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回 勝地揮金 黑摩勒初逢異丐 開門揖盜 小鐵猴再戲好人003

“三相公什時來此?”店夥似已明白三人不是住客,微笑答道:“三相公如何會自來會鈔?不過說句話好了。昨晚來人說,三位為尋三相公而來,怎倒不曉得呢?”

馬琨已料敵人故意示威,不禁怒道:“不錯!我們是來尋兩個去年在馬王廟會場賣藝,吃我弟兄趕走的生意人。因為去年才見一麵,便自嚇退,今年約我們到北山相會,大家都沒說姓名,誰曉得什麽三相公五相公!什人要他會鈔!到底他們叫什名字,你說吧。”店夥微笑道:“怪不得來人和尋常待客不一樣,連客人的麵都不見就走呢。三相公的名頭什人不曉?客人要知底細,進了北山自會曉得。昨日來人隻說三位當中,有一個姓錢的小拳師和一個姓馬的要找三相公,還有一個姓陳的是搭頭。如不認路,可以指引。別的沒說。我們不知細情,恐說錯話擔當不起。請三位客人多多包涵吧。”錢、馬二人見店夥雖是滿臉賠笑,意頗輕視,無奈話說得和氣,不便發作,給錢也不肯收。

馬琨還想套問虛實,錢複怒道:“他不敢說,還問什麽!這廝既派人來此會賬,已知我弟兄駕到,難道還找不著他麽?快些走吧!昨天酒樓金腿真好,早點教訓完了這廝,回來再吃一頓,明日好走。”陳業偷覷店夥似在暗中竊笑,情知此行決難討好。隻不知對方連錢應泰都沒放在眼裏,有此本領名頭,何以還會在離家近的鄰縣中賣藝?實在奇怪。事已至此,隻得硬著頭皮到場再說。隨將二人勸住,問明路徑,將包裹留存店中,帶了兵刃暗器,同往北山進發。馬琨機智,雖和錢複一樣口硬,已覺出敵人在本地名頭高大,不是能手也是惡霸一流,此去未必容易應付,心中也是有點情虛。隻錢複一人趾高氣揚,狂妄到底。

三人各有各的心意,又知身在異地,敵人土著,黨羽眾多,恐漏了日,互戒不要多說。一路無話,不消多時趕到北山。見山內外山田眾多,正想上前打聽,才進山口,便見道旁一個青衣壯漢攔路喝道:“你們是往老鴉嘴去見我們少師哥的麽?快快通上名來,好領你們進去!”陳業不等錢、馬二人開口,忙即搶上前去說道:“在下陳業,那是我兩位盟兄馬琨、錢複。他二位以前和本山主人,彼此在馬王廟逢場作戲,偶然誤會,事後己然忘卻。日前本山主人令村童傳話,約到此地相會,才得想起。彼時雙方見麵匆忙,稍會即散,不曾請問姓名。日前傳話村童,隻說北山,也無詳細地點。今早會還店賬,說已被人付去,僅稱主人為三相公,不肯述說姓名。我等數百裏應約而來,向主人負荊領教,連名姓都不知悉,豈非笑話?我想主人定是有名英雄,我三人雖是後生,父親師長俱非無名之輩,既承領路,還望將朋友和貴少師哥尊姓大名見示,也好稱呼。”

話未說完,來人冷笑道:“我姓霍名祥生,你三人所見地主,便是當年隱居天台的雙銅翅鐵腿女丐花四阿婆。我少師哥三個是他娘家侄兒,前年方從天台移居北山。你們在馬王廟遇見的,便是大師哥水虎苗成和三師哥鐵洞箭苗秀。還有一個神偷賽方朔苗良,不在此地。去年少師哥們因幫一人的忙,將身上錢用光,路過馬王廟,見有廟會,一時高興,打算換點零錢買點吃食,回家孝敬師父。本欲隻擺一天場子就走,偏巧三少師哥想代師父在廟裏燒幾股香,嫌錢不夠,打算再留一日弄點錢,等三日燒完香再走。其實我師哥們要用錢哪裏都有,一則仗義助人,分文未留,自用不算,更不願空手回家。所救那人,本留有些做生意用的家夥,托他順路帶回,又趕鎮上有廟會,正想借用。苗成、苗秀為了向花四嗬婆表孝心,用真力氣換錢買物和敬神,不想被兩個不識相的後生看紅了眼,學了一點套子便擺對台,按說已犯江湖規矩。二位師哥因自己不是以此為生,不過想看是個什麽路數,並未打算怎樣。才一進場,先聽他隨口傷人,後又不說情理,連姓名也沒問,就逞凶動手。三師哥本意當場教訓他一頓,偏巧家中有事,師父傳話迎頭尋找,追了回去。行時他們還放冷手,打了他一鏢,如換旁人,豈不受傷?初出道的人便如此蠻橫狠毒,情理難容!這才約他二人來此,看看他二人到底得著老錢幾分傳授,就敢這等橫行!此事已然稟過師父,你們姓名來曆俱已盡知,不必再撐出什旗號。因他二人不通人情,所以我們也沒按江湖過節相待。你今在場,說話也還知道一點分寸,少時隻要能知進退,便沒你事。話已說完,快跟我走吧。”說罷撥頭便走。

這一套話何等難堪!如換平時,錢、馬二人早破口大罵打上前去,無奈三人都久聞那老丐婆的威望,不曾見麵,陳、馬二人首先膽寒。隻錢複莽撞,心雖內怯,還想回罵兩句。一則說話人霍祥生已先走,陳、馬二人又在搖手示意,明知身入虎穴,就說兩句也占不了什便宜,氣終不輸,略一尋思,仍高聲冷笑道:“姓霍的慢走!冤有頭,債有主,我們應約而來,是尋你家主人領教的。你多不會說人話,也不值計較,不會要你好看,你忙什麽?”霍祥生已走出三五丈遠,聞言回頭笑笑,並未答理,仍又向前走去。

陳業情知不能善罷,人是丟定,錢複話已出口,隻得聽之,當下一同加急追去。誰知領路人腳程飛快,你快他也快,不消多時便落了後。三人見一個領路的徒黨竟有這等身法,敵人不問可知。馬琨恐再追下去越發落後,主人未見,先輸他一場,不但不好看,氣力還要耗散好些,暗將錢、陳二人止住,笑道:“想不到這裏山景真好,時光還早,沒有不見麵的親家公,忙些什麽?”說罷便把腳步放慢,指點山景,故示從容,緩步向前走去。前麵霍祥生竟連頭也未回,馬琨的話也不知聽見沒有,一會便轉過山環,跑沒了影子。

這時人家水田漸少,已快到北山深處,到處危峰怪石,清溪映帶,又是二三月間,紅桃呈豔,綠柳搖青,端的山容如錦,景物幽麗。三人表麵故作鎮靜,心卻忙亂已極,隻顧籌思對敵之策,也無心情觀賞。再走裏許,略一轉折,前麵便現出一個山峽,危崖翼張,高矗天半,中間一條峽穀,廣約三丈,通體苔痕繡合,間以山花,雄奇之中添上幾分濃麗,越發美觀。穀徑彎環,雖然靜****的看不見人家煙樹,隱隱聞得犬吠之聲,知隔戰場不遠。陳業看出無人窺伺,便勸錢、馬二人:“強龍不鬥地頭蛇。來時我看出錢世伯和家父的威望都壓不倒他,便知是個勁敵。果然對頭之母,竟是我們去年聽錢伯父所說江南三異人中的花老太婆,論輩份和本領,哪樣也比人家不上。就是認罪服輸,也不算丟人。到了那裏,最好低首下心,仍按江湖後輩禮數請見對頭母親。隻說少年無知,一時狂妄,並非有心冒犯,特此真誠求見,解說經過,請她母子原諒。這樣雖是有點服輸,終比當場吃虧飽受淩辱要強得多。真要不肯相容,便說起初不知是她,所以貿然來此,現知不是對手,真要當時較量,任憑處治,決不還手。等套出她的話來再另訂日期一決勝負,也有個退身步。否則,我們行為本就不對,再如話說不好,使他們恨上加恨,丟人不算,弄巧得個殘廢,還有性命之憂,那是何苦?”

