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深機密阱 伏莽刺清官 除暴安良 中途驚醜類003

言還未了,黑衣摩勒戟指喝道:“誰跟你稱兄論弟,你說話留點神好。”周平也喝道:“閑話少說,隻問你說的話算不算吧?”劉實生方答:“自然說了算,哪有反複之理?”黑衣摩勒喝道:“既然算數,我應補你的六兩銀子,連字在此,你把他原買身字據還我,以後黑牛與你兩無糾葛。”周平把銀據接過,也不容他分說,接口說道:“你那些話我們已然知道,再說無益,隻把字據交出好了。”劉實生為二人盛氣所淩,又急又氣,無奈話出如風,心又內怯,隻得說道:“他從小賣到我家,字據年久遺忘,不知藏在何處,恐二位過路人不能久等,另寫得一張轉賣字據在此。”說罷,將適才寫好的一,張昧心字取出。

黑衣摩勒接過看了看,冷笑道:“我也知你交不出原字據,本來要你出名另寫,但這中證入誰出名呢?”旁立諸人俱為二人口氣勢派所懾,又知黑牛底細,恐怕人買了去,異日問出實情來向劉家追回房產,跟著打那冤枉官司,劉實生連問數遍,俱都麵麵相覷,各有難色。最後還是周平對眾人說:“我門隻是作好事,到了地頭便由他自尋生路,決不會再生枝節累及你們。”黑衣摩勒也說:“我隻要見證,無須中人。這位老先生是我請來,加上約保也就行了。”這才由那同來老者和約保在雙方字據上畫了個押。畫完,周平向眾微一舉手,便請黑衣摩勒上馬。黑衣摩勒也不客氣,笑道:“你這人很有意思,你抱著他先騎上去,我在馬屁股上,三人同騎,到了前麵再說吧。”周平原想把馬讓他二人,心還惟恐不受,聞言大喜,忙抱黑牛先騎上去。黑衣摩勒就手扒上,故意伸手抱著周平的腰。一馬三人,縱騎如飛,轉瞬出林,直奔官道而去。

人去以後,劉實生聞得內院哭聲慘厲,想起受傷子侄,顧不得再向眾人答話。跑進一問,兩個心愛的狗子業已痛昏厥過兩次,隻有一兩個年幼的傷勢稍輕,餘者也都傷痛得差不多。怎麽細心追問,也問不出致傷之由。瘦小孩已去,就心疑弄了手腳,也無法想。耳聽滿院哭號,心急如焚,隻得連派佃工下人催請外科郎中醫治。門外諸人也都議論紛紛,互相散去不提。

且說周平縱馬出林,上了官道,黑衣摩勒把手一鬆,說道:“往你們去路走吧,前麵七裏村不要進去,可由村北小路往東麵山裏跑去,到破廟前停住,我還要辦一點事呢。”周平聽他口氣頗有同行之意,心越放穩。路上不斷有行人來往,馬背上不便詳問就裏,應了一聲,依言行事。馬行如飛,晃眼抄出村北小路,進了東山口。那山並不高,到處丹楓照眼,蒼林蔭日,連岩擁翠,矮峨縈青,景物倒也深秀。

周平沿著岩腳草徑跑去,四顧人跡甚稀,想套黑衣摩勒來曆行徑,微微應聲,意似不耐煩瑣,隻得停口,等到後對麵再說。不一會繞完岩徑,現出平野。果見前麵山坡上鬆杉林內隱現出一角紅牆,知已到達。正要縱馬急馳,黑牛忽在身前偏頭向後喊道:

“老師,這就是你說那地方麽?”周平不聽應聲,方欲回頭,又聽黑牛驚叫道:“老師呢?”周平忙回頭看,馬股空空,哪有人在?勒馬四顧,來路並無人跡,身法真快,同乘一馬,竟不知他何時走去,好生驚服。

黑牛急得直喊,“老師跑了,周伯伯回馬快追!”周平知道萬追不上,他本說有事要辦,叫在廟前停住,必要回來,否則剩這小孩,作何處置?即便要交自己,也沒有不事先明說之理,自然仍以等他為是。因聽黑牛喊他老師,便勸他道:“莫著急,你老師他辦點事去,一會就來,我們到廟前等他去。”黑牛仍是著急不已。周平也不理他,跑上山坡。林內果有一所破廟,牆業已坍倒好些,荒涼殘破,並無僧人居住。

二人便在山門外下馬,將馬拴在樹上,尋塊石頭坐下。向黑牛一盤問,才知黑衣摩勒將黑牛救出,便教了一套話,此外不許開口,付了身價,領去吃了個飽,然後走向榕蔭深處,問黑牛:“你一人和眾人打,有多大力氣?”黑牛從小未曾遇到過一個真心幫他的,又拿許多銀子給他贖身,給吃好飯,自然感激,口口聲聲稱他主人少爺,聞言便說:“力氣很大,別人製不服大母牛,我能製服,多大力氣卻不知道。”黑衣摩勒便要他動手來比。黑牛恐傷主人,執意不肯,被逼無法,以為主人如此瘦小,一打就倒。誰知不用力試隻輕輕吃了一跤,越不信服越糟,力越用大跌得越重。未兩次身子騰空跌出,如非黑衣摩勒跟著縱起抓回,幾乎重傷。黑衣摩勒又取了兩塊鵝蛋石,一握粉碎,這才死心敬服,益發奉若神明,跪在地下,要學本事。黑衣摩勒也答應收他為徒,改叫老師,命在林中等候,不許走出。說找人借錢,補還身價。走了一會,拿十兩銀子回來,同去鋪內,分出六兩,同往劉家還銀要字。去前曾說要將他帶到山裏來拜一和尚為師,黑牛死活也要跟著老師,急得要哭,黑衣摩勒才允不使離去。如今來到廟前,忽然不見,許是騙他,故此著急。再問別的,卻不知道。

談問了一陣,約有半個時辰光景,忽聽身側林梢響動,周平回顧,一條黑影宛如飛鳥下墮,定睛一看,乃是一個通體黑衣的蒙麵小人,心方一動,來人已將麵具揭落現出原形,果是黑衣摩勒。黑牛首先喜得亂跳,上前拉手,高喊:“老師來了!”黑衣摩勒起手一甩,麵目一沉,喝道:“當著外人一點規矩沒有!再鬧,我不要你這醜徒弟了!”

