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回 誌苦情真 長路遄征急友難 言甘幣重 假名拜壽肆凶謀

一會陳業趕到,祝三立怪他不該在崖下喚人,給自己惹事,雖說不怕,到底花家知道以後,要多費好些心思對付,又想將一娘母女拉在一起,敵愾同仇,所以見時故作不理,吃完自去。

後來阿婷冒雨往追陳業,三立由別處走回,和一娘商議前事。說起廣幫丐頭金龜神蔡海金愛徒越境欺人,在西湖靈隱擾鬧,犯了幫規,打傷當地丐頭,吃上天竺俠丐邢飛鼠趕往擒去,當眾拷打,背上刺字釘封送回。蔡海金當時暴怒,便要親身率眾報仇。恰值義子天台惡丐火赤練楊開泰拜壽新來,聞說此事,給出主意,說:“丐仙呂瑄現在湖亭賣卜,邢飛鼠與他門下頗多交往,此去恐難占得上風。女鐵丐花四姑現居金華北山,不如給她一個全麵,借他講理。丐仙和她相識,有老麵子,必不好意思上門欺人。就被邢飛鼠苦求了去,花四姑隻肯受我們這份重禮,就不得敵,也必想法袒護,有勝無敗,還顯我們知禮能讓,並聯上一個好幫手,豈非絕妙?”蔡海金立讚好計,依言行事。

花四姑人極好勝,先頗高興,繼而想到邢飛鼠頗有義名,不是蔡敵。丐仙定被請來,不允借地,麵上無光。如允,丐仙無人能敵,一遭挫敗,盛名全失。想了想,隻有老友金眼神猖查洪是個高手,以前為防祝三立近居時腋,萬一生事掃臉,想約他來。無如此人是年輕時情侶,脾氣古怪,為娶自己未成,獨身到老。每見時,仍和少年一樣,喜歡風言風語,當著外人,不好看相,因此擱下。如今尋他,正好兩便,隨令苗成。苗秀帶了重禮將查洪請來,靜待時至應付。三立卻知丐仙呂瑄自從二次出山以後,日以積修外功為務,不再過問閑事。邢飛鼠前往相求,至多派兩門下能手出場,不會親到,未必能製得住查洪。自己和查洪也是半斤八兩,何況蔡海金、楊開泰都是徒黨甚眾,定有能手同來。查洪為人隻是剛愎古怪,不似花家姑侄為惡多端。趁著還有半年工夫,最好先把此人去掉。知道查洪一生受有兩人大恩,立誓生前必報。無如這兩人本領高強,一個還遠在他以上,又都富裕安樂,苦無報恩之機,至今耿耿,引為恨事。無論天大的事,有此二人一紙一言無不立解。內中一個,便是隱居四明山的南明老人。惜乎此老喪子以後久不問事,去了白去。還有一個,遠居湖北黃岡,姓莫名全,水功最好,外號老龍神,最喜救人之急,不問生熟,隻求到他,無不勉為其難,彼此還有交情,求他比較容易,不過行蹤無定,難於定準,便令一娘告知陳業,先往湖北黃岡。如尋不到莫全,最後再想法子,或是明見南明老人借他竹牌一用。查洪對南明老人又是感恩又是佩服,竹牌一到,無不惟命是從。

陳業一聽求人相助還須前往黃岡,都是遠水不救近火。惟恐錢複失陷日久,夜長夢多,甚是憂慮。一娘母女卻說此中別有原因,非此不可。至於錢複,因花家老丐婆生平說一句算一句,她既答應不傷他命,任怎忤逆也不妨事,至多受點閑氣,無什關礙,否則,除非等他父親回來,登門負荊,別無法想。錢應泰也是成名多年人物,怎能在老丐婆前丟此大人?彼時事情鬧大,反多不妙。仍照前議,方為上策,陳業隻得允了。商定以後,阿婷便在中間備好竹床被褥,令其安歇。

次日一早,雨又下大了。阿婷先起,去備點心。陳業想了一夜心事,入夢不久便聽腳步聲驚醒,見阿婷忙著和麵,正待爬起。阿婷笑道:“你忙什麽?阿娘和我談了一夜,剛睡不多會。你要起來扒東弄西,把娘吵醒麽?我知你昨夜也未睡好,反正你總要尋著那姓馬的小鬼,到天目山錢家走一趟。現正下雨,午後或能起身,怎麽晏起也來得及。

