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回 誌苦情真 長路遄征急友難 言甘幣重 假名拜壽肆凶謀02

移居水竹廳後,本想向下人探詢,又因借口著人與店中送信,支開陳祿,不便再問。以為無關緊要,就此放過。

其實陳業打的是一娘旗號,並未提是錢應泰門徒,一到便被留居竹林賓館。他是謙和自重,知主家下人正忙,一則生客新來,不便差遣,更恐馬琨不知輕重,得信追去誤事。好在事先約定,事由己辦,功由他分,自己原可便宜行事,無什交代不過。隻消當晚或明早見著莫老,覷麵把話說到,得了允諾,立可如願以償。縱使馬琨心中見怪,至多賠幾句話,有何妨礙?便安妥當心,住在賓館以內,與同居諸客周旋聚處,還自欣慰。

萬沒料馬琨忌刻貪頑,初涉江湖不曾曆練,利令智昏,竟與素昧平生之人一拍即合,成了莫逆之交,相約同來,如若同住一處也可相遇。陳業人雖忠厚,不善愚弄取巧,但以幼遭孤露,飽曆艱辛,又得義父陳鬆常日教說,頗能鑒別輕重賢愚,見事機警。邱義行蹤詭秘,言詞閃爍,縱不能斷定事之如何,也必有幾分防備打算,何致鬧得兩不接頭,生出好些事故?這且不提。

馬琨在水竹廳內閑坐到天近黃昏。下人掌燈,端來極豐盛的酒筵。方想來時曾說魏三大爺因我是錢家門下,十分看重,不令居住尋常賓館,專人通知,移寓來此。來人並說老人家夜來還要親自延見,所謂老人,不知是莫老,還是這位姓魏的?知賓和那少年,一是莫老徒孫牛玉庭,一是莫老晚親張瑞,人雖謙和,所說都是客套。問他魏三太爺的名字,隻答江湖老輩,與令師相識,見後自知。隨即岔過,並未說出。現時靜中想起,兩人語多含糊。起初頗似另眼相看,容一有了息處,便由兩名下人在此承應,一任枯坐,更不再來招呼作陪。園外隻管鼓樂交奏歡聲四起,也無人領往觀賞。疑念才動,忽又自解說,以為莫家賀客八方雲集,人數太多,知賓太少,不敷分配。所居水竹廳又是例外,本不在賓館之列,所以照應不到,主人情意仍是厚的。方自尋思,二仆已將酒肴擺設齊整,來請人座。馬琨不便招呼邱義,隻得獨踞一席。酒筵本極豐美,馬琨為了暗示禮讓,留了幾樣好菜,不去動箸,趕忙吃完洗漱,令眾即席自吃。自避廳外,偷覷邱義,正乘二仆不見,在和同來親信從人名叫鄒小的打手勢,麵有愁容。馬琨未始不覺事有蹊蹺,無如利欲所惑,稍一生疑,便自寬解過去。

這時天已入夜,遠近樓台亭謝、山石林木上的各色花燈都已點起,銀花人樹,燦若雲錦。到處笙歌嘹亮,隨風吹送,想見熱鬧非常。可是水竹廳左近,因在園中僻處,隻廳外竹子和山石垂柳上,稀落落點起二三十盞大紅竹燈。除適才有兩點燭人和送席來過外,更未再見人行。便園外燈景,也隻從假山石隙中遙窺一二。燈月之下,翠竹青森,池水溶溶,遙相陪襯,越發顯得清靜枯寂。

馬琨偏又是個喜動好事的性情,一心想看當地風光熱鬧,隻不能去,越待越無聊,深悔適才不該來此。見廳中諸人飲食已畢,二仆正忙著撤去殘肴。方想把邱義點出商量,可否出園看戲遊玩?邱義已自走來,進前垂手說道:“少爺不說飯後求見莫老爺麽?小的已和吳、陳二位管家說,請他們少時代回一聲,並代候那位魏三太爺,已然答應了。”

馬琨巴不得邱義葫蘆裏的藥早見分曉,聽他遞話,見陳祿已往外走,以為是往告主人,立即接口道:“我們幾千裏路專程到此,隻為仰慕主人威德,求見賜教。明日拜壽人多,不便詳說。能在今晚賜見,了我們多年仰慕心願,實是三生之幸。”

馬琨原意向邱義討好,說話總帶“們”字,暗引親切。不料言者無心,聽者有意,話方說完,陳祿已然走過,忽然回身立定,笑嘻嘻道:“家主人和魏三太爺如非看重尊客,也不請在這水竹廳屈住了。便尊客不說,也是要單獨請見的。隻不過今夜是暖壽日子,家主人有好些位遠道而來多年未見的老朋友,須要敘闊,一時沒有閑空請去同見,又覺辜負尊客數千裏遠來美意,故此今夜見是必見,大約至多隻有魏三太爺在座,決無外人,隻時候早晚不定罷了。”說時撤取殘席的廚人走來,吳新正招呼進廳收拾,聽陳祿這等說法,走來接口道:“小陳,客人要見主人,你隻照話回上,哪有這許多空話?