黑牛急得忙喊:“老師饒我,我不敢了!”垂手站在旁邊,不敢再跳。黑衣摩勒喝道:

“這還將就。記住,以後當人不許這樣,要聽我的。躲一旁去!我和他有話說。”周平見這一對小師徒神情天真滑稽,方自暗笑,黑衣摩勒已走過問道:“周朋友,你知我是誰麽?”周平據實答道:“小朋友不是昨晚在店內光顧,說是家住四明山,人稱黑孩兒神手摩勒,又叫黑衣摩勒的那一位麽?真實的尊姓大名未蒙見示,實在不知。”黑衣摩勒道:“你這人倒還可交,隻我最不願聽人說我小,請你把它去掉才好。”周平連忙謝過,並問真實姓名。

黑衣摩勒答道:“我不瞞你,一出身便沒了父母,訪問了好幾年也沒信息。到底姓什麽,實在不知道。小時無人管我,承一姓黑恩人收養。因為淘氣,常愛往繡穀村山洞裏跑,弄得滿身汙黑,村人都叫我黑孩兒。後承恩師帶走,學了點武功回村,常愛管點閑事,他們又為我起了個外號,我對外人,總稱姓黑名摩,你也叫我黑摩如何?”周平笑道:“論理你本事比我大,我卻比你癡長幾歲,打算高攀,稱你一聲老弟如何?”黑衣摩勒道,“你這人心直口快,倒配做我哥哥,可惜本領不夠。我看你不過二十多歲,你如願意,回去把鏢行事辭掉,我引你去拜一人為師,學點武功,不好麽?”

周平也是無母孩兒,經譚鎮南收養,由學徒出道,本就有誌學藝,苦無機會,鎮南事忙,因他精幹外熟,從小就隨著跑江湖,常令隨鏢當趟子手,連用私功都無暇,眼望別人日享盛名,常時愧恨,聞言大喜,忙道:“那麽我拜你做小師兄,我算大兄弟如何?”黑衣摩勒喜道:“你肯這樣虛心,那好極了,先不行禮。我還有幾個朋友,你也未見。那夥沒出息的狗賊,直如囊鼠網魚,不必睬他。我有師叔泥中人在,再添兩倍,也不是對手。你不必再費事查探,回去告訴他們,放你到了地頭,交代完事,速去四明山尋我,再行禮好了。隻對姓盧的說,他既在江湖上常跑,須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本領大小在其次,總應該放謙虛一些,隨便背後出日傷人,不是英雄所為。他要不是傷我師叔,也不會跟他開那玩笑。事情有鍾朋友遮蓋過去,心不服氣,等事完,徑去四明山尋我好了,何苦又在事後發狠?如非師叔吩咐,鍾朋友通情理,照你今早行時,他托你打探我蹤跡的那一番話,豈不又惹了麻煩?”

原來盧堃為人心直計快,昨晚之事,心中懷恨,他和周平至好,今早行前曾愉偷托他路上就便查訪神手摩勒的名聲下落,未免說了兩句發狠的話,不知怎的會被聽走。周平聞言一驚,忙代盧望分解,說:“他為人忠厚口直,昨晚受了師兄做戒,自然免不掉有失言之處,務請不要見怪。”黑衣摩勒笑道:“這人是石心,怪我決不怪他,否則早給他身上留下記號了,還能容到現在麽?你將來尋我時,他如願意,隻管連他一起帶走。”周平乘機又問盜黨下落。

黑衣摩勒淡淡的答道:“你老不放心,可惜我師叔現時不肯露真姓名。你隻要知道泥中人是誰,就不害怕了。這還不到告訴你的時候,先且不提。我隻知道,盜黨為首之人原名叫趙連城,他們打算先殺你們這一行人,過了仙霞關,再下手行刺虞堯民。回去交差,往撫衙一躲。如今兩行人一合群,非過關不能下手,不必擔驚害怕,到了前麵自然明白。你也不必出力不討好,出來亂跑。他們眼毒,遇上難保吃他暗虧。真要非叫你無謂亂跑,過了浦城,要過一段山路,岔道山徑中有一都天王廟,地名魚鷹嘴。廟側隱著他們一個洗手多年的同黨,此人姓楊名標,昔年橫行北五省,又會一點水性。他們無心相遇,結成一氣,也許在那裏變點花樣。盜黨先受了師叔愚弄,幾乎把跟的人丟掉。

因那地方是必由之路,這第二撥盜黨,必和楊標在此等候,你們兩行人一過,再尾追下去,與關口外埋伏的趙連城等會合,前後夾攻。你走那裏,務要留神,最好不要往岔道上跑。如見形跡可疑,你這馬快,即速回跑,與自己人會合。他見你回了隊,有虞老先生在內,必不肯因你自露馬腳,可是你也不可被他們看出破綻才好。照說我師叔神出鬼沒,這地方必不放鬆,不過事難預料,我又恰巧有點閑事羈身,不知趕得到不。你決打不過他們,終是小心些好。這裏有十兩銀子,乃黃老先生借與我的,適才由那姓劉的老賊家中,連我給的身價銀子一同取回。來去匆促,怕你在此久等,沒顧得查探他藏銀之所。趁他未覺,隻把銀櫃抓裂,連本帶利,僅拿了百餘兩銀子,太不合算。好在有了主顧,少不得還要擾他幾次,存在他家也是一樣。這十兩請你帶還,說我道歉,銀子因已剪斷,不能原壁歸趙了。”