馬琨早就膽怯,雖覺這樣行徑太給師父丟臉,心中已自躊躇。錢複卻忿然道:“拿她那大名望,還倚勢欺人麽?到時我自拿話僵住,言明你們人多勢眾,真要一拚,隻許各找對頭,一對一,不論勝敗,各憑本領打過一場算數。那耍花刀的兩個我曾親見。老的名望大本事高,我們不惹,還怕何來?”馬琨一想也對,因那日與鐵洞箭苗秀交手的是錢複,到時仍由錢複上前答話,自己無須首當其衝,如見不妙,再看事行事。敵人姑侄既知錢家來曆,到時拿話一僵,至多把老頭子擠將出來,未必便遭毒手。當下附和錢複,不肯照陳業的話行事。

陳業不知馬琨用意刁猾,見二人不聽良言還自說嘴,一急,隻管尋思,不由落了點後,猛覺後衣襟被什麽東西扯了一下,回頭一看,離身不遠站著一個老頭,也不說話,手指自己連比了幾個手勢,未了又指錢、馬二人,將手連搖,意似不要使二人知道。比完忽就平地一躍三四丈,徑往右邊崖壁上飛去,隻一晃便沒了蹤跡。再看他那落處,危崖如削,上下都是藤草苔薛遮蔽,一色濃綠,隻離地三丈來高,突出丈許大小一塊危石,上平下凹。離石不遠,有一株尺許粗細的華蓋鬆,由左近石隙中盤行曲屈,虯龍般撐將出來,雖不算甚高大,可是枝葉茂密,虯幹糾錯,活像一柄大傘蓋,將那危石罩住,兩下相隔僅隻五六尺高下。壁上這類奇形怪狀的鬆樹本來甚多,岩石磊磊,有凹有凸,無足為異。如非隨蹤注視,極易混過,決想不到上麵有人藏伏。

那老頭身相瘦小,穿著一件黃布衫,滿麵俱是皺紋,搖手時仿佛指甲甚長,別無異狀,動作卻那等敏捷輕靈。身入重地,大家都在留心,不時前瞻後視。自問武功,雖非高手,也曾得過真傳,竟以三人的耳目,讓人由崖上縱落身後,並無絲毫驚覺,比完手式,再縱回去,也沒聽一點聲息,真比猿猱還要輕靈得多。揣測那手勢,是約自己歸途相晤,隻不知為何不使錢。馬二人知曉。這裏已到敵人老巢,外人怎得在此停留、看他蹤跡如此隱秘,必有原因。微一遲疑,方想告知錢、馬二人,二人業已走前了兩三丈,經自己適才一勸,反倒有說有笑,且談且走,甚是高興,同伴落後,也不停立催喚,那神氣好似嫌自己膽小怕事,不打在同夥之內一樣。

心方有氣,忽又聽頭上低語道:“你年紀輕輕,不犯跟混賬東西吃苦。去了請要少說,回來我在山口外等你,不許對他們先說。出口就到,快走吧!”揚頭一看,仍是先見老頭,又在石上探頭,往下說了兩句便自縮回。再看錢、馬二人,又走遠了丈許,隻得趕將上去。錢複聞得腳步之聲,回臉笑道:“我當三弟害怕,回去了呢。”陳業明見馬琨先時了錢複一下,知他自不用功,還恐別人下苦,老防自己因子近父,得了錢家真傳。同是一盟兄弟,隻錢複和自己一親近,他必從中阻梗,這時已到了患難關頭,還要乘機挑撥是非。一賭氣把想說的話止住,笑道:“兄弟不過臨事慎重一點,一任二位哥哥搶先,自己臨陣退縮,這類不是人的事還做不出。即便真個強弱不敵,上去白送,也無置身事外之理。同船共載,到時自知,此時說多好聽也無用處。”錢複還要答話,馬琨接口道:“我知三弟決不會的,莫要我三個都吃人虧,留一個送信或是找場也好。”

陳業知他一半賣好,一半挖苦,心中鄙憎,卻不說出,由此和馬琨互相生嫌不提。

峽穀彎環,長有五裏,越往前走,穀徑越窄,那出口處寬才數尺,崖勢益發險峻。

三人瞥見前麵山口外現出平野,各把腰帶一緊,正待走出,忽聽呐喊之聲,仿佛外麵聚集多人。心料仇敵人多勢眾,未免失驚,但無縮退之理,隻得壯膽走將出去。到了口外一看,不禁暗道慚愧。原來口外山環水抱,當中一片廣約頃許的空地,四圍桃穠李豔,花樹成行,燦如雲錦。樹外平疇羅列,片片新綠,俱是水田,農夫們正在豔陽光中勞作。

更有二三牧童,騎著水牛往來其間。南麵一條大溪,遠望春波溶溶,水光如帶。溪旁設著兩架水車,一些農婦各赤著雙腳,在那裏一邊踏車往田裏廓水,一邊唱著山歌,狀甚安豫。北麵空場盡頭聚著數十戶人家,多半苑瓦猶新,好似建立不久。當中一所屋宇最是高大,右鄰空地上堆著磚瓦木料,聚著不少人在打地基,吭唷交作,適聽呐喊之聲實由此發。空場上並無大人,隻有七八個小孩在彼馳逐縱躍為戲,見了生人仍玩他的,並未一顧。那氣象甚是安然自如,哪看出一點準備對敵相打情景!