好好再睡上兩個時辰,點心做好,阿娘起來,我自會喊你。我這人最是強橫,說怎麽辦就怎麽辦,不聽我話,比什麽都難過。”陳業雖然心正無邪,不敢稍涉遐想,已早為她柔情所醉,聞言方答:“阿姊一人受累,這樣怎麽對得過?”阿婷把臉一板,徑持麵盆往裏便走。陳業忙即臥倒,連喊:“阿姊少停,我不起來,再睡一歇就是。”阿婷回眸微嗔道:“不聽好話,什人理你?”說罷自去。陳業仍盼她回,等了片刻,也自迷糊入睡。嗣聽耳旁一娘說話之聲,二次驚醒一看,桌上冷盤杯著已然擺好,地下濕陰陰的,阿婷正就烘爐上將新烤幹的濕衣取下折疊,窗外春雨依然未住,看神氣似在等他起來吃飯,知時不早,趕即起身。阿婷打來麵湯漱口水,笑道:“你還睡不睡呢?可知現在什辰光麽?天都近午,把兩頓並一頓吃了上路吧。”一娘見陳業麵有愧色,笑道:“你們年輕人都是這樣,也能熬也能睡。阿婷做好點心,見你未醒,也是倒床便著。我見你兩個都睡得香,也沒有喊。今日下雨,路不好走,阿婷快去端飯,陳賢侄還要回天目山去呢。”當下由阿婷取下熱飯點心,三人一同吃完。

陳業要將借衣換下,一娘母女俱說:“無須,我家也無人穿。將來由你代衣主人辦他未完之事,這兆頭很好,就送你穿吧。”陳業看出一娘母女語重心長,不便推辭,隻得稱謝領受。一娘料他盤川不多,又取出一百兩銀子與他作路費。陳業已知一娘母女與花家世仇大恨,以賣點心隱跡,暗中伺機複仇。雖然日淺,雙方情如一家,成了一條跳板上人,便不再推謝,徑直收下。阿婷方說:“你放大方些多好!老是這樣,我就不會再怪你了。”一娘又命二人敘過年庚。陳業幼遭孤露,顛沛流浪,備受世人白眼欺淩,幾時受過這等真誠關愛?心感一娘母女高義深情,欲拜一娘為義母。一娘等他叩完了頭起立,才笑說道:“你的人品性情俱是上選,隻是本領差點,日後還要深造。我幼得師門心法,論起功力,雖比不上祝三叔,比你義父似勝一籌。阿婷原是我世侄女,因認義母,便不大愛用功。與其拜我為母,不如拜我為師還實惠得多。不過學藝須待一年以後,你算是我的徒弟吧。”陳業不肯,仍隨阿婷口稱“阿娘”,一娘隻得罷了。這一來雙方情分更深。阿婷說:“阿哥本領平常,此去黃岡長途千裏,不大放心。”要一娘取出本門信旗帶在身旁,以防萬一。一娘笑看了阿婷一眼,隨上竹樓,取了一麵上刻雙龍首、三寸大小的三角銅旗交與陳業,正色叮嚀:“因為日淺事逼,我母女身世來曆你還一點不知。此我先師遺留下的雙龍銅旗,當年威鎮湘、川一帶,幾乎無人不知。至今人雖死去,老交情尚在,此去途中萬一有人為難,你先照本門暗號報一‘關’字。對方如知底細,索取此旗觀看,方可取出,立有照應。否則便是新出道的無知一輩,憑你也可應付了。長江路上,是成名的人物,敢說沒有不另眼相看的。先師本領雖高,總以恩義服人,仇敵隻有花家。但她黨羽都在江浙一帶。尤其我師弟父子被害以後,動了長江路上公憤,花家徒黨益發絕跡。即或就有因事去的,也裝作常人往來,不敢稍微滋事。對方如問你來曆,你答以‘龍祖徒孫,現奉大師伯之命,有事川、鄂,來時奉命謹秘,餘者不能奉告’,便可過去。千萬隨身密藏,不可遺失。將來見你義父陳鬆,不奉我命,也不可告以昨晚今朝之事。”母女二人親送出門。

