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活火烹茗 深山來舊雨 隻雞鬥酒 古廟戲神偷004

黑摩勒適才戲耍葛鷹,已然入內兩次,知道地頭,本想會見曉星之後再行下手,不料身才落地,瞥見外大殿拐角上,一條人影閃了一閃,順便道往裏跑去,身法快極,黑摩勒眼尖,看出那人身材比自己高不了許多,腳程迅速,一點聲音俱無,最奇怪是也穿著一身黑,頭戴麵具,和自己打扮得一般無二,好生驚奇,連忙拔步追去,一直追進後殿,並無蹤影。曉星也不知在哪裏,因右偏殿便是敵人臥處,輕輕蜇過,隔窗眼往裏看:

樊秋坐在榻上,長衣已脫,尚未倒臥,鐵扇子插在腰間板帶上麵,兩手反掌朝下,分按兩膝,微微顫動,滿麵怒容,時作獰笑,好似憤恨已極。如旁人看去,不過見尋常閑坐,黑摩勒受過高明傳授,一見便知敵人正在運用內功,將全身真力聚於兩掌,準備傷人性命,照此情形,休說進前無幸,便隔著窗戶被他發覺,吃他用百步打空真力打中要害,也是不死必傷。可是這種功夫最為難練,運氣時火候稍一不純,氣與力失了勻稱,或是遇見行家,冷不防照準穴道一點,便能將氣閉住,不等解救,無法動轉,自己漫說無此本領,就有此本領,敵人背牆而坐,室隻一門一窗,如何近身?知道厲害,屏著氣息在窗外偷看了一會。樊秋似料葛鷹不會令黑摩勒當時就來犯險,隻管運用功夫,準備一擊立斃,並未防到來得這快,自信過甚,以為萬無敗理,始終側臉向窗,一點也沒留意回看。

黑摩勒見無法下手,來時又吹了大氣,方欲再尋曉星,猛覺頭頸被人彈了一下,不禁大驚。回頭一看,身後無人,適才所見黑衣小孩又在往二進便道拐角上出現,閃了一閃,立即跑去,疾如電掣,一瞥即逝。

黑摩勒追到二殿,又無蹤跡,暗忖:“師叔平日雖喜遊戲三昧,對我卻極莊嚴,隻管親若父子,輕易不假辭色,今晚關係甚大,決不會在這要緊關頭來此相戲,再說身材又矮,許多不像,如是外人,師叔已先進廟,不會不知,怎能容他向我作梗?況且此人不像大人,腳程比我還快,除卻得過本門中真傳,從小練起,還生具一絕好資質,哪有這等本領?我這身打扮,不知哪裏學來,莫非荒山古廟真個有鬼不成?”且追且想,不覺追到頭層外牆,又縱向殿頂四下瞭望,除後偏殿敵人居室隱隱有燭光由窗上透出外,別無跡兆。心中納悶:“師叔明明令我人廟,怎會不見?”隻得縱落,坐在大殿石欄上打這盜扇主意。尋思了一會,知道敵人恨己切骨,此去如不能手到成功,必為所傷無疑。

有那一日夜工夫,老虎也有打盹時候,守定了他,不會一點時機沒有。偏又好勝,對人吹了大氣,時候過久,便盜得成功也欠光鮮,何況無法下手。

方自尋思發急,忽又瞥見適遇黑衣小孩在殿角便道上出現,將手一招,如飛往後殿跑去。黑摩勒暗罵:“這廝又來引我,今番不管你是人是鬼,好歹總要叫你嚐嚐滋味!”

念頭一轉,縱起便追,心還怕追他不上,轉到二殿又複隱去,誰知今番對方反恐他不肯窮追,竟未中途隱退,一晃小孩轉向後殿。黑摩勒因後偏殿住有仇人,回手先取出兵刃暗器,以防不測。稍停了停,容到追進後殿天井中,眼看前麵小孩已立在偏殿門外,二次回手招了一下,輕悄悄踅身而入。黑摩勒疑是仇敵黨羽,先還不敢冒失前進,在便道轉角上立了一會,不聽動靜,忍不住縱向窗外,試探著往裏一看:樊秋已側臉向外臥倒,身子看去似乎發僵,滿臉俱是恨急,那黑衣小孩站在床前,不時偏頭外望,後來覺出黑摩勒在外窺探,隨指窗外和樊秋身旁鐵扇,打了一陣手勢,意似說:敵人已無能為,要黑摩勒乘機入內盜扇。比完隨即退出,也沒見他出門,便即無蹤。

黑摩勒雖看出樊秋似被人點了啞穴僵倒,因事突兀,真假不定,仍疑小孩是樊秋黨羽,恐中誘敵之計,在外躊躇。約有半盞茶時,小孩好似明白黑摩勒的心意,二次又複進房,走到樊秋麵前,竟作了一個惡劇:先似打算解中小衣,想了想,回手抄起黑摩勒盜換葛鷹的那瓶酒水,微掀麵具,含了一滿口,輕悄悄放下酒瓶,將身微俯,一鼓腮幫,噴了樊秋一臉,重又比了回手勢,縱將出去。樊秋受人捉弄,不聲不動,直似失了知覺一般。

