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回 勝地揮金 黑摩勒初逢異丐 開門揖盜 小鐵猴再戲好人

原來永康山水最為幽秀,山名方岩,計有五峰並峙:一名固厚,一名瀑布,一名雞鳴,一名桃花,一名發釜,峻險高聳,大似桂林山水。更有曆代先賢遺跡,名勝甚多。

上有胡公廟,胡公名則,字於正,永康縣人,宋端拱二年進士,曆典藩郡,累官兵部尚書,為宋名臣。因他奏免衙、永丁錢,屢平冤獄,功德在民,歿後又屢著靈異,捍衛鄉邑。據縣誌上說:宋徽宗時,方臘作亂,鄉民登山避難,賊眾緣大藤,將由絕澗攀升。

突一大赤蛇出現,齧藤立斷,援藤賊皆墜澗死。賊又將援問道攀登,夜夢神人騎白馬飲澗中泉,次日水涸。賊知公顯靈,皆懼,遂降逃。人民由此信奉益虔。宋紹興中,錫爵至公位,複加聖惠永佑之溢,曆數百年,奉祀不衰。現在鄉民稱之為胡公大帝,每年春、秋二祭,遠近千百裏人民朝山還願者絡繹不絕,香燭極盛。

那岩四麵壁立,宛若方城,由岩下上去,當極峻曲,隻有一條道路。行至山甫腰上,山徑突斷,再上,壘石為蹬,勢愈逼險,行數十丈,經八九轉,始有兩亭可供稍歇,名為百步峻。再上,架石為飛橋,有類蜀中棧道。過去兩石對峙,名為峰門,人門始履平地。由上俯視,下臨無地,勢絕奇險,可是山頂卻又平坦,廣逾十頃。池水瑩碧,竹樹森列,置身其間,如在平野,胡公廟便在其上。

這時正當秋季廟會的未兩夭,遠道香客還有來的,岩上下熱鬧異常。彼時每值開廟之期,遠近各縣的乞丐,成群結隊紛集岩上下,向香客們乞錢,每年兩次,成了定例。

可是他們俱有常例地段,各不相侵,行乞時也不強追惡討,多少給點就行,隻無故得罪他們不得。黑摩勒昨日與江明會見結為弟兄以後,回到何家。何異先當葛鷹真醉,不料剛回轉上房,黑摩勒恰好到來,葛鷹便帶他往追小妹,事完回轉。何異聽鋤煙入報葛鷹忽然失蹤,情知有故,也趕了出來,正在房中等候。聽葛鷹說了經過,不禁發笑。葛鷹又討酒吃。

黑摩勒因聽何異偶然談起永康方岩勝跡,意欲見江母時抽空一遊,次日一早起向鋤煙略問路徑名跡,便往方岩跑去。剛走到岩下街,便見各民家內走出許多背著香袋的善男信女(胡廟春秋二祭,遠道香客雲集,近岩民家多以住房出租,改充臨時旅舍,供客食宿,至今猶為常例),連同遠道坐了山轎和獨輪車剛趕來的香客,正在陸陸續續往方岩走去。沿途香煙店攤。飲食挑擔,更是擺滿一街。有那虔敬香客,更是一出門便一步一拜,五體投地,用身體量著地皮往山上拜去;裝飾不一,口音各異,熙熙攘攘,形形色色,此呼彼喚,端的熱鬧非凡。黑摩勒看著有趣,便把腳步放慢,趕著香客行人,取道田岸,渡過溪澗,經曆五峰,循山而行。到了昔年朱子讀書的五峰書院前麵,香客遊人更多,向人乞錢的花子也不在少數。

黑摩勒**濟貧,又見當地乞丐與別處不同,稍有打發便去,不爭不鬧。固然香客十九多肯施舍,間有不給的,也一回報便去,不出惡聲,也無怨色。尤其是香客不問給多給少,隻少數人上前討要,除香客自願廣施、按人散與外,並不遇見好人便蜂擁齊上,不禁起了憐惜。心想看看方岩乞丐到底有多少,明日好作打算。一摸身旁,昨日司空曉星給的十兩散銀尚還未用,便取出來換了製錢,沿途散去。因為不便一個落空,重又回向五峰書院前散起。

開首散時,無意中會見一個斷了一隻手的中年乞丐,坐在院前山石上向陽捫虱,身旁擺著一把缺了點嘴、擦得錚亮的錫酒壺,見人走過也不伸手。黑摩勒看出他愛酒,本想別的錢記人數,單取出一兩先給他,麵前適有兩丐走過,等喚住給完錢,再找那斷臂丐時,隻這一晃眼的工夫,竟不知何往。問那兩丐,答說:“這廝不在我們地段以內,因憐他殘廢,又不自向人討,憑客自與,沒和他計較。想是適才得了幾錢,又買酒吃去了。”黑摩勒一想這人好認,忙著散完,好到虞家見了江母,約江明出來同吃午飯,痛飲一場,便沒再找,仍一路散著往上走。

黑摩勒一次換了七兩銀子,七八千康熙製錢背在兩肩,一手捏住散的一頭,順錢串往下捋,見了乞丐就給。人小年幼,長得那樣瘦小幹枯,錢是又多又重,一個頭幾乎埋在錢堆裏。加以身輕敏捷,手疾眼快,心裏更忙:偏一個不會脫空,嫌那隔遠的走來太緩,便自縱將過去施舍,不住竄東縱西,跳來進去,引得香客遊人俱都注目。不多一會,身後頑童跟了一大群。有那愛管閑事的見他年幼,以為富有香客帶來的頑皮小孩,這類舉動大人不知,少時發生是非,上前盤問道:“小官人,你做好事,你屋裏的大人曉得麽?”黑摩勒把一對小怪眼一翻道:“我家向沒人,誰是小官人!我可憐他們,又有錢舍,今天不過記個人數。看你這人也有一些年紀,怎這樣不開眼?”那人一賭氣轉身剛走,黑摩勒這時正走山崖下麵,微聞頭上有人發話道:“這地方打算硬充大好佬,真個笑話!”黑摩勒聞聲仰視,石崖高聳,鬆藤雜遝,不見人家,以為遊人閑話,當時忽略過去。一路施舍,到了胡公廟前,那裏乞丐更多。

黑摩勒雖然沿途施舍有些耽擱,但他舉動靈敏,行走迅速,比起常人仍快得多。並且自頭山門以上路隻一條瞪道,盤旋曲折於危峰峻壁之間,上仰飛岩,下臨無地。石瞪窄狹,不容數人並肩而行,像百步峻等最厭之處,寬距二尺許,香客多走得慢。沿途隻有黑摩勒越眾而過,再無一人超出前麵。不知怎的,廟前群丐竟已得信,黑摩勒才進大門,便有一個中年花子,似是丐頭,迎頭笑道:“大老信,想散製錢給我們麽?”黑摩勒笑問:“你們怎麽曉得?”那丐頭道:“剛才有人來對我們說,五峰書院前來了一個沒有大人的野小值,拿著十兩頭散銀,兌了銅錢散給我們用。每人十錢,打算人人有份,一個不叫落空,想不到還是落了一個。野小倌不曉得為什麽心慌,見他怕得可憐,叫我點清人數,等他來時,做一回交我一人,好教他省事。還教我幾句話,說那野小信脾氣古怪,年紀輕輕偏要硬充大人,喊他小官人便不高興,可喊他做小老人、大老棺。我們說,人家送錢給我們,這般說法不好,也許動氣。他說不要緊,他如變卦不給,豈不又成了小孩脾氣?並且話是他教的,有本領自會尋他,與我們無幹。走時又說,今天同伴捉了一條大蛇,約他吃酒,今早沒工夫和人瞎盤。如有人尋他,明早五峰書院後麵山亭於裏碰頭好了。”

黑摩勒一聽心中有氣,先還當是適才那人吃了搶白,有意借丐頭代口挖苦,以圖報複。繼一想,到百步峻時,那人還在身後老遠,決不會越向前去,那行徑舉止俱是尋常鄉民,又覺不似。算計有人暗中取笑,自己一變臉更落笑話,強忍忿怒,裝著笑臉把話聽完,問道:“那人是我寄兒子,是因我有錢,看著心癢,想弄幾個,才拜我做寄爺的。

他怕我老人家一個一個散銅錢費事,先來通知你們,表他孝心,倒是不錯。不過冒認我的寄兒子的也有,那人是什相貌,你記得麽?”