一娘所居僻在村後,午後恰是清靜。陳業行至拐角,回顧阿婷尚在眺望,追憶一日夜間遭遇,宛如夢境,尤其阿婷款款深情,令人沒齒難忘,方覺心神欲飛,又想起身世孤寒,自慚形穢,不禁爽然若失,一路胡思亂想,不覺走出村外。繼想救人要緊,況還關著一娘母女,且先辦正事要緊,忙把雜念屏除,飛步往金華江邊跑去。到了原住客店一間,說馬琨昨日並未回轉。陳業知他所尋的人姓章名文豹,乃錢應泰生平好友,現在府衙後街。忙即渡江趕往一問,才知章文豹山東訪友未歸,己有三月;馬琨昨晚先來未遇,今早又來留話,說自己昨晚住店,無人肯留,現已回家,陳業如若尋到,煩其告知。

陳業知馬琨為人刁狡,慣於卸責委過,必是昨日在村中吃了祝三立的虧,又見自己夜雨未歸,疑心失陷花家;客店又不容他居住,知道花家勢力厲害,不敢再在金華停留。如其先回天目,保不向母姨設辭亂說,一聽才走兩個時辰,估量或可追上,重又渡江往回飛跑,行近天目山口居然趕上。

馬琨原料他十九失陷,恐再留下去也被波及,意欲到家向母說明,打聽世交前輩還有什別的能人可求,再打主意;忽見陳業追來,仗著老臉,又在章家留話,反怪陳業何事昨晚不歸,害他擔驚一夜。陳業知道問他也是支吾,假說:“我昨晚夜雨探敵,見花家防範周密,狗又亂咬,恐被覺察,未敢久停,歸途大雨,勉強出山,凍餓交加,不能再走,隻得向一富紳家中投宿,因談投機,還承借了一身衣服。今早去至章家,聽你尋人未遇,忽想起義父有一至好可以求助。雖然離此甚遠,但我昨晚已探出花家相待還不甚壞,日久決可無事。為此追來與你商量,最好仍照前議,以在西湖從師為由,先把二位伯母穩住。到家取了行李衣物,各自分途尋人相救,你看如何?”

馬琨因陳業所尋父執從未聽說,又不肯說出姓名去向,心中生疑,便說:“章伯父出遊未歸,無人可尋。一人計短,二人計長,最好不要分開,我跟你同行好了。”陳業不善誑語,隻得說:“所尋老前輩性情怪僻,不見生人。我去還可得見,有你同行,必致連我同拒。況且所居遠隔千裏,事又難定,有你在此,就便探查對方蹤跡,異日下手也方便些。”馬琨料他有詐,執意不允。力說:“我別無法想,我同去,不過暗中給你劃策,並不露麵,有何妨礙?”陳業隻得瞞起祝三立和一娘母女一節,把遇見異人指點,吩咐一人前往湖北武昌約人之事說出。馬琨重又百計探詢異人姓名,陳業矢口不吐。馬琨料定陳業藏私,也不再問,仍要同行。陳業無奈允了。二人同返天目,由馬琨向母姨編了些假話,推說同在西湖深山之中從師習武,討些銀兩上路,加急前趕。途中並未生事,那三角銅旗也未用過,便到了湖北黃岡。陳業路上聽人談起老龍神莫全本月七旬整壽,正在家中。壽期恰是後日,再妙不過。隻照一娘所教的話見麵一求,必能應允。心中自是高興,便和馬琨先尋了一個住所,備下一份禮物,準備明早前往求見。

馬琨沿途暗查陳業說話神情,仿佛胸有成竹,隨身銀錢也頗富足,知他素來錢緊,那晚必有奇遇,好生嫉妒,暗忖:自己和錢複世交至戚,又同拜盟結義,賣藝也是自己發動,生出事來卻是他一人承當。照理應由己手救出才有光輝,顯得義氣,如由陳業營救出險,異日相見豈不難堪?可恨這廝全無義氣,一味藏私,不特人名不肯明說,已然同來,所求的人仍不令見,總想拋卻自己,由他一人居功。越想越恨,表麵不說,心中暗打主意。陳業仍自未覺。