周平聽他就這片刻之間,大白日裏孤身出行,前往土豪家中,人不知,鬼不覺,把銀子盜了回來,好生驚奇不已;得了一點消息,忙著趕回報信,不及細問,隻讚佩了幾句,銀子卻代學文婉謝,不肯帶回。黑衣摩勒指著黑牛說道:“這孽徒是我一點定心膏藥,賭神罰咒跟定了我,連先回四明山去等我都不願意。我又疼他,帶著又大累贅,真厭煩人,還得給他想個主意才好。師叔已嫌我多事,此時要被知道,又該說我童心太盛了。這銀子原應我親自送回才符前言,也為有他,才請你轉交,既不肯代,說不得隻好自走一道了。”周平忙道:“我帶回去其實無妨,不過黃老先生雖是商人,卻極輕財仗義,像你這樣朋友,交還交不上,已然奉送,怎肯收回?師兄能賞他臉更好,真要是忙,不管他願不願仍由我帶去好了。”黑衣摩勒笑道:“我借銀不還,成什麽人!你如非是我老兄弟,我就怪你了。點點小事,不值多說,你自上馬走吧。”周平喜得諾諾連聲,謝別上馬,往回飛趕。

二人相見,玉麟聽完前事,想了想,仍命周平前探,隻不跑遠,另教了一套話,少時回來,再歸隊同行,以後不必再跑趟了。周平領命,繞路自去。這裏玉麟也策馬把眾人追上,問知無事,仍往前走,行至黃昏將近,相隔浦城還有站許來路,所行官道,蜿蜒出沒於山野之間,途徑甚是荒涼。這時周平業已裝著浦城分號店夥,來迎黃、李二人,與眾會合。說起前途離此十來裏有一大村莊,主人姓顏,甚是好客,可以投宿。此外雖有人家,均是荒村小店,難容這多輿馬。如趕浦城,轎子走得慢,非至天明不能趕到。

有那錯過宿頭的人,多往顏家投宿。主人年少,好武氣盛,最愛文人武士,卻極不喜居官應役之人。隻來人對他心思,都是極好待承,就不投機,也有地方安頓。周平前一二年曾經去過一次,和主人還有一麵之識。玉麟以前也聽同道中人說過,主人顏尚德文武全才,好交朋友。見天已不早,便命周平持了名帖,先去拜望,隻不露堯民行藏,見時如問,假說三人是由桂林遊山回浙的遊侶。商議停當,隨後前進。

走有六七裏路,道正穿山而過,斜日初墜,蒼煙四合,新月甫升,時複隱現出沒於山畔林未之間,清輝未吐,晚景低迷。走在石路上,步履馬蹄之聲前後相接,匯為繁響,空穀傳聲,倍顯寥寂。良夫喜和江湖朋友交納,玉麟也喜他語言伉爽,見解高超,兩下談得甚是投緣,相見恨晚。這時良夫的轎恰在前麵,玉麟也正傍第一乘轎側行走。良夫說起這一段路形勢頗險,景物更是荒涼,連個人家俱無,五麟笑道:“魏先生,這裏看去路險,但是來路不遠便是鎮集,附近村莊田疇,綿亙不斷,僅這十來裏路山徑荒涼,最險的不過沿崖裏多路。十停已走了八停,再走裏許,一出這山口就有人家。顏家更是一個大村莊,人多丁眾,個個會武,愛管閑事,頗有名望。找他借盤川倒可以,要動手腳,休想占得便宜,所以並不算險。最險的還是過了浦城,麟子山那一帶地方,有不少連天峭壁,深溝闊澗,要翻越好幾處險峻山嶺,加以林深草密,極易藏伏歹人。山民性情極野,專講械鬥,愛打群架。隻管太平年間,又是通浙江省的驛路官道,像我們這樣還不要緊,如是孤身客商,就短不了出事。內有三處山口岔道,除了老鷹門前兩月地震塌陷化險為夷外,像都天王廟附近的雷公峽和將近仙霞的紅石關,都是一夫當關,萬夫難過的所在,那才叫真險呢!”

良夫原是對景閑談,以上各地均曾去過,聞言驚問道:“那老鷹門兩邊危崖對峙,宛如巨鷹展翅,中通一線小徑,騎不並駟,車不並軌,沿途山石秀奇,形勢雄峻,絕好景致,幾時震塌了的?”玉麟道:“這也是件奇聞怪事,說來話長著呢。”良夫方要往下盤問,忽聽身後馬踏石路之聲。玉麟忙一回看,來路兩行昏林影裏,遠遠跑來兩騎快馬。玉麟看出情形有異,把馬一勒,暗指盧堃領頭,自己退到黃、李二人轎後相待。恰將厭徑走完,一邊是山,一邊是水,傍溪而行,路頗寬廣,玉麟一退,來騎也將馬匹放慢,叭嗆叭哦跑將過來,徑由眾人身側馳過,相距約有數尺遠近,彼此都看得見麵目。

玉麟見那兩人俱是北方大漢,為首一個,一頂氈笠斜掛馬上,大辮盤頂,青慘慘一張醜臉,濃眉如刷,扁鼻凸嘴,額上有二指來寬一片刀癱,斜搭臉上,兩隻豹眼時閃凶光,一望而知是個綠林中下等強盜。

二馬相聯,玉麟因對頭一個注目,第二人跟著過去,沒有看清麵目,好似昨晚夜探客店後院所見二人之一。乘騎二人對一行人隻看了一眼,毫無表示,就此越向前麵,馬上加鞭,飛馳而去。這時玉麟似聽黃學文在轎內“噫”了一聲,疑心來人有什不利舉動,不暇再看,由側麵趕上一問。黃學文手裏拿著一個紙包,不顧細說,隻叫“快看前麵”,玉麟把馬偏向一旁,朝前注視,隻見一條瘦小黑影正往前跑去,其行如飛,晃眼追上第二匹馬,隻一縱便到了馬屁股上,一同馳去,馬上人竟無知覺,看那神情身法,正與昨晚黑衣小孩相似,料定不是一路,好生駭異。一會人馬影子便轉過山角不知去向,眾人也行近去顏莊的岔道。

那岔道是個三岔路口,往右是去顏莊的路,往左略偏乃官道驛路,分路口不遠卻有一片山崖綿亙裏許,恰將前途目光遮蔽。兩匹馬上的盜黨已然跑出老遠。眾人到時,正趕周平跑回,說顏莊主久已仰慕鍾、盧二人名望,這幾位商客,除黃、李二人已有耳聞,餘者諒非俗流。聞說拜莊借宿,甚是高興。本意還要備馬遠出迎接,被周平再三謝阻。