丐頭聞言好笑道:“那人天天在此,我們怎不認得?他也算我們同道。這方岩上下花子,每年各有地段,也有外來的,但必許向本山兩處團頭掛號,拜過祖師,才能討生意。他本外來,沒照規矩掛號拜山,不能吃這碗飯,壞我們的規矩。本心趕他出去,偏他從不向人伸手,每日拿著一把斷命酒壺,有時岩上有時岩下,尋塊石頭一坐。有那善心的人給錢他就接過,不給不討。我們暗地裏候了他好幾天,準備他一開口便做他一頓,趕出山去,一直沒有人候著。團頭說他殘廢可憐,現在廟會炔完,沒有兩天,隻他不叫我們扳著差頭,就遷就點,由他去吧。他倒也好,永不往人多裏軋,隻夠上兩壺酒錢,立時就灌黃湯去,也不和人多話惹人厭煩。過了些日,大家看慣也就拉倒,前日有兩個同道和他盤熟,問他姓名來曆。他說從小沒有姓名,隻是討酒,不是討飯,他徒弟卻是討飯的多。後又盤問兩次。昨日他間起會期快完,才說他是本地善人虞二老爺請來的客,原說是好好待承,不料失信,害他每日連酒都沒吃夠過,過了會期就要走了。昏昏顛顛,瞎說一氣,誰會相信虞二老爺有這樣客人,聽過一笑拉倒。他不醉酒,照例一句話都沒有,剛才代你傳話,說了好些,還是頭一回見他醒時開口。他真是你的寄兒子麽?”

黑摩勒心中一動,忙問那人:“是否斷了一臂的花子?此刻何往?”丐頭答說:

“正是這人,剛才來時,左手上還盤著一條毒蛇,大約得到幾錢,又灌去了。”黑摩勒回憶適見斷臂丐,料非常人,仍作不以為意。問明花子人數,往前一看,果差不多,知無虛假,便把錢數明,連同山下所散,又補了一兩銀子,一總交給丐頭,自去兌散分施。

故意進廟遊行了一周,便走出來。全岩乞丐都覺他小小年紀有此善心,所過之處俱都含笑稱謝。黑摩勒覺著有趣,決定明早向曉星、何異二人借了銀子,前來重加施舍。見天已不早,心又惦記尋那斷臂丐,一出峰門,便連縱帶跳往下飛跑。山徑陡絕,稍一失足,掉到岩下立時碴粉,嚇得那些新上山的香客遊人,多代他捏著一把冷汗,紛紛驚叫:

“小倌當心!快點讓開,不要撞著!”黑摩勒也不理他,一會兒到了五峰書院前麵,正立定端詳去山亭的路徑,忽一花子迎上前來笑道:“大老倌可是要尋那斷臂膀的麽?他就在書院後頭亭子裏請客,我領你去。晚一點他就走了。”

黑摩勒知又是那人遣來,心更氣忿,也不答話,便令引去。到了峰後,見離書院後牆不遠有一山坡,坡上有一碑亭,亭欄上坐著三個乞丐,正在說笑。望見前丐到來,一個笑喊:“大老倌來了!請到亭子裏吃一盅吧!”引路那丐便自走去。黑摩勒見那斷臂丐並不在內,欲向三丐盤問,便往上走,還未走到,便聞見一股清腴的香味。進亭一看,亭欄外有磚瓦新壘成的小灶,亭欄上放一壇酒,地下堆著枯枝木柴,火燒得正旺。灶上燉著一個大沙鍋,香味便自此中發出。那三丐中,先發話喊黑摩勒做大老信的一個年紀最大,約有四五十歲。還有兩丐生得俱極異樣:一個生就一張鴛鴦臉,齊鼻中分,半紅半白,紅的半邊略顯浮泡,好似以前長過毒瘡神氣,乍看年紀很輕,身量也頗矮小,小頭卻既扁且凹,襯上濃眉大眼闊鼻掀唇,越顯神情醜怪;一個身量瘦長,赤足穿著一雙藤皮結成的草鞋,衣服雖然破舊,卻極幹淨,尤其手指纖長,連腳一樣都是又白又細。

三丐中隻老丐一人起立,含笑點首,其餘二丐,一個正打酒壇泥封,一個手剝大蒜,神色甚做,並未理睬。

黑摩勒目力最佳,岩上下千百群丐,雖隻散錢時一麵,全都認得。知除老丐外,那兩丐尚是初見,因覺有異,暗中留心,一邊向老丐盤間斷臂丐何往,一麵觀看另兩丐的神情動作。老丐笑答道:“他適才還在這裏,本心隻想請我和兩個同道吃酒,恰巧有他兩個朋友趕來,一條長龍不夠吃。我想做東道,他不答應,如今找酒跟下酒菜去了。走時曉得你要來尋他,叫我回報,他今天有遠客,沒有工夫跟別人瞎纏,有什話告訴我。

反正他是虞家請來的客人,不管主人講不講交情,不見麵不會走的。你要尋他,明早也是一樣。”說時,黑摩勒見那鴛鴦臉的不時望著自己冷笑,情知這兩人既與斷臂丐同道,也不是什好相與。心中有氣且不露出,便將身旁所剩二百銅錢取出,故意笑道:“我找他沒有什事,隻為今早想送幾個銅錢與岩上下的苦朋友。適才曾見他在書院前,後來不見,特地尋來送錢與他,想不到還有兩個沒有得著的。你們沒錢買酒,剛好我還剩有一點,索性部分送給你們,明早見麵再說吧。”說罷,笑嘻嘻將錢由草串上捋下,一手一半,朝那兩丐喊聲“接錢”,脫手遞去。

黑摩勒心想物以類聚,原是想借此試試兩丐斤兩,到底是否果如自己所料。表麵遞錢,離手時暗中卻用了潛力,對方如非會家,勁頭決吃不消,勢非墜手散落不可。誰知兩丐見狀也不起立,隻各微微一笑,各伸中拇二指一掐,便全掐住。互看了一眼,冷笑道:“朋友,你一疊破銅,也送我們吃酒麽?”隨說,手指一放,花琅連響,二百餘製錢全都碎裂,散落滿地,無一完整。

