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回 勝地揮金 黑摩勒初逢異丐 開門揖盜 小鐵猴再戲好人004

陳業跑得正急,已然跑過,聞聲方略遲疑,就這欲停未停之際,瞥見一條黑影,由左側山坡斜行而下,其疾如飛,搶前攔住去路。心方驚疑,便聽對麵一個女子口音低喊道:“你這人怎不聽話?快些隨著回去,阿娘還有話說。”陳業聽出是阿婷口音,見她腳程比自己要快得多,益知先料不差。一聽小老頭他往,冒雨追來,必有好音,忙即止步稱謝。阿婷隨領陳業舍了原路,改走坡上山徑,且行且低語道:“山口頗多對頭耳目,隻這裏僻靜。你走不久,我和阿娘說了幾句話便追了來。恐被人看出,翻山到此,路遠好些。對頭此時明說洗手,賊性依然未淨,她家仇敵太多,山口外休沒眼線,隻三阿叔,他們幹氣無法。現在聽說也尋了一個好手來,準備兩不相犯便罷,隨時有事,隨時應付。

除他一人,外人休想到她窩裏去。休看日裏老花婆發了善心,這是她一時高興,再如回去,定吃大苦。你那姓錢同伴,一則有他阿爹麵子,二則進門時先惹了殺星,又吃三小賊用重手打傷,人更光棍,才得饒鬆。姓馬的人既下作無義氣,又用冷鏢打過小賊,早晚必死在他們手裏。老花婆本心想借此因頭,代了殺兒子一樁事,所以放你和姓馬的出來。如知三阿叔破了舊例,居然事不幹己,平空出手,你與她對頭一路,被她捉著,難有生路。你隻要往前走五六裏,不等你到三阿叔那裏,便被捉住了。先前你看不見,你看那是什麽?”

陳業隨手指處一看,來路山口中,果有一盞天燈懸空浮沉,知是信號,好生驚駭。

阿婷隨說:“我和阿娘隱居在此多年,無人知底。去年起,因三阿叔常來走動,他們才有點疑心,曾借買點心來試探過兩次。阿娘比他們先來此地,從未見過,訪查不出來曆,我們又做得像防得好,隻當三阿叔好吃我家點心,肯在暗中周濟,因此相識,才未出事。

這條山路又險又遠,從無人走,外人更不知道。難得剛才落雨天黑,他們隻見進了生人,沒看出是你還好。再由山路出去,今晚他們又要活見鬼,好些人白忙一夜了。”說時已將山頭翻過,走上險徑。雨勢漸小,二人迎著朔風細雨,黑夜山行,上下攀援於危崖峭壁之間。陳業路徑既生,又複險峻,全仗阿婷隨時指點,有的地方還用抓索飛渡,雖得勉強學步,已是汗流浹背。阿婷卻是身輕飛鳥,不特履險如夷,更能暗中視物,無不清晰。

陳業見她盈盈弱質如此本領,為追自己通身雨濕,語言又那等雋爽,意甚關切,不由又是佩服又是感激,謝讚不絕於口。阿婷笑道:“你人倒還好,就是虛套太多。我從小便隨阿娘遇過不少風波,這一點路和場把小雨算什麽!我娘還好,三阿叔最不喜歡這樣。前麵下崖就到了。你到我家,日後常要來去,隨便點好。再這樣,我就不高興理你了!”陳業自是奉命惟謹,諾諾連聲。因將到達,崖更險陡,崖下還有人家,便不再說話,仍由阿婷用抓索相次援下,落處已超出蔡家一二裏的村外。同抄小路,急馳回到蔡家。一娘已升火燒水,暖酒相待。阿婷一到,先奔向竹樓上去。陳業衣已全濕,當著一娘不能脫下烘烤。一娘升有火,卻不令陳業近前,以防寒氣為火所逼,致受感冒。陳業行禮道謝之後,喝了兩口薑湯,正想問話。阿婷已換去濕衣,抱了幾件衣褲鞋襪走來,說:“這是我哥哥的舊衣裳,你把濕的換了吧。”說罷放下,便同一娘走向內室而去。

陳業見她母女行時目蘊淚珠,似有悲容,好生不解。見衣履均極華美,知道不應客氣,忙掩向壁角,先用手中將身拭幹,匆匆換好。待了好一會,才見一娘母女各紅通著雙目走出,陳業重又伏地拜謝。阿婷笑道:“你這人就是喜歡虛套!落雨天急跑,這兩日又有春寒。你也是孤苦零丁,有個寄爺,又到北天山去了,不知何日才回來,眼前又有急事不能回去,受寒病了,如何是好?反正今夜,有力都無處用,何況無力。那姓馬的是個小人,不用管他,樂得消消止停,先吃兩盅熱酒避避寒氣。少時阿娘和你一說,就明白了。”陳業聽她母女竟連自家身世也都深悉,好生奇怪。對方俱是巾幗英雄,不便再為謙遜。見阿婷一邊說話,一邊由菜櫃裏取出幾樣菜肴,已擺好三份杯著,答聲“遵命”,自從熱水盆內提了酒壺斟上三杯,說道:“伯母阿姊請用。”一娘笑道:

“我不想吃,你和阿婷自家吃吧。跑這一路,肚皮想必也跑空了。吃完酒,我叫阿婷泡兩壺茶淘飯同吃,省得半夜裏餓,你又麵嫩,不肯明說。”

陳業少年老成,雖與錢、馬二人結拜,並不同流合汙。日裏初見阿婷,隻覺此女甚美,持躬拘謹,並未留心注視。及至入山急跑,雨中追回,既佩服阿婷本領高強,又感激她種種關助,不知不覺種下情根。這時覲麵相對,舉杯同飲,情分益發親切,越覺她身材美秀,穠纖得中,豐神明豔,容光照人,一言一動,無不可愛。不過身世孤寒,百不如人,自慚形穢,尤其正在求人之際,稍一不慎,事便立敗,一意矜持,隻顧莊容正色陪同飲食,不敢稍存妄想。阿婷見他這樣,暗中好笑,有意作耍,不住提壺殷殷勸飲,一杯甫幹,二杯又複引滿。陳業幼遭孤露,雖得陳鬆做了義父,平日相待,無異嚴師。

生平所遇諸人,縱不盡數淩踐,也都落漠,比較起來,隻錢複一人,雖是少爺脾氣,喜怒無常,總算還有幾分真情,結拜也是錢複拉他加入,依了馬琨,還說不配。這次對錢複甘出死力,也由於此。此外更無一人對他親近。一旦遇見阿婷這樣天仙化人,殷勤慰藉,親如家人。哪不刻骨淪肌,感深五內,受寵若驚?一點也不敢拂她盛意。量本有限,幾杯熱酒下肚,臉更成了紅布一樣。

一娘對於阿婷鍾愛嬌慣,看出陳業量淺,微作色道:“阿婷便這小囡脾氣,你要把他灌醉麽?”陳業酒已半醉,誤當一娘嗔怪阿婷,忙代分辯道:“伯母不要生氣,小侄還能陪阿姊再吃兩杯呢。”阿婷聽他舌音發短,忍不住笑道:“你真沒醉麽?酒有不少,我再給你燙一壺去。”陳業忙道:“隨便阿姊。”阿婷道:“你隨便,我卻不能隨便你呢!阿娘還有多少活沒對你說,吃醉了你怎聽得進?舌頭都短了,還要吃呢!”陳業忙道:“是我不好,我不吃就是。”阿婷見他語無倫次,全隨己意而答,益發忍俊不禁,一娘又微瞪了她一眼,才忍著笑,盛了兩碗冷飯,用開水淘過,泡上熱茶端來,將多的一碗遞與陳業。一同吃了,阿婷撤去杯盤,抹擦好桌子,又泡了壺好茶,自往裏間走去。

一娘這才詳說舊事。

原來陳業生父陳公亮,也是淮揚一帶有名的豪俠之士,五十無子。那年遊杭,一時酒後乘興納一船女為妾。陳業生才周歲,便遭父喪。生母不為嫡室所容,自帶孤兒逃往故鄉,中途失盜,銀物**然。沒奈何以女紅傭工謀生,流落三四年,憂急氣忿而死。小老頭姓祝名三立,乃山東道上數一數二人物,因他身懷奇技,生平獨往獨來,從未挫敗過一次,性情又最孤僻,量淺喜飲,酷好文墨,不輕易管閑事,下手卻辣,如與為敵,極少幸免,自稱龍揪醉叟,江湖上人都稱他為生死判。雖是魯籍,偏愛江南景物,每到一處好山水,必要穴居野處,留連些時。陳公亮也是一個山水癖,生時二人交好,常共往還,遊湖納妾便是三立作成。公亮死時,曾有遺函托孤,被嫡室吞沒。三立適往新疆塔平湖白馬山中訪友,被人留住,一去五年始回山東,途中聞悉公亮已死,甚是悲痛,趕往慰唁。嫡室將遺函隱沒,假說陳業在丈夫死前數月出痘夭殤;側室年輕,不耐久守,夫死三年,改嫁北方商人,業早北去。三立知她素不老實,半信半疑,親往側室娘家訪問,並無音信,時久也自罷了。