現正命人準備筵宴,竭誠款待,就請前往。玉麟知那盜黨當地情形不熟,必當自己連夜趕往浦城,決想不到會在中途投向別處,樂得空他一空,忙命轎夫們加急趕行。

天色入夜,明月將升,路絕行人。二人回至學文轎前,去問小孩來時情景。學文說是馬匹正過之間,仿佛看見馬腹下黑影一閃,跟著眼睛一花,便見轎杆上扒著一個臉蒙麵具、周身穿黑的小孩,低聲說:“黃老先生,前銀奉還。”隨往手裏遞過一個紙包,方想退回,那小孩低喝“不要說話”,晃眼工夫,人即不見。探頭往轎外看時,已到了兩轎快馬的後邊了。包內共是十兩銀子,外皮上寫著“前銀奉壁謝謝,今晚有賊,旅店留意”十幾個潦草的字,口音與昨晚店中送信小孩一般無二,知是黑衣摩勒無疑。他既尾隨盜黨不舍,必要鬧點把戲。小小年紀有此身手,俱都歎服不置。

那岔道相隔顏莊不遠,路旁盡是水田,夾道成行榆柳。大半輪明月,隻懸平疇廣野之間,流光普照,映得那些水田齊似浮輝,上下天光倍增清曠。路上時見一二村農,短衣草鞋,肩荷犁鋤,在明月柳隱之下哼著山歌小曲緩步歸去,情景直和畫圖相似。堯民在轎中首先讚妙,坐了大半天轎子,未免勞累,便喊張福近前,招呼良夫、新民二人乘著這好月色,步行前往,舒散筋骨,就便領略一點野趣清景。黃、李二人本就想走一段活動血脈,見堯民等三人下轎,忙命停轎下去,相隨步行。玉麟見狀,也招呼眾人下馬,隨在後麵。堯民因聽良夫說他們不是俗商,見二人跟在後麵不肯走近,知他們謙恭自卑,便命張福請過。黃、李二人素佩堯民官聲清正,也有意和他親敬。眾人做一路走,談談說說,倒也投緣。走不一會,田岸略轉,遙望前麵林木蓊翳,隱現燈光,知將到達,良夫又把玉麟請向前麵同行,方相顧談笑間,忽見林內閃出幾匹快馬,如飛馳到。周平忙由後趕上,說:“莊主迎接來了。”玉麟聽說,忙即當先趕上。

眾人步行,原出無心,不料主人仍要來接,這一步行入莊,格外顯得恭敬。來騎看見來客俱在步下行走,以為看重自己,越發心喜,隔老遠便翻身跳下。為首一個猿背蜂腰的少年搶步跑來,到了玉麟麵前,抱拳正要開口,周平已搶先引見道:“這位便是顏莊主,這位便是適才小弟所說的鍾兄。”當下互相見禮,各道幸會不置。跟著眾人走到,鍾、周二人一一分別引見,顏尚德看了堯民一眼,暗中一驚,也未明說。隨來四人俱是顏家武道中的好友,俱由尚德引見,略微客套幾句,便請眾人各上輿馬,眾人不肯,一同步行入莊。

莊上僅有百十戶人家,多半姓顏,房甚大,極少小的草房直看不見。占地約有數頃,四麵桑榆和各種大樹,形勢甚佳,不近前看不見,莊內卻是果園菜畦、他塘稻場應有盡有。主人所居更大,四麵密層層種著兩圈碗口粗細的毛竹,年時一久,一根挨一根,成了兩層天然的竹牆,用鐵條聯係,高達數丈,上麵枝柯緊接,萃為碧簷。兩層之間寬約五尺,竹弄中通,每遇日當亭午,月際天中,微風動處,滿地冰紋篩影,一片清蔭,十分幽趣。那門也是竹子編的,附在兩邊竹根節上,設有鏈環,以供啟閉。進門兩邊各有幾問小房,似是下人所居。對門兩行槐柳,左右花畦,當中一條石子砌成的細路長約五丈,盡頭處孤矗著一幢五開間的廣廳。石徑到此,便向左右分路。

主人領客繞廳而過,到了廳後才見圍牆。由牆上小月亮門進去,地勢愈發展開,樓台亭謝,池沼花木,無不畢具,位置鹹宜,極見匠心。同來眾人輿馬,早有顏家下人接去安頓食宿。賓主共是十二人,又經過幾處回廊曲欄,才到主人宴集佳賓之所,也在一所月亮門內。老遠便聞見桂花香味,進門一看,裏麵一座大院落,一邊種有四十來株桂樹,花已盛開,繁枝密蕊,月光之下,燦若金銀;一邊是所華屋,軒窗洞啟,環窗滿植梧桐。芭蕉,盆花羅列。再過去又是一座廣場,主人道是近年新開練武所在。室內燈光輝煌,照如白晝,滿壁圖畫字畫,多半名人手筆,間有過客留贈之作,也都是佳品。家具陳設,備極華貴。左壁另一小單間,布置更是精雅,窗外是一池塘,殘荷敗梗猶未去淨,想見夏日芙渠盛開、風來水麵、幾簟生涼之致。主人先延客到單間內落座,堯民等三人隻當主人是個赳赳武夫,卻不料文武兩途都是通品,方自驚喜,主人忽然走將過來,納頭便拜道:“虞老伯,可還認得小侄麽?”堯民大驚,連忙扶起一一問。