三人見狀好生奇怪。錢、馬二人方疑不是這裏。村童中有一年長的,偶見三人停步遲疑,忽然高叫道:“你們不是找我三阿叔的麽?四大婆和三阿叔他們都等久了,還不進去?”陳業早看出這些小孩俱都練過幼功,身法輕靈,忙上前笑問道:“我們正是拜望四阿婆的。初次登門,不認得路,請阿弟們領去。”活尚未完,隻聽有一老頭聲音在內聞聲走出喝道:“何方小鬼在此囉嗦,吵鬧你家老太爺的午覺!”三人聞言抬頭看時,見那老頭身材胖大,雖然躬腰駝背,還比旁人高著一頭。滿頭白發亂蓬蓬的,加上一部又長又密其白如銀的落腮胡須,連頭帶臉一齊蒙住,隻露出圓臉上一雙眼角滿飾皺紋的蠟黃色眼珠、一個又闊又扁的鼻頭和血紅也似的嘴唇。此外還有兩條緊壓眼簾的壽眉,長得更是出奇,直似兩縷銀絲,又硬又密,由眉梢掛落下來,翹出須發之上,乍看決想不到那是眉毛。麵皮深黃,右手缺了兩指,看年歲少說也在八旬左右,一出來便指著三人開了教訓。

錢複初生之犢不怕虎,再給馬琨背人巧激,益發心橫氣粗。見老頭出來,方覺生相奇特,一聽說話這等難聽,不由大怒喝道:“老狗休得狗仗人勢,倚老賣老!我三人來此赴約,會你主人,你隻照你奴才本份,快去通報,什麽事沒有。再如混賬胡說,小爺也不再問你年老可憐,連狗骨頭都給拆散了!”老頭聞罵先不答言,隻把黃眼珠微翻,望著錢複,滿臉俱是藐視之容,等他說完,才冷冷的答道:“真的麽?我不信這幾根老骨頭會這樣不經拆散。憑你,做我孫子還不夠啦。乳毛未幹,就敢這樣混賬無禮,倒也有趣!好在你走不了,等見完本主,我再讓你試試。”錢複見他仍立著不去通報,話更難堪已極,實忍不住,怒罵道:“大膽老狗!你也禁不起小爺一個手指,還不與我快滾進去!”隨說將手朝老頭微微一推。

這時連馬琨都覺出老頭異樣,口出狂言,未必好惹。身在強敵家中,對方又是衰邁之人,勝之不武,不勝為笑,許多不合之處,方想插口攔說。錢複已忍不住氣忿,怒喝:

“老鬼竟敢無禮!”伸手一推,本心未始不知主人未見不應和下人動武,又見對方年老,恐不經打,手上隻用了二三成力。滿擬老頭不倒也被跌退一邊,誰知手到老頭身上,竟似推在一根鐵柱上去,絲毫沒有動彈,幸是未用猛力,否則那反震之力自己先吃不消。

知道老頭硬功絕好,方自失驚。老頭霍的麵容往下一板,那兩道七八寸長壽眉,鋼針一般根根直豎,上下銀發銀須,和鬥急了的大雄雞一般,一齊張開蓬起,身子似暴長了尺許。三人雖然未盡得父師所傳,畢竟都能識貨,方自失驚,作勢後退。老頭一隻手掌已然揚起。就在這問不容發之際,猛聽重門內有人大喊:“老人家快請停手!太婆午睡已醒,叫他們進去呢。”老頭聞言哼了一聲,將手垂下,身隨慪僂,麵上長盾須發也隨著緩緩收落,漸複原狀。

三人看出老頭厲害,俱各戒備,仍是目無旁注,那說話人也自趕到,一看,正是先前山口所見引路人霍祥生,見麵也不理三人,先向老頭躬身說道:“老前輩,何苦與這類無知後生動氣?請回房吧。”老頭笑道:“也是老三不好,既叫他們來,也不和人說清楚,又沒人引。我正歇晌午,他們還未進門先就鬼吵,又往裏亂闖,把我老人家驚醒。

有膽子來,竟連我這位老祖宗都不認得。出來問他,還敢大膽和我動武。拿小錢來說,他們還不是兒孫輩麽?這等混賬,再不管教,沒的長小錢的誌。既是四姑要他,且令前去。那兩個與我無幹,這小鬼回來須交給我。如若放走,須知我老人家向來脾氣!”

霍祥生賠笑答道:“其實這次依了大師哥,本來不屑與他們計較。三師哥因他們手大黑,出場退讓,為事所迫,已然不快。臨去他們還放暗箭,本叫人氣不忿。日前恰巧走過馬王廟,才叫村童帶口信,以為他們日前到期不來,必是知道來曆,膽小害怕,不敢前來,氣已消了好些,正準備過期尋到老錢家中當麵教訓一頓。誰知他們荒唐已極,去年闖了奇禍竟會忘記,得信想起,倒真有種,立即趕來,一百個不買賬,三師哥才決意給他看點顏色。”

“不知怎的,昨晚會被太婆她老人家知道,說起老錢,自被蕭隱君、狄遁二人轟走,因追叛徒,奪回所失寶物,為凶僧所傷,命在旦夕。多虧蕭、狄二人不念前惡,將他醫愈,當時頗知悔悟,回去便遣散門徒,意欲洗手學做好人。不料他和惡徒馬連是襟兄弟,馬連因暗算狄遁,為內功震傷,死狀甚慘,再加送屍的人對馬妻說起死時遺囑,令妻哭求老錢教他兒子本領,以報前仇。馬妻夫妻情長,約同她妹,向老錢日夕哭訴,連僵帶激。老錢耳軟心活,禁不起愛妻、大姨終日悲哭慫恿。此是他出世以來未有之辱,又將秘藏多年的至寶和仙書失去,追原禍始,十分痛心,再又想起狄遁相救,全由蕭隱君特為二人解怨,授意如此,不是本心,事前既極勉強,事後神情又複倨傲落寞,越想越難受。覺得蕭隱君為人忠厚和平,自始至終隻有顧全排解,未存敵意,可以無怨;狄遁之仇如就此拉倒,不特難對妻、姨二人,自己便從此隱退,也是終身奇恥大辱,於是不多時日便勾動前仇,誓非報複不可。無奈狄氏三俠俱精劍術,自己萬敵不住,十多年來用盡心機,聽說新近才覓得兩個會劍術的能手,同往天山尋仇,不在家中。憑他為人,也不會有好兒子徒弟。這兩個小人多不好,此時如若傷他,他反當我們大人不在家欺他小孩。既已喊來,明日待我親自問話,你們不許胡來。等老錢天山回來再尋他理論。真要不服我教訓,也自有處。”

“三師哥不敢違命,今早叫我出山引他三人進來。走到半路,也不知是跑不快,還是故意裝腔,忽然踱起方步。這一慢走,便到了太婆歇午時候,等睡過一晌起來,見人未到,疑心他們冒冒失失,在路上遇見那位窮爺。不要一個銅釘沒有碰透,又遇上一個鐵釘。這位老人家喜怒無常,古古怪怪。在我們這裏鬧出事來,不好看相是小事,再為此傷點和氣,更是不值。剛叫我趕去,不想又把你老人家得罪。在自他們還是錢家子弟,這樣不開眼,真個少有出現的笑話!”

三人聽他說個不休,句句刺耳,陳、馬二人還能忍受,錢複性氣剛暴,早耐不住,幾番想要發話,俱吃馬琨暗中拉手禁阻,心中委實也有一點內怯,隻得裝著冷笑,做立相待,以示不屑,強為解嘲。好容易盼到霍祥生把老頭勸進屋去,才過來笑嘻嘻說道:

“你們隨我走吧。剛才走快一點多好,省得又惹得這場是非。”錢複實忍不住忿道:

“朋友,冤有頭,債有主,有什麽過節,各人交代。既請來此赴約,任你天大人物,龍潭虎穴,我們來此是客,什麽真章沒見,你先閑言語一大車。就我們今天跌倒這裏,隻要有三寸氣在,青山不改,綠水長流,終歸後會有期,怎便這樣小看人!倚你們是坐地虎,人多勢眾不成?”霍祥生見他色厲言粗,說話沒有筋節,也懶得和他多說話,冷笑道:“我這說話,還顧全你呢。等見完大婆和三師哥,出來就明白了,嘴強有什麽用?