黑摩勒見狀大驚,一瞟地上碎錢,片數不一,有大有小,知道二丐內功雖好,自問尚還能敵,因斷臂未見,深淺難知,勁敵未見,決計且不發作,先忍下去,隻還給他點顏色,明日見麵再說,也假笑道:“錢店老倌真會鬧鬼!兌些碎銅片與我,適才散了半早也未看出。幸虧身邊還有二兩頭銀子,想必不假。不過我還要用一點,不能全數奉送,且分點你兩家頭用吧。”隨說,隨將銀子取出,暗運內功,輕輕用手一掐,便似掐糕餅一般掐成兩半,遞了一半過去。鴛鴦臉見狀,看了黑摩勒一眼,笑道:“客人真個弗錯。

我兩家頭謝謝你,今夜又有酒吃了。”黑摩勒看出二丐神色已不似前輕視,見他托銀端詳缺處,索性炫露道:“銀子被我拗缺,莫要兌錢時吃虧,換一塊吧。”隨說,隨將手上半塊雙手合攏,一搓一捏,團麵也似,依然成了錠形。正要遞過去換,不料那鴛鴦臉口裏笑答:“好用無須。”手裏也和他一樣動作,容到黑摩勒遞過要換,將手伸開,也變成了一綻整銀。

黑摩勒隻得笑說:“明早再見。”轉身走不幾步,忽聽二丐笑語,一說:“虞舜民人還不錯,定是忘記,不然照師父說他為人,哪有食言之理?”不禁心中一動,暗忖:

那斷臂丐自稱虞家赴約之客。二丐這等說法,必有原因。看他們內外功都好,不知何等人物隱跡來此?舜民書香世族,怎麽會和這類江湖上人有交道?好生奇怪。天已不早,不知江明吃飯也未?且去虞家見了江明,拜過江母,托他母子向舜民間上一問。晚來再向師叔打聽,就便托他設法弄點銀子,明天約了江明,仍往方岩散放。做完善舉,再尋那三四個奇丐,看事行事,好的便交個朋友,如是下三門的匪徒惡丐,便將他除去,以免為害地方。即或他的徒黨太多,眾寡不敵,有師叔、何異、江明等人在此,再加上一個神偷師父,怎麽也不致跌翻在別人手裏!還是先去赴約,暫時不慪這閑氣為上。想到這裏,腳底加勁往虞家跑去,江明已等得不耐了。先還看不起是貴人,及至賓主相見中才覺出真正書香大家,與尋常所見土豪劣紳、貪官汙吏,完全另一氣象,不特言動舉止相去天淵,迥乎不同,便是陳設用具,一飲一食之微,也有雅俗美惡之分。一個是見了令人憎忌厭惡,一個是令人置身其間覺著心身恬適安舒,自然安樂,主客又那麽肫切誠懇,不諛不驕,純任自然,氣度清華,由不得生出幾分敬意。相形之下,自慚粗野,竟把滿肚皮想問的話都咽了回去。直到了江母房中,江明問起前事才說出。

舜民在旁,猛想起昔日西湖湖心亭賽韓康之約。本定到家便即照辦,隻為沿途遇險到家,驚魂甫定,忙著與骨肉長兄歡聚,跟著又忙著與蘭珍舉辦婚禮,酬應甚多。好容易忙完,又遇鐵扇子來強索寶物。日前還是虞妻提醒,命張福去與胡公廟住持商量,回報:廟期隻剩數日,山上下乞丐,隻有幾十個是土著,餘者都是來自外方。每年兩次趕廟,奇形怪狀什麽樣人都有。雖說多少年來輕易不會出事,可是他們多非善良之輩,人數又多。每來,地方官府和廟中人都擔著一分心。尚幸山上下各有一個輩分尊的團頭,情麵既寬,規章又嚴,不見擾害。可是這班外來野丐,不出事則已,一出事亂子就不在小處。早施舍還可,如今好容易盼得一期廟會平安無事過去,若風聲傳出,他們耳目最靈,勢必聞風鹹集,去者複回。自古善門難開,必須慎重。真非舉辦不可,最好由明春起通盤籌計,立出規條,才保不致滋事鬧爭。這短短幾天舉辦,萬來不及。

舜民知那老住持居廟多年,頗有閱曆識見,所說甚是,原準備明年春祭開始踐約,不想人家早已來此守候。一問那幾個奇丐形相,斷臂丐未見過,那陰陽臉的一個,正是賽韓康的徒弟,湖亭讓藥的人。蘭珍本月信水不至,所占己驗,這信如何能失?一著急,不禁“噫”了一聲。黑摩勒看出舜民知底,便問:“這類人,虞二先生如何認識?”舜民便把前事說了。虞妻素信神佛方術,惟恐先說了不驗,湖亭卜卦之事,對於蘭珍隻在船中說了大概,並還囑咐舜民不要說出;小妹來不多日,更未提到,所以二人均未深悉。

舜民一提賽韓康,小妹朝江母看了一眼,剛要開口,黑摩勒已先驚道:“照此說來,那賽韓康不就是那丐仙呂瑄麽?那三個叫花子定是他的徒弟無疑了。先師臨化去前曾對我囑咐,此人本領高強,不在司空師叔和南明老人以下,尤其精於易理和內外科醫道,靈效如神;早年曾經隱身乞丐,遊戲人間,後又精通劍術,性最嫉惡,遇者極少幸免,丐仙之名便由此而得。近年裝作遊方郎中,帶賣草藥,暗中濟世救人,積修外功,以消昔年殺孽,端的名頭高大,厲害非常。適在方岩,幸虧不曾冒失,否則當時即便占了上風,老呂人最護短,徒弟又多,結下嫌怨,永遠沒法解消。其次,師叔知道,非怪我不可。

其實我是好心,他倒故意為難,豈不冤枉?”

說時,小妹正和江母耳語,忽然走過,說道:“黑弟明早定往方岩,去見呂老前輩那幾位門下了?”黑摩勒道:“自然非去不可,不然豈不變了怕他?我隻把話點到,彼此雖未見過,師門備有交情,一定不會鬧翻。可是他們真要欺我,不講交情,那我也就說不得了。”舜民剛接口說:“都是自己人,千萬不可傷了和氣。”小妹便問:“依了二哥,該怎樣是好呢?”舜民道:“此事實在怪我粗心貽誤。我想黑老弟不要前去,或我親往相見,或是暗命妥人下帖請宴,盡了地主之誼再作計較。”小妹道:“這樣不好。

江湖上人行藏多喜隱秘,不願人知。二哥當地紳宦首戶,好端端延些乞丐來家飲宴,未免驚人耳目。呂老前輩以前門下流品甚雜,自在嵩山苦練學成劍術之後,清理過一次門戶,比前雖好得多,到底內中有無害馬也是難知。當初既與呂老前輩相晤訂約,別人無什麽交代,仍認他一人為是。如恐失信,可著下人再與廟中住持去說:今年許下善心,因事遺忘,令他傳話,全山乞丐由明年起,春秋兩季每期施送白米多少石,散盡為止。

後來因為那斷臂花子自露口風,恐不是什善良之輩,休去招惹,對他們幾個到來,仍作不知好了。”舜民也想起延宴他們諸多不便,聞言深以為是,當即喚來幹仆,趕向廟中住持人商辦不提。

黑摩勒見江氏母女關心此事,便問:“伯母、姊姊也和丐仙相識麽?”小妹答道:

“先父在日,家母曾隔屏風見過此老。先父與他相識時他剛練成劍術,在長江上遊清理門戶,隻來寒家一次,不久他便隱跡。第二年先父也為仇家所害,從此未聽人再說起。

黑弟明早可與明弟同去,暫時且自容讓,看是如何,回來我們同吃中飯,再作計較。今晚如見司空叔,可把前事和今日所遇告知,並請代問呂老前輩:昔年曾代人向家母手內借去一件皮短衣,久未擲還,現他門人在此,必知他的蹤跡,可否托其轉致,索討回來?