到了次日,陳業備禮去後,馬琨因已答應陳業不一同去,獨坐店房,正打不起主意,忽見外麵進來一夥人,後麵搭進不少禮物。為首一個生得猿臂鳶肩,貌相英俊,一望而知是個來與莫全拜壽的江湖健者。馬琨閑立房前,正與來人對麵,互相對看了一眼,來人便往裏院走進。隔不多時,店夥來說:“後進客人請往一談。”馬琨知是適才到的那人,心中奇怪,便問店夥:“那客人素昧平生,何事相請?”店夥答說:“那客人也是千裏趕來向莫家拜壽的。因聽我說起馬客人是莫家好友,因朋帶友,都不是外人,故此請往見麵。”馬琨聞言,私心大動,也沒仔細思索,立即允諾,隨了店夥去到後院,果是適見那人,已在門前迎候。二人見麵敘禮,進房落座。那人自稱姓邱名義,人甚豪快。

兩下談得甚是投機,漸漸談到莫家拜壽之事。馬琨畢竟初涉江湖,又好虛麵,竟說:

“先輩和莫全事世交至好,隻在小時見過。今奉師父神拳祖師錢應泰之命,同了師弟陳業前來拜壽。因為途中耽擱,恐誤了日期,連走了兩天一夜不曾歇息,疲困已極。適才已令陳業先往送禮,稍微歇息,明早再當親往。”

邱義隨說:“莫老人這次七旬大慶,又值上月添兩重孫,故甚高興。各省親朋和平日慕名的,不遠千裏而來,多已早到。今日正是暖壽預祝,怎好不去?馬兄左右無事,何不同往走遭?”馬琨吃他一擠,無辭推托,又想師父與莫全就不認得,也應彼此知名仰望。照邱義說,好些慕名前來的,都一樣接待,憑自己豈能受陳業挾製?何不假作代師祝壽,前往開個眼界?隻禮物還得現備。邱義已然探知底細,不俟馬琨開口,迎頭先說:“馬兄千裏遠來,禮物適才已由陳兄送去,未曾同往。莫家客多,來客多是禮到時掛號,派人接待,忙亂中決無暇查看禮簿,反道空手而來,似乎不宜空手前往。小弟帶有禮物甚多,不妨聯在一起。”

馬琨私心自用,哪知邱義別有機詐!聞言口裏雖然連說:“太不好意思,萬無此理!”心裏已先願意。邱義不等再推,便說:“四海之內皆是兄弟,何況都是自家人。

小弟生平愛友如命,性情直爽,這一點點算得什麽?再說小弟備禮也頗不薄,馬兄客邊禮已送去,再與小弟同送,多了不值,少了相形之下似乎不妥。你我一見如故,相交日長,如為些須錢物計較,算什朋友?馬兄還是大量一點的好。”馬琨並沒聽出邱義語帶譏嘲,反當是熱心交友,再不依從轉顯小氣,便笑答道:“邱兄盛意殷勤,令人可感。

既承知己,小弟隻好恭敬不如從命了。”邱義笑道:“這便才是交朋友的道理。以後患難相共,彼此不分,哪還計較這點?”說罷,隨令店夥打洗臉水,請馬琨回房更衣,即時同行。又與馬琨重敘年庚,改稱“老弟”,自居老大哥。說要招呼從人料理禮物,並未回看。等馬琨忙著更衣回來,見那禮物共是八色,十分隆厚,已由隨來四壯漢抬好,越發高興,自覺也有旁遇,交上這樣江湖豪俠之上,暗中得意非常。欲使陳業事後失驚,還他幾句冷語,以消路上悶氣。去已好一會,惟恐歸來撞上,反促速行。邱義問道:

“老弟與莫家世交,名帖備好了麽?”

馬琨臉上一紅,答說:“小弟恐大哥久等荒疏,還忘備了呢。大哥怎衣服也未更換?”邱義笑道:“愚兄有名的隨便,不拘小節,生平最厭長袍短褂,莫老頭素知。如換別人,也不值我親自登門。我就這樣前去,老弟禮帖,因你不知所送何物,我已代為準備了。”馬琨索看,邱義說:“隻是謹具壽儀八色,奉申祝敬,愚兄年長,忝居頭名,下款卻是‘世愚侄頓首拜’。照例文章,有什看頭?老弟莫家情形不熟,恐難摸頭,賬房裏還有熟人,須敘闊別。到時由我親自押禮投帖,你自隨人先見莫老好了。”說時,隨手將桌上一張新寫的大紅名帖取藏身上。馬琨見上寫自己一人名字,便問何用,邱義答說:“此是另備名帖,乃是交與他家執帖人的。禮單另備,進時由我家下人持帖前領,須先到賬房,隨後進見,也由他們持帖領進,不與老弟一起了。天已不早,我們走吧。”