少時如不服氣,完事,我再陪你走兩趟如何?”

錢複怒極心橫,竟欲就此翻臉動手,霍祥生已揚長往裏走去,遙望後進堂簷口,已有多人排立,心想今日快落下風,馬琨又再三勸他耐性,免得亂了步數,不好落台,隻得忍氣吞聲,同了馬。陳二人一同走進。連穿過兩層花木扶疏的院落,直達後進。三人見後進院字更為寬廣,當中一排七大間房舍,曲檻回廊,簷牙高拱,晝是宏敞整潔。兩廊外俱是各色各式的兵器架子,無不鋒利明亮。當中堂屋廊簷下,高高矮矮分立著十幾個青衣少年,俱未攜帶兵刃,先還互相低聲看著來人嬉笑,等霍祥生往堂屋門一走進,立即住聲排列,狀甚肅敬。三人看那神情,明是在此比並,不便隨入,同立院中相候。

錢複少年好勝,難關將到,依然是東張西望,指指點點,故作目中無人之概。陳業從遇老頭起便捏著一把汗,見他隻管做作,對麵排列諸人多半竊笑,無一麵有不忿之色,暗襯,適才敵人口氣,似與錢應泰相識頗深,如稍服輸,便不致大跌,倒是那老頭一關好似難過。到了這時,怎還如此狂妄?當著人又不好明勸。馬琨更鬼,起初說得那麽義氣,這時不但把頭偏過,反當著敵人做出為事所逼莫可如何之狀。錢複見二人不隨聲附和,冷笑一聲正要發話。忽聽內裏傳呼:“太婆駕到!”由當中堂屋以內,緩步走出一個身著粗黃布衣服、手持一根粗紅漆拐杖的老太婆。霍祥生之外,身後還隨有兩個中年婦女和前見賣藝人中年長的一個,另有一少婦端著一把木椅,到了簷口放下。老太婆隨即坐下。左右隨侍諸人俱都正色恭立,不敢稍動。

陳業偷覷那老太婆,身材瘦小,滿頭白發飄蕭,臉上滿是皺紋,眼皮微搭,小鼻小口,除一雙老眼特別細長、幾子斜飛人鬢外,並無驚人之處。麵容也頗和善,如非眼見,決想不到當年那大威名的鐵腿女丐花四姑就是此人。見這氣派必非善與,方向錢、馬二人遞眼色,令其按照先前所說,一同上前以禮參見。花四姑才發話道:“哪個是應泰兒子門人?叫他過來。”霍祥生忙即應聲。錢複已不等招呼,手朝陳、馬二人一招,挺身上前,略打一躬,便上前說道:“子不言父名。這是我師兄弟馬琨、陳業,我名錢複。

隻為去年馬王廟見有兩人賣藝,因是外行,一時見獵心喜,照樣立了一個場子賣藝取笑。

本是兩不相於,不料那兩人中有一年輕的,自不施展,卻看旁人不服,下場吵鬧,動起手來。他約我今年來此,以為不相幹的事,已早忘記。日前又叫村童帶話。應約前來,直到今朝,才知他是老前輩的門下。想當初雙方都是不知誤會,引起爭鬥。既與家父相識,想必不是外人。如能解忿相交,固是心願,否則老前輩這大名望,也不會以大壓小,就請吩咐,一對一,各尋對頭,分個上下,一場拉倒。敗了任憑處治,決不皺眉;如若僥幸得占上風,便由我們自走,不得倚勢阻攔。公平交易,老前輩以為如何?”

花四姑冷冷答道:“你們當初狂妄無知,我已深悉,也不值與你說理。本意稍微做戒,誰知你們過於膽大冒失,來時又將我一位老友得罪。諒你一人也經不起兩次生活,不要你和我兒比鬥,你也不服。可是他平日雖然不肯下苦用功,我那家傳鐵手掌法,想必也有耳聞。以前因奉我命,不是遇見深仇大恨,存亡交關,不許隨便施展。去年動手時,因看你年幼無知,不似有心為難,未下辣手,後見你們行為太以可惡,剛想施展,又被我派的人喚止回來。走時你們還用冷手打他一鏢,有何仇恨,下此絕情?如換旁人,豈不送命?今日見我,還敢發狂。就此拉倒,情理難容!你休看我名高勢眾,決不倚強欺弱。這一場你先難過,還用別人麽?不過冤有頭,債有主,當初我兒隻見兩人,如今多出一人。如是有心助拳,我也憑你挑選對敵,否則隻作旁觀,與他無幹。還有那發鏢人最是可惡,卻更容他不得!是否你那同伴,也須先為說出,免累旁人。”

馬琨偷覷花四姑說到未幾句,白眉下一雙細長眼睛突然睜開,青瞳炯炯,精光外射,看神情對那發鏢人忿恨已極;知道難逃公道,無法抵賴,欲待挺身自承,又無此膽量,方自驚疑不決。錢複暗忖去年和苗秀交手,也頗是個勁敵,誰知他還有厲害掌法未露,如無真實本領,這老花婆必不發此狂言。看來今日多一半要落下風。既是一對一,老花婆不能說了不算,樂得充回好漢,把事全攬在自己身上。勝固得脫,敗了也可放走陳、馬二人,免同受傷。萬一自己不能脫身,或是傷重身死,還可歸報家人設法報仇。念頭一轉,便搶先答道:“大丈夫敢作敢當,鏢也是我發。他二人原當我與江湖上人爭鬥,特意陪我同來,意欲從旁解勸。既然講好各尋對頭,一對一,一場拉倒,你們又不倚多為勝,要他二人上前作什麽!如說助拳,還有你們人多嗎,不必多言,請把三令郎喚來分一高下好了。”花四姑冷笑道:“你倒光棍,我成全你的義氣。就算是你一人所為,暫且便宜那無恥小人好了。”隨顧左右:“喊三官來!”立有一人應聲而去。

馬琨雖然刁狡,畢竟出道未久,天良還未喪盡,想起以前所為,全是自己起意,有禍卻任錢複一人承擔。再聽對頭語氣,明已看出真偽,相形之下太已難堪,再說實也問心不過。方想自白,四姑已命人往喚苗秀。停了一停,又想此時爭做好漢,平白吃虧,苗秀曾經會過,錢複未必便敵不了,自己登場,換一別人必比苗秀還要厲害。先既未認,這時認了,徒增笑柄。二弟明是想我二人脫身,好便報仇送信。目前勝負未分,焉知必糟?莫如先看一場,真要為此一鏢吃人大苦,再挺身自認也還不遲,何苦又饒一個?