你這樣亂說,客人如若走開,偏巧主人立時請見,一時找請不到,主人還好,那位魏大爺的怪脾氣,你不自尋煩惱麽?”陳祿笑道:“這個我自信還不要緊,再說客人就有走動,也不會找請不到。這位三大爺脾氣雖怪,莫非今明天主人千秋大好日子,還有要命的事不成、你如膽小怕誤了差事,我一人承當如何?”說罷,不俟吳新答言,轉身走去。

吳新也回說廚人,埋怨道:“你看小陳近來越發不像!隻上人不在,當著外客嘻皮笑臉,信口開河,成什規矩?沒的令人見笑,真是該死!”馬琨通未理會,見陳祿已然走遠,邱義仍由假山石隙中向外探望,雙眉皺了兩次。若有什事,暗中愁思。

一會,吳新說往左近去烹好茶,與客解渴,隨同廚人走去。邱義見無外人,忽問馬琨道:“聽說令師神拳之名威震江南,內外功俱都高人一籌。老弟從小隨師,即便沒全學到,遇上能手,對方深淺總可辨出的了?”馬琨便問:“大哥此言何故?”邱義道:

“我聞莫家上下人等都是好功夫。這兩下人好像他的親信,當然不弱。以我眼力,適才暗中留神他的行動,除體質和眼神略顯得比常人好些外,別的卻看不出。老弟你可看出有什異處麽?”馬琨聞言,忽想起適才令陳祿著人往店中送信,邱義和鄒小俱在廳內,自己正立窗側,對麵便是假山石上那條裂縫。山在他前,出路偏在西北,中有山、池橫亙,須由東南石洞小徑繞過,兩下相去數十丈。馬琨剛見陳祿重轉過山徑,晃眼已在石縫隙中望到,一瞥既逝,這快腳步身法,從未見過。既疑眼花,邱義又在埋怨,恐被說是大驚小怪,不曾告知。這時想說,又因邱義自到園中便憂喜無常,似有滿腹心事,迥非初遇時情景,又看出有些自居老大哥神氣,便隨口奉承道:“大哥久闖江湖,見多識廣,真是好手,哪有看不出的道理?小弟未怎留心?隻覺那陳祿腳底輕快一點罷了。”

邱義冷笑道:“他們下人整天跑來跑去,即在莫家為奴,多少總學過兩天。年輕小夥,哪有跑不快之理?”馬琨見他辭色不甚高興,便即住口。

吳新烹茶先回。隔有好一會,陳祿方始回轉,說:“主人陪著幾位老友飲酒,尚未終席,席散即來奉請。”馬琨心急,又間:“約在何時可以終席?”陳祿道:“那沒一定。他們都是好量,聽說已吃了六七成,想必不致太晚吧。”說罷退向一旁,馬琨見二下人隻初來和邱、鄔二人略問姓名,輕易不再說話,彼此卻在暗中偷眼打量。時光易過,不覺夜分。廳外紅燈已換了兩次蠟燭,主人仍無請見之信。邱義等久也覺不耐,正和馬琨使眼色,欲令陳祿再往探詢席終也未。馬琨會意正要張口,忽見二小童端來兩個大朱漆圓盒,中盛精美酒菜點心,說:“老太爺因今日壽辰,天已夜深,不願客人餓著肚皮見他。過了這一會,沒法再找好飲食吃,叫客人吃完消夜再去見他。老太爺少時便往行健場大廳以內相候,吃完飯就隨我們去吧。”

邱、馬、鄔三人見二童怔怔的語直無緒,都當村童無知,不善說話,沒有在意。飯吃得早,正覺腹饑。馬琨仍裝主人先吃,吃完再叫邱義吃。邱義道:“莫老大爺正等主人相見,小的少時再吃也是一樣。”一童把眼一瞪道:“你說什麽!少時再吃,誰個再來收拾這家夥?明天是正日子,早晚幾千桌酒,廚房都忙不過來。今晚你們吃完這一頓就沒得吃了。再說老大爺也不會這早就去,依我想,你們還是吃飽了去的好。”邱義雖急於見莫老,一想少時真沒處找吃的,吃飽也好。念頭才轉,二仆也來勸用,便就剩的同吃,又喊二童:“小哥也來吃些!”二童齊道:“我們吃的多呢,此時不餓。你自用吧。”陳祿忍不住要笑,吳新看了他一眼,陳祿隨笑問道:“邱、鄔二位跟貴上去不?”

邱義道:“我和鄒賢弟從小就陪敝上習武,朝夕不離,多年來隻學會了幾手毛拳,不曾見過世麵。久聞莫老太爺威名,極想拜識拜識。想倒是想跟去,尊卑懸殊,不知可否?”

陳祿忙道:“這有什麽不可?休看老太爺一世英名,人極隨和。不論人物高下,多麽雞零狗碎,隻來見他,沒有擋出去的。並且今明日是他老人家千秋,是隨客來的下人,都令隨主進見,給拜壽錢。你二位隨去,包管有好。”二童也附和笑道:“誰說不是?真有好處,你們不想去,還找你去呢。這樣再好不過。本應該吳、陳二位大叔領帖的,好在時候還早,你們吃完,喝一碗茶,等我兩個送還家夥,也趕去看看這位魏三太爺有什俏皮話說。”邱義以為小童口敞,不似二仆謹言,便問:“魏三太爺也在那裏麽?想必是位大名頭的人物了。他叫什麽名字?”一童答道:“連我還未見過,知他叫什名字?

隻聽說他說話俏皮,是主人老朋友。你們如不見他,今晚不會與老太爺相見罷了。我如見過,還跟去做什麽?”邱義估量魏三太爺必與錢應泰舊交,是個成名老輩。多此一人,雖覺此事難辦,但是莫家這等人物甚多,早在意中。探間不出底細,也就放開。馬琨避在裏間,見二童不時耳語,眉眼靈活,似甚伶俐,與說話不類,頗覺奇怪。