五年前,公亮嫡室老病身死。死時天良發現,托一門人將遺函與三立送去,並說遺孤麵作紅色眉有朱痣和乃母去處。三立行蹤不定,那門人展轉訪問了兩年才得尋到。三立故人情重,見信大驚,照著所言之路又訪查了三數年。雖訪得一點蹤跡,無奈陳業早被陳鬆收為義子,帶往天目山中隱居,怎訪得到?三立也真心細堅誠,百折不回。因在昨年訪出陳業生母死耗和孤兒被一中原漢子帶走之事,仗著交友眾多耳目靈敏與自己絕技行步如飛,一麵到處托人向遠地打聽,一麵以所居金華北山為起點,每隔一日四出查訪。到了本年正月間,居然探出孤兒下落,親往天目山中窺探了數次。細心視察,看出陳業甚是愛好,用功刻勵,所習也非尋常家數。故人有子,甚是欣慰。隻借所交不善,馬琨尤其是個敗類。恐其年少無知,習與性成。陳鬆是個熱腸漢子,孤兒蒙他收養教誨,得有今日。乘人不在,給他引走,未免不合情理。正在打定主意和孤兒相見,說明前事,恰值錢、馬二人因賣武得罪花四姑的內侄鐵洞箭苗秀,約往比鬥,正由所居崖洞經過。

三立深知花四姑為人底細,原意暗中指點,給陳業指條明路,就便挫折鐵女丐師徒姑侄的威焰。等陳業往花家去後,忽想起一娘母女與鐵女丐結有深仇,正好合力,隨往一娘家中告以機宜。

一娘原因敵人勢盛,守伺多年遲遲未發,雖喜得遇世交舊友,仍自有些顧慮,聞言還在躊躇。阿婷情切父仇,日夕在念,常和一娘絮聒,巴不得早些下手,心想:照三阿叔說,陳業為人忠厚,本領有限,花家多是惡人,保不失陷在彼。恰巧花家有一丫頭,因買點心與阿婷相熟,屢次約往遊玩,就便做點熱點心與主人吃,並還許去厚酬。一娘母女恐是花家疑心自己,如知仇人,一經邀約,定必乘機進身窺探虛實,故推生意大忙,婉言謝卻。阿婷暗忖:正好借題往探。見天還早,應賣點心已然做就,靜等上籠出賣。

仗著家傳本領,地理又熟,可明往無須閃避山口眼線,也沒和一娘商量,便偷偷趕去,徐行進了山口,走出半裏,折入小徑。四顧無人,立即施展輕身功夫,如飛前進。所行之路,要上下穿行好些山峽崖壁,甚是險峻,途程卻要近一半多,到時正值陳、馬二人分子。阿婷以為花家別有用意,不會這樣輕鬆將人放出,恐有黨羽潛蹤追躡,暗隨陳業身後窺伺,不曾露麵。嗣見陳業在崖下喊了兩聲“老前輩”,縱上崖腰看了看方始縱落,往出山路上走去,始終無人跟蹤,這才放心,仍由小道馳回。

阿婷腳程比陳。馬二人要快得多,路近一半,陳業又恐追上馬琨,腳程轉慢。馬琨由花家出來,又是一肚子氣悶,邊走邊想,暗中咒罵仇人。一個不經意誤入歧途,繞行了好些冤枉路。阿婷反倒越向他的前麵。馬琨也是饑渴交加,一出山口便打聽哪裏有賣飯點的,經人指點,尋到蔡家。見阿婷生得美豔,急難未完,色心又起,妄想以銀錢打動,又欺對方是個女流,居然出口調戲。一娘母女已早知他來曆姓名,念在同仇份上,才破例提前先賣給他一些點心。馬琨上來沒聽人說清楚,誤把一娘母女當作尋常當壚婦女,母女本已不快,如今再聽他出言無狀,阿婷本要當時給他一個辣手。一娘恐露馬腳,禁止發作,方欲暫時容忍過去,隨後再令阿婷追去給他苦吃。偏生冤家遇見對頭,小老頭正由別處走回,見馬琨在一娘餛飩擔前風言風語,走近前去,假作癡呆失手,將一碗油湯潑在馬琨身上。馬琨見阿婷玉顏含嗔,一雙鳳目隱射威嚴,哪知厲害?以為美人薄怒,愈增嫵媚,正在心中得趣,神魂欲**之際,忽聽身側一人老聲老氣地喊道:“阿囡,你呆在這裏作什!想讓小野種描了喜神去當祖宗供麽?還不快點到屋裏去將燒賣做好!