陳業在旁實看不過去,便朝上躬身施禮道:“老前輩暫請息怒。小侄陳業,家父陳鬆。我二哥錢複年幼莽撞,一時貪玩,得罪這裏三相公。適聽老前輩之言,與錢世伯頗有交情,老輩何必與小輩一般見識?還望高抬貴手,念其事出無知,等三相公到來,由小侄勸錢二哥與他賠話,就此說過算完。真氣不出,小侄等三人異姓骨肉,義共生死,情願代他領責,任憑處治好了。”花四姑說道:“你父親前在雍、涼路上與我曾見數麵,頗義氣直爽,看你說話,果與他們不同。錢複雖是可惡,也還有點義氣,像那人麵獸心、藏頭露尾之輩,日後自有報應,我還不屑教誨呢。看你父子情麵,命三兒下手留情,不使他殘廢就是,不過須略吃苦頭,使知做戒。我老朋友這一關,他卻難過呢。沒你什麽事,立過一旁,事完回去,想法求人便了。”說時,錢複仍自發狂怒說:“我自敢作敢當,隻要公平交手,說出算數,死也決不皺眉。我錢家子弟從來不曾與人賠禮。”花四姑也沒理他。

陳業知難挽解,便說道:“多謝老前輩盛意。但是小侄等年幼初出,門房那位老前輩尊姓大名全不知曉,可能見告麽?”四姑道:“他向不願人提名道姓,他那白發白眉白須便是名號。你回去一打聽就知道了。”陳業還要往下追問時,苗秀已隨去人趕來。

陳業尚是初會,見那苗秀年隻二十上下,貌相甚是英秀,衣履也頗整潔,決不似和人打架神氣。苗秀一徑走向四姑麵前說道:“兒子因聽祥生回說那廝路上裝腔,還得些時才到。娘正歇午,吉老先生今日是要往蘭溪去看朋友,不肯多耽擱,心想機會難得,正向他老人家討教呢。那廝見了娘有什話說?肯服輸麽?”

花四姑道:“這小鬼又笨又橫,全不知天高地厚!我這裏事還未完,進門時又把那位老人家得罪。祥生久等不來,趕出看時老頭子三白已一齊飛起,一個不巧,怕不要他小命才怪!適才見我,又是滿口大話,就此責罰,他必不服。老頭子性急,又立等要人。

命你和他見個高下。隻要他得勝,便算我兒學藝不精,自我無趣,非但別人不許再上,我還命人送他出山,由我親勸老頭子暫時停手,等他家大人回來再說,否則事完再交與老頭子去。那鏢他已攬到自家身上,不過照你所說,動手時情形不像,這倒是他義氣的地方。我老太婆眼裏不進一粒沙子,這暗算人的最是可惡,暫時成全錢複的義氣,將來你們彼此終有相逢之日。今日他既縮頭,且自放過。這廝魔難尚多,我兒點到為止,不許傷筋骨,免他少時吃苦頭,承當不起,就上場吧。”

錢複聞言隻是冷笑。苗秀先不理他,聽完四姑的話才回身打量了他一眼,笑嘻嘻道:

“去年馬王廟臨走打我一鏢也是你麽?這次與上次不同,莫要代人扛木梢啊。”錢複怒道:“不管是誰,反正有我承當。少說閑話!動手就是。”苗秀道:“去年你年輕初會,我娘因朋友太多,恐和我一樣,都是新出道的後生,怕傷了兩家老輩和氣。我弟兄一時高興,又非指藝為生,故此上場未下辣手。誰知你們趕盡殺絕,今日之事全由那一鏢引出。你還同有朋友,我娘的話已然事先講好,勝負隻此一場。你在客邊,帶的家夥如不合用,我這架上兵刃暗器任你挑選。我也沒什麽真實本領,隻不過從小學會一點花刀毛拳和家傳幾手掌法。雖會袖箭,娘不許用,你要用時,我還可借與你去玩玩。現在話已說完,拳腳兵刃悉聽尊便,隻你夠得到,挨次全比也行。並還給你一個便宜:無論你會多少,我哪怕贏你十次,隻有一次比輸,就算你贏。旁人決不下場,省你說我攔門欺人,你看如何?”

錢複哪知苗秀平日雖和他一樣,自恃聰明,不大用功,本領卻比他高。去年回時又受乃兄激勵說:“對方本領不弱,你既約人來此比鬥,到時如若不勝,我家威名豈不掃地?”後又命人窺探,知是錢應泰名人之子,益發有了戒心,暗中下苦,勤練了一年,本領大為精進;錢複仍自荒嬉,兩下相差何隻一倍?這時吃苗秀一奚落,心中忿怒,氣更浮躁,添了敗著。心想花家鐵掌雖然聞名,家傳神拳也非好鬥。父親曾說,自己所學雖隻家法十之二三,尋常武家已能抵敵。尤其這類拳法一入手先學封閉,最精防禦,敵人手法任多厲害,隻要不妄進攻,難於挫敗。去年和敵人曾經交手,雖未分出高下,好似也無什出奇之處,仍以先比拳腳為是。看他百忙中飛身接鏢情景,暗器必有功夫,不比最好,便怒答道:“公平比鬥,什人要占你便宜!先比拳腳,後比兩項兵器,兩敗一勝便算是輸。我先領教你家鐵掌好了。”

苗秀笑道:“這樣你更沒什麽生路,非輸不可,那家夥也比不成了,你大吃虧。還是換一樣,未了再比拳腳吧。”錢複大怒道:“要動手就動手,哪有許多廢話!如被你打倒,怨我學藝不精。不要耽誤辰光!”說罷,將背上單刀取下,向陳業拋去,喊聲:

“快脫衣動手!”苗秀見他長衣脫去,腰間微凸,知帶有軟兵器,一麵從容脫去長衣,又笑道:“你那身邊還帶著別的家夥。如想動手時,一同應用,不必講了。要是無用,何不取下來交給你的同伴?也輕鬆一點。”錢複圍的原是一條蜈蚣軟鞭,因是練精鋼和上金銀秘法打就,能剛能柔,斤兩不重。本意家傳絕技,尋常武家直未見過,比完頭場再突然取出,使敵人見了心驚,所以不曾取下,原未打算同時施展。一聽苗秀語氣,好似挖苦他要在動手時取出暗算,忙即摘下,怒衝衝說道:“你看這條軟鞭還有套子,能在動手時取用麽?我因帶慣,忘記解下,你這樣說法,我將它放過一邊,省你多心。”

隨又脫手向陳業拋去。花四姑自然識貨,一見錢複由腰間摘下一條長蛇也似的圓皮條,長約七尺,兩頭微大,那軟的東西一抖便直,陳業接過,手握兩頭一彎,便向腰間圍成兩匝,粗才比酒杯大不多少,看去剛勁柔韌無不隨心;又聽是條軟鞭,知道當中藏著一件奇形厲害兵器,急切間設想不出來曆,當場不便索觀,不由多看了兩眼。