經此一來,黑摩勒方始大悟,知道小孩有心助己,不知用什方法將樊秋製倒,特意將鐵扇子留給自己親手盜取,以符適才打賭定約之言;還恐多疑,又將自己引來,加以指點。平日以為師父臨去遺言說自己生具異質,並世少有,異日再隨司空師叔加以深造,小一輩人裏當無敵手,常時想起自負,除師叔外,什麽人物也看不上眼裏。想不到今晚遇見一個年歲相仿的小孩,本領會高出己上,拾人唾餘,自覺這般到手麵上無光,方在尋思,委決不下,猛聽耳際有人悄聲說道:“黑師兄還不快點進去?我師父不願傷他,還要解救過來呢。老偷兒還等著你,時候久了,如何能行?”黑摩勒聞聲回顧,見來人正是那小孩,身量比自己高不了半頭,身法靈巧,矯健已極,來到身後,竟未覺察,好生慚愧。等他說完,方要比手勢,與他一同入內,小孩一縱身,已到了二殿便道拐角上。

黑摩勒無法,心想他喊我師兄,總算沒在外人麵前丟臉。知道時機緊迫,稍縱即逝,也就不再遲疑,徑由正門跑進,走到樊秋麵前,將扇取下。因知樊秋真氣岔入腰穴,五官四肢全失效用,反正結怨,樂得說他兩句便宜話,扇子到手,大聲喝道:“姓樊的!

破扇子我是取走了。此時取你性命,易如反掌,我不肯無故傷生,識進退的,天亮各自走吧!”說完一回頭,見黑衣小孩又在身後站定,不住揮手催走。黑摩勒很想與他親近,又要拉他。小孩將手一搖,指了指榻上,知是等己走後,解救樊秋。暗忖:“樊秋本領不弱,將他製倒已是難極,對麵解救,他又和我一樣打扮,醒來豈肯甘休?這個我倒要看他如何下手。”隨比手勢,約小孩外間相見。小孩也比手勢,說當日不行,日後自會等他。黑摩勒隨即退出,伏身窗側偷覷。

小孩略待了一會,約莫人已出廟,一縱身抓住房頂椽角,將上麵碎磚取下一塊,隨即縱落,全神注定樊秋,右手指朝他胸脅問微微一點,同時將碎磚拋落,意似防樊秋暴起動手。緊跟著再一縱身,朝樊秋所臥牆壁上飛去,兩手一抓,兩腿一蜷,回臉望下,竟和猿猴一般粘在牆上,繼見樊秋隻將兩腳徐伸,仍是口眼均閉沒有暴起,更不怠慢,手足並用,就牆壁上一撐,便輕輕縱落門外,隨即跑出。黑摩勒忙迎上去,小孩見他未走,附耳低喝道:“還不快走!留神這廝追出拚命呢。”說罷先跑。黑摩勒才想起樊秋受製時久,現正調氣,否則早已追出,忙往外跑。小孩在前,回手一擺,徑往二層偏殿縱去。黑摩勒料他必還有事,不便追躡,決計先行出廟交代,剛見葛鷹,說不幾句,樊秋便自追出。

樊秋氣量偏狹,眶毗之怨必報,從沒受過人的當麵奚落,把黑摩勒恨入骨髓。打賭進廟以後,本心還想暗出窺伺,繼一想,老葛素來說話算數,此次約他相助,本就勉強,又不合藏頭露尾,中間還拿話繞他,全都看破。傍晚時,聽他口氣,已恐中變,果然這樣,隻恨他不願意應當早說,不該臨時撤台。這老賊耳目最靈,自己行動未必瞞他得過,隻到明晚,扇子不被盜去,他縱心愛小賊,也是徒然。此時雖護小賊,不能公然相助,露出形跡。暗出窺伺,吃他看破,保不講些歪理,有了借口,反而不美,隻得中止。心料黑摩勒受了指點,來必乘機,不會即時下手。就他年幼無知,膽大冒失,葛鷹知道自己厲害,也必勸阻。獨個兒斜臥榻上,暗忖成名半生,今日竟跌倒在一個小孩手裏,真叫人惡氣難消。憑自己本領,除非老賊相助前來,扇子在身,決盜不去。可是小賊點點年紀,竟有這好資質功力,對頭已然做定,不乘此時除他,日後再得到人傳授,成了勁敵,不但除他為難,一世都是短處。越想越恨,反正閑著無事,決計施展輕易不用的辣手,把全身真力勁氣調勻為一,運於兩掌,等敵人一照麵,隻在十五六步以內,便用劈空掌法將他打死,至多再招老賊一個不快。人已他慮,再說也無如此眼力。正在誌得心安,黑摩勒來到窗外窺伺,已被覺察,因恐葛鷹隨在身後,隔窗打去,一擊不死,對頭是個小孩,又有葛鷹袒護,至多認輸,不能再下毒手致他死命,略微躊躇,黑摩勒便被江明引走。樊秋哪知克星甚多,還當敵人想什方法就快下手,正在聚精會神,靜等施展毒手。