司空叔必有一番交代。如與我母女有關,還請黑弟先來知會一聲。我知那皮衣早不在原借人手內,此時要不回來,但是此事日後關係愚姊甚大,呂老前輩總該有一交代,得他一言也好放心。”

黑摩勒本不知江氏母女底細,先想一件皮衣看得這重,江姊女中英俠,不似小氣人,怎會如此?聽到後來,猛想起師父坐化時所說的一番話,不禁省悟,脫口答道:“姊姊你說那皮衣,可是當年丐仙代唐……?”小妹知他明白自己身世,立時麵容慘變,惟恐江明覺察,忙遞眼色搶口答道:“黑弟不必亂猜,見了司空叔自知就裏。明弟年幼心粗,性情又暴,本領雖得名師真傳,天下能人甚多,相差太遠。他遠不如黑弟機智聰明,既是骨肉之交,寒家隻此一線骨血,以後還望隨時留意指點,免為仇敵所算,愚姊感激不盡。”黑摩勒何等機靈,心裏打著別的驚人主意,卻不往下再說,連忙答道:“我二人情勝同胞,禍福與共,這個姊姊隻管放心。若論本領,他卻比我高強呢。”

江明生來內秀,隻為初次涉世,外表渾厚,顯得不如黑摩勒太多,實則心中大有機謀。一聽二人問答口氣,便知有因。心想:黑哥哥和司空叔常在一起,定知我家身世。

一件皮衣如此看重,必有原因。姊姊已拿話打岔,我如盤問,必不肯說。便裝著與蘭珍說話,沒有聽見。小妹更靈,見他沒有追問,料少時背人要去打聽。適才忘丫黑摩勒與司空叔在一起,怎會不知己事?竟漏了口。他二人交厚,早晚泄露,如何是好?越想越悔,隻得乘人不見,朝黑摩勒又打了個手勢。黑摩勒見小妹用手勢央告,麵帶優急,知恐泄露,也將頭連點,示意不會吐口。小妹看出他性情爽直,料不會對江明說出,才放了點心,舜民夫妻見狀雖然不解,料非尋常,均未再提。

黑、江二人俱都好動,坐不一會,便商量出去遊散。江母見天還早,便說:“黑摩勒日內從師他去,聚首時少,你弟兄兩個在此拘束,出去轉轉也好,不過胡公廟今天不要再去了。”黑摩勒道:“那斷臂膀的本約小侄明早相見,今天自然不便前去。我隻和明弟到村外走走,也許到堯民大哥家去看看師叔回來沒有。還有那小鐵猴侯紹,前日師叔引走樊秋,他在後麵緊追,大約想看師叔是誰。他的腳程本快,隻吃了眼睛的虧,再被小侄從橫裏一引,將他引向岔路,鬧得他和樊秋各追一麵,沒有追上,自覺丟人,不是意思。又知樊秋還有一厲害幫手快到,恐敵不過,連日連夜去四明山中求南明老人相助去了。師叔說這人勇於補過,不負死友,有他長年在此,可少好些顧慮。

“因樊秋頗有幾個厲害黨羽,小鐵猴武功雖好,目力不濟,還扇子時,還特地約醉叔奚醒代交,自己藏過一旁,口風若對,便即出麵將話說明,為雙方解去這層嫌怨,化敵為友,免去不少是非。好在師叔和樊秋已死前師生殺手秦堿昔年相識,論輩分和名望,他吃點虧都不能算是丟人,這樣完結豈不滿好?誰知樊秋真正皮厚心黑,而且量小,一任星叔連軟帶硬勸了一大套,不但不聽,反說連日老少兩人都是他的仇敵,隻要遇上,決不甘休!不論對方多大名頭輩分,就是他的師父轉世還陽,也須拚個死活。一麵再三探問日裏盜扇老少二人到底是誰,見醉叔不肯明言,又極口稱讚師叔為人本領,並世能與比肩者隻三五人,你論那樣都差得多。這廝聞言,氣得幾乎和師叔動武,大罵師叔和我是鼠竊狗偷之輩,分明怕他,才掩露形藏托人轉致,不敢出麵,是真英雄好漢,他沒不知和不相識的。

“師叔氣他不過,戴了皮麵具,當即將他頭上帽花暗中盜摘,再突然出麵,叫他認看是誰。那人皮麵具,原是前送大哥回鄉,走在路上,朋友送的。師叔人瘦,剛合適,又是月亮底下,直似生成一張死人麵孔,加上這頭氣得糊塗,目前似師叔這好武功的,屈指數來共總沒有幾個,師叔身量有名瘦小,當時竟未想起是誰,始終認定我師徒二人是小鐵猴黨羽,狼狽為奸,不是好貨色,吃師叔挖苦了個夠。這廝惱羞成怒,還想冒失動手。師叔冷笑了一聲,將帽花還他,並將他脅下正對要穴的外衣一個小洞指給他看。

師叔又從中警告,方始拿了扇子,說上幾句不要麵孔的鬼話,忿忿而去。彼時我沒在場,要知此事,前夜廟裏還得教他多現世呢。昨日師叔叫我尋小鐵猴,尋了一天也未尋到。

我料他不問南明老人來不來,今日必回,趁此無事,也想同了明弟再尋他一趟去。”

小妹聞言,才知侯紹至今未來之故,忙問:“侯老前輩的住處,黑弟知道嗎?”黑摩勒道:“怎麽不知、我到此地,頭一個便看中了他,本心還想和他鬥鬥。幸虧師叔告我,說他以前雖是個極厲害的獨腳強盜,現時雙目半瞎,又在無心中做了一件大錯,如今鬧得他終日悔恨,長年守在此地,為人暗中保鏢,誰也不似他這樣苦受活罪,可憐極了,還去慪他則甚?我這才明白。他便借住在離這裏不遠的一個破三官廟裏。我隻遇見他兩次,一次挑著一副糖擔,一次空身走過。師叔說他日常在這村裏出進,不來時很少。

隻要回來,一尋就能尋到。”小妹便囑江明:“如見侯紹,可把恩師所說的話和樊秋走的情景詳為告知。”舜民說:“晚來備有便飯,隻家中諸人,務請早回。”二人應了。

舜民因長兄堯民和魏、錢二人俱承黑摩勒仗義相助,已訂明日請宴,黑摩勒進園未出,尚在前廳相候,意欲陪往,略談幾句再行送出。小妹力言“無須。黑弟和明弟一樣,都是自家人,不消客套,好在傍晚即回,由他二人自向後園門走出,二哥去向大哥轉致一聲好了。”舜民隻得親送二人出了後園,自去前廳不提。

江明才一離開虞家,便向黑摩勒盤問自家身世。黑摩勒因受小妹暗示囑托,又知江明出世未久,不甚識得利害輕重,便答:“你家的事,我想隻你師父和我師叔知道。我隨師叔不多幾年,從來未聽提起。便伯母、姊姊寄隱虞家,師叔也是近才得知。前日和葛師父暗鬥,他先還不許,後來我將樊秋氣走,便隨老葛同走,你是親眼見的。次日雖然和他見麵,隻匆匆囑咐了我幾句,隨師同行應如何學習本領,並訂後會,便即分手。

