。蒲氏兄弟因便夜談,將左邊二室打通,同住在內。在暗間雖有席榻,向無人住,此時用作客房。馬琨坐定,蒲青便即走去,一會端了一大木盤,托著好些茶酒肴點進來,笑道:“客來匆促,山居無什食物,家人睡得又早。適去廚下,隻取了些日裏剩下的肴點,連同二位住客自帶食物都帶了來,不成敬意。夜行勞頓,請用完了安歇吧。”馬琨本還有些狐疑,及見那菜肴果然是由山外賊家吃完上路時包帶的食物,這才斷定陳業實在當地。看情景主人決無惡意,心越寬放。二人一同吃完,蒲青又將吃殘的收拾,放入托盤,作別走去,馬琨實也倦極,臥倒**,便自睡熟。次早起來,忽聞鳥聲關關,十分娛耳。睜眼一看,瓦窗上樹影橫斜,陽光由樹影中透窗而入,斜射地上,重重交織,映得滿室雪亮。估量天已不早,連忙爬起,穿好衣服,走到對屋一看,蒲青已然離去。回到中間書房,才見桌上壓有蒲青所留字條,大意是說朝來起身,見馬琨未醒,知昨夜倦極,沒有驚動。因往半山樓拜謁祖父,傍午始回。室無童仆,房後叢竹下,在一火爐上有熱水晨粥、小菜兩碟,連同盥具,均在書桌左下層抽屜內,請自取用等語。

馬琨一一尋到用了,閑坐室內,久候蒲氏兄弟,無一回轉。難星已過,不由想起昨晚蒲氏祖孫之言。陳業被惡狗咬傷,須要醫治數月始能痊愈,不知確否?追原禍始,又是自己惹出來的。似此曠日持久,萬一錢應泰由新疆回來,事必泄露,如何是好?有心獨自回轉,但又一點門路沒有,不禁又急又悔,隻想不起個主意。隔窗遙望,山坡下風和日暖,水碧山青,村人不分男女老幼,俱都忙於農事。田裏稻麥一片青綠,菜花吐蕊,燦如黃金。天明前又下了一場小雨,土脈膏腴,石苔肥澗。遙峰近嶺,山光濃翠,到處點塵不揚,清景如繪。馬琨人雖鄙俗,淑景當前,也由不得默化潛移,心襟一爽。暗忖:

正想在有趣頭上,蒲青忽然走來,和馬琨周旋了幾句,便去當中房舍中端了酒菜午飯前來,一同吃了。馬琨看他也甚謙和,盡力拉攏交情,想套問當地情形和賊黨是何路數。誰知蒲青雖然年輕和氣,卻極口穩,馬琨每一發問,便笑答道:“馬兄稍安勿躁,貴友固是傷重不能行動,即便能行,我們曾命人出山窺探,對頭因在山內山外緊搜馬、陳二兄沒有尋到,已然疑心我們有人收留,沒想到這次家祖也會作主罷了。今早賊頭恰來看他愛妾,得知此事暴怒萬分,也斷定人在這裏。有心來此討人,因恐惹翻家祖,不敢冒失。他不知陳兄傷得這重,知道村中不留外人,又和前年那人一樣,治好了傷便即遣走,二位早晚終留不住。為此四下埋伏,這座九盤嶺被他們堵個水泄不通。除非家祖親送出山,你們插翅也難飛過,淨忙也無用啊!”馬琨後又連問數次,蒲青始終守口如瓶,不特主人洋情沒有問出,連仇敵姓名虛實都不吐露,陳業更見不到。蒲青每日天甫黎明,便往半峰樓上參謁祖父,除兩頓飯時匆匆趕回陪客,吃完了飯,收完碗盤立即辭去,歸臥都在深夜,說不幾句話便道安置。蒲紅更從當夜分手就未再見。馬琨每日獨自一人,枯坐室中,難受已極。有心出門走動,一則蒲青常說仇敵近日窺伺甚緊,頗有人村討人之勢,恐走出去被仇敵窺見,使主人難於處置。二則村中男婦老幼各有所事,自從來到以後,永無一人登門。偶在門外閑立,遇人走過,不等自己點頭答話,便即匆匆閃開。蒲青時道“簡慢,累客悶坐”,從沒請向外間隨意走動。冒昧遊行,也許不便,沒奈何隻得罷了。似這樣熬了十天。