不料司空曉星和乾坤八掌地行仙陶元耀師徒已有安排。黑摩勒追趕江明一離開,陶元曜便進了偏殿,行家眼裏,隻一照麵便看出樊秋氣走腰間,在紐絲穴,正是要緊所在,氣一閉住,人立僵倒,口眼緊閉,不能轉動。忙用真力,照準穴道隔空一指。樊秋猛覺真氣一岔,將氣閉住,一著急,人便隨著歪倒,五官四肢多失效用,隻心裏明白,幹著急無計可施。直等黑摩勒將扇盜走,江明遵奉師命如法施為將他救轉,始終不知中人暗算,還當是久未練習,將氣運左,岔人要穴,全仗屋頂墜下碎磚巧將啞穴擊開,才得複原。想用毒手傷人,反倒作成仇敵,容容易易撿了現成便宜。並且還遭戲侮,不知用什髒水灑了自己一臉,小賊適在外麵飲酒,那水正帶酒味,弄巧還許是尿也說不定,如何不刻骨刊心的痛恨!偏生岔氣時久,恐受內傷,不敢驟然暴起,還須閉目寧神,使本身真氣調勻歸元方能動作。此中利害,樊秋原早想起,所以醒時並未發動。容到樊秋強捺忿氣,徐徐伸動四肢,將真氣歸原,活動好了血脈,睜眼一看,扇子已被敵人盜走,跑沒了影。這才發動無名怒火,追出拚命,氣急敗壞,人已糊塗,隻知痛恨仇敵,言行未暇思索,張口便錯。吃葛鷹和黑摩勒師徒二人一個挖苦,一個逞強出頭,話既答不上來,動武又非敵手,急怒攻心中猛一轉念,君子報仇,三年不晚,小賊扇子到手,老賊成了他的師父,如何肯容自己下手?今夜人已丟到了家,此仇已不止小賊一人,如不我回場麵,一世英名全都喪盡。適才老賊已有逞強反臉之勢,再不見機退去,決無幸理。牙齒一挫,略微交代,徑自一怒而去,由此與葛鷹師徒結下深仇不提。

至於江明為何要學黑摩勒的打扮?原因司空曉星近十餘年在古蘭陵原籍隱居,除偶出遊山外,日常靜坐研習內功,極少與聞外事。近年聞得黃山有一姓蕭的隱名異人,在天都峰頂結茅修道,疑是昔年舊友,前往尋訪。一見麵,竟是多年未見的乾坤八掌地行仙陶元曜,並見著申林、江明、周鼎三個新收的徒弟。彼時江明還叫醜兒,生相既怪,資質又好,曉星甚是器重,漸漸談起黑摩勒的身世行徑,說二人瑜、亮並生,各有長處,不過黑摩勒比較機智一些。人生緣份,如磁引針,江明一聽黑摩勒小小年紀已然出道,有了聲名,十分散羨,磨著師父照黑摩勒的衣著麵具做了一身,意欲學樣,隻是無從施展身手,常時穿了黑衣在山中跑來跑去,早想和黑摩勒相見,交個朋友。這日陶元曜想起獨叟吳尚誤傷至友以後的行徑,甚是嗟歎,又聞他帶了義女蘭珍,化名蘇半瓢,隱居富春江邊,知他是天門三老生死之交,江明生具至性,異日下山必報父仇,遲早鬧出事來。死者行為原多不合,吳尚為人正直俠氣,且是無心之失,事後補過,如此苦心孤詣,情有可原。打算帶了江明往見天門三老,如能設法解卻這場恩怨,固是佳事;萬一此子陽奉陰違,拚受師責,將來仍往尋仇,人子之道理應如此,打過招呼,日後也有許多便宜。江明誌切父仇,已是十年薪膽,夢寐不忘,巴不得有此一行,隻管嘴裏遵奉師命,百依百隨,心中卻有一定主意:哪怕把小命送掉,也非報卻此仇不可!及至到了天門島,才知吳尚已於日前死去。陶元曜背人向三老提起此來用意,無心中打聽出江明竟是生平至好的遺孤,蘭珍乃他義姊,已然嫁與永康紳富,甚是心喜。因要測看江明心誌,當時並未對他明說。在天門島盤桓了些日,又聽人說蘭珍有一姓江的義姊,齠齡弱質,奉母江幹,現正寄居蘭珍夫家。細問母女二人年歲神情,倏地想起一事,當下別了三老,前往永康追訪,就便使江明姊弟相見,說明前情,巧遇曉星,得知小妹母女來曆和那塊寶石,故人有此佳兒佳女,更喜神物未落仇手,便和曉星計議,決計將寶石取往山中,代為鑄造利器,並解樊秋之厄。江明隻聽說黑摩勒在此,喜出望外,還不知道個中底細,特意穿上那身同樣的行頭,老早便要前往。

曉星雖料黑摩勒初出犢兒不怕虎,難免不鬧點花樣,卻想不到會如此膽大妄為,竟把這位將要拜門的老師戲耍了個不亦樂乎,如非葛鷹脾氣古怪,期愛太過,差點沒把小命一條送掉。以為時候尚早,又加好友相逢有許多話說,晚去了一步,到時正遇見黑摩勒打賭完畢,樊秋剛剛負氣人廟。曉星知道葛鷹耳目甚靈,憑自己和陶元暇的本領,隱身在旁窺他,雖不致於覺察,江明畢竟功力尚淺,沒上坡前,便命繞向廟內等候。囑咐行跡務要隱秘,無論遇見什人,不許妄動。如不遵命,以後便永在山中,不許出外走動了。

江明進廟時,恰值樊秋縱人,因是生性直率,又不似黑摩勒沒有管頭,在外日久,放縱已慣,倒是聽話沒敢招惹,樊秋的神情動作卻被看明,知道這是極厲害的氣功,心想此人有何深仇,如此用功準備?看了一會,不見別的動靜,師父師叔老不進廟,黑摩勒不知在此無有?忍不住偷偷繞出廟側,遙望前麵大樹下坐著一老一小,相對說笑食飲,那小的正和自己同樣打扮,好生歡喜,方想偷偷蜇近前去看個明白。陶元曜和曉星的初意,是想樊、葛二人真非奪取寶物不可,便先禮後兵,出麵強阻。及至到後,看出葛鷹此來井非本意,又和黑摩勒成了師徒,隻剩樊秋一人,足好對付,樂得省下這場仇怨。