陳業見四姑對鞭注目,暗付:此鞭乃錢世伯當年防身利器,平日什襲珍藏,極為寶貴,從不輕用,也不輕與人看。隻為鍾愛獨子,去年新春,和世伯母談起世兄不肯用功,所得家學有限,為想他多學一件防身利器,取出傳授。世兄因知此鞭珍奇,初練時居然下了好些日苦功,將解數學會多半,常和父母絮聒,說用別的軟鞭代練,不能起勁,非要真鞭練習。世伯見他習鞭頗勤,也甚心喜,方許常時取用。隻再三叮囑,說他本領不夠,此鞭名望太大,恐外人見了生心竊奪。練隻管練,不到功候純熟盡得家傳本領,萬不可帶出山去。行時重又告誡,命每日練後交給乃母收藏,最好先用別的代練,等天山回來再行取用。世兄為人無恒,近半年來已不似初得時下苦。還是自己見那鞭法神妙,每日借來,背他父母練習。他隻應名,三五日也不演習一次。馬琨為此心還不快,來時偏又勸他瞞著乃母偷偷帶出,壯膽驚敵。昔日世伯隻說此鞭來頭甚大,單那皮套便是雲南深山中烏金藤所製。藤性奇毒,未製以前觸手便爛,產自深山絕頂,堅而柔韌,刀斫斧劈均難折斷,火又燒它不燃,取製無不艱難。產處又多毒蛇惡蟲,人不易近。山人用秘法泡製成鞭,毒蛇猛獸一見這樣藤鞭立即逃遁,跑不及的,吃山人打中,多堅強的蛇獸也要傷筋動骨。再如留著半截毒性,不令泡失,傷處更要潰爛入骨,真比山人慣用的刀矛更厲害得多。隻是產量奇少,幼藤細才如線,比鐵絲還要堅韌,長卻僅三四寸,除奇毒外,不能製物。過了一尺,再難長大。山人心急,又重取毒,不論大小,見即掘取,照此鞭套極長,少說也有三四百年,所以珍貴非常。雖然製後毒性已失,年久越發堅韌,非有幹將莫邪一類刀劍不能斫傷。尋常兵刃,碰上便即卷口,功效不在此鞭以下。隻惜製後大軟,非軟硬功俱臻上乘不能與鞭分用,以後遇敵,如非深仇大恨情勢危急,無須將鞭拔出,連套使用,也比別的兵器勝強得多。說得那麽珍奇罕有,對於來曆詳情卻是支吾不吐。世兄問過兩次,反受申斥,其中必有難言之隱。老太婆如此注目,就許是能知底、心存覬覦也未可知。今日情形,世兄定吃敗仗無疑,照約敗後憑人處治,此鞭如在他手,難保不被強奪,豈不可惜?念頭一轉,也留了心,準備少時設辭應答不提。

“姓苗的!你有本領隻管施展,說這些便宜話作什!”苗秀笑道:“是真的麽?那我就要得罪了。三照麵以內不叫你倒,我不姓苗。”說罷略一招架,倏地長嘯一聲,往後倒縱出去。

錢複畢竟得過高明傳授,起初忿火頭上,出語不曾思索,聞言猛想起敵人掌法尚未施展,既說大話,必要換招變式,也留心了。見苗秀往後縱退,更不怠慢,忙即施展家傳本領,雙腳尖微一點地,兩臂一分,連身縱起,一個“翔鷹撲兔”的身法,雙手由分而合,用“餓猿摘果”暗藏“盤花蓋頂”的家傳三煞手,跟蹤縱撲過去。這一下運足全力,恨不能手到成功,將人打倒,身手也頗矯捷靈速。連陳業替他捏著一把汗的人,都想不到敵人會自現破綻,吃他乘隙施展本門絕技,勝算要占多半,方自代他暗幸。誰知苗秀故意用此誘敵之計,身法竟比他還要快,倒縱出去,腳尖才一點地,早又朝前縱回,身子離地才現出解數。兩人恰好撞上,勢又都急。錢複瞥見敵人忽又縱迎上來,還在妄想用本門絕技取勝時,不料苗家掌法慣於死中求活,險中取勝,動作快極。他這裏雙手剛朝前一迎,猛覺掌風勁急,迎著前胸打來,暗道“不好”,吃苗秀“分花擺柳”,隔開來勢,緊跟著“推窗望月”,雙掌微朝錢複前胸一按,喝聲道:“著!”錢複立被打中,當時眼前一羔,兩太陽直冒金星,再也禁受不住,淩空倒仰出去。苗秀就這胸前一按之勁,人又高起數尺,“狂風斷箏”,兩腿一分,徑由錢複頭上飛過,搶向前麵,反腿朝肩頭一踹,方始輕輕縱落。錢複本朝後倒,經此一踹又改朝前,直似提線傀儡一般,歪歪斜斜,跌扒地上,幾乎暈倒。

說時遲,那時快!雙方同時縱起,才一接觸,晃眼之間便分出勝敗,跌倒了一個。

苗秀縱落地上,指著錢複喝道:“姓錢的!拳腳已分上下,有什別的花樣,隻管上手好了!”花四姑本想令二人再比一回兵刃,好看那皮套內所藏何物。不料忘了出聲示意,苗秀下手太急,雖未使錢複重傷殘廢,這一掌一踹著實不輕。等陳、馬二人搶過將他扶起,人已頭暈眼花,胸脅劇痛,微一用力,腰便酸痛欲折,知已岔氣,敵強我弱,再比兵刃力已不濟,樂得放光棍些,暗握陳、馬二人雙手示意不可失言妄上,徒自取辱。聽苗秀發話,強提住氣,雙臂一揮甩落二人,挺身叉手大喝道:“姓苗的!適才說過算數,拳腳不分勝敗,自然要比兵器。現敗你手,死不皺眉,決無二言。隻有三寸氣在,終有相逢之日,何在今天,你如發狂,多說閑話,休怪小爺罵你!”隨告陳、馬二人:“三弟大哥請先回去,不必管我閑賬,隻不使阿娘知道好了。”說完人已不支。

四姑笑道:“你今日雖然被三兒打敗,照此行徑,隻不過平日不知下苦,年少無知,尚沒給你父親丟什大臉。看你為人忠厚,以前定受小人愚弄,才至於此。如能由此愧悔發奮,焉知今日不是你的好處?這裏已算交代,異日報複與否由你。可是我那老朋友性情倔強古怪,你惹了他必吃大苦。他為人更狠,不似我雖惡名在外,到時還有商量,如今年老退隱,對於後生小輩更能容讓。如能聽我忠言,他也喜歡那硬漢,見時不服輸無妨,任他暴怒辱罵,隻管還口。打由他打,你隻不動,千萬不可還手。否則任你是什麽來頭,也非殘廢不可。他那兩道長眉往上一立便是怒極,更須留意。可說:‘我無心得罪你,不錯,但我找的是姓苗,與你無幹,誰叫你自己出頭將路攔住?我又不知你是什麽人。現在我被苗秀打敗,言明任憑處治,身受內傷,也無力和人相打,死活任便,決不還手。’他照例永不出手先打入,奈何你不得,氣又不出,不是將你放在他房內故意放你逃跑,他好動手,便轉交給我,等你父親到此要人,給你父子一個厲害,或令你父打你半死。不論如何你都逃走不得,否則不死必落殘廢。如能交我代禁,你不特吃不到虧,隻稍知悔悟,還可學些乖去。我因不便說他真名實姓,你那兩個同伴出去向稍有年紀的江湖上人一訪問,隻說出此形貌,便即知曉是誰。如能仿出他的兩個老友,一言立解。再不隻好等你父親回來。但我料你父北天山之行十有九敗,狄遁不比蕭隱君,你父能回故鄉與否尚不可知。雖然我也能為說情寬放,那就三年五年日期難說了。信與不信也在你自己。忠言說過,該命人送你走了。”又對陳業說:“你二人速出設法,此地不可久留。同見老人,更是有害。”