一會吃完,二童收了殘肴,和陳祿耳語兩句,如飛跑去。陳祿笑對吳新道:“你看這兩個,近來越發頑皮。等過壽辰,非告大的管教不可了。”吳新道:“你就是個孩子頭,還說他們呢!我已悶了半天,又不是什麽要緊事,要這多人做什麽?你同這兩娃隨去服侍,明日還要早起,我不同去了。”陳祿道:“這也一樣。”說罷便同起身。繞過假山,吳新自去,由陳祿一人領了三人前行。馬琨遙望四外,燈火錯落,燦若繁星。管弦之聲,遠近交聞。問是終夜演戲,明日還要熱鬧。心正豔羨,先二童忽從反徑上趕來同行,說:“老大爺已然得信,我們到時,也必剛到,快些走吧。”三人見所行多是僻徑,燈景隻管繁麗,人卻沒遇多少。陳祿說:“園內外連當晚客人新送的,共支起七處戲台。除老主人和三五老友外,所有人等俱由本家弟侄門人,陪同看戲,所以隻聽遠處歡呼,途中不見人影。”邱、鄔二人,聞言暗喜。行約半裏,又繞了兩處亭榭假山、大片鬆林。遙望林中,木杆四五,高出林端,上麵各懸著一盞大紅紗燈,由林外估量,少說離地也有五六丈高下。邱義見似寨圍中所用燈旗信號,心中一動,便問陳祿道:“陳二哥,花園內樹這幾根旗杆,有何用處?”陳祿未及張口,一童已先搶答道:“難為你還從小就隨主人練武,這練輕功的五雲梯都沒見過?我跟你說吧,我家老太爺,門人後輩很多。這花園後半截直到山腳,平時都是練功夫的地方。翻過那山,便是去鄰縣的小路。如在平日,這行健廳裏熱鬧著呢,可惜你沒福見識罷了。”

邱義受了小童奚落,自是有氣,當時不便計較,心想:這五雲梯,隻聽師長說是輕功練到絕頂的人才能使用。照小畜生所說,那行健廳好似一個練武場所。今日壽辰,怎在這等地方見客?一路猜疑。不覺由林中穿出,麵前忽現出一個大空場,當中一座大廳。

那五根木杆,便在廳前空地上,每隔兩三丈一根,做梅花形植立,另外還散列著許多武家練功夫的器具。廳前後左右房舍甚多,到處燈彩輝煌。居人似均外出觀劇,除兩個照看燭火的老園丁外,靜悄悄的不見一人。邱、鄔二人見狀,方自喜慮交集,陳祿已當先趕去。那行健廳共是七開間五明兩暗的大敞廳,當中屏門後還有一大間。這時一童緊隨馬琨,另一童便傍著鄒小身側。邱、鄒二人遙望廳內燈明如晝,卻不見人,以為主人還未到來。瞥見二童麵帶冷笑,正使眼色。方覺二童說話神情處處顯出輕視,令人可惡,忽聽陳祿高呼:“客人請進!”邱義忙向馬琨悄悄一推,馬琨會意,忙即應聲上前。邱、鄒二人也各對看了一眼,振起精神,緊隨馬琨身後。剛到門,便聽一個老人口音說道:

“管他主人從人,都叫進來就是。”二人巴不得有這麽一句,一行五人隨同走進。

馬琨當先見廳中隻側麵臨牆放有一張大紅木炕,上首一個身材高大的老頭,鶴發童顏,長眉入鬢,風目含威,雙瞳炯炯,精氣外露,光頭跌足坐在那裏。一手扶著炕口,另一手搓著兩枚核桃。見馬琨等入門,放了手中核桃,拖著一雙朱屢,起身走下。馬琨知是名震江湖的本宅主人莫全,不敢怠慢,忙說:“後輩馬琨,與老前輩叩頭。”當即拜倒在地,莫全也伸手來攙。馬琨震於威名和當日所見排場聲勢,神情本不自然,心又惦著邱義曾說與莫老世交,隻見著便可相求,此時業已見到本人,應該上前敘禮,怎未聽說話?百忙中方回臉偷覷,猛聽絲絲絲接連幾聲,自頭上耳旁等處飛過。說時遲那時快!馬琨連念頭都未及動,方覺有異,耳聽兩聲呼叱,猛覺腰間中了一下重的,就地被人跌倒。同時又聽一聲怪笑,叭咻連響,似有兩人挨打栽倒。急痛慌亂中想要縱起,身已被人踹住。這一掙紮,吃人將腳一緊,肋骨幾被踏斷,痛極失聲,不禁“噯呀”,不敢再動,隻得老老實實貼臥地上。暗忖:來此是客,並無冒犯,何以進門不問青紅皂白,動手就將人打倒?想要喝問,又恐吃苦,話才忍住,忽聽身後一人笑道:“狗崽子,你認得三太爺麽?太歲頭上也敢動土?便莫老頭饒了你,我也饒你不得。”

馬琨聽語聲甚熟,好似以前聽過,隻想不起。因無應聲,猛想起邱義行徑可疑,自己遠來拜壽,並無過錯,先聽聲音,明是暗器,這廝必是莫老仇家,無法進身,利用自己,假充下人,暗算行刺,被人擒住,連自己也饒在裏頭。知道主人厲害,心中又急又怕,正在盤算少時如何應付,忽聽莫老笑道:“老三偌大年紀,還是這等氣盛。你這樣做法,他們肯心服麽?快把穴道解開,孫兒也把這小賊放起。等我問明來曆,到底他們自信有什本領,敢到我這裏來?”先發話的一個道:“這兩狗崽子,合用五毒針打你麵門要害,都吃你一口氣吹開。我不過怕你老壽星好日子懶得動,替你代了次勞。那做幌子的狗崽更是膿包,著小孫孫一腳踢倒,連動都不敢動。又不曾要什人幫忙,還有什不服氣麽?今明日不動刀,叫他們拖出村去活埋了就是。”莫全笑道:“老三動不動就活埋人,這暴脾氣,怎老不改?當真就不怕帶命債麽?無論什事,總要弄清白,到底他們是什來路,我們還沒問明白呢。我生平不喜與人作對,此在三十年前,還許氣盛,有得罪人之處。近年自信與人無爭,就有什事,也是賣我老臉,做個中間人,不偏不袒,向雙方化解。看這廝行徑,與我仇恨不小,年紀卻都這輕,叫人奇怪。你過去,先把那行刺的一個穴道解開,省他有話憋在肚裏,張不開口。”