正想樊秋不是庸手,葛鷹意雖偏袒,並非露出相助口風,黑摩勒口出狂言,看事太易。

一回首,瞥見江明在廟牆邊探頭,恐被葛鷹覺察,又恐有事,一麵搖手示阻,忙即趕去,行時稍快,葛鷹竟些微覺出有異,未即回顧。無巧不巧,奚、何、小妹三人先後趕到出現。葛鷹顧此失彼,幾麵都被岔過,又在酒興將發之際,略微懷疑,也就罷了。曉星深知樊秋本領,事前既然說明,不比日裏:一個膽大心靈;一個氣急,隻顧追人,對方又是小孩,驟出不意,一撞便到了手。憑黑摩勒一人,此扇決盜不來,但他話出如風,無法收轉,再看陶元暇師徒已打手勢,一同縱入廟內,便乘葛鷹、何異二人對談之際,走出樹外,朝黑摩勒打個手勢,命他隨後趕來,也往廟內縱去。陶、江二人正在廟牆內相候,見麵說起樊秋情形。

曉星聞言大驚,幸是自己在此,否則黑摩勒扇盜不成,小孩和前輩成名人物打賭還不十分丟臉,人卻非死必傷無疑。為想挫他銳氣,使其知道天下能人甚多,便小輩中,勝過他的也有人在;因知陶元暇不願江明速成,教時專紮根基,各種拳法器械雖較黑摩勒稍有遜色,氣功輕功卻比黑摩勒勝強一籌,加以從小生長黃山,居於險峻之地,攀援縱躍成了習慣,端的身輕飛鳥,捷於猿猴,商量停妥,便教了江明一種做法:由江明把黑摩勒引到樊秋窗下看個艱難,如不知進退,再用劈空掌警覺,引向前殿,這裏陶元曜乘空下去製住樊秋,江明重到前麵,二次引進,盜給他看,卻不真盜,讓他學樣,撿個便宜,丟個大人在同樣年歲的外人手裏;並囑事成不要即時與他相見,等到明午曉星數說過後,他自再三請見之時再見。江明心地忠厚,不敢違逆尊長之命,惟恐明日相見掃了好友麵子,使他不好意思,所以百忙中抽空私告黑摩勒,說師父立等救轉樊秋覆命,不能延緩,先安個根,準備明日見時全盤托出,推在師長身上,不是自己有意賣弄,以免有礙交情。

誰知惺惺相惜,黑摩勒因此一來不但沒有忌恨之心,反倒自愧弗如,兩下聲應氣求,彼此傾心,由此互相引重,成了生死患難之交。不但交情深厚有勝同胞,連言行動作都是互相模仿,技藝切磋更無庸說,又都愛滑稽戲弄,捷於神鬼,不可端倪。日後黑衣雙俠之名威震大江南北,不深知底的人真辨不出是二是一,此是後話不提。

姊弟二人在虞家後園竹林內聚談了片時。小妹見天色業已大亮,便囑江明稍候,自己擇一隱僻牆角縱身入內。蘭珍因小妹徹夜未歸,雖是智勇雙全,武藝高強,終不放心,幾次要想追出查探,畢竟江母持重,長於料事,力說:“女兒為人決無差錯,況還有曉星、何異等人在此,他們做事都不先說,此時不歸,定是遇見他們有什事故發生,必須小妹在彼,否則小妹聰明機警,行藏極秘,終日關心老母,稍有不合連麵都不會露,早已見機抽身,怎會落在人手?舜民世家大族,你總算是一個主母,新婚不久,誰不認得?

深更半夜潛蹤私行,休說遇見本家戚友無法自圓其說,便遇見本村鄉民人等,也滋物議,這冤枉怎當得起?真要遇見勁敵出什差錯,小妹不行,你去也是白饒,仍以聽天由命為是。”蘭珍見江母如此說法,隻得罷了。

二人誰也不肯去睡,坐待到了天明。蘭珍知小妹素孝,決不在外久延,使老母家中懸念,卻不料小妹忽然得了一個有本領的親兄弟,此後不特本門嗣繼有人,井還得一個有力的幫手,共報父仇;同時那多年夢想開鑄、苦無良工善法的寶石藏珍,也有了告成之望;再見江明天性篤厚,甚是親熱,一時得意忘形,疼愛兄弟,恐他新來人地生疏,枯守無聊,以為天已快亮,也不忙在這片時之間,隻顧姊弟二人談話高興出了神,卻不想出來時久,當早又是陰天,這一耽擱,累得老母和蘭珍多著了好些時急。蘭珍急得無法,要和舜民去說,命人飛馬與何異送信探詢。江母皺著眉頭,方說“無須”,小妹倏地飛身縱入,見室中殘燭未滅,老母、蘭珍對坐燈側,愁容遽斂,忽然想起自己疏忽,累母憂急,一肚皮高興話立時堵了回去,脫日說了句:“女兒該死!”剛要認錯,一轉念,又覺為慰母心,仍以先報喜信為是,忙撲到江母懷中,改口說道:“恭喜阿娘,我家有了後了!”小妹原是狂喜奔入,及見老母愁急之狀,歡喜中添了兩分悔恨,恨不能把滿腔中的話全倒出來博母歡心,轉鬧了個語無倫次。

江母聽她一進門先說自己該死,跟著道喜,說:“我家有後。”自家隻此一女別無親丁,女兒又是喜容滿麵,不禁起了驚疑,方一沉吟。小妹見母聞言並無喜容,麵色轉板,也不想想自己喜極忘形,口不擇言,事情還沒說出絲毫頭緒,以為乃母仍不願聞父親外室所生之子,這新得的愛弟怎好領來見麵?念頭一左,隻顧愁急,尋思善處之道,更下再往下開口。還是蘭珍聽她沒頭沒腦,語多可疑,十分驚異,見母女二人不再開口,忍不住問道:“妹妹,你那麽聰明人,怎說話沒點頭緒?你去了這一整夜,到底有什麽喜事?室無外人,快點從頭明說呀!”