“你肯送錢朋友去,自然要好得多,我們走吧。”

錢、陳、馬三入隨向四姑各打一躬作別,由苗、霍三人分別率領,往外走去。陳、馬二人隨祥生先行。陳業終不放心,走到前門故把腳步放慢,意欲窺探動靜,因霍祥生搖手示意勸阻,馬琨已當先走出門外,隻得隨同走出。到了穀口,祥生笑道:“今日錢朋友會得我師父憐借,真大便宜。我們這一段已算過去。他有三師哥同往,隻要稍微留神,決無大礙。陳朋友頗有義氣,人也明白,快點出山,照我師父的話,請人來此救他回去。我不再遠送了。”說罷微一抱拳便自走回。馬琨適才備受輕賤譏嘲,又見花。苗、霍諸人隻和陳業一人對答,無一理睬。以前慫恿錢複妄為,陳業俱所深悉,臨難退縮實在無詞自解,心中愧悔,又急又氣,走在路上越想越難受。

陳業見他不住唉聲歎氣,一言不發,心想:如今錢二哥陷身花家,吉凶難保。錢世伯和父親隱居多年,一些父執能手俱隻知名,從未見過。平日情勝骨肉,說得那麽義氣,三人同出隻回兩人,有何臉麵去見二哥母親?設辭寫信僅能哄過一時,終非了局。何況二哥性情太暴,萬一夜長夢多,有什不測,豈不生死愧對!大哥人雖陰刁,不夠朋友,但他會出主意,當此急難之時,多一個人商量也好,莫不剩下兩人,再生心疑忌,鬧得事更棘手,仍以敷衍商量合力同心為是。四顧無人,便把馬琨喚住,在穀中尋一僻靜山石坐下,說自己也是知事無濟,不敢妄上,先拿話把馬琨的心安住,然後以義相激,共商營救之策。馬琨被感動,指天誓日,隻要能把錢複平安救出,任受千萬辛苦也所心甘等語。陳業看出他天良發現,才說:“我三人義共死生,當時不動手,是恐全數失陷不可收拾。難得二哥知機,把事一人攬去,大哥又能忍辱,未致一敗塗地,更無救法。為今之計,第一須先打聽那長眉毛老頭是什麽人物,請出誰來可以營救;第二是在晚來人靜時,暗往花家窺探一回下落。二人分途行事,大哥以為如何?”

陳業等他走遠,先趕往異人棲身的穀壁鬆石之下,低喚了兩聲“老前輩”,不見答應。縱上突石一看,半壁腰上還有一個石洞,大隻方丈,洞口更小,僅容一人低頭出入。

那株古鬆便由洞側石隙中竄出,虯於盤纖,枝葉繁茂,宛如一個曲柄傘蓋,連洞口帶洞前突石一齊遮蓋。近根橫幹上,鬆鱗磨去二尺來寬一塊,露出白木,甚是光滑,分明有人常在那裏落座之狀。洞中隻有一短矮竹榻,也因為用年久,又滑又亮。貼門一白木條案,一個坐人的石鼓,案頭有一石燈檠,另用石片架著一個小黃泥爐,爐中炭火未熄,旁置陶製一壺一碗。一塊大端硯以及紙筆之類,均極精雅。壁角有一小缸清泉、一小缸米、幾件零星炊具。洞淺麵陽,日光斜射,鬆影當門,清蔭滿地,並不怎樣昏暗。陳業在洞口探頭略望了望,看出人去未久,不敢冒昧妄入。知異人已往山口外相待,估量馬琨去遠,忙即縱落,飛步趕往。出口四望,農民忙幹春耕,正在田裏操作,時見三五村童橫騎牛背,往來於桃柳相間的田岸之上,隻不見異人蹤跡。以為來遲錯過,心中惶急。

門外村鎮頗多,歧路四出,正不知往何方尋好,忽見路側二村童聚語說笑,一說:“那陌生人不識相,小老頭應該給點苦頭他吃。”一說:“小老頭真有本事,也沒動手,就把他甩出去兩丈多遠。”等語,邊說邊拍手,又笑又跳,甚是起勁。

陳業聽那語氣,好似有一生人由山內走出,遇一小老頭,不知為何爭吵,生人強橫,首先動手,連跌兩跤,狼狽逃去。想起馬琨適自山中走出,那異人又生得瘦小,所說極為相似。心中一動,忙湊過去笑問:“小弟弟講點什麽,這樣有趣?講給我聽,停歇請你吃糖。”說罷便抓了幾十個製錢遞過,二童齊喜道:“你這陌生客人真好,我講我講。”一麵接錢,都搶先要說。陳業勸住,一一盤問,果然所料不差。二童說的小老頭,正是適遇異人。人隻知他在北山深處居住,起初當是花家住的外客,問他,卻說:“憑那老花婆,也配請我到她家去住!”花家姑侄師徒威名遠震,雖不逞強欺壓鄉民,可是有人招惹也不輕饒,當地人民都尊稱“四大婆”,苗氏弟兄都稱“相公”,從不敢道她家一個“不”字。見小老頭公然大聲喝罵,不敢再行盤問。因他身量瘦小,又不肯說姓名,都稱他做小老頭。性情古怪,大人們都不愛理他。山口外有一望山鎮,麵山瀕河,環柳成行,人家均甚殷富。河邊有一老處女蔡一娘,賣火肉燒賣和餛飩,味甚鮮美,每日清早和傍晚出賣,過時不賣。一娘帶一十四五歲的養女阿婷同住。小老頭是她老照顧,差不多每日必有一次。母女二人對待顧客總是冷冰冰的,給錢就賣,不賒不欠,也不多話,鄰裏更不來往,獨和小老頭一見如故,有說有笑,每去必加意精製,任其飽餐,去晚收攤,還破例蒸煮,三人同食,也不見討錢付賬。有時小老頭吃完,趕上一娘母女有事,便去河岸青石板上大睡。馬琨想是走餓,向人打聽,尋到蔡家吃燒賣,因見阿婷美秀,說話不規矩。恰值小老頭走來,故意把一碗餛飩潑向馬琨身上。馬琨不知有因而發,見老頭手持銀子甚多,索賠不允,動起手來,連跌兩跤,方始見機逃去。老頭代人出完了氣,因蔡家生意正忙,仍去河岸上睡覺,村童來時,尚未見醒。

“蔡家點心,清早下晚兩次,過時不候,風雨停業。”下麵小字注明:“燒賣每件一文,餛飩每碗五文,價目先惠,不賒不退。”字甚秀挺。這時正是下午申、西之交,附近富戶好些命人持盒候買,聚有十多個主顧。蔡一娘年約五十多歲,親自當壚應客。阿婷不時由屋內端了先包好的生燒賣走出上籠。客多主少,依著付錢先後,如數拿了就走,並無一人爭執閑話。再看小老頭,果在前麵不遠的河岸上仰天而臥,睡得甚香,不敢驚動。