先發話人冷笑答道:“管什來路去路!他既用這類下作暗器,便不能容他活命。剛一來時,我在路上遇見這兩狗崽,就看出不是善類。等我故意拿話一逗,越發看出情虛。

心想這兩狗崽來做什麽的呢?如說有什麽仇家,想借拜壽拉攏,求你出手相助,又不該那麽暗中咬牙切齒神氣。後來我跟他們交禮,見主謀的一個裝著隨從下人,叫那孩娃打著小錢旗號投帖求見,這才斷定他們藏有好謀。我也沒來見你,先令二賢侄命人將三個狗崽子安置在水竹廳。以防驚動親友。我自出去,將那六個裝著抬禮暗伏一旁,準備得手時放火接應的黨羽,擒往林後僻靜之處拷問底細,竟未吐口。先還當他們熬刑不說真話,後經我連用鎖骨縮筋之法,六賊齊聲哀告求死,才知這為首二賊心機甚深,真正本身姓名來曆,連他多年心腹、共患難的同黨也不知底。拜壽行刺之事,前晚快到黃岡時才行說出,也隻激勵了同黨一番。說你與他不共戴天,細情仍未說出。被我點倒的一個,自稱姓邱名義,還有一個叫鄔小,大約都是假名。我知你這老頭生平沒做什錯事,且慢點解開他們。先自想想,如想得起,照他們這等陰毒,死也無虧。那還是我那話,一埋了事,問他則甚?大好日子,沒的慪氣,白饒狗崽子罵你兩句,舒服麽?”莫全聞言想了想,笑道:“三弟不必管了,他們既敢來此,總算好的。我決不傷他們。”隨喝:

“孫兒放這廝起來!我不放時,他們也沒法逃走。”

馬琨隨覺背上一緊,剛自忍疼,已然鬆開,連忙欠身,仍跪地上,不敢起立。偷眼一看,先說話那人,果是來時所遇花子。邱、鄔二人各倒地上。莫全已起身向二人走去,伸手各向脅間點了一下,二人相繼起立,晃了兩晃才行站穩,看神氣四肢已然麻木。莫全隨對馬琨道:“我已放了,你還不起來?”馬琨剛訕訕地立起,花子忽然喝道:“像這樣鬆雞蛋,也配出來充人樣子!我見不得這樣小狗崽,沒的叫人看了惡心。榮兒將他掖到後屋裏去,等問完這兩狗崽再說。”先將馬琨打倒的那小童便走過來,對馬琨喝道:

“三老爺爺不要你在此現世,快跟我走!”馬琨不敢倔強,一言不發,隨了就走,行過邱、鄔二人身前,邱義道:“老弟不必憂疑,事情都有我呢。”小童怒喝:“狗賊少放屁!”手剛一伸,莫全喝道:“孫兒不許胡來!這廝也不要走。叫他三人在板凳上坐,緩一緩氣,我有話說。”花子在旁怒道:“老頭你總不聽我話!這是你的家,該由你作主。我算多事,我仍和老偷兒他們吃酒去。賊由你放,離開這裏,我自會尋他們算賬好了。”說罷,踢踏著草鞋,徑往屏門後走去。莫全喚道:“老三回來!少時我對你一說,就明白我的心思了。”說時,草鞋聲音已然走遠。

莫全回坐炕上,朝著邱、鄔二人苦笑道:“這是何苦,當初你父母雖說由我而死,但他夫妻所行所為,何等陰毒凶殘!就拿未一次說,還不是他自設陷阱,想把受過深恩的師長和同門師兄弟一網打盡,為所欲為,以致身敗名裂。自行不義,惹火燒身,怨得誰來,你弟兄長大,又受凶僧蠱惑,苦心積慮,重蹈你父母覆轍。上前年有人說起,有一夥新出道才幾年的黑道上人,橫行山東道上,無惡不作。適才著人假作仆役,往水竹廳查看,你兩個竟是那為首之人。休說今日行刺,便照平日所為,遇上我輩也難活命。

我終念在你父母雖然不仁,以前終是結盟之交,不肯下那絕情。其實你弟兄三人,在你父母死前一年,你兄年才十五,自恃練了點武功,帶著你兩個出外行獵,為狼群所困。

眼看送命,恰值我受你父之請前往赴約,因彼時已看出你父心有凶謀,戴了麵具先期前往窺探,探明詭計回轉,歸途天黑,聞得狼叫尋去,將你三弟兄救出險地。你大哥再三問我姓名,又請取下麵具,我都未允。後來你父死後,他不知怎的竟知我是他的救命恩人,給我來了一封長信,以後便無下落。當時如不是我,早都野死在外了。今日雖犯我手,仍不難為你。但是適才那位老前輩,你們在江湖上跑,總有一個耳聞。他因你用那下流陰毒暗器,痛恨非常,你們今日離開這裏,他一定隨後趕去。無論走到哪裏也難躲脫,可有什方法避免麽?”