小妹聞言,猛想起所說話頭不對,心裏的事,母親如何知道?不禁好笑道:“我真該死!昨晚事情直似喜從天降,喜歡得我話都不會說了\阿娘不曉得,我昨晚遇見爹爹生前在外麵生的一個兄弟,還是乾坤八掌地行仙陶老世叔的得意門徒,年紀隻比我小兩個多月,本領卻比我還好,豈不是喜事麽?”江母不等說完,便驚喜道:“真有這事麽?

你父昔年常借訪友出外,一去就是三月五月,他那幾個好友,我都有數,問起來,一處未去。存入向我密報,他在外麵設有側室,鬧過兩次,他始終沒說真話。你父雖服梵僧毒藥,不是不能生子,也許有子在外。隻是他行得太秘,連地方都不知曉,無從訪起,這些年來,想過便自拉倒,不料果有此事!你既相見,怎不領來見我?”小妹聞言,又想起天已不早,江明尚在竹林守候,忙答:“明弟隨我來了,阿娘且等一等。”隨喊:

“蘭姊,快去告訴大哥,叫他去至廳房等候。少時有一小孩尋找,領他進來。他沒衣服,我找我那男裝去。”隨說隨取日裏所著男裝。

剛往外走,正遇虞妻早起,聽蘭珍房內丫頭去說,江老太大和新太太昨晚一夜未睡,江小姐未在房內,不知何往,新大太似有發愁神氣。虞妻原知小妹昨日之行,尚不算是有頭緒,一聽小妹夜出未歸,疑心尋賊出事,不禁大驚,恐舜民知道憂急,把丫頭數說了幾句,囑咐不許再對人說。那丫頭名喚春雲,原是虞妻貼身愛婢,十分聰明向上。蘭珍愛她伶俐,自己家務事又欠明曉,特意要去使用,以備遇事谘詢,免有不周之處。春雲竟從上次隨往杭州的女仆口中,打探出新太太是女中英俠,本領高強,羨慕已極,幾次背人苦求蘭珍教她武藝。蘭珍恐招聲氣,不認自己會武。春雲偏是立誌堅誠,終不死心,及至江氏母女到來,知道小妹本領更勝蘭珍,益發心動,要想求著大太,把自己撥去服侍江母,以便伺機求學,又恐兩位主母見怪不允,沒奈何隻得對江氏母女特獻殷勤,盡力服侍,以博歡心,為異日開口地步。所以昨晚蘭珍隻管假托夜談,命仆婢們先睡,她仍悄悄守在房外,以備夜間用茶用點,有什差遣,好顯她勤謹,小妹外出未歸以及江母蘭珍相對愁急,全被暗中偷看了去。小孩子性情,惟恐小妹走失,少了師父,一天明忙去上房報信,不料卻吃了一鼻子灰。

虞妻持家有道,起身最早,剛梳洗完畢,正等舜民往書房寫完兩張例字回來,好去蘭珍房內看望江氏母女,同進早點,聞報立即趕來,見小妹正由房內走出,這才一塊石頭落地。方欲詢問昨晚是否外出,小妹已先開口,笑喊:“大嫂請房裏坐,妹子到花園取東西,有一點要緊事,辦完馬上就回來。如今昨晚的事已然轉憂為喜,我還有事奉托,請問蘭姊好了。”說罷,不等答言,匆匆走去。虞妻覺小妹雖比蘭珍美秀得多,因她平日老是父仇母病時刻在念,憂多樂少,性情又近剛烈,言笑不苟,不似蘭珍笑口常開,嫵媚柔婉,總嫌她過於冷豔,不是福相,這時見她星波明淨,玉頰春生,滿麵喜容自然流露,宛如初日芙蕖含露臨波,容光照人,竟是相識以來初次得見,背影又是那麽婀娜輕健,遊龍驚鴻之喻差堪比擬,不禁看得呆了。心想這個好妹妹生得真美,便畫兒上也挑不出這樣人來,將來不知誰人有此大福娶了去呢?蘭珍聽小妹在喚大嫂,忙趕出來,見虞妻正望著小妹後影出神,笑喊:“姊姊怎不進來,站在門外作什?小妹才回,江伯母和妹子三人都未睡呢。”

虞妻一聽,春雲所說果然是真,又漸引起驚疑,回顧身側無人,悄問:“昨晚事情怎樣?”蘭珍笑道:“小妹夢想不到,會無心中遇見她多年未見有本領的好兄弟,高興得了不得。昨晚經過,照她口氣神情來看,大約很好。此刻小妹給她兄弟往後園門外去送衣服,要由前門來見老爺,叫我告訴姊姊,請老爺到前麵相候,等下人回報,把她兄弟領來拜見江伯母,別的細情還沒顧得說,忙著就往外跑。姊姊來得正好,請到房裏稍坐,便向老爺去說一聲吧。”虞妻笑道:“你倒會偷懶,支使姊姊!我因聽說小妹一夜未回,急得心裏亂跳,又不便喊人扶我同來,獨個兒跑到這裏,蒼苔露滑,差點沒跌一跤!老爺現在書房寫字,靜等江伯母、小妹梳洗好了,派人請他來此問候,同用點心,你不會去喊他麽?你走路,聽說比馬還快,偏支使我這無用的人!我自陪江伯母閑話,你自家到書房去對他說吧!”