原來尚德之父顏璐,十年前與堯民同官京師,甚是莫逆。先是顏潞中年無子,夫人奇妒,強逼丈夫買了一個窮家乳嬰做兒子,相貌奇蠢,取名尚仁,天分不佳,沒品行的事卻有別才。顏璐受悍妻蒙蔽,一點也不知道。這年獨身在京,背著乃妻,納了朋友一個美婢,生子尚德。才隻兩年,乃妻在原籍聞風趕來,一陣大鬧,沒有幾年,將側室虐死,尚德幸得保全,因非嫡母所立,也受了不少虐待。尚仁仗母氏**威,年紀又長有好幾歲,淩辱無所不至。顏氏書香世族,本來尚德不會學武,因他資稟聰明,目睹生母平日受虐情形與彌留背人位訴之慘,深深記在心裏。又知乃兄不是同胞,卻這麽欺負打罵,年小不敢還手。忿極無計,讀書之暇,偷偷從人習武。到了十二歲上,雖然未遇明師,力卻增大了不少,從小未和人打過架,自己也不知道手有多重。這一年正當清明祭祖,想起亡母野葬郊外不能往祭,甚是傷心,背人私取了點香燭紙錠,去到自己房中,寫了張亡母靈位,閉上房門偷偷哭祭。不想被尚仁闖來,將他母子喊了名字大罵一頓,又把靈位撕掉,放地亂踹。尚德蓄恨已久,上前理論,尚仁舉手就打,尚德再忍不住,還手一推,尚仁酒色淘虛,哪經得起天生的神力?勢子又猛,倒跌出老遠,一下撞在硬木桌子角上,立時腦裂身死。

事有湊巧,正趕上嫡母聞聲走來,本來就把尚德視為眼釘肉刺,一見親手扶養的愛子被他失手撞死,如何肯饒?當時哭罵連天,喝令下人將尚德用腰帶綁在條凳上,一迭連聲,直喊“打死”。打了一陣,又嫌下人手輕,親去房內取了一把剪刀跑出。旁立老家人看不過眼,悄喊:“少爺還不快逃,要等死麽?”話剛說完,人已到了身前,舉剪照定身上就紮。尚德自知失手不合,打的又是嫡母,任憑打罵,本未敢強,被老家人一句話提醒,心想:父親年老,隻我親生,古人小杖則受,大杖則逃,她這氣急之下,什麽毒手施展不出?死得豈不冤枉?想到這裏,瞥見剪到,反手一格,連人帶凳一齊翻倒地上,未被紮傷。嫡母年已五旬開外,哪經得住他這猛力一格,也被擋跌老遠,等到丫環搶前扶起,大罵“逆子”,二次持剪上前拚命時,尚德已把腰帶掙斷,飛跑出了大門。

這時顏家住在丞相胡同,堯民住在米市胡同,相隔甚近。尚德見嫡母一跌,知事鬧大,家中決難立足,惶急中無可逃奔,便往堯民家中逃去。堯民知他家事,問明就裏,便把他安置密室之中,顏家來問,隻說未見。夜裏顏璐趕去,說悍妻尋死覓活,大哭大鬧,並還要親自告官,送尚德的忤逆和殺死長兄之罪。再三勸阻,允她當日把人尋回再辦。養子屍首尚還未殮,這裏難免來搜,萬藏不住,事情恐要鬧大,急得無法。自己隻此一子,務必設法保全。堯民力說無妨,先令他父子相見,然後授以密計,連夜先把尚德送往一個至親家中藏起。顏略回家,依言行事。顏妻一聽所教的話,更起疑心,次早天還沒亮,便到虞家索人。顏璐推說麵子難堪,任她哭罵,隻不肯去。等她一走,暗命下人把棺木備齊,將尚仁入殮抬走。

堯民見了顏妻,一味敷衍,任她領了婢溫滿處搜索,未了才說:“昨晚聽下人回稟,說在城外某寺院左近遇著尚德,許無處可投,前往出家也說不定。因恐大嫂疑我不信,故未先說。實則這等不孝不弟、逆母殺兄的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我幫你捉他辦罪還來不及,怎肯容他玷我床榻?”顏妻本因隔近瞎猜,先未斷定藏在虞家,因聽丈夫的話吞吞吐吐,才起了疑心,誰知中了堯民緩兵移屍之計,又去城外空跑了半日。容到回家,死屍已然抬走,丈夫也不知去向,喚來家人一盤問,說:“老爺行前,先命人買棺殮屍,送住城外停放。一麵大哭,說自己年逾六旬隻有一個親生兒子,不想他如此不孝,尋不回來,夫人不肯相容,受逼受氣,還要鬧笑話。尋了回來,即使夫人肯容,自己也不能再要這等逆於。將來夫妻老死,連個上墳燒紙的人俱無,活在世上無味,如今萬念皆空,日後不死,也必出家。一個人自言自語,神氣很是傷心。這時正忙著發送大少爺,又未見喊套車,全沒有理會到老爺會走,等到發靈以後,好一會未聽老爺喚人,前往書房上房各處一看,哪有人影?想係步行出門訪友去了。

顏妻終是女流,跑了這一整天,忿雖未消,盛怒已餒。初進門時,見養子屍已發送,本來要鬧,聞言料知丈夫被逼出走,到底多年夫妻,未免心慌,忙命下人四出尋找,到了半夜回來,哪有影子?益發惶急。再一回想平日行為和丈夫所說的話,不禁天良發動,越想越問心不過。將近六旬的老婦,性情又那麽乖張暴戾,急怒之餘,再加悔恨,當晚急了一夜,次早便行病倒。其實全是堯民計策,雖然照計而行,仍恐她不肯甘休,第二日便由堯民送了盤川,將尚德送返家鄉,本人卻去西山相熟寺院中住了幾日。

堯民聞得顏妻病重,假作代為尋到,將他請回,病已沉重,不久便自病死。堯民隨勸他告老歸隱,回鄉教子納福。顏璐歸未兩年,也就老死,兩家便斷了音問。尚德年幼,全仗老仆得力,族眾也無人欺淩,隻有相助,家業較前日益興盛。隻他性喜遊俠,不慕名利,從幼年起便好武好交。父死不久,遇見一位前輩能手,愛他天資穎異,留住三年,傳了許多驚人的本領方始別去。尚德雖然武勇絕倫,並不以此自滿,加以家學淵源,文事一樣喜愛,性情隻管豪俠,言動之間卻帶著三分書卷氣。因他千金結客,不論文人武士,隻有一技之長,前往相投,無不竭誠款洽,特予優禮。見人又極謙和,就是不相幹的遊子商旅錯過宿頭,隻要以禮來見,從無拒絕。那一站又最長,容易錯過宿頭,所居恰在中間。起初一班江湖上的混人和貪便宜的過客當他公子哥兒,不是妄想依附引誘於中取利,便拿他當作樂得白吃白住的戶頭,認成了一個不要錢的現成旅店。

尚德先還未覺,日子一久,漸漸看出人心詭詐。他為人饒有智計,怎肯受了欺騙?