馬琨心中隻有感激,自無話說。

二人隨帶禮物起身。莫家住在黃楊壩,相隔還有十來裏路。地居山環之中,沿途鬆樹成林,修篁夾道,風景甚是美妙。因莫老是鄉邦重望,人又好善,這次一作整壽,幾乎全縣轟動。尤其當地鄉風,每遇舉辦喜壽事,隻稍微沾親帶故,多是扶老攜幼,舉家前往。何況莫老成名多年,知交各省都有,從前數日起,便是親朋雲集。當日又是暖壽預祝,人數越多,二人剛轉上去莫家的路途,便見遠近各地送禮祝壽的人,提盒抬筐,夾包捧盤,絡繹不絕,直和朝香趕會一般。男女老幼,三三兩兩,十八為群,走的都是同一路向。前呼後應,笑語相和,所說也都是莫家拜壽的話,端的熱鬧非常。兩三轉折,走入黃楊壩山穀。隻見穀曠土平,花樹參列。右有高崖環峙,左有清溪映帶。當中一條大路,由穀口起,兩旁樹上都懸有紅燈,一眼望不到底:碧樹參差,花光掩映,益以風和日麗,氣朗天清,襯得人人麵上都籠著一團喜色。

馬琨見莫家相隔尚遙,已有如此繁昌祥和氣象,心方讚美,覺著邱義行稍落後,偶一回顧,瞥見邱義麵有憎色,方欲間故,忽聽邱義怒道:“那是莫老心愛最難得見的禮物,你們就如此大意!要損毀了怎好?還不快走!”馬琨看禮物均在二人身後,邱義一名親信從人名叫畢保的,剛由邱義身後跑來,接口說道:“回二爺的話,我已招呼他們仔細了。”邱義將頭微點,怒容稍斂。馬琨當是申斥從人,便未做理會。邱義又笑道:

“莫老多年名望,果然與眾不同。今天是他生平第一個好日子,見了我們,不知有多喜歡呢!”馬琨隨口應了,方想說明日才是正日,身側不遠適有一花子,因為搶路,和抬禮物的人爭吵起來。

眾人勸開以後,花子口中仍是不於不淨地亂罵。馬琨見那花子無理,想說兩句,才一張口,便吃邱義擺手攔住,低聲悄囑道:“今日拜壽人多大亂,我們遠客,知道誰與莫家親疏遠近?最好不要管人閑事。”馬琨自是聽從,便不再說,也沒有問。那花子已自察覺,回顧二人一眼,自言自語冷笑道:“他娘的!不服氣麽?是好的,我們到了地頭再算賬。莫看老子要飯,一輩子光明正大,有什麽難過,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找地方一刀一槍,你來一萬人,也是老子一個人對付。斷膀子,斷脊梁骨,沒個叫喚。

鬼頭鬼腦,耍花巧做什麽?既要做,又害怕,沒的叫人笑掉下已。”

馬琨明聽花子所說為己和邱義而發,不禁怒起。無如邱義仍自說笑,裝未聽見。心想:邱義為人豪爽,決不受人淩辱,許為壽辰,不願與下等人計較,在他家門附近惹事。

但是莫老今日這等大舉,穀口應該有人延賓照料才對,似這樣遠地佳賓任受無賴花於惡氣,也似於理不合。邱義如此,自己隻得強忍過去。心中忿怒終是難消,未免對花子多看了幾眼。見那花子年約四旬上下,一件半長布衫,東一塊補丁,西一條聯縫,雖然七穿八孔,洗得卻極幹淨。下身穿著一條舊單褲,足登一雙新草鞋。一手持著一根方節竹杖,打磨得又光又亮,竹色已然發紅。另一手提著一個尺許長三兩寸寬寸許來厚用紅繩係紮的草紙包,看去很沉,不知何物。適才沒留心他的麵貌,仿佛冷笑時微露一口白牙。