蘭珍笑道:“好姊姊,娘姨丫頭因小妹要出去,我己隔夜招呼:昨晚談天,今日起晏早,不喊不許進來。妹子熬了一整夜,直到這時頭不梳臉不洗,像什樣子,怎好出去見人?這裏到書房要由便道穿出去,一點不遠,這事不能叫丫頭去說,還是好姊姊辛苦一趟吧。”虞妻笑道:“你倒會說,自己丈夫,不洗臉礙什?你頭又沒亂,有什樣子不好見他?書房隻有一個十二歲的書童伺候,老爺愛清淨,別的下人不喊又不進去,怕的什麽?我走不動,你快去吧!我這裏喚人,與你們打麵湯水,同時傳話等開點心。等你說完回來,梳洗完,正好老爺陪了客人進來多好!”蘭珍笑道:“我不曉得書房裏隻一個小書童,別的男下人不會進去。既是這樣,我就去吧。”說罷,含笑自去。

虞妻隨進房內見了江母,寒暄之後,便喚下人進房服侍。春雲腳大,早由別路繞回,在後房聽信,聞呼即至,並把別的婢媼喚來,虞妻一一安排。一會小妹趕回,說江明隨身帶有衣服,去時已然換好,現在正往前門求見去了。說時,蘭珍也自趕回。小妹這才說起昨晚姊弟相逢經過,蘭珍驚訝道:“這話果然有邊。彼時我年尚幼小,不知詳情,隻知他是父親過去的兄弟,從血胞裏抱來,便交給寄居我家的天姑娘喂養。那天姑娘原有丈夫,頭兩年還住我家後園以內,自從帶了我兄弟,便改住樓上,終年不下樓門一步,食用東西,是都用繩籃縋上,帶沒兩年,不知怎的忽然痛哭了幾天,便上吊死了。天姑娘有一次病得要死,由姓馬的將他治好,都是有的。我還奇怪,怎有姓‘天’的人?原來她的名字有個‘添’字。我父親為人嚴厲,房子又多,我由一個乳娘、一個小丫頭帶著,輕易不許到後園去。下人們都怕我父親,誰也不敢多口,不久便遭家難,雖然不甚清楚,就我所知,卻與陶世老前輩之言諸多相合,此事料無差錯了。更可喜是,那塊寶石,當義父臨危之時,再三叮嚀:‘此乃天材地寶,曠世奇珍,如能將它鑄成寶劍,小妹要報父仇,易如反掌。我又遭此飛災,命在旦夕,不能為它物色異人開鑄。我死之後,可隨時提醒小妹,務要隨時小心,隱秘行藏,否則不但仇人知道必來加害,便被各派中能手知道,也不肯放過,定出全力,巧取強奪。’我們為此,常時想起愁煩,既恐日久泄露,寶落人手,又無處尋找良工,即便找到,外人也放心不下,難得遇見陶老前輩這樣朋友至交,又有這大本領,從此免卻許多擔心,不消兩三年工夫,便有神物利器為小妹報仇之需。我雖有弟,變成無弟,妹子卻是無弟變成有弟。我兩姊妹情逾骨肉,他弟即我弟,我弟即他弟,分什麽彼此?豈不是夢想不到的喜事麽?”正談說間,春雲來報,說:“老爺同江少爺來了。”蘭珍笑道:“我隻顧說話,臉還未洗呢。我到後房梳洗完畢再來。”小妹一把拉住道:“蘭姊,怎麽出閣不幾天,就有許多做作?明弟待不一會還要走,這又不是外人,在這裏梳洗不是一樣?”

說時,舜民已領江明走進。眾人見江明生得那般醜怪瘦小,都覺可笑。小妹忙拉他到江母麵前,說道:“這就是阿娘。”話未說完,江明早撲地拜倒。江母行家,看出他人雖瘦小,筋骨堅實,行動矯健,知是從小受了高明傳授,功力不在小妹以下,想起去世丈夫,不禁悲傷交集,一麵伸手相扶,口喊“乖兒”,兩眼眶早忍不住撲簌簌落下淚來。小妹知老母想起前事傷心,也自悲苦,忍淚勸慰道:“有這好一個兄弟,以後光大門庭,繼承先人之誌,還難過作什麽?”

江母當著一屋的人不便深說,勉強把淚止住,先命小妹代為引見諸人,然後拉著江明的手溫言問道:“你陶老恩師、司空世叔,俱是你父親生死患難之交。隻為你父晚年被梵僧的妖言所愚,誤習邪道,他二人苦勸多日,後以絕交相挾,你父口應心違,不肯聽信,才致分離。自他二人去後,你父越發鬧得不像,終於身敗名裂,死在仇人之手。

以後多年,不通音信。我因你父在日,交遍天下,當世賢豪英俠,十九都有交情,死時身邊還隨有些日夕相聚的朋友,都怕仇敵厲害,僅僅內中有一個姓秦的,嘴上能說,才保得全屍回轉,餘人竟是坐觀成敗,無一出手。死後多年,平日那多好友,除何異世叔外,竟沒聽說有一人為他報仇的。我還當他二人看出你父倒行逆施,事體將敗,借著強勸絕交,以便全身遠害呢。今早你姊姊回來說起,才知他二人都是各具深心,不肯驟然下手,原有許多難處。我兒能得這等高人為師,真乃莫大福氣。你父武功,幼得異人傳授,獨創一家,彼時你姊尚幼,生平不肯收徒,隻我得了他一點真傳。我因當年驟遭大變,母女二人顛沛流離,悲憤冤苦,曾於一夜之間將頭發急成半白,因此得了心痛之疾。