我老頭子停歇困醒好吃呢。”

眾吃客買主先見馬琨撒野,俱都有氣。因知一娘母女不好惹,早晚必要發作,各自閑立不散。一會小老頭到來,這位更是厲害,益發想看笑話,聞言知為馬琨而發,不禁好笑。馬琨一心在阿婷身上,先未覺出眾人神色,及聽語聲刺耳,阿婷聞言悄罵了聲:

“不知死活的下作坯!”轉身便走。再一回頭,瞥見眾人笑視自己,麵帶鄙夷之色,有的更在冷語相嘲,才悟出這幾句說笑全為己發。心中有氣,剛想看那發話人是誰,身才一扭,便碰在一人身上,跟著胸前一熱,淋漓滿身,油湯碎皮到處都是,定睛一看,身側站著一個矮瘦老頭,方自怒發,待要理論,老頭已破口先罵道:“娘賣的小野種!眼烏珠戳瞎了不成?快賠還我這碗餛飩,便放你生,否則,今天叫你倒爬回去!”馬琨見老頭兒如此蠻橫,益發大怒,罵聲“老鬼”,伸手便抓。吃老頭一把掠住手腕,三指往脈門上微一用力,馬琨便半身酸麻,再也吃不住勁。口剛“哎呀”一聲,老頭緊跟著往外一甩,馬琨身不由己,便往右側草地上搶摜出去。眾人見狀紛紛喊好。阿婷聞聲趕出,也在一旁拍手笑罵。馬琨想不到會吃這虧,當著阿婷和眾人麵前,愧忿交加,急怒攻心,更不尋思,一麵縱起,就勢取出身帶鋼鏢大罵:“老狗!今日小爺要你狗命!”縱身上前,左手一拳,右手鏢便照左肩打去。老頭隻冷笑一一聲,鏢到身上,左肩微震,鏢便自彈回來,正打向馬琨右臂。因是鏢頭朝前,老頭又未下辣手,否則右臂非斷不可。馬琨疼得骨痛如裂,到此方知厲害,哪裏還敢再上!忍氣負痛,喊聲“後會有期”,轉身便逃。縱出才隻數丈,人影一晃,老頭又在迎麵出現。馬琨也頗學會幾下煞手,急迫間還想傷人要害。誰知手才一伸便吃老頭掠住,這次不往旁摜,就勢往上一扔,便將馬琨向空拋起兩丈多高,轉風車一般往下跌落。馬琨恐防跌傷,淩空一個“鯉魚打挺”,將雙腳轉下,意欲好好縱落。說時遲那時快!這裏雙腳快要點地,老頭笑立原處,將左手朝前虛推了推。馬琨便覺一股極大的勁力當胸撞來,再也穩不住勢,往後一仰,徑自跌倒。眾人又是一陣哄然大笑,采聲四起。馬琨嚇得驚魂都顫,二次翻身縱起又想逃跑。

跑不多遠,老頭淩空一躍,仍趕向前頭攔住去路。一交手,依舊跌倒。老頭也不怎傷他,口口聲聲要他倒爬出去,惡劇不休。每跌一次,必換一個花樣。

如在平日,馬琨早已跪地伏罪,免吃苦頭。一則年輕氣盛,自覺老頭無故欺人太甚,心中恨毒;又當阿婷在側,旁觀諸人齊聲嘩笑,譏嘲不已。覺著打人不過無妨,似此倒爬出村,日後怎再做人:隻管又急又怕,先還不甘服輸,不消片刻,便被跌得頭破血流,目眩耳鳴,再也支持不住。這才轉念,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必白吃苦頭?便賴地不再爬起、累得直喘。小老頭容他喘息,也不走過,隻笑問道:“你這匹小野馬,也敢到我這裏來放肆麽?我還是看在別人麵上,不然今天就要叫你好看!識相點,趕緊爬上兩步,我便饒你。”馬琨隻得喘籲籲答道:“老頭子你本事大,怪我不好,我服你了。”小老頭一任怎說,仍非馬琨倒爬不可。馬琨無奈,隻得強忍怨忿嘲笑,勉強爬行了兩步。老頭又笑道:“我量你爺也不會有什好骨頭的子孫。你如強到底,我也服你。白做了一回倒爬烏龜,給你爺娘師父現世,滾吧!”

馬琨聞言又愧又悔,怒火中燒,起身撣了撣土,怒目問道:“韓信曾受**之辱,隻你老不死,便有見麵之日。是好的,把你姓名住處及這家賣點心的是你什人說出來,早晚自會尋你算賬!”老頭笑道:“憑你也配?你的來意我已盡知。今早你往花家,還由我崖下走過。我是山東人,姓祝行三,現時就住在你今日走過的山穀古崖壁上。適才來吃點心,見你年紀輕輕不規矩,存心尋事,給你一點教訓。如不服氣,隻管把你師父搬來。再如嘮叨,我便叫你爬回家,不是三步兩步應景完事了。”馬琨見狀,嚇得撥頭便跑,眾人也自哄笑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