照那口音和神情,好似雪地花子向莫家行人情去的。平日伸手向人,一旦自居為客,所以見人發歪,氣焰暴漲。正又好氣又好笑。邱義見馬琨注視,伸手一指,馬琨這才看出那花子雙手上俱留著極長指甲,手皮也不似尋常花子粗濫汙穢。跟著又發現花於走路腳尖對直,起落甚輕,連那滿口白牙都是異處,方忖:莫老交遍天下英雄,難道這花子竟是個異人麽?邱義忽又用手示意,故作等候從人,將腳步放慢。那些抬禮物的也將挑擔放向路旁歇息。

等花子向前去遠不見,邱義說:“我找地方小解,老弟你去不去?”馬琨知有話說,便答:“我也正想小解,一路去吧。”二人同到路側林中無人之處,馬琨笑問:“大哥是否為那花子?”邱義埋怨道:“你得罪人了!虧你還是名家子弟,幾千裏出門,連這樣人都看不出。他哪是什麽花於、不是江洋大盜,也是成了名的人物。休看穿得破舊,他那紙包,至少也是兩根大金條,弄巧還許是什寶物都說不定。他一手拿著極輕的竹杖,一手提著沉重的金鐵之物,左右身和腳底,輕重一樣,已是少見。最難是點塵不起,硬功夫不知道,重功輕功已好到了家。你會看不出深淺,還敢多事,真難為你。如不是我,你今天定鬧大笑話無疑。適才我想了好一會,想起目前隱身在這一類的大人物隻有兩人。

一個年紀較長,貌相神情均與他不符,那不說了。此外還有一個,出名的好刁狡猾,手辣心狠。但盼我猜得不對才好。如若是他,大苦頭你不會吃,小笑話遲早總鬧一個。你我一見如故,交深手足,萬難坐視。偏生這人在江湖上行輩甚高,尤其是在莫老家中,休說未必打得過他,就是對手,也不便和他為敵。何苦白丟這人?此去到了莫家,不遇那人便罷,如與對麵,第一先以後輩之禮上前請教,任憑訊謗,隻是忍受,拿禮把他拘住。這樣一來,不特不會丟人,日後還有多少便宜照應,千萬大意不得!”

馬琨既信服邱義,安心結納,又實看出那花於輕功絕倫,當作知己之交真誠待友,知無不言,忙謝指教,隨問花子姓名。邱義道:“此人姓車,無人知他真名。江湖上都叫他神乞,與丐仙呂瑄、女鐵丐花四姑,稱為‘江湖三叫花’,獨他不曾見過。我此時雖還不能十分拿定,照那方竹杖和長指甲,正和人說一樣。你見他時,稱姓也許犯忌,你隻說:‘老前輩天上神仙,後輩肉眼凡胎,適才路遇,竟失拜見。現時方始想起,務望恕罪。’等他問你來曆,再把令師錢老先生說出。如若投緣,當時便能得他好處;否則,日後多少也有一點照應。無如此人性情古怪,初見時越是愛你,越要故意欺淩辱罵。

好在我已對你說明,隻不還口罷了。莫家座上高人甚多,你能忍受,不但不算丟人,必還道你受了父師教益,有涵養,格外看得起你。須知越是有本領人才越謙和呢。”馬琨諾諾連聲。說完重又上路,雜在人群之中往前進發。

又行六七裏,耳聽笙管和嗚,鑼鼓喧天,黃楊壩村場全景在望。那地方是一片盆地,三麵環山,一麵帶水,當中綠野平疇。全村約有數十戶人家,俱是莫家的親友。當地產竹最富,粗逾碗口。屋宇多是竹木所建,瓦也竹瓦,上覆茅草。莫老生**潔,更喜周急濟窮。房舍均極整潔高大,庭院寬敞。因是背山麵水,地形長方,建時經莫老指點,都做一字兒向陽排開。門前留出大片廣場,以充農隙習武取樂之用。田畝多在河的兩岸,通以朱欄小橋,羅列著十多架水車水磨。河旁碧柳成蔭,雜花叢生,景甚清麗。

莫家偏居村角,園林亭榭頗具匠心,因勢利建,並無牆垣遮隔。因是七旬大慶,到處張燈結彩,越發煥然一新。數千百株垂柳花樹,全都掛起大小紗燈。大席棚搭了好幾十座,戲台搭了四處,昆、戈、湘戲,隨客所欲。兩三頃大小的廣場也成了宴飲之地,酒席似流水一般開上。全村男女老幼齊著新衣,幫同照料,人人歡笑,喜溢眉字。那遠近四方的賀客,直同過江之鯽,車馬輿轎,肩挑背負,結隊而來。單賬房就設了十來處。