又在棺中詐死悶臥,受了濕氣,百病叢生,時發時愈。幸蒙你虞家兄嫂仗義周濟,買來貴藥,得以全活,如今又令寄居此間,視若一“家,百般優禮厚待,處境舒適,用不著再和從先一樣江邊打魚,衝冒風濤,也許還能多活幾年。你恩師知我底細,他命你以後從師省母,往來於黃山、永康兩地,必是想我傳授你父心法,助你進益。見時可對他說,盛意我極心感,所說的話無不遵辦。隻我尚想見他和曉星一麵,客居不便延賓,他也未必肯來這裏。可請定一地點,今晚我母女自去尋他好了。”舜民最仰慕這類英俠隱逸之士,聞言忙插口道:“陶老前輩世外高人,平日要想見他,自是極難,且喜伯母在此,司空老先生也正下榻家兄後園,地甚清靜。如因舍間駕臨不便,何妨約他同往家兄那裏,到時隨請伯母同往相晤,使小侄乘此機緣拜識一番,領點教益,豈不是好?”

江母心料陶元暇,不比曉星與堯民是生死患難之交,未必肯來,但不好意思拒絕舜民盛意,便對江明道:“這樣也好,你向師父致意,說虞氏昆仲人極正直風雅,樂善好義,對他甚是仰望,亟欲一晤。後園幽靜,並無外人,曉星住已多日,如能在彼相見最好。主人情意殷殷,休要辜負。你師在此不會久停,你也急於覆命,吃完早點,可速前去尋他。等規定了見麵地點,看是如何,再作打算。”舜民夫妻三人同聲說道:“明弟新來,與伯母、小妹骨肉相逢,話還沒說幾句,怎便叫走?”江母道:“小孩此來,哪能便放他走?自然要多聚些日。不過此時他師父定還有好些話要吩咐,以後往來兩地,相聚日長,還是把正事辦完再聚為是。”虞妻道:“那麽至少也讓江弟多坐一會,吃完早飯再去吧?”小妹道:“舍弟此後不免常時厚擾,也不在此一時。陶世叔行期甚速,再說家母和蘭姊都沒有睡,與其熬著精神相聚,還不如任他先走。等我們吃完早點補上一覺,明弟也快回來了。”舜民夫妻隻得罷了。

江明雖然心喜骨肉重逢,又得了小妹這樣英俠賢孝姊姊,一麵仍懸念著與黑摩勒相見,又因師父昨晚雖有兩地往來之言,並未說明可以在此暫住,惟恐帶回山去不知何時方能再來。正在憂疑不定,聞言知道師父叫走,母姊也不放行,甚是高興,已不得早些回去見師覆命之後,好去尋找黑摩勒會麵,當即垂手應諾。

舜民又和他談了一陣黃山風景,蘭珍也梳洗完畢,下人端上早點。江明自幼生長黃山,日以黃精野菜、山果粗糧為食,後隨師父下山,吃了些尋常食物已覺美味,幾曾見過這樣精美點心?再加熬夜之後腹內空虛,吃得非常踴躍。小妹心疼愛弟,知道富貴人家吃東西細致,一天點心有好幾道,數量卻不甚多,見他吃得香甜,連照例多做的兩份都快吃完,忙把自己一碗蓮心湯和一碟燙麵餃移將過去,笑道:“明弟想必餓了,我這裏還有一份,才吃了一點蓮心,今早格外高興,反吃不下了,一總照顧你吧。如還不夠,還有稀飯呢。隻是大哥和你情如骨肉,想吃就要,無庸客氣,以後如有外客在座,卻要放斯文些呀!”

虞妻早已想到江氏母女和蘭珍食量較大,從昨日起,便命廚子一切多加預備,以防客人喜吃,隨時好添。適才聽說江明一會就走,除點心吩咐多做外,暗中又命春雲告知廚司加做了一樣湯麵,還未送到。見小妹推食與弟,忙攔道:“小妹你吃你的,還有好些湯麵呢。”小妹道:“那我吃麵好了。明弟吃完要走,讓他先吃吧。”蘭珍抿口笑道:

“就這點,他也不夠呀!這燙麵餃做得特別好、你和明弟分著吃吧。”江明嘻著一張醜嘴,笑道:“姊姊,這燙麵餃真好極了!隻是小些,再大一點就好了。這甜湯也好吃。

我等吃麵,你先吃吧。”

小妹撿起一個,入口一嚐,果然鮮腴細嫩,味美非常,便問:“是什餡子,這樣好吃?”虞妻道:“其實這是尋常點心,不過豬肉、筍丁、香章、蝦仁泥四樣和成,廚子拌和得法罷了。那湯麵倒還不錯,適才叫廚子再添一樣。他說湯已隔夜吊好,隻有這個快些。做麵以前,先用雞鴨隔鍋吊湯,撇去浮油,再用頂上口蘑和瘦金腿腰峰布包吊浸在內,文火煨上些時,將渣棄去備用,借那火腿鹵味,不用點鹽。那麵也與外間不一樣,用雞蛋清和,不加滴水,褂得極薄,切成分許寬、四寸長條,先放滾水內煮個半生,再放原湯煮熟,好使湯味浸入麵裏,湯仍是清的。吃時另備四個小碟,看是一碗清湯麵,廚子卻要費不少事。我夫妻並非省錢,因要糟蹋不少東西,如是待客也還可說,一個點心,何苦暴珍天物?輕易不叫他們做,本為伯母備中點用的,如吃得好,反正這次湯吊得多,再做隻消和麵,午後點心仍吃這個好了。”說時,春雲已用朱紅漆托盤端進四個涼碟,放在八仙桌上,撤出殘點,換過碗筷。另有小大姐端進來一大鼓子湯麵,放在當中。虞妻、蘭珍分別忙用空碗代江氏母子將麵挑好。小妹見那冷盤一是涼拌新筍,一是自製油菌,一是自製瓜鬆,一是白淡油雞脯。雪白細瓷鼓子裏,盛著淡紫色的清湯,麵是又白又細,一根是一根,鬆鬆的淹在湯裏,還沒到嘴,便聞著一股子口蘑火腿交和的香味,全沒有一點油膩,到口卻是滑爽香腴,味美無比。正向江母誇好,江明已然一碗下肚,還吃了不少的菜。虞妻、蘭珍均都搶著給他挑麵、舀湯。小妹微笑道:“明弟,這麵真好吃吧!莫說你初次出山,連我還是頭一回吃到這樣好東西呢。”江明嘻著醜嘴笑道:“大哥大嫂這裏真好!將來我隻要能常做這些東西,與娘和姊姊同吃,就好了。