始而抱著千金市骨之意,想借眾人之口傳到江湖上去,使那奇士異人聞風而至,隻交上一兩個,便不在這一番精神應酬。嗣經一聰明門客點破,說薰蕕不可同器,鳥獸難與同群,這樣做法,反使高士裹足,異人卻步,怎肯同流合汙,受你供養?尚德方始恍然大悟,同時那來的人也真太不像話,於是改了方法,把來客分做三等款待。如真風塵英賢豪俠之士,便不惜推心置腹,生死論交,這算作頭一等;其次江湖聞人,翰墨朋友,隻要內外功夫、詩文書畫略精一技,也不惜盛筵款洽,以禮迎送,慷慨論交,有求必應;至於過往商旅,除了當道職官不肯無故接待外,隻要來人不甚鄙惡,真個錯過宿頭無可棲止,也可容納,但隻假以一席之地,略供一頓尋常飯食,明日即行,不得再留,此輩另有幾間房子,設在附近,不得入門一步。對於那些無聊混人,先以善言遣走,如再糾纏,或因軟騙不行,虛聲恫嚇,略顯身手,也都鼠竄而去。經此一來,小人遠隱,惡客日少,俠聲所播,年時一久,著實交了不少好朋友。性又疾惡如仇,衛護鄉裏,宵小盜賊沒錢用,找他明借行,如想在他附近百裏方圓以內作案害人,休想討得絲毫便宜。端的文武全才,威名遠震,東南諸省很少不知道他的。

尚德因小時受虐逃出,多虧堯民相助,送還家鄉,常時想起感念,當父母去世後數年中,也曾命人帶了禮物進京問候。第一次正趕堯民丁憂在籍,去人沒打聽出原籍地址,就回去覆命,等打聽出時,堯民業已服滿進京。二次再派人去,正值堯民外放四川學政,道途遼遠,來往參差,終未見到。久意親去,不能分身。尚德年幼喪親,父執多不熟識,來往俱是江湖奇士、風塵異人,官場俗吏又所厭惡,絕少相見,不覺耽誤下來。近月才聽人說堯民出任本省桌台,因閩撫貪庸,兩下無異水火,正要著人探聽真切,準備親往拜望,還沒有走。這日和一些門客武師商量夜飲,忽然下人投帖,說南勝鏢局鍾、盧兩鏢師保了暗鏢,還有三個同行遊侶由此經過,錯了宿頭,派前站師父周平前來拜莊借宿,一行人馬隨後就到。

尚德久慕南勝鏢局譚鎮南的名望為人,以前他手下鏢師曾說來拜望過,周平原是熟人,玉麟江湖上早有名望,盧堃雖不深知,料非尋常人物。聞言大喜,連忙出接,先和周平相見,意欲親騎迎候,周平再三謝阻,騎馬歸報。尚德滿心結納玉麟,當時勉強答應,人去以後,跟著備馬,率了門客楊輝、雷正、朱鵬舉、林開平一同趕去,恰巧眾人無心步行入莊,成了極敬禮數,越發高興。原意重在鍾、盧二人,餘客隻是連類而及,不料竟會巧遇兒時恩人,先看堯民眼熟,後來越看越像,又聽姓虞,越發斷定無差,行禮拜見之後,起身說了經過。

這一來成了一家,彼此好生歡幸,談了片時。外屋盛筵已然備好,下人來請入座。

眾人共分兩桌坐下,俱都開懷暢飲。良夫博學多聞,健談善飲,尚德尤為佩服不已。宴罷散座,尚德請眾重到裏間獻茶,重間堯民辭官之事。堯民說起前情,並說閩撫心猶不甘,現命刺客多人尾隨不舍,前途還有伏兵,多虧異人暗中相助,目前幸得無事,未來難知等語。尚德含笑請問,敬禮從容,聽完也無什表示,隻說:“邪不勝正,世伯正人君子,當世名賢,自然逢凶化吉,決非小人所能侵害。”略說兩句套話,好似漠不關心,沒提一句相助護送的話,反是對泥中人和黑衣摩勒的來蹤去跡、言語貌相,向眾人盤問得非常仔細。

堯民為人豁達大度,學養深純,自泥中人一出現,早已全體信賴,一切交由良夫、新民籌計,不再置念。除對泥中人訂交之始一節照例隱過,毫不以為異。在座諸人都聽主人適才親口說過,堯民是他受恩敬慕的父親前輩,平日那麽義聲遠播的人物,遇見過類事,聽了竟會漠不相幹,除良夫看出他的心思,玉麟因事太不合情理,疑心他有別的作用外,都覺奇怪。以為他是本省有身家田業的富豪,堯民的對頭是本省第一有權勢的當道,刺客有撫台作護符,不比別的綠林盜賊多厲害不要緊,心存顧慮,也是人情,故話頭轉向別處,俱未再提。

尚德對事情雖不關心,卻再三懇勸堯民等一行在莊中盤桓些日再走。堯民此時無官一身輕,顏家飲食精美,園林幽雅,主人允文允武,敬禮非常,又是故人之子,本意也未始不想稍烷征塵,小住旬日,無如前路荊榛,禍機未息,既有黃、李諸人患難相依,不便中道乖違,複有泥中人的指點,早一日出境便早一日了事安懷,隻答應回家之後,他年如有機緣,彼此均可來往,此時卻是不能。尚德知道堯民礙難,不再相強。談到次更時分,眾人分別就臥。顏家原備有佳客常住之所,當晚卻是臨時設的臥榻,把堯民等三人安置裏間,黃、李、鍾、盧等老少六人安置外間。臨分手時,說本地素無宵小,今日談晚,明早還要趕路,到浦城時,天才傍午,必不肯住下,前途多是小站,務請安臥養息精神,方始告退走去。