邱義先聽莫全發話時,意頗忿恨,及至把話聽完,忽然起身說道:“我弟兄八九歲時為狼群所困,救我們的也是你麽?無怪大哥走時那等說法。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我想殺你全家,報我父母師長之仇,已非一日。無如我父母被難時,我已十歲,你常來我家。

我弟兄手臉,均有記認,你為人心細,本領又高,惟恐一見便被看破,無法近身,遲到如今。上月聽我師父說,你做整壽,才想你年歲已老,再不下手,萬一你老死,我弟兄抱恨終天。本意就打著近年假名姓旗號,裝著慕名拜壽,乘你見客之際,用我師父所傳毒針行刺,偏生路有聞說,你年老喜靜,這次做壽,全出門人子侄慫恿,不是本意。仗著輩分名望,倚老賣老。賀客中隻見有限幾個老友,此外隻一些上交情而未成名的後生小輩能夠見到,餘者不論生熟,俱由門人子侄款待。那針打近不打遠,又想多殺你家幾人雪恨,為這樣仍難近身。恰巧落店時遇見馬琨,由店夥口中得知是浙江來的賀客,試約來談,問出是錢應泰的門人,並還有一同伴,已然送禮先來。我探出他實是錢應泰門下,有些不實在的話也未深究。他又說師父與你交情甚厚,這才起意拿他做幌子。我弟兄們裝著從人腳夫,意欲到此一試。如能因他得見固妙,否則到了明晚,客多人亂,再不能下手,便放上幾把火略出怨氣,回與師父商量,再想法子報仇。馬琨實是新近相識,事情與他無幹。你雖救過我弟兄的性命,但是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今日你雖放了我,此仇終於必報,將來不能得手,怨我所學不精。萬一得手,我也決不想活,必以一死謝你,也決不傷你家人好了。還有我大哥因感你救命之恩,父仇難報,已然披發人山。今日又知此事,我弟兄為報父仇,均未娶妻。這是我三弟洪亮,那你告他,最信你話,請對他說。既落你們的手,放否和事後為難,一任尊便,我洪明決不皺眉。但今日話已說開,報仇之事是我主動,以後也由我一人下手,決不要他人相助,與我三弟、馬琨和同來諸人全不相幹。是好的,容我三年,他不尋我,我還尋他呢!”

還要往下說時,旁立小童已忍不住,對莫全道:“爺爺莫信他的話。那馬琨小賊最可惡,明明是他同黨,他偏說新認識。二叔曾見他們在水竹廳,背人你哥我弟的,鬼頭鬼腦偷偷商量見爺爺行刺。就剛才進門時,孫兒還見他兩個遞眼色、打點子呢。如今事敗,怕三爺爺不饒他們,知爺爺厚道,想開脫他兄弟和同黨。花言巧語,想哄哪個?洪明、洪亮說為父母報仇,還有可說。最可恨是馬琨這賊,想害人沒本事,已經該死,連點骨氣都沒有,就三爺爺饒了他,孫兒都不能放他好好走的!”莫全笑喝道:“小娃家曉得什麽?我已答應放他們了,管他所說真假。不過你三爺爺正氣頭上,離開這裏,別人不說,他三個休想活命。你和陳應龍把他們領到後麵石屋中去暫住一日。過了我的生日,或是和你三爺爺說好,或想別的法子再行打發好了。”

馬琨己嚐過小孩味道,聞言自料難猶未已,也不暇再顧顏麵交情,撲地跪倒,哀告道:“老前輩在上,小輩實是奉了師命,千裏遠來與你老人家拜壽。不料同伴師弟陳業討好先來,悶坐店裏,久候不歸,因而受人愚弄,做人不得。”莫全道:“那你師父到底是誰?”馬琨以為乃師偌大名望,與莫老至少也是神交,總有幾分情麵,便答:“家師實是錢應泰。”莫全笑道:“你這小崽太沒出息了!自身作事自身當,我已答應放你,怎到了真人麵前,還接二連三他說假話?似你這樣行徑,連我聽了都有氣,無怪乎小孫孫們容你不得了。昨天果有一陳業,乃我老友遣來,那人雖然年輕,甚是老誠忠厚,我很愛喜他,何曾說有你這樣師兄候在店裏?至於你說那師父,休說他因聽了枕邊之言背信忘義,辜負蕭隱君成全美意,約人同往北天山尋仇,還未上山,便吃狄家兩個後輩女客淳於姊妹,一個對一個,將他製住,所約幫手的飛劍也被毀掉,如今同在哈密郊外廟中養傷,不知我有做壽之舉。即便他在江南,也決不會前來與我拜壽。他那對頭狄遁前日來此,倒是住在這裏。你這信口胡說,倒是何意呢?”

馬琨因莫老和易,沒說出錢應泰因何不會前來,聞言惟恐莫老認他是洪氏兄弟黨羽,惶急羞愧之下,隻顧證實前言,也未思索,便沒口子分辯道:“家師去往北天山未歸,也是實情。後輩和陳業實是仰慕你老人家威名,又因有事奉求,故此假名拜壽。如有虛言,任憑老前輩從重處治,決無怨言!倘再不信,陳業此時必然尚在賓館,喚來見麵,一問自知。”莫全略一尋思,問道:“陳業有一結義弟兄名喚錢複的,你可相識麽?”

馬琨覺洪明暗中用手點了他一下,也未理會,仍脫口答道:“那是家師心愛獨子,偶因一件不相幹的事,誤犯了女丐花四姑的侄兒苗成、苗秀,約往比鬥,先吃苗秀打傷。去時遇一白發白眉老頭,因不知他是誰,沒有行禮請教。老頭生了氣,將師弟錢複擒去。

經人指點,才知那老頭便是江湖上有名的金眼神猖查洪,隻你老人家能製他。恰巧後輩們正商量要來拜壽,一舉兩便。也是師弟陳業存有私心,他不令我同來,我一人守在店裏,才有這場是非。”

還要往下說時,莫全眉頭一皺,先低聲自語道:“這就是了,差點又受人騙。”隨喚孫兒往賓館中將那陳業喚來。小童聞言,且不起身,悄問道:“陳世哥人很好,莫非他那事爺爺就不管了麽?”莫全微慍道:“我生平最恨人騙我。以德報怨,君子所為,也非不可,但那廝師徒行徑太可惡了!這等人正該絕後,不找他已是便宜,如何還管他事?快喚陳業去。”