這晚天雨,蒲青下午回來,吃完夜飯沒有再出。馬琨向蒲青商說:“請向祖大公先容,求見陳業一麵。”蒲紅忽然冒雨奔人,先往裏房換了衣履,再出相見。落座之後,蒲青便問:“你那事辦得如何?”蒲紅道:“人已見到,祖父隻有一點料過了些,餘者都對。那人得知祖父心意,甚是感謝,有封親筆書信和些禮物帶回。行抵山口,竟和去時情形大為異樣。最可恨是,那班狗賊竟敢盤查一樣,問我何時出山,由哪裏回來。依我脾氣,真恨不能砍他幾個才稱心,隻為祖父再三叮囑,回來必有賊黨攔路,不許一般見識和他爭鬥。我身上又帶有那人的信,隻得騙他,說是黃岡拜壽回來。他們雖沒敢深攔,卻派人尾隨下來。我過木橋時天正下雨,叔祖說對岸有賊窺探,叫我自走,不要回頭,由他發付。隨聽老人家喝罵之聲,也沒回看,便到峰上。祖父見我沒和賊打,甚是歡喜,看信時卻流了眼淚,神情很難過。陳兄人已清醒,毒還沒有提淨,他也想見馬兄。

蒲青道:“你口福倒真不錯!我因六弟年幼,半峰樓上又住有病客,怕他一人照應不到,每日前往服侍祖父,早出曉歸,到家就睡,馬兄來,一直沒好待承。正趕今早十五叔由黃岡回來,祖父命他陪侍,談說黃岡之事。午後天雨,叫我把莫大公送的禮物交與伯母收存,說是晚飯後不用回去,省得樓上拖泥帶水。明早起又該十五叔的班,我趁這機會,想和馬兄作一長夜之飲。和伯母要了兩隻風雞、一大塊熟鹵肉。半缸桂花灑,又去坡後掘了幾斤嫩筍,還有晚飯時剩下的火腿肚兒燉雞,準備夜裏消夜,剩的明日中飯,省得現做。我近來食量小了些,馬兄比我還差。適才正想這許多東西做兩頓,兩個人吃不完,弟侄們又不肯來,要剩到明晚再吃就不鮮了。你來豈不正好?風雞已托人代煮,少時五侄會送來。那筍一半已放在火腿湯裏,一半想現燒來。蘸醬麻油吃。你要餓時先去做來,我們吃酒談天,也是一樣。”

蒲紅道:“我來時祖父正吃點心,我隨著吃了好些,餓並不餓,沒吃什麽罷了。你既備有消夜,反正明日無事,自然半夜裏吃有趣,況且風雞也還沒送來呢。見祖父時,十五叔不在跟前,急於去見阿娘和尋你,沒待多時,也沒聽祖父說起。怪不得那夥毛賊聽我說是黃岡拜壽回轉,一個問我:‘為什事耽擱,落在後麵?’我不知十五叔先到,當他說俏皮話,沒好氣說:‘你管我哩!這山是你們的麽?走路還受你們盤查?’他們見我有氣,又改笑臉,說:‘大家鄉鄰,因見小哥由山外來,隨便談問兩句閑天也不要緊,何必動氣?既不愛理我們,你自己請吧。’等我走過,又聽一個說:‘看這神情不像,多少年的好鄉鄰,我們平日又尊敬老先生,永沒失過什麽,怎會為了外人來傷和氣?’那話明是說給我聽,我也沒睬。原來十五叔竟趕在我的前頭了。”

蒲青道:“單是兩個過路人傷了他狗,賊頭不會如此看重,這裏頭定然還有別事。

照連日緊急神情,你來時,湊巧有十五叔到在前頭,他為人外表比我們和氣得多,又認識好些賊黨。他帶有黃岡土物為證,你說黃岡回來,好些相符,賊黨才放你過來。否則照著連日情形,賊頭已然氣極恨透,如非祖父難惹,雖斷定馬、陳二兄藏在這裏,終無一人眼見。地方既大,其勢又不能入山搜尋,暫時無可奈何。祖父料他早晚必請同黨中能手來此窺探虛實,決不甘休,你如被他發覺形跡,且不容你脫身呢!他雖不敢明奈何你,隻用話一激,不能和麽公一樣倚老賣老,故意瘋瘋癲癲亂說,當然要說實話。隻管我們仗義救人不算理虧,他卻說我們有心和他做對頭,事不就大了麽?祖父因已洗手多年,不到萬分不得已,決不願再惹閑事,常說有涵養才是真英雄。他老人家打算不動聲色把人救出險地,你沒和賊黨負氣爭鬥,話又答得合節,再好沒有。賊頭深知幺公為人和他昔年威名、老來處境,雖在我家,無殊寄居,天大的事都由他自行打發。不和他認真,白吃虧;認了真話,打他不過,吃虧更大。這位老人家又無理可講,徒子徒孫成名有勢的,到處都是,稍微出點花樣便禁不起,在恨得牙癢癢,不能因他傷了人來做借口。