玉麟知主人和一幹武師個個武藝高強,所用下人多半會武,即或夜間有事,也不至於賊至始知,連日白晝啟行夜間戒備,甚是勞累,正好安眠一宵,也告眾人隻管安心睡眠,不必多慮,眾人隨即睡熟。玉麟心中有事,終是惦記,睡不多時便自醒轉,微聞裏屋良夫咳唾之聲,側耳一聽,眾人都睡得很香,盧整更是呼聲大作。暗笑這位仁兄,人極爽快,武功也還不弱,隻這般心粗,怎能吃這行飯?畢竟周平比他精細得多,雖從小忙碌,無暇尋師進益,仗著自己虛心下苦用功,近來已非昔比,足可獨當一麵,老做下手,未免委屈了些。正尋思間,又聽裏屋轉側之聲,估量良夫已醒。忽想起尚德向堯民間話時情形可疑,輕悄悄起身。剛一下床,對榻周平便自驚醒,睜開眼睛,忙擺手叫他勿動。折向裏間一看,良夫麵正朝外,見他進來,料有話說,方欲坐起。

玉麟搖手止住,走向榻前坐下,悄問:“尚德是否別有深意?”良夫道:“尚德血性男子,又與敝東翁世交至好,以他為人那麽義俠,決無坐視之理。他表麵愈是淡漠,暗中越要銳身急難。我於武藝一門是門外漢,不知他的深淺,但是盛名之下,決無幸致。

他隻管才兼文武,智勇深沉,無如本省富紳,身家在此,賊黨背後又有支援,不論勝敗,俱有無窮後患。他既機密處事,不肯說出,我們也未便明言。據我看他苦留我們在此,便有深意。一留不住,我們起身,他土著路熟,必要抄道趕去,先與群盜一決勝負,至不濟也必暗中隨行保護,同禦外侮。尊見以為如何?”

玉麟道:“我也如此看法。此人素具俠肝義膽,何況雙方還是至交,隻恐就是拿話勸他,也未必肯聽呢。”良夫道:“那個自然。這事於我們雖然多一幫手,於他卻是有損無益,勸阻定然無用。所幸泥中人早已通盤籌劃,胸有成竹。按照途中見聞,盜黨好似早落下風。但盼不等他出麵發動,事情已了,就無礙了。”說時,忽聽遠遠馬蹄之聲又快又急,由牆外遠處跑來,直入園中止住。玉麟暗忖:像尚德這樣武功,腳程定比馬快,騎馬夜出,老遠便被人聽出蹄聲,故人更不會騎馬來此。難道這時還有遠客來麽?

次早天亮,眾人剛起,主人便來問候,又設盛筵祖餞,前途的事仍然一字未提;行時途至莊前樹林以外,堯民一讓,便即道歉回身,並無惜別之意,因餞行一耽擱,眾人至浦城隻能打尖。這一站較長,休說防備艱難,為求方便,必須趕往浦城前麵的武村住宿。一上路便加急趕行,過了顏莊,眾山環繞處,忽然現出大道。這時天亮了好一會,路上行人眾多,農夫俱在水田裏操作,商賈負販,此往彼來,時見村童四五嬉戲於人家籬落之間,機抒相聞,雞大無驚,到處都是太平安樂景象。走了一陣,下來打尖。眾人俱都不餓,堯民愛那水碧山清,景物佳淑,提議約幾個人步行先走,眾人多半附和。玉麟不便攔阻,隻得令周平陪同眾人先走,自和盧堃在後押運行李,暗護紅貨,一麵催促轎夫們吃完起身,以便趕在一起行走。新民正和堯民、良夫、黃、李諸人,說起如此康莊大道,居然竟有伏莽,主使的人又是本省當道貴官,真是笑話。這等狗官惡賊,留之大為民害。可惜我們無權無勇,東翁已然高蹈,還鄉納福,暫時隻好坐令猖狂。安得英俠數十輩,斬盡這些鼠類為快呢?

良夫聽他隨便說話,雖然行處正傍田岸,不在路心行人叢裏,終恐被人聽去不妥,方要攔阻。忽見隔著一片水田的另一條小徑上跑過五騎快馬,都是一色農民打扮,鞍韉也沒有,用裝米穀的口袋,裏麵鼓囊囊也不知放些什麽東西,橫放馬背。人騎上麵,絕壁而馳,迅速非常。良夫剛覺馬匹有些眼熟,那五騎馬已被隔田茂林遮蔽,跑得沒了影子。暗忖馬騎這快,分明北方健兒身手,這裏居然見到,想係閩、浙交界多山,民俗強悍之故。尋思未已,忽見周平踅近身旁,悄問道:“魏先生可看見那幾匹馬,有兩匹是昨日見過的麽?”

良夫猛想起昨日尚德所乘是一匹身量不甚高大的走馬,那馬腿瘦蹄尖,四腳各有長毛數縷,通體雪白,頸背相連處有兩個圓光,一黃一黑甚是分明,跑起來昂首嘶風,顧盼神駿,一望而知為千裏名駒,席間尚德還說起此馬有許多異處。適見第一騎,背頸圓光被穀包擋住,雖未看見,那矯健神情,卻與昨日尚德之馬一般無二。第三騎棗紅色大馬,高大雄健,也是昨日五騎之一。餘三騎雖不都像,人數馬數卻是相同。料定尚德等五人已然抄走小道,趕往前麵。看他們行徑機密,閩撫一節當已防到。走了一會,玉麟等押了轎馬行李趕上。