來賓一到村口,先就有襟綴壽字彩條的知賓接待,問明來處,分別遠近,領入賬房交禮。

取了回帖,無論親疏,隻是賀客,先由執事人道謝申歉,說主人年老失迎,引去安排食宿之地,請客稍息征塵。進了飲食,再定時往見主人。是近處親友晚輩,無什要事的,都是當晚和明早隨眾公祝。如是慕名遠來,或是久別老友,隨到隨見。一切俱有專人辦理,井井有條。隻管八方雲集,人多熱鬧,一點也不顯雜亂。休說馬琨出世以來沒聞見到這等世麵,便邱義久跑江湖,自信已知莫家底細的人,也未想到這樣周密,暗中好生驚奇。

按照預定,原是邱義先領從人交禮,馬琨往見主人。經此一來,二人勢須連絡在一起。邱義和馬琨又作耳語,說自己有事須求莫老,事前要和他親信交換。這裏執事人等多是新來,人多須按主規,不便令其更改。隻可裝作卑下一點,以馬琨為主自居副手,如此方能有濟。交禮時馬琨未同往賬房,本是深信,見知賓對客甚為謙和隆厚,受人優禮,自是好事。又想起陳業原說交禮即回,明早再往恭祝,沿途未遇他回,看莫家待客情形,分明到此受人款留,住宿賓館。他這裏好吃好玩,卻把自己一人冷清清撇在客店相等,連派個人送信都沒有。自己白白幾千裏隨他跑冤枉路,事完回去,功勞和麵子都是他的,實在令人難堪。難得遇見邱義這樣好朋友,一文不費,白享現成,自己還居主體,哪找這好的事?邱義必是有求莫老,想走內線,托他身側近人說話,惟恐一居正客之位,便有知賓陪侍,行動托人都不方便,所以如此。於己無傷,樂得趁這現成。等到拜壽時節,人前出麵,使陳業小狗吃上一驚,省他日後說嘴,也是好的。一路隻往好處想,越想越高興,加上莫家所有知賓,俱按客的來曆路數因人而施,個個善於詞令,周到異常,一路陪著馬琨說笑,也無心再作細想。邱義和一從人始終肩隨在馬琨身側,一言不發,穿著又極平常,那知賓也沒和他說話周旋。久了馬琨自覺不安,兩次回望,邱義俱朝他使眼色禁止,隻得罷了。莫家賓館設在村後大片竹林之內,共是新建的數十所竹屋,問數大小不等。除女客宿居莫家外,男客無論遠近親疏,隻有限幾人下榻花園,餘均宿此。

馬琨等已將到達,忽見一個少年由後跑來,喚那知賓道:“魏三大爺適看禮簿,說馬客人乃神拳錢老先生高足,不是外人,命我傳話,請引往花園水竹廳暫住。大約今晚,老人家還要單獨親見呢。”馬琨聞言,愈覺當著邱義麵有光輝,忙向來人和知賓遜謝,改道折回。來人隨先跑去。馬琨因來人不提邱義,心還恐他不快,偷眼一看,仍是神情自如,且有喜色。這才想起,邱義直似退居仆人地位,好生不解。因邱義又在搖手示意,料有原故,索性居之不疑,更不再覷邱義神色。折回半裏多路,轉入莫家園林。花園甚大,一半用竹籬隔斷,款結女賓。馬琨等所去之地是在前半,到處茂林修竹,花樹溪流,數十處樓台亭謝,參差錯落,掩映其間,形勝天然。園外那等喜喧熱鬧,園內卻是清靜靜的,彩也未紮,隻各山石林泉問點綴著一些紅燈,越覺清麗脫俗。沿途也沒遇見多人,七八轉折以後,由一大石山側轉過,再聽水聲潺潺,麵前忽然開爽,現出一片池塘。水源本是前麵溪流,經過匠心布置,由地底用竹筒引水,從七八丈高的假山缺口倒掛下來,化成五六道大小飛瀑直注池中。池大約有十畝,高木垂柳環繞池邊。對麵一座竹製敞廳,廳前約有畝許平地,芳草芋綿,綠淨無塵,廳側廳後,修篁千竿,撐霄蔭日,映得幾案皆成碧色。