蒲紅道:“照此說來,幺公又出手了麽?”蒲青道:“誰說不是?你走的那天早上,賊頭便到,聽說山內外追尋已遍,沒將逃人追上,不由暴怒。先還慎重,及至發下轉牌,分好幾路四出查探,有見過像馬、陳二位年貌裝束的沒有。回報俱是無人見到。這一帶地僻人稀,生人走過,極為觸目。如已逃出山去,萬瞞不過人的眼目。陳兄負傷,在賊家強索食物時,又吃小賊婆看去。豺狗爪牙毒重,隻一皮破見血,多麽結實身子,縱然傷輕,也難逃出百裏以外,尤其對時必死,隻我家所配靈藥能夠起死回生。這一來,斷定人被我們救來,以為祖父不會再管閑事,定和上次所救受傷人一樣,又是幺公救下,向祖父討藥解救。始而打算先打招呼,以免和上次一般,硬向他討情將人放走。先命人來說,逃的是他生平大仇敵所派奸細,為了調戲他的美妾,為狗所困。後將兩條訓練多年萬金難買的異種猛犬殺死,逃來此地,務請看在多年鄉鄰情麵,將人交他,或是自行放出,由他自捉。捉不到拉倒,捉到隻要問明不是仇敵所差,也就放脫,決不加害。”

“你想幺公嫌惡他們已非一日,正熬不得,如何有好臉嘴?陰陽怪氣,真真假假,把來人挖苦一頓。來人識得厲害,沒敢惹他。回去不知怎的,會換了個冒失鬼來。幺公始而不認人在山裏,繼又答說:‘譬如人在山裏,交你太失麵子。我姓蒲的生平沒吃過這虧。如由我放,你們不說捉不到拉倒嗎?那就譬如捉不到好了,尋找作什?’來人吃他時有時無,瘋瘋顛顛,氣得沒法,情急拚命,中了誘敵之計,追將過來。不知幺公用什方法,來人才走上橋頭,木橋倏地揚起,人便失足下落,偏又吃一根細麻繩套在腳上,吊在半懸空裏。麻繩太細,如若用力上援,非斷不可,落下去便粉身碎骨。尤其幺公養的那隻小花貓,也跟著淘氣,扒在橋上,那人一動,它便用爪亂抓麻繩,嚇得那人不敢再動。還算學過一點輕功,提穩著氣倒吊在那裏,上下不得。幺公便叫花貓陪他,自去石室中睡午覺。”

“直到下午,賊黨見那廝久出不歸,著人尋求,仍是幹看著急,不能救他上岸。那寬的澗岸,吊在當中,如用套索,人是可以套到,撞在崖上還不是死!無計可施,隻得忍氣高喊,說好話。有好一會,幺公才半理不理地走出,大罵:‘這廝犯了昔年各不相犯之約!照理不是我們答應,他的人不敢過澗一步,和我們的人不是他先答應不能踏他寨門一樣。自己失信無禮,又沒本領飛渡,以為木橋放落,可以現成跑過。不料踏錯地方,橋自懸起,如非橋上有這麽一根逗貓狗玩的麻繩恰巧將他套住,掉在澗裏送命,你們頭子還當我害他的呢?自不小心,活該現眼,怨著誰來?我老頭子孤身一人,借住在堂兄家裏,村中沒有房子可住。愛這收放木橋的小房清淨,出入方便,暫住在此。除一隻小花貓外,室中並無一人。你問這廝,是不是自己罵人,硬要過來,橋自懸起,我老頭子可曾動過什手來?真要打也容易,我決不過澗來欺負你們。橋這邊又是我堂兄地界,他愛清閑,我在此隻是借住,不能給他惹事,是人不是人都引了來。我先將這廝救起,不管你們人多少,我隻一人,就在這橋上分個高下。還有那橋吃他一跳,壓住機簧,收放不得。須先把人救起,才能放平。你們躲向旁邊,省我過來時撞倒了你,又說我倚老賣老,以大壓小。’說完,人早站在崖邊,施展他老人家當年絕技,使一個‘燕子抄水’的身法,腳登崖口,往對岸平穿過去,飛到中心,就勢淩空撈了那廝,帶將過去,同向對崖落下。”