事前師叔曾說,有一故人之女,家有藏珍,現受惡人覬覦強奪,已約了兩三好友暗中相助。我隻說你和姊姊真個姓汪,所以未加細問。適才姊姊叫我對師叔說,想問丐仙討回前向伯母借去的皮衣,也是奇怪:姊姊一件衣服,事隔多年,看得這重。又想起以前師叔說過,前輩高人中,有兩位在南山行獵,與一山酋結交,各得到一身洪荒異獸珍皮製成的衣帽,穿在身上,入水不濕,遇火不燒,多鋒利的刀箭也砍射不進。如是此物,很值一討。剛開口想問是否,姊姊便拿話把我攔住,意思好像怕你因此問出來曆。我知她和伯母對你十分關切,隻好住口。後一想那衣服連帽兒,全身共是三件,不會隻有上身。

再者有這衣服的共隻三人,俱已出家仙去,並無遇害之說,決非此衣。姊姊定疑我和師叔常在一起,不會不知底細,恐說漏了口,被你聽去惹出事來。你家隻你一條命根,仇人非常厲害,萬一你激發孝烈,自投羅網,豈不大糟!故此攔我。其實我也一點不曉,這一來反倒令你生疑。你我生死骨肉之交,真知底細何不對你明說呢,你先莫急,等我偷偷盤問師叔,隻要套出話來,全對你說就是。”

這一番話說得很巧,江明又信服他,暫時竟被瞞過,隻囑黑摩勒,務要即為探問,以便放心,並說:“師父母姊均曾再三叮囑,不等師父利器鑄成、經過熟慮深籌能操必勝之時,即便知道仇人近在咫尺,也不冒失下手。隻不過虛生世上,恍眼成人,在自隨師學了本領,直到如今不特父仇未報,連本身父母名姓來曆都不知曉,想起太叫人傷心罷了。”說時氣得眼紅要哭。黑摩勒見他情切父仇,十分悲楚,不由也動了悲憤,幾次想要說出,俱因關係大大,欲發又止。隻得勸慰了一陣,一同先去堯民後園門外,叫江明等在外麵,擇一僻處縱身人內,約有頓飯光景才行縱出。江明見他去久,以為司空曉星必在,方自欣慰,見麵一問黑摩勒,說:“我懶見外人,每見師叔俱都背人,已這樣去過兩次。適才入內,因師叔房外有人掃地,等了一會,才得偷進。師叔已然出門,隻留給我一個紙條。”江明要過一看,上麵隻寫著“徒侄黑摩勒有話麵陳,乞賜一見”,底下畫著一顆星光,好生失望,便問司空叔留條之意。

黑摩勒答說:“那是昨日商定的事,兩三日內,葛師如仍貪酒不走,便叫我拿條到富春江上遊去尋他一位朋友,告訴大白、華嶽之行,年前已不能去。因那人隱居江濱,怕去了不能相見,才給這個字條。師叔不在,我們找小鐵猴去吧。”江明信以為真,二人同到村側三官廟。一打聽侯紹行蹤,老道士說:“他孤身一人賃居在此,據說本是當地人,離家數十年,在外積了點錢回來。昔年親故,死亡殆盡,現打算在此買幾畝田耕種終老,不再出外。無奈合村的四圍都是虞家產業,無法買進,遠處他又不要。新近和貧道商量,將幾畝廟田和一些空地全賣給他,他也跟著出家。每年得利仍歸貧道,不足用時也由他貼補,但須反客為主,由他經營布置,不得過問。貧道薄田所入本不夠用,清苦異常,好在上代傳繼,不是公產,侯紹隻是性情古怪,人極慷慨手鬆,也就允了。

前日由外回廟,說往金華討賬,回來再修整廟字。適才剛回進房,放下一個包裹,將門反鎖,匆匆走出。”說時因二人自稱虞家親戚,來向侯紹買糖的,穿著又非鄉間幼童打扮,震於門第,讓茶讓座十分殷勤,一點不疑有他。

黑摩勒一聽侯紹帶回一個包裹,料有原因,假說:“他糖好吃,我們特意來此,他偏外出,不願空跑,請開門往取,就便查看。”老道士笑道:“他脾氣怪極。無法拗他。

孤身來此,無什行李,出外從沒鎖閉過門,鎖門尚是初次。包中定是討賬所得銀錢,走時曾說不許開進。不久他便是這廟主人,怎好強他,再說他賣糖,乃是日前想不起做什生理,想起生平愛吃糖食,一時無聊,做了幾樣賣。誰曉得嘴饞,又最愛小倌,每挑糖擔進村,連自己吃再送些與村中那些沒錢買吃的小孩,一回來,全光,錢卻沒賣幾個,一賭氣,把賣來的錢也都給了我,共總賣過幾次,轉轉這樣。虞家大房裏曾來定做,又值他不高興,給多少錢也不答應,不知何時高興才又做呢。少爺想吃,我還每樣存了一點,是他做好送我嚐新的,味道真好,我去取來請少爺吃吧。要開他門,我卻不敢。並且他屋糖也沒有。”說罷便去取糖。

黑摩勒無詞令其再開,便和江明打了一個手勢。等老道士取糖出來,問出廟基原有兩三畝大,隻是破敗,除了神殿,隻有四間可以往人。老道士住著三間偏廂,侯紹住的一間更為破舊,僻居神殿之後,蒿草沒脛,蛇蟲竄伏,加上好些合抱老樹,陰森森的,連老道士都不輕易走進。明說不行,可以暗往,便把身旁餘剩銀子取出,笑道:“這糖真好,這點碎銀送你做香火吧。不過我們家人多,想跟他商量,再定做點。這茶不熱,你去燒點開水,我們到殿上拜拜菩薩,吃碗熱茶再走如何?”老道士素無香火,推謝了幾句,接銀在手,喜歡已極,哪會想到貴家公子會有什別的舉動,立即應諾,忙往左間灶屋內燒水去訖。

黑摩勒暗囑江明在殿門外將他伴住,故意高聲說笑兩句,如飛轉向後殿。到了侯紹臥室外麵,施展手法,撬開那大才尺許連小孩都鑽不進的小窗眼,穿將進去。室中有一片門板搭的小床和兩三件破舊桌椅,另搭著一副新木板,上麵卻放著多許甜鹹小吃酒菜,俱極精美。鍋瓢碗盞,一切用具無一不備,樣樣新製,都是上貨。再看**,僅是一領草席、一個布枕,被也破舊,隻得一條。暗笑此老和葛師一樣,也是餓癆得可以。見包裹就在枕邊,打開一看,乃見幾件新製的粗布衣裳、二百來兩銀子。方覺無什麽意思,順手一翻,忽從衣服裏掉出一麵竹牌,寬約寸許,長約三寸,上麵刻著山水人物:峰巒環繞,溪流映帶,一所房舍位列於山限水涯之間,無數鬆篁環室而植,庭院寬廣,奇花雜荷,馴鹿胎禽往來其間,中一老叟,正在負手看山。景物既極清曠高雅,刻工畫法尤其精細絕倫,方寸之中包羅萬象,細入毫芒,偏是處處顯出閑遠空靈,一點不見堆砌擁擠。竹色年久,已作深黃,除景物外,不著一字,也未刻有印章,不知何用?把玩一陣,知水將開,不便久留,細查無什出奇之物,忙照舊包好放置,由窗口飛出,回到殿前。