不過地方須在山裏,好與師父一起,那地方也比這裏好些。”江母歎道:“聽說仇人占了我家,一切都和你父在日一樣。隻要你姊弟報得父仇,奪回家業,當年廚子想還尚在,隻沒大哥這裏講究罷了。要說芙蓉坪故居,地雖沒黃山大,那裏風物還不亞於天都、始信之勝呢。”

江明先就盤問小妹仇人姓名和本身真姓、親父是誰與舊日家鄉何在,小妹隻是緘口不言,一聽提起芙蓉坪,立即想起在天門島時,好似聽師父和三老也曾說過,立時勾起報仇心事,忙即追問:“阿娘,芙蓉坪現在何處?”小妹看了江母一眼,江母自知失言,便歎道:“這事早晚必對你說,不過還不到時候,對你說了,無益有害。以後你往來兩地,隻可說作姓江,乃蕭隱君門下新收弟子,別話休說!如不聽我言,便不孝了。”

一個人生在世上,連自己的真姓和父母的名字都不知道,有什意思?真急死人!到底何年何月才對我說實話呢?”江母見他放碗不吃,滿臉俱是憤悲激烈之容,便慰解他道:

“聽說我兒在山中也常讀書,如何還這等暴性?可知子肯逃吳乞食,終於覆楚;勾踐臥薪嚐膽,遂致治吳麽?此時正是你兩姊弟忍辱負重,增益其所不能,以待將來一舉複仇之際,如若不問輕重,徒仗血氣之勇貿然行事,憑你二人此時本領,決非仇人對手。倘有失閃,不特仇報不成、飲恨終古,我家隻此一線,也由此前斬,娘老無所依還提不到,豈非大不孝麽?”江明道:“我也不說就去尋找仇人,不過藏在心裏知道,又不泄露於外,怎麽說不得呢?”江母故意作色道:“我兒讀書,應知明理,怎不聽娘話呢?此時不尋仇人,間他何用?如尋仇人,無異送死。年輕人血氣方剛,口頭不穩,稍泄機密,便成大錯,哪能說呢?我兒想知此事,隻等你恩師將寶石取去鑄成兵刃,有了克敵製勝之具,便娘不說,你師父也會對你說的。這麵還有不少,大哥大嫂這裏無庸客氣,盡量吃飽快走。早去早回,趕來吃夜飯吧。如有閑空,也補上一覺,雖說年輕人不怕熬,終是睡足的好。”

江明想起父仇,心中悲憤已極,哪裏還能多咽?恐被眾人看破,便把剩的半碗兩口吃完,站起說道:“我已吃飽,謝謝大哥大嫂,叫人領我出去,我要走了。”舜民見他天真豪爽,又是高人弟子,甚是敬愛,知是即回,不再強留,便說道:“我送明弟去吧。

我已招呼門上,再來時徑人後園、無庸等下人們通報了。見著令師和令師叔,務必代為致意。老伯母和令姊們還要歇息。我尋家兄托他再向令師叔代向令師致意,想必不致見拒吧?”說罷,江明便向江母、眾人辭別,由舜民送了出去。江明去後,舜民自去尋找堯民代約曉星、陶、何三人一聚不提。

江明走後,虞妻、蘭珍便請江氏母女安歇。小妹道:“我少時還要往白雁峰何世叔家去呢。”蘭珍道:“我聽義父說過,那七指神偷脾氣古怪,不是什麽好相與,小妹此時已有陶和司空兩位老前輩相助,這等人不與他打交道也好。”小妹笑道:“這倒說得好,一旦做了官家大太,連江湖上過節都全忘了。休說何世叔一番好心,此行必有用意,便是外人,我們答應了他,怎好不去呢?個把夜不睡算得什麽?”虞妻道:“那麽你要去也等吃了午飯,此時不過辰刻,稍睡一會也有時候,飯後再走正好。”小妹道:“何世叔要叫妹子做菜請客,晚去如何來得及?”江母道:“聞說何世叔家厄甚是精美,這隻是一種假門頭,去到那裏,他給你備好,不過叫你應個名兒,當真要你親手下廚房去做麽?大哥再三留你飯後走,也無妨呢。”小妹道:“我昨日來去匆匆,連世嬸都未請見,今日再去得忙,成什禮數?況且何世叔昨晚和我細說,想必還有一番囑咐,早去的好。娘和蘭姊先睡吧!昨日的馬不知何家送還這裏沒有?我仍男裝去,大嫂派人去間一聲。如未送來,再借一匹快馬有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