馬琨等行抵廳前,便見先傳話的少年,率領兩名壯漢,挑了幾床鋪蓋走來,入廳陳設,隨同知賓延客人內,笑道:“馬兄暫屈這裏下榻,廳房三明兩暗,貴從人可住西裏問,等一過餐點,略歇,小弟再來奉請。這兩名仆人,一名吳新,一名陳祿,乃是派來伺候馬兄的。白日隨侍,夜來就住廳後小屋,如有使命,一呼即至,恕不奉陪了。”隨命下人備水洗漱,自和知賓推忙告罪而去。馬琨巴不得二人離開,好與邱義說話,洗漱之後,見二仆侍立不去,笑道:“主人作壽,二位管家想多受累,此時無事,可往後屋歇息吧。”陳祿哈哈笑道:“客人還沒用點心呢!”

馬琨見邱義自來,便和那從人在外閑立,洗漱也不和自己一起,明居仆位。人去以後,疑心漸起。見二仆遣不走,也裝觀賞風景,才走出廳,邱義已迎麵走來,悄語道:

“你可裝著我的主人,有話少時再說。如不聽話,必致兩誤。”匆匆說完,便裝飲水,往廳走進。馬琨未始不覺蹊蹺,心終信著邱義,以為少時屏人,自會明言,姑且悶在心裏。一會壽麵肴點開進,邱義便即進房隨侍,馬琨心自難安。兩下人偏守伺不離,看去執役甚謹,不能全數遣開。方愁無暇向邱義盤間底細,吳新忽自走開,邱義恰未在側。

馬琨見隻剩陳祿一人,忙對他道:“陳管家,我還有一個同伴在屋裏。原定今晚回去,明早再來與老太爺拜壽,不想主人情重,款留在此,不便推謝。意欲請你辛苦一趟,著一閑人與我帶個話回去,說我在此下榻,叫他不必等我,如願來也可以。”陳祿便問同來尊客的名姓,馬琨隻說姓陳,住在福來店裏,一問便知。陳祿隨即應聲走去。馬琨見他送出時隱有笑容,也未在意。陳祿剛到門側,正遇邱義走人,便笑道:“貴主人命我有事,敝同伴解手去了。煩勞這位大哥偏勞片刻,我去說完了話就來。”說罷,不俟邱義答言,徑自含笑點首走去,邱義遙瞪了馬琨一眼,近前作色道:“我自有事,老弟你想法把人調開,是不相信我麽?”

馬琨急得臉漲通紅,答道:“小弟承大哥萍水相交如此厚愛,焉有不相信之理、隻為大哥話未明說,如今反主為仆,一則問心不安,更恐應對不好,反誤大哥的事,負罪更大,為此想背人請問一聲。你我知己,休說於小弟無傷,既為兄弟,便是骨肉一樣,禍福相共。隻大哥說出來,無不照辦。”邱義起初猶有怒容,聽到未兩句方始頷首,悄答道:“說來話長,此時也無此閑暇。總之老弟交我有益無損。實不相瞞,先前我交禮單,雖是來人出麵,並未用我本名。我說你是浙江世家公子,自幼好武,拜在錢老先生門下,因慕莫老之名,恰值師父因病難來,特地討這差使,不遠數千裏備禮恭祝。我卻說是自小隨你一同習武的仆人,少時當著人前,你越故意差我做事越好。我現有一急事,非莫老一言不能解圍。我原可見莫老,但在二十年前,我父親和他曾有點小過節,老頭量小性做,恐他萬一推托,豈不誤事?難得你我一見知己,正好借此掩藏。人有見麵之情,他小時很喜歡我,曾說大來隻去尋他,有求必應,要老命都給。任他多記家父舊日過節,隻能見到,立即成功。事成愚兄對老弟還有一番酬謝,真是兩全其美,再好不過的事。一切詳情也說不完,日後自知,你就不用細問了。”

馬琨未及答言,吳新、陳祿二下人隨同走回。邱義也裝作主人間話已完,躬身送出。

馬琨和陳業同是打著錢應泰旗號前來拜壽,陳業先到,知賓不會不知,未聽提起,幾次想要打聽,又恐陳業藏私狡猾,所說不實。邱義來時又再三叮囑,此去莫家,話要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