馬琨一聽,事正緊急。以蒲氏祖孫這等本領,對於賊黨尚未輕視,仇敵厲害可想而知。細查主人對待陳業好似十分關愛。否則照蒲氏兄弟語氣,蒲老早已高蹈,不問世事,如換別人,隻管遇上,也不肯仗義援手,決不會如此盡心盡力。連蒲紅次早出走,都似於此有關,不是偶然相值。明午見了陳業,就他不肯吐露,也可看出兩分。自己久留在此終不是事。他如真和主人有什淵源,硬教他轉求主人,勉為其難,好歹先把自己護送出去。一則省得強敵嚴伺,夜長夢多。一旦露出破綻,彼此都有未便。二則錢複被困日久,母姨均不知情。雖然獨自回去無什效力,到底師父也還有些老友。這次回去,給他一個病急投醫,亂鑽亂闖,是知道的地方,挨次尋遍,也許能夠尋出道路。天下事難說,萬一湊巧將人救出,豈非絕妙?怎麽也比枯守這裏強些。主意打定,便向蒲青打探出山道路,可有什隱秘捷徑無有?

蒲紅笑道:“馬兄想拋了陳兄獨自抄小路逃出去麽?怪不得有人說你和陳兄雖是一盟結拜,心誌迥乎不同呢。”馬琨吃他道破心事,索性老了臉皮答道:“並非不顧朋友,臨難先脫。隻緣家中尚有急事,家母獨居山中,盼歸甚切,好些難言之隱。便此次誤走山路,也為心急回家之故,不料求速反緩,惹下這場禍事。如非祖大公和賢昆仲仗義相救,豈能幸免!如今敝友傷重難行,外有仇敵環伺,本不應即時離去。無如家中之事,關係更重於此。明知此行險難甚大,無奈事情急如星火,也說不得了,心跡久而自明。

敝友歸心之急更勝小弟。事情本應奉告,隻為丟臉之事羞於啟齒,現時又係敝友一人主持。前者已為小弟心粗糊塗延誤至今,不堪再誤,所以未便明言。實不相瞞,小弟身雖在此,每一想到家母和那急事,心便如刀割。兄久居在此,不特山路熟悉,更有家傳絕藝,令祖老大公更不用說。好在敝友托庇府上安如泰山,小弟留此並無益處,如蒙鼎力設法救助,使能起身回家,感謝不盡!”

本來一水一火,無所顧忌,也不怕他那些埋伏堵截。一則家祖說反正他們今秋俱當遭報,樂得聽其自生自滅,何苦多費手腳?二則馬兄的事雖然未說,小弟年輕愚直,有口無心,不怕見怪。以馬兄行徑,獨自回去不特無什效果,或者還要因而多事都說不定。最好稍安勿躁,等陳兄傷愈複原同行穩妥得多。荒山僻野難留嘉客,馬兄行意已決,自然未便強留。我們既能延客人山,自會送客出去。且等明午見了陳兄,從長計議。如真非走不可,愚弟兄自會稟明家祖,或明或暗,總使馬兄平安出境,渡過一切難關好了。”

馬琨聽他語多譏諷,錢複的事也似知底,雖然有些難堪,且喜如願以償,居然允將自己護送出門。蒲青並無異言,可知實能辦到,乃弟所說不是大話,不禁寬心大放,暗中欣幸己極,也無心再計及主人話中有刺,沒口稱謝不迭。

正說之間,忽聽中屋外間有人叫門。蒲青出門,一會端了一個提盒走進。蒲紅急問道:“送東西的是剛侄麽?”蒲青把頭一點,蒲紅忙即追出,推門喊了兩聲,並無回應,進房埋怨道:“我正想見他,哥哥怎不把他留住?同玩一夜多好!”蒲青道:“我怎沒留?他偏仍咬定那晚的話,說在平日我們不要他,還賴在這裏呢;今夜卻不願進來。隨便吃酒閑玩,不好拿出長輩架子強逼,外麵雨大,周身通濕,隻得放他走了。”說時,蒲紅已將提盒打開,內裏裝著兩隻新蒸就的風雞和大盤熱氣騰騰的筍肉包子。馬琨瞥見盤底壓著一個紙條,上寫:“侄兒不願見那人,今晚恕不奉陪。明天想到西山口逗老兔子,紅叔當有此膽智也……”底下還未及看清,已被蒲青一手拾起,略看了看扯碎,塞向字紙簍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