江明悄問:“怎樣?”黑摩勒搖了搖頭。見天尚早,便喊老道士說:“我們怕家中盼望,回去吃茶,你不要燒水了。侯老頭回來,可對他說,虞家新太大說他糖好,叫他做點送去。”說完同走。老道士追送出來,二人已經走遠。江明問:“適才見著什麽沒有?”黑摩勒道:“真個晦氣!我當老侯帶得有什好東西,原來隻有二百兩銀子和些衣服。隻內中有麵竹牌,刻畫好極,不知何用。我都沒有動它,就出來了。聽說老侯當年出名好眼力,如今目力不濟,我來去都幹淨,不知會被看破不會?”說時,似覺身後有人走動,回頭一看,乃是一個禿頭少年。這時路上行人不斷,那少年約有十六八歲,麵色發紫,穿著一件新布長衫,好似鄉農人家子弟到親戚人家走動回來神氣。三人走的是一條路,黑摩勒覺無可異之處,因不願人聽話,拉了江明,腳步一緊,便將少年落後老遠,回望已然拐彎,走向別路,越發不以為意。

依了江明,本要回去。黑摩勒不慣拘束,又因和江明分手在即,打算找一僻靜之處多談些時。走著走著,看見前麵有一樹林,正待走進,忽聽裏邊有人說笑之聲。黑摩勒聽去耳熟,心中一動,忙把江明一拉,掩向樹後一看:林中坐著五個花子,早來所見諸丐俱在其內。當中大青石上放著許多食物肴點,旁邊有兩大壇酒。陰陽臉的中坐,互相縱飲歡笑,甚是高興。一會那斷臂丐道:“老郭怎不見來?”另一丐道:“他本隨我同來,被胡公廟住持著人喚去,想必是有外來弟兄和當地人有什爭吵,叫他管束吧。”斷臂丐道:“胡公廟善地,當地多是好人。老郭在此輩份不大,規矩卻好,人又公道。況且我們來此,誰敢無事生非?莫不是鄒二哥早晨所說發作了吧?當初師父承了老郭他們一點情,幫忙回數也不少了。就說要給這裏弟兄每年弄著點實錢米,憑他老人家,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就我師兄弟幾個,要什麽弄不來?偏要朝入募化,還恐經手人辦理不善,上來亂了規矩。誰知來此一月多光景,一點信都沒聽見,也不知人家無意忘記,還是舍不得,有心賴賬?如非鄒、韋二位師兄到來,我幾乎找到他家門上了。”

“這話又不對了。師父算得那準,怎沒算出人家到時忘記,叫我來此空等。”另一瘦長丐答道:。”話不能這般說法。廟期還有兩天,焉知人家這兩天不想起,師父隻叫你看他到時情形,沒說別的。況且這是每年兩次,長久舉辦,不是一回拉倒,費用委實不少,人家又到家不久,也須通盤籌算一下。會完沒信,再作道理。”

陰陽臉道:“我看今早那小孩有點意思,弄巧他會去提醒虞家呢。”斷臂丐笑道:

“這小鬼真不識相,仗著會點功夫,故意借散錢來賣弄,虧他還敢到山亭裏尋我!我如在時,一定好好管教他一頓,教他拜我為師,做個小告花子,就便帶往北山,讓他開眼見見世麵。”黑摩勒已知諸丐是丐仙呂瑄門下,俱非常人,本意不去招惹。及聽斷臂丐未了一說,不由有氣,暗忖:這倒不錯,看中我的,不是賊便是花子。就此用師叔手條出見,太沒意思,好歹先鬥他一鬥再說。想到這裏,正和江明打手勢,叫他避開現身出去,忽一老丐由對麵坡上穿林走來,向五丐一一行禮。

黑摩勒見那老丐通體清潔,年約五旬上下,直看不出是個花子。剛把腳步止住,陰陽臉的已先問道:“老郭,廟裏著人喊你麽?”老丐答道:“這是一樁好事。本地虞家原是出了名的善人,那位二老爺人更心善,每年好事不知要做多少,還不好名,除了受他好處的,誰也不知道。夫妻兩個,都是這樣,誰找去也有求必應。適才老住持偷偷和我說,虞二老爺自從西湖回來不久,便叫人暗中和他商量,每年捐幾百石米,分春秋兩季散給方岩上下花子苦人。老住持膽小,知道近年客幫越來越多,加上岩下添了天台幫,上年存心作鬥,雖仗各位老前輩硬壓,表麵安靜,早晚仍難免出事,再要有人散米,他們更認做一塊肥肉,非爭奪不可。說時又正是會期中間,有來有去,一個分散不勻,鬧出事就不在小處。再三勸虞二爺明年通盤籌算,通知官府,想好主意再辦,回覆了去。

陰陽臉道:“我說師父不會弄錯,人家早就想辦不是,老郭你真懦弱,師父原為昔年愛你父子和此地弟侄後輩幫忙,才向人家募化,為何不敢承受呢、出了事,有我們擔。

老楊雖不要臉,也隻和你為難,不會擾鬧善地,犯大規矩。我們這次北山講理,他既是蔡烏龜的幹兒,必定到場,久意尋他,再巧不過。難得人家好心,你吃兩盅先去回覆:

會期已完,事情隻管明春舉辦,此時必須著手。索性先把風聲傳出,看是如何,到時也好開銷。”老丐應聲,隨眾略吃酒菜,便自走去。

五丐隨議論舜民人好,不輕然諾等等的言詞。漸漸斷臂丐又談到金華北山講禮,事因廣幫惡丐蔡烏龜縱容門下越省欺人,吃杭州上天竺邢飛鼠用酷刑吊打,背上刻字,釘封回去,因此成仇,約在金華北山講理。五丐奉了師命前往觀場,到時必有一場惡鬥。

黑摩勒一想,這倒熱鬧,意欲到時往觀,隻顧聽出了神。因五丐未再提他,江明見天已晚,恐母姊久候,再三拉勸,也就息了出鬥之念。

正聽得起勁,江明一眼瞥見林外田壟上跑過一條人影,腳程甚快,便拉黑摩勒一看,正是適才由三官廟出來,尾隨身後的少年。覺著那人形跡可疑,心中一動,忙和江明悄悄縱出林去,跟蹤追趕。二人腳程都極迅速,不消片刻便快追上。那人發覺身後有人追躡,先頗驚慌,後一回頭,見是兩個小孩,神色稍定,依舊前跑。嗣見二人離身相隔僅有丈許,隻得停步,忿忿問道:“你兩個無緣無故追我作什?”黑摩勒笑道:“你問我,我還問你。方才我們在三官廟出來,跟著我們是什意思呢?明人不做暗事,永康方岩有我弟兄在不能由你擾害,做了什事,放漂亮些快說出來,免招無趣!”

江明見他無故追一素不相識之人,又未看出什麽,硬要盤問人家,方覺冒失。少年一聽黑摩勒口氣,隻是無心發覺,一看來路無人,心中一放,隻顧有氣,竟忘了對頭腳程能將自己追上,不是常人。欺他小孩,倏的把臉一變,獰笑道:“小畜生,你管呢!”