見顧客也有一半立等出籠現吃的,各自讚好,香氣撲鼻。

陳業正覺腹饑,便照村童所說,取了數十製錢放在擔上,笑道:“蔡老板,我買點吃可以麽?”一娘正往鍋中下餛飩,聽人間話,搖頭道:“時光快到,這些都是先付的,賣完收擔,明早來吧。”說到末句,一抬頭見是生人,端詳了兩眼,笑問:“客人從什麽地方來?”陳業答說:“由北山望個朋友,來此拜望一個老先生,正遇著他睡覺,不敢驚動。肚皮有點餓,走別處去,又怕醒來錯過。既然賣完了,下趟再來買吧。”說罷,取回擔上錢轉身要走。一娘道:“小官人不要忙。你尋那人貴姓?在哪裏住?”陳業不說不知小老頭姓名,便答:“這位老人家,在前麵河灘石上睡覺的就是。”一娘越發喜道:“客人阿是姓陳?這一來你有得吃了。你尋這人是我家老主客,他剛剛才定下一籠燒賣、四碗餛飩。等人一散,將他喚醒,就同吃了。”陳業一聽大喜,忙取出二兩銀子代小老頭會鈔。一娘笑道:“他這人脾氣古怪,隻許人吃他,輕易不要人請。我也不能收這錢。我知你初次見麵不好意思,都有我哩。”說罷便朝旁立阿婷一使眼色,阿婷低頭一笑走去。

陳業聽出小老頭必已先對一娘說過,知這家母女也非常人,隻得謝了,把銀收起。

阿婷雖未細看,仿佛甚美,不敢大意張望。便在小老頭臥處附近輕輕閑逛,欲等小老頭一醒,便即趨前拜見。候到日色西沉,吃客已然散盡,一娘也收了擔,小老頭仍還未醒。

又饑又渴,方自強忍。阿婷忽從籬內走出,到河岸石前,搖著小老頭的肩膀,嬌呼道:

“三阿叔快醒!有人尋你,等有不少辰光了。”小老頭隨即翻身坐起,哈哈笑道:“你好,你好!”阿婷杏眼微嗔,生氣道:“飯菜點心我全做停當,娘叫我來喊。我好點什麽?”小老頭笑道:“說你好又不好了。難道要說你不好才好麽?”阿婷嬌嗔道:“三阿叔在自老長輩,總是這樣討厭!”小老頭笑道:“算我討厭,不要惹小姐生氣,我走好了。”阿婷鼓著小腮幫子,玉頰紅暈,更不再答。陳業恭立在側不敢插口,等二人說完,剛湊近前深施一禮,喊了聲:“三老前輩,小輩陳業遵命來此,恭候多時了。”小老頭竟似未見人一般,不等說完,便往蔡家走去。

意欲在外守到小老頭吃完出來再行相見,便朝阿婷拱手示謝,仍立未動。阿婷走近籬前,回顧不曾隨來,又微瞪了一眼。陳業見她有了怒意,主人如此,料知隨往無妨,連忙趕去。阿婷方始回嗔作喜,搶向前去喊道:“阿娘!你叫我去請三阿叔和他約的那客人,都來了。”這時院中已放好一桌四椅、四副杯著。一娘聞聽迎出,笑道:“你叫人家老遠尋你,自去睡覺。剛才人家就餓了,又等這一大會,有什話,快來吃完再說吧。”小老頭望了望一娘母女,又望了望陳業一眼,笑道:“你的福氣倒不錯。我還有點餓,阿婷拿酒和燒賣來,索性吃完再說。”陳業忽然福至心靈,立向一娘行禮,改稱“老伯母”,又向阿婷行禮,喊了“阿姊”。小老頭已連催:“快點拿來吃!少來虛套,我見不慣。”

陳業知他性情古怪,隨著一娘指處,恭敬坐下。一娘自坐上方,阿婷便喜孜孜跑到屋裏,端出一盤鹹煮長生果肉、一盤豆腐幹、一盤風肉、一盤風雞、四個薑絲醋碟、四碗清湯、一大籠熱騰騰燒賣,隨又進去,用開洋肉絲菠菜炒了一大盆炒麵出來,自坐一方同吃。陳業見她容光清麗,宜喜宜嗔,神情更是落落大方,不作絲毫兒女之態,又坐對麵,不由拘束起來,一娘見他低著頭,又吃得慢,意頗矜持,笑道:“既到我家,就非外人。年輕人吃得多,不要客氣。這燒賣要熱才好吃,本該後上,因這位老弟向例酒飯菜點同吃,所以一齊端出。你不要拘束,盡量好了。”陳業也覺肴點樣樣味美,又當饑極思食之際,暗忖:這家母女必有來曆,忸怩不安反吃見輕。再看主客三人俱都隨意飲食,這才放從容了些。偷覷小老頭,飲食甚豪,一言不發,不敢輕易開口,吃了八成飽,道謝放筷。

阿婷已早吃完,端了麵湯水來。陳業不肯先用,嗣見一娘要命阿婷為自己絞手中,隻得趕快走過,自擰一把洗了,小老頭隨向陳業道:“你吃了個酒足飯飽,你知人家姓什叫什?我是什人麽?”陳業麵嫩口拙,不由臉脹麵紅,應答不出。小老頭又對一娘母女道:“有這種吃白食朋友,也會有這種主人,間三不問四,隨便就叫進來。這是你們自家請客,我不領情。”一娘微笑了笑,還未回答,阿婷搶口答道:“三阿叔不要裝腔,尋老實人開心。這樣粗菜粗點心,本來不成敬意,也不值一說。請客人進門,卻是阿娘情願。休看三阿叔麵子大,來客要是不三不四,就是三阿叔自家帶到,阿娘讓進,小侄女也不能容他進門,要吃隻好門外頭吃去。不過這位客人你來時早已說過,這時要說不是你領來,卻不成功!”小老頭立即怒道:“這話一點不通!不錯,我早晨曾經多事,答應幫忙。你問問他,為什麽我叫他到山口外尋我,他卻偷偷到我洞前亂喊一氣?未了知我不在家,又賊頭賊腦到我洞裏去。這種小賊一樣的人,誰願跟他打什交道!剛才明明見我沒有理他,你偏把他引來,氣得我一頓酒飯也沒吃好,還要賣我麵子!既然你願當他朋友,我走好了,省得日後什麽事都賴在我的身上,如何?”說罷起身,便往外走。

時已入夜,天陰欲雨。蔡家房舍背村麵河,此時甚是清靜。初意可以追上,小老頭忽往右側人家屋後一拐,等追過去,已無蹤影。再前行不遠,便是人山路徑。心料小老頭必已回洞,暗忖:來時便道往訪,並未妄入。小老頭出山已久,還和馬琨交手,人不在洞,如何知道?一娘母女是他至友,並還早知自己來曆。真要觸怒,犯了忌諱,當阿婷延客時,早已攔阻斥責,也不會等酒足飯飽之後才行發作,一娘母女也必不那樣殷勤款待,許是有心相試也未可知。越想越對,便飛步往山口內跑去。進口不遠,忽然下起雨來。想起小老頭性情古怪,他既不願人到他洞前窺伺,又是一怒而去,到了那裏,自不便冒昧再上,又不能出聲呼喚。那洞口離花家近,聽村童口氣,小老頭似與花家有隙,久立崖下,有無妨礙?雨是越下越大,歸途路遠,種種俱是為難。倘真有心相試,如若畏難退縮,必誤良機,怎對得起錢複結義情分?正在憂急,向前狂奔,忽聽左側有人呼喚:“停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