小童惡狠狠瞪了馬琨一眼,低罵:“不要臉的臭狗!自己不是東西,還累別人。早晚遇上我時,叫你好受!”邊說邊往外走去。馬琨覺莫全祖孫口氣不佳,方自尋思。莫全朝馬琨看了看笑道:“你這人品行心術、本領氣骨無一可取。此番回去,務要痛改前非,才能立足人世呢。你師弟為老乞婆與查洪所困,我已答應陳業,過了後日前往相救。

也是你沒有義氣,不明事理,白累陳業千裏遠來。如非我念在他老友所差,還要給他吃點小苦,不是你私心所誤麽?我雖不知底細,聽你二人昨今兩日之言,分明他對你有難言之隱,不令同來。你偏想分功討好,同來了又不安分,將他機密無心泄露,反倒說他私心。我免去一番跋涉,錢家餘孽卻吃苦不少了。”馬琨這才悟出,陳業此來並非打著錢家旗號,所以不令同行。聽莫老之言,分明與師有仇,先已應允往救錢複。因己走口,聽出錢家獨於,忽又中止。好容易得有救星,這一來竟為自己所誤。再受莫全一頓訓斥,不由愧汗交集,在自愁急,無計可施。

莫全也不再理他,又問洪氏兄弟:“你那隨來諸黨羽俱已被擒,雖因問供時受點苦楚,俱未受什麽傷,養息些日便可痊愈。我那老友念在他們都有點骨頭,本是為友義氣來犯險難,並非主謀正凶,又都吃過苦頭,想必也能容讓,你弟兄二人必不寬容。除了依我,更無活路。如真不願在此留這一二日,我也不能勉強,隨你們便,總之我心已然盡到,此去如有失閃,休埋怨我小氣。”洪明、洪亮互看了一眼,同聲慨然說道。“我知你所說俱是真話,盛情心感。我們此來跌翻已是沒臉,怎再托庇仇人字下?被你擒住,殺剮任便。不放由你,既肯容我將來再報前仇,隻一說放,立時就走。老叫花隻管容我不得,我們也明知他的厲害,姓洪的此去如若相遇,便死也須一拚。人都有生有死,誰還怕他不成?”

莫全聞言,兩道壽眉往起一皺道:“不想你們如此倔強。既是這樣,我也不再攔你。

明日是我壽辰,我決不放你對頭離開此地。但他號稱‘七日追魂’,腳程素快,耳目又多,隻安心尋你,無論多遠,不出數日必能追上你們。此去第一人要分散,再則蹤跡務要隱秘。隻要在七天以內不被追上,當年便可無事。少時我仍再勸阻一回,聽否難料。

話已說完,應龍,你領他們出村去吧。”先在水竹廳裝下人、後領三人入見的陳祿立答“遵命”。洪氏弟兄昂然立起,道聲:“多蒙寬讓,後會有期。”各自一揖,隨同走出。

莫全也自起身,走向屏後靜室之中。

馬琨見當日諸人對自己俱極輕鄙。行刺之事雖已辨明,錢複出險脫圍卻沒了望頭。

隻說此行不特分功,還可見點世麵,揚眉吐氣,誰知弄巧成拙,萬一錢複因此出了什事,陳業回去勢必說出真情,花家亂子又是由己慫恿賣藝而起,日後怎見得師父母姨的麵?

方自悔恨交集,先前小童已領了陳業,急匆匆由外跑進。陳業滿麵俱是愁容;見著馬琨喊聲“大哥”,底下的話未說出,小童已搶攔道:“爺爺現在裏屋等你,這樣沒有骨氣的狗東西,和他稱什麽兄弟?”邊說,拉了就走。馬琨想和陳業分說兩句,剛站起身喊得聲“三弟”,吃小童回手一推,喝道:“你老老實實跟我坐在那裏,有你好處!”

馬琨不敢招惹,隻得愧忿坐下,眼看二人往屏風後轉去。牆厚屋深,也聽不出裏麵說話聲音。待了一會,陳業垂頭喪氣隨著小童一同走出,先指小童對馬琨道:“這是莫老前輩的侄孫莫準,年才十二,已學會家傳八拿手法。長於以輕勝重,有鐵手箭小神童的美號。年紀雖輕,論起本領,著實比我們弟兄高得多呢。”馬琨立時起身,一躬到地道:“這位世弟的本領,適才我已領教。鐵手神童的美號,果然話不虛傳呢。”莫準雖看不起馬琨,幼童多喜奉承,不由減了好些惡感,一麵回禮,笑答道:“我這一點毛手腳算得什麽?不要說了。反正你們想辦的事已難如願。陳叔索性再玩兩天,看完這裏熱鬧再回去吧。”

馬琨知求救之事已屬無望,不禁麵漲通紅。陳業隨答道:“我此來雖說為救錢複而起,內中還有別的原因。初見祖老太爺,曾說過了明後再定行止,本已有了允意。不料馬大哥自不小心,受人之愚,鬧得事敗垂成。適才再三向祖老大爺陳說,頗蒙見信。不知為何,仍是不允前往。本意再等一二日,求準弟幫忙代為進言,打探口風,有無轉圈之地。何況明日又是他老人家千秋正日,自然要拜了壽才走的。”

莫準喜道:“爺爺意思,本叫你過了明日再走,連你那同伴一起,省他一人走在路上又出亂子。我看爺爺還有什話未說,否則不會留你。能多住兩天最好,我必盡心盡力為你想法。天已半夜,我今晚為那兩個狗刺客,好戲也沒顧得看。好在還有兩天,索性我們回到賓館睡上一個好覺,明天早起拜完壽,高高興興陪你玩一天好的。”陳業道:

“你明日不在壽堂行禮麽?”莫準道:“我爺爺不喜虛禮,來客拜壽都在早上,一會工夫就完。多遠的客也都早到,像今天到的就最晚了。午後伯叔哥哥們都陪客吃酒看戲。

我年紀小,更無什事,我隻和你最投緣。現在我陪你玩,將來我到江南,你成了主人,再陪我玩,不是一樣?”馬琨道:“那個自然。世弟如去,我必作個小東道。那裏山明水秀,好玩的地方多著呢!”莫準笑道:“是真的麽?我適聽陳叔勸說,也不恨你了。

我們盡在這裏有什意思?同往賓館去吧。肚皮要餓,還可要消夜吃。”說罷,三人一同起身,往賓館中走去;

馬琨一看,那地方正是初來時知賓引往的竹林以內。一問陳業,彼時正和莫準在林內談說江南景物,走得稍快,隻一進竹林便可相遇,何致引出這場是非?莫準又說:

“那花子便是江湖上有名的三叫花之一,神乞車衛。洪氏弟兄一來,便吃他看出破綻。

先沒拿準來是刺客,爺爺又不願在自己壽日鬧事,故此將人穩在水竹廳內。那派去服役的下人,連送食物的,都是爺爺門人弟侄,個個好手。原意夜間探明來人底細,拿話點醒,轟走了事。車三爺爺疾惡如仇,偏是心急,硬背了爺爺,將那假充挑夫的黨羽擒住,拷問出行刺實情,硬要爺爺嚴加處治。爺爺力說:“來人不過偷偷摸摸,公然當眾行刺,決無如此大膽。生平不與鼠竊狗偷一般見識,還是放掉的好。”車三爺爺執意不聽,為擒真贓實犯,故令爺爺延見。洪氏弟兄見了爺爺,如若知難而退,交代幾句話退出,原可無事。偏生不自量力,一見便下毒手。車三爺爺見刺客使出這等陰毒暗器,如何能容!

其實不必二老動手,便水竹廳侍客諸人,哪一個本領也在來人之上。可笑洪氏弟兄久跑江湖,竟未看出一點動靜。”馬琨聞言,才想起二仆身法絕快,已然看出又忽略過去,悔恨莫及。

那賓館竹屋竹樓雖是新建,裏外都懸有彩燈,陳設整潔舒適。來客分屋居處,各有專人侍候。陳業到日,首遇莫準在村外隨眾延賓,一見投緣。又知是一娘所差,越發親近。所居偏在竹林一角,是一小樓,不與眾客相連,甚是清靜。主客三人到了裏麵,馬琨隨間陳業:“倒是何人引見?為何先不明說?”陳業道:“小弟非不說,有約在先,不許泄露。當初不令大哥同來,也是如此。誰知大哥依然上了人當,真是可惜!”馬琨道:“這事都怪愚兄不好,太對不住你了。引見那人,想必是位成了名的老輩。現在事已過去,終可說出了吧?”陳業方一遲疑,莫準正色對陳業道:“陳叔,這話你卻說不得!不要為他這個無用黑心人一一句話,惹出事來,你吃不住呢。”馬琨已知厲害,聽出語風不對,忙道:“我不過隨便問問,實有不便,不說也罷。”莫準冷笑道:“事情與你無幹,你不過問才好呢。”陳業也道:“小弟實有難言之隱,大哥日後自知。此時恕不奉告了。”隨用閑話岔過。

莫家門人弟侄恐老人家酬應多勞,事前約好,所來賀客,除莫老自願單獨延見外,都在正日這天早上同時拜祝。莫、陳二人到時,壽堂人已聚滿。來客不論親疏遠近,俱按當早到時先後,分行排列。行禮時辰一到,莫老穿了吉服,款步走出,站在壽堂神案側麵。立時鼓樂交奏,知賓一排排領客人堂拜祝。因客太多,就這樣,還拜了兩個時辰才行畢事。拜完壽時已近午,知賓陪了眾客紛紛人席。莫家除卻花園有一多半不在內,加上兩鄰莫家門人弟侄的房舍,共有百十處院落,酒席全都擺滿,還不夠用。一切不相幹的來客和本地鄰裏,都在現搭的席棚以內,有的就在露天底下。酒席由莫家門外設起,延出三裏遠近地麵。天又助美,風和日麗,柳暗花明,端的肉山酒海,盛極一時。

莫準禮一行完,便就人叢中尋到陳業,本約同喚馬琨,尋一好去處,另約幾個世兄弟一同暢飲。陳業知莫老名動江湖,交遊多是有名人物,頗想借此認識,每遇一個異樣點的人,便向莫準打聽,莫準也有好些不認識的,又去轉問別人,因此耽誤了好些時間。

莫準見陳業問得殷勤,笑道:“陳叔既想多見識,好在不餓,索性在這裏,等人散完了再走,你看好麽?”陳業自是願意,連經莫準指點,認識了不少成名人物。有和莫準相熟的,更引了陳業上前通名拜見,陳業欣幸已極。等客由壽堂散盡,那些成名人物多是莫老多年至友,也經莫老自行延向靜室另行款待。二人方始起身去尋馬琨。

陳業路上想起壽堂上沒見到神乞車衛,便問:“是否追趕昨日刺客去了?”莫準道:

“適才我在壽堂偷問家兄,昨晚刺客走後,車三爺爺執意過了今日往追。經爺爺再三勸說,方始應諾,便宜他們多活一年。可是今早車三爺爺依然起身,他已答應,決不中變,又在今天出走,必然還有別的要事。我爺爺隱居多年,從來安靜,近來並無什事。爺爺昨日曾命你暫留,他今此行,莫非為了你吧?看他老人家過午回來不回來,我再去打聽,就知道了。”說時,走到竹林以內。