隨說便要伸手。哪知黑摩勒比他更快,當胸就是一掌。少年武功也自不弱,一手擋開,大罵:“畜生可惡!今天叫你知道厲害!”黑摩勒手已挨近少年胸前,覺著懷中藏一塊硬東西,便留了神。二人打了一陣,少年覺著黑摩勒身手矯捷,掌法精奇,不消幾個照麵,便自相形見絀。人家本不知道底細,早知小兒如此厲害,適才忍點氣敷衍過去多好!

江明看不下去,便問:“黑哥哥你收拾他作什、這人還有點骨氣,放他走了,回家吃飯吧。”黑摩勒道:“這廝定是一個猾賊,弄巧剛偷了人家東西跑來。你翻他身上就知道了。再不答話,我還叫他吃足苦頭,再送他上西天去。”少年聞言方始有了懼色,急喊:“你不要翻,我說好了!”江明雖覺黑摩勒處置太過,心也不能無疑,早伸手解衣搜索。少年懷中隻得十來兩散碎銀子和一根鐵絲、一麵竹牌。黑摩勒見著眼熟,要過一看,竟和侯紹所有一般無二。自己正不知那竹牌用處,侯紹出時鎖門好似為此,其中必有原因。心料少年和侯紹相識,一時心粗,脫口問道:“你和侯老先生相識麽?”話才出口,猛想起少年曾經尾隨自己,重又改口喝問道:“你定從三官廟偷來,要它何用?

快說實話!”少年人頗機智,聽出小孩與侯紹相識,故意忿忿答道:“那是我侯四叔。

為要此牌去救我哥哥,新近才托四叔由南明老人那裏借來。已到廟裏看他兩次,剛見麵討到手裏,要趕回去,被你這小鬼無故欺人,早晚和你不得甘休!這牌是南明老人的令符,別人拿去一錢不值,哪個賊肯偷它?話已說完,由你好了。”

黑摩勒雖覺自己莽撞,誤傷了自己人,畢竟心思較細,還在躊躇盤問幾句再放。江明已忍不住,過去解活筋骨,放起說道:“我哥哥不知你是侯老前輩一道,對不住,包涵點吧。”少年立即整理衣服,轉怒為喜道:“也是我趕路心急,錯當你們小孩,不肯明說之故。既是一家,還有什話,隻請不要告知外人,留點麵子好了。”黑摩勒見他辭色從容,也自相信。正要請教姓名來曆,還他竹牌,忽從林隙中瞥見一條人影由來路上如飛馳來。黑摩勒眼尖,老遠認出似是侯紹,身形腳步都像,恐怕跑過,忙即縱身出林,迎上前去,晃眼對麵。侯紹一見麵,便看出是日前相助自己盜去樊秋鐵扇子那小孩,又聽醉鬼奚醒說過他的來曆本領,見麵便問:“適才你到廟裏找我麽?可曾見一紅臉少年由此跑去?”說時一眼瞥見黑摩勒手上竹牌,一把搶過,發話道:“小兄弟,你真膽大,這也隨便拿在手上玩的!我還當我終朝打魚,卻讓烏龜咬了大腿,人財兩丟呢,原來還是你跟我開玩笑拿了去。”黑摩勒聽出話因不對,見江明也隨同趕出,隻少年沒有隨來,喊聲“不好”,不顧回答,飛步趕回一看,哪有人影!黑摩勒仍當不會走遠,仔細一瞧,林後恰是一條橫溪,對岸林木蓊翳,歧徑四出,料已逃走。侯、江二人也都明白,一同搜索了一陣,全無蹤影。夕陽在山、該是歸時,黑摩勒生平沒上過人當,氣得大罵不止。

隻有南明老人公孫潛,輩份既尊,本領又高,相隔更近,可以朝發夕至,便於接應,和二女上輩有一點淵源,自己也算是他後輩。好是好,無奈昔年為在山東道上動人鏢車,明探出那鏢師是他愛子公孫壽的好友,故作不知,依然下手。後來公孫壽出麵,因恨鏢師嶽鵬張狂,雖看公孫父子情麵將鏢發還,但在人前用話擠兌,要斷嶽鵬保鏢行業。當時如非吳尚在座,幾和公孫壽翻臉動武。由此無形中兩下生嫌,多年不曾上門。後來嶽鵬自覺話已出口,不好意思再保北路的鏢,改走南路。不料走不兩年,又遇凶僧大同和尚,在長江上遊將鏢劫去。公孫壽和凶僧素不相識,為友熱腸,不聽父言,仗著家傳本領,得信私自趕去,死在凶僧日月雙環之下。老人痛子情切,苦尋凶僧報仇,多年未遇。

事情總算由己而起,保不遷怒懷恨。但是此外更無值得可找之人。尋思至再,隻得老著麵皮,借著得知凶僧伏誅之事,送信為由,趕往他家,相機而行。

老人自從長子死後屢尋凶僧不獲,便率蠕媳幼孫和兩家門徒隱居四明山深處。依山傍水,因勢利建,風景絕勝,人口不多,甚是安逸。門徒一名謝徽,夫妻二人;一名苗萬嘉,新收才隻數年,也時常外出訪查凶僧下落。老人本是天台富家,本鄉財產俱交族侄代管,隨時可以取用。生性好善,晚年尤甚,移家四明,隻為愛那山水清幽,氣候嘉淑,並非與世隔絕。近山一帶居民窮苦者多,常時受他周濟。老人近年辟了幾頃山田,招了幾家窮人代為耕種,所得全充善舉。這時正當秋收之際,因老人庭園幽雅,景物清曠,蔚有不少名花異卉,馴鹿仙鶴對對成雙,性又愛靜喜潔,不願人多煩囂,佃農無幾。

每值農忙之際,近山受過好處的窮人爭來相助收獲,俱都日出而來,日落而去。事完犒勞和每年兩次散放錢米,都在附近一個天然石洞以內備下酒肉菜蔬、柴炭用具,由那幾家佃農為首,率眾山民自做自吃,天暖時便改在打麥場上。老人自攜門人幼孫時往指揮,觀看為樂,不令人往家中去。山民都知他愛幹淨,也永無人走進他庭園中去。常做佃農共隻四家,男女老幼約三十名,連人帶牲畜都住在農場附近,相去老人家中約有半裏。

侯紹原是連夜趕往,到時天已深夜,才進山口不遠,趕上兩三起持著火把肩扛農具的山民,一路說笑往山中走去,所談多是收獲之事,覺著離亮還早,怎夜起農作,山中又無田畝?心中奇怪,試一打聽,山民聞知是老人家遠客,甚是恭敬,有問必答,把老人近況全行說出。侯紹聽了,暗忖:在在江湖奔走,勞碌一世,幾曾享過像老人這樣一天福過、臨老還因一時疏忽誤殺好友,為了補過,代保遺孤。蘭珍還不怎樣,江家母女卻有好些先世深仇,不知異日要有多少憂患!看吳尚臨終遺函,說小妹是他義女,與蘭珍情勝同胞,不可分離,又令江氏母女往依虞家;分明是要自己一體維護。江父原是前輩舊交,以前又有負他的事,借此釋嫌挽過,原屬一舉兩得。無如前路方長,來日大難,事情忒關重大,無事則已,一旦有事,孤掌難鳴,略微疏虞失事,生死愧對,一世英名俱付流水。今晚便為此事連夜奔波,還不知老人允助與否?

心方感歎,忽聽山民中有一人向同伴道,“這姓陳的小夥子真吃鬥,初來還什麽事不會,半天工夫全學了去,比我們都做得多,真正奇怪!”另一老農答道:“我總疑心他來路不對。”先說話那人間道:“你這老頭子總是多心。南老大公這樣好人,什人不敬重他?難道還有人轉他壞念頭麽?”老農答道,“你年紀輕輕曉得什麽!你不要看他穿得破,你隻看他手腳,一點不粗不鼓,像個種田人麽?再說又不是此地人。我聽金升說,大公全家上下都是好本事,小夥子一定有點原故。我留神他好幾天,本想告訴金升,叫他對大公說一聲。因吳阿二說是他親眷,怕得罪人,不好意思,打算再看他兩天。真要是壞人看中大公有錢,也就說不得了。我們都得過大公好處,大家留點心好。”

侯紹一聽,便知其中必有原因,來人不是仇家,便是借此進身,入門學藝。這樣鬼祟,多半不是好路道。故作閑談,插口一問,山民答說:“那少年來日不久,自稱老人家長工吳阿二的遠親,姓陳。本在天目山中與人看墳,新近解雇,無事可做。因知老人慈善好施,眾山民每年相助農作均得厚賞,每晚還有酒肉犒勞,為此隨眾趕個短工,希圖秋收完畢得點酬賞。別的也說不清。”侯紹算計離天亮還有些時,來人不同是何用意,必已早到,忙又探明年歲形相,借故別了眾人,繞向前麵,飛步趕去,又趕過三個赴農場的山民。正往前趕,忽聽山頭有人低喚“大哥”,忙把身往路側崖壁上一貼,仔細查聽時,那人又喚道:“大哥快起!到田場上去。我已望見那些山民打著火把走來,不多一會就要到了。當初我就說你吃不落這苦頭,最好讓我到田裏去,你在暗中下手,偏要和我掉換。你看你共總幾天工夫,累得什麽神氣!手和腳全是傷口,事情一點影子還沒有,這怎好呢?”另一少年答道:“我兄弟二人出生以來,幾時吃過這樣苦頭?我以為田裏收割,還能比小時練功夫吃力麽?誰知累還在其次,真正討厭不過,心裏又急,還怕被老頭子看出破綻。我因聽你說小的功夫都那樣好,還不甚信,昨日去得早些,才親眼得見。幸是日裏看出點顏色不敢冒失,否則非吃大苦頭不可。我看過了今晚再要沒法下手,隻好丟了這裏,早點回去,另打主意吧。阿爹要在這裏也好一點,真正急殺人!”

遙望晨光稀微,前麵山環水抱中,南明老人莊舍田園己然隱約在望。田場上人甚多,正在力作。縱身下崖,循路趕去,假作閑看,內中果有一個少年,與來路所聞相似。雖然也是山中農民打扮,但那舉止神情,一望而知是個新出道的江湖中人。心想我這半瞎子尚且看出,南明老人目力何等靈細,連這樣的笨賊通看不出,萬無此理!因那少年見自己看他,低了個頭,隻顧亂割田中稻草,意頗驚惶,心中好笑。仰望日頭已高,便往老人家中走去。

行不裏許,便見前麵現出一所莊舍。屋外鬆竹圍擁,一道清溪繞屋而流,上架小橋,水聲潺潺,與四圍鬆聲竹韻相與應和。溪中碧波粼粼,遊魚可數,清澈見底。時當秋暮,丹楓透紅,遍地寒花,映著朝陽,愈顯清豔。遙望對岸,屋宇修潔,樸而不華。庭前土地平曠,花木參差,兩隻白鶴,高幾過人,正在對日梳翎,徘徊蒼鬆翠竹之間。另一垂髦童於手持長帚,正在打掃庭前落葉。看去景物幽靜,直和畫圖相似,令人到此塵慮一消。心想老人真個會享清福,多年未來,這裏越發布置得好了。腳剛踏上小橋,小童回身瞥見來人,忙放下手中長帚,搶步迎上,喊問道:“你是侯四叔麽?”侯紹料是老人愛孫,忙即拉著他一雙小手,笑道:“我是侯紹,專程來此給你爺爺請安,你怎曉得?”

小孩道:“我天亮前到田裏踏草練輕功,聽做短工人說的。回來告訴爺爺,說“侯四叔手上功夫很好。你教教我吧。”嘴裏說著話,小手在侯紹掌中倏地用力一震。

侯紹雖知老人二孫俱得家傳,功夫很好,萬想不到見麵就上,而且力量大得出奇,如非自己鋼爪功候深純,稍差一點定將虎口震裂無疑。這點小孩竟有這等造就,心中又讚又愛,不願掃了麵子招他不快,故作不知,隨他一震,將手鬆開,笑答道:“四叔的功夫還比不上你爺爺十分之一,算得什麽!賢侄小小年紀手上功夫就這樣好,將來一定出人頭地,請你代我稟告爺爺一聲吧。”小孩見侯紹神色自若,沒有試出深淺,又笑道:

侯紹本來最愛幼童,見那小孩生得修眉星目,麵白如玉,貌相既極英俊,人又那麽伶俐聰明,一片天真,實是愛極。再想起昔年與乃父公孫壽的交情,一言不合便生嫌隙,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對於故人之子,自應格外看待,況又有求於他祖父,隻得含笑說道:“我那幾手掌法,實不如你爺爺獨門公孫掌。況我還有急事在身,少時就走,也無工夫呢。”小孩不依道:“我聽爺爺說,不論什麽家數,總是多學一樣好一樣。

四叔沒工夫無妨,有這半天,我兄弟足可學會。反正四叔此時也見不到爺爺,樂得教教我們多好!你隻肯教,不論多大急事,我弟兄也能幫你的忙辦去,不教卻是不行!”

侯紹聞言心中一動,暗忖:看這情景,老人並未見怪,平日誤信人言,自己生疏。

早間不見,也許知我掌法從未傳人,不便當麵明言,授意如此。自己本該對兩小弟兄盡點心,老人又素愛兩孫,如若教了,求他也容易些;何樂不為?隻是掌法奧妙,兩小雖然聰明,豈是半日之間所能學會?方自尋思,小孩催道。四叔走呀,還好意思不教麽?”侯紹笑道:“阿侄,我真愛你。不是不教,是恐半早晨學不完全,打算下次空了再來。”小孩喜道:“這個四叔不必操心,如等再來,卻沒地方找你去。”侯紹還想問他弟兄名字年歲,小孩看出了允意,已不由分說,拉了就走。

侯紹見他並不領己入門,徑由庭側一條鬆徑繞向正屋後麵,又穿過一片竹林,對麵便是屋後山下,小孩仍說笑往前拉走,笑問:“你兩弟兄在山上住麽?”小孩道:“有時也在山上亭子裏睡,那是夏天,難得的事。不過每天練功夫都在那裏。四叔,我聽說你近來上點年紀,眼力沒從前好,耳力卻比先更好,遇上暗器能聲聽手接。早年‘亂點飛蝗’的功夫一點沒因眼睛吃虧低了成色,是真的麽?”侯紹道:“哪有此事!如今差得多了。”小孩意似不信道:“我哥哥還要想看四叔接暗器的功夫,且等走到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