人馬還沒趕進山口,風雨越來越大,天上黑雲暗沉沉隻往下墜,雨更傾盆而降,快要及地,吃狂風一攪,化成一圈,滿天空亂飛亂舞,浪駭濤驚,看不出是雨是水。偶然一下打到臉上,便似一盆冰水迎麵潑到,冷浸肌骨。大雨嘩嘩,落到地上,激起來一層水霧。一眼望出去,四麵都是白茫茫的。地甚空曠,人馬都似在水浪裏行走,全都淋得和落湯雞一般。虞、黃諸人雖在轎中,有油布遮蓋,轎頂上的雨水卻似瀑布晶簾掛將下來,轎簾被風吹得鼓蓬蓬的,雨水直往裏滲漏,人坐裏麵還得用手捏住,略微鬆懈,水便似湧泉般奪縫而入,轎夫們頭頂上雨水往下亂倒,耳目口鼻一齊往裏進水,眼睜不開,嘴張不開,冷氣往身上直攻,頭上還騰騰冒著熱煙。有那戴著雨笠的,圍著笠邊掛下一圈水簾,仿佛白紗燈罩,更難認路。晃眼工夫,溝澮皆盈,腳底水深尺許,走起路來本就費勁,轎子平白添了不少分量,再吃狂風一吹,越發握不住把,歪歪斜斜,幾乎要倒,也不知費了多少氣力,還加上玉麟等前後防護,才勉強把這半裏不到的途程走完,僅僅搶到山口。口狹內高,水勢就下,那一帶直似山洪暴發,水勢又深又激,兩邊山崖上還掛有大小數十條瀑布,更助威勢,稍一不慎,便被衝倒,又費了不少氣力,賈勇往山口裏硬闖,才得亂流衝波,冒瀑而渡。到了裏麵,人馬兩疲,風雨一毫未住,三尺以外不能見物,隻聽奔騰澎湃之聲,山搖地旋,草木皆鳴。那地方去破廟還有半裏多路,正當窪地,水已成河,不能再走。隻得把轎子抬到路旁高地上落下,歇息片時再走。那地下的水夾著泥沙雜物溜急旋轉,箭一般朝前射去,更有雷雨助長威勢,轟隆嘩嘩之聲,震得耳鳴目眩,眼稍一花,便覺山石人物都似往後倒退,聲勢端的駭人!候了片刻,淋在雨裏終不是事,隻得二次鼓起勇氣,踏水前進。

到了破廟裏,各下輿馬一看,廟甚寬大,前殿牆壁已坍塌了半邊,神像也極殘破。

眾人各將油布罩揭去,開箱打包,取出衣服,將濕衣換下。轎夫們無衣可換,好在隨行沒有女眷,也各將上衣脫去,扭幹了水,正想拆那殿上窗桶,生火來烤。

玉麟好奇,也不顧新換衣服,站在門口,施展輕功奮身一躍,落在中途一株斷樹樁上,借勁再往斜裏一縱,便到偏殿門外。先照江湖規矩,叩了兩下門,不聽答應,隔著門縫窗隙往裏一看,外屋空空,隻有一段大可合抱的木頭,高約七尺,埋在地下。裏麵隻有一個竹榻、一個竹製涼枕,業已破舊。臨窗放著一塊大木板,下用樹樁架成的書案,案頭整齊齊的放著兩疊舊書、一些筆硯;另一個矮木樁當坐椅,椅上放著一個麻袋,袋內圓圓的,好似裝著兩個西瓜,斜擱樁邊,並未放正,而且室中除了竹榻,隻此一個坐處,也不是放瓜的所在。看出那人是拿了口袋剛由外回轉,又想起什麽急事,或是有人來喚,匆匆走出,所以東西也沒放好。此外室中並無長物。正要回身,猛瞥見口袋近底處似有紅水浸出,洋涔下滴,暗忖這時節不應還吃西瓜,本地西瓜部長得大,怎如此小法?那紅水莫非是血不成?心中一動,又繞向側麵注視,越看越像袋內裝的是兩顆人頭,麻袋縫中還有黑毛漏出,極似人發。廟雖幽僻,相距山口外的官道不過裏許,看桌上書籍筆硯,頗似一個借居廟內攻讀的寒士,決無光天化日出去殺死兩人,再把人頭帶回之理。細看地下,並無濕印,料定雨前所為,算計必是有人陷害無疑。

玉麟頗喜斯文中人,先本不想多事,繼一想,此人在這荒山破廟以內孤身讀書,已非尋常酸秀才可比。再看他把兩間破書屋理得十分清潔,桌上所擺舊書筆硯都是整齊齊的,院中一點雜草無有,甚至連前麵一座殘破大殿也打掃得那麽幹淨,可見是個潔身自愛之士。自己在以英傑自命,不看見則已,既見冤抑,樂得順手之勞,助他一臂。就不能多耽擱,代他把這人頭移去,棄入山澗之中,免得牽連受禍,豈不也是好事?好在房門虛掩,出入容易。附近有的是山澗,雨水也方便,趁此好人阻雨,不能到來發難之際,人不知鬼不覺移去以後,再就雨水拭淨血跡。想到這裏,頓動俠腸。剛把中間門推開,迎麵看到的,便是那根埋在地下的木樁。門一開,天光透入,那木樁好似有人日久搓磨,隻著地半尺處樹皮猶存,餘者都是又光又滑,而且木質極堅,埋得頗深,手搖不動。分明是武家下苦練功的要物,室主斯文中人,要此何用?

正和玉麟商量,忽聽一個轎夫道:“這樣大雨,滿地是水沒法再走遠路。等到天晴雨住,隻好到浦城住下了。”另一個道:“這裏去浦城已沒多遠,到時天還很早,客人又有急事,肯在那裏住下麽?”先說話人答道:“那也是沒法於的事,這裏已然耽擱了好些時候,天還未晴,知道什時才能走呢?就立時起身,除了打尖,一步不停也不過趕到白茅鎮上為止,如再耽擱上一兩個時辰,那隻好趕到都天王廟向道士們借宿了。”又一個轎夫插口道:“你真說得好,要照客人打算,今天趕到武村,就不耽擱,也是難事。

要說白茅鎮,過了都天王廟才十幾裏路,隻能到魚鷹嘴,就摸黑走也能趕到。近年廟裏道士已換了主,不像從前善良了,還有廟前柳家,都不好說話,隨便就帶大隊人去投宿,不受他訛,就受他欺,憑這幾位客人,能受那種氣麽?住浦城呢,關不好趕,一個不巧,又多耽擱一天。前麵隻白茅鎮到武村這段路最長,人家最少。麟子山一帶野東西又多,天一黑什麽都有。一個趕不上,前不挨村,後不挨店,也是不好。隻住白茅鎮最好,哪一