“這裏客都走完,不必再尋地方。樓後有小廚房,你二人在此稍候,我先喊人開席,再找陪客去。”隨喚賓館中執役小童傳話準備,徑自走去。一會領了三人跑來,一名莫猛,是莫準的堂兄;一名崔寧,一名夏正霆,俱是莫老的二輩門人,年紀都比莫準大不幾歲,個個英俊。各自引見之後,因陳業是一娘命來,莫準應低一輩,喚之為叔,莫猛等三人也跟著稱呼。陳業執意不肯,不便當著馬琨說一娘,隻說各交各的,定要兄弟相稱。莫準因他自來已說了多次,隻得改口依了。一會酒席開上,就設林內,諸小弟兄同飲談笑,快樂非常。眾人雖看馬琨不起,因他口齒靈便,久了也都親近。席終同往各戲場中看戲。

陳業以為莫老既命暫留,或者還有希望。到了黃昏,吃完夜席尚無音信,心中愁急,又托莫準前往探詢。莫準去了好一會才行回轉,乘著眾人目注戲文,俏把陳業拉向僻處,說道:“車三爺爺已早回來,我去時,他和爺爺正在席上和同席諸老輩談說此事。原來爺爺對朋友心腸太熱,所以昨日你一交信,立時答應過了這兩天就起身趕去,不料午後車三爺爺來到,他對花家的事早知底細。那老刺蝟受過爺爺大恩,本來去到沒有不聽說之理,無奈這次蔡老太姑本意是想爺爺去趕掉老刺猖,好去花家羽翼。信上明說也好,偏又不肯。隻說你是他屬望最殷的門人,有一結義兄弟被老刺猖困在花家,請爺爺即日前往解救,並敘多年闊別,別的一字不提。經車三爺爺來說,才知花家為給廣幫惡丐撐腰子,近聞丐仙呂瑄要替浙幫出頭,慌了手腳,到處約請能手,不知是何因緣,竟把華山派幾個妖道請了前去。爺爺知到那裏,不問老刺猖肯不肯聽話,將人交出,必與花家爭執。所約妖道,個個都精通邪法,多好武功也難抵敵。恰巧錢應泰當年曾用重手法傷過家叔莫雲鶴,害他殘廢。後來自知不是爺爺對手,又托出人來求情賠罪。爺爺看了中間人的情麵,未予追究。後知老錢為人卑鄙陰毒,他打傷家叔,先兵後禮,竟是預定的好謀,恨惡已極,無奈活已出口,不便再往尋仇,如何還肯救他子孫?樂得借此反口,表麵回絕了你,對於蔡老大姑之約仍是不曾忘德,特請車三爺爺到鄰縣去尋訪一個異人,意欲約了同行。叫你候上一日,便是為此。現在諸位老人家商量停妥,說丐仙呂瑄也是劍俠一流,花家約人不會不知,終還約有同道相助。兩幫講理比鬥是在九秋,為期尚遠。

管錢複的事,何必這早前去?正好乘老乞婆不知有一世仇強敵要乘隙和她為難,暗約上兩位能人,臨期突然趕到,出一奇兵,使她措手不及,豈非絕妙?爺爺信已寫好,大約今晚明早必定命我轉交。你那同伴陰刁無恥,你既拜在蔡老大姑門下,最好以後和他絕交,回到路上務要小心。此信和她那麵信符更該貼身緊藏,不可失落。須知蔡、花兩家深仇大恨,誌在必報,可是老太姑現時勢單力薄,如被花家知道行藏,凶多吉少,絲毫不能大意呢!”

馬琨因在莫家飽受驚恐奚落,陳業對他仍是始終敬禮,也無一句埋怨,背著人又再三寬慰。想起事情實壞在私心自用不明事體上,不禁天良發現,覺著陳業實是忠厚義氣,一到路上無人之處,好生引咎自責。陳業見他賠話,便答道:“我們三人骨肉之交,都是為好,談不到誰誤了事。我想二哥難星未滿,該有這等波折,不然哪有如此巧法?已過的事不必說了。現時莫老既記錢老伯前仇,不肯往救二哥,此路已斷。除了他,隻有南明老人,如肯援手,力量比莫老還大得多。不過這位老前輩隱居甫明山中,已早聲明不再問世,尤其聽說與錢老伯又是素常不和。我們素昧平生,前往相求,休說請他出馬,連麵都未必肯見。我曾答應過那指點我的前輩異人,如找莫老,還有多少話不能對第二人說;如找南明老人,什事都可和大哥商量。要是容易,也不必幾千裏遠赴黃岡,先就尋找他去了。道路隻此一條,明求不行,隻有把他那塊上畫山居圖的竹牌盜到手中,走向花家明白要人,用後再給送還。此牌隻能到手,不特老刺謂查洪懷德畏威不敢倔強,便花家姑侄也必買個情麵。無如此老厲害非常,豈是我們兩弟兄之力所能近身的?聽莫老說,錢老伯在新疆不但仇未報成,還受了重傷,困在那裏,連想豁出丟人受過,等錢老伯回來去向花家要人都難辦到。事已至此,別無善法。且先回到金華,由我尋見那位異人,請他另示機宜。如求南明老人,應該怎樣行事,再作計較。”

馬琨歎道:“這事都怪我一人不好。聽賢弟口氣,那異人是誰我也能料到幾分。又是我有眼無珠,不知進退輕重鬧出來的。這次往救二弟,除了賢弟這條路,還有何法?

此後我也不再多問,任憑賢弟一人調度,愚兄無不從命。”陳業見他素日狂傲自大,居然降心相從,也頗喜慰,以為受了自己感動,暗忖:人誰無過,隻要能改便是好的。由此對馬琨不但沒有輕惡之心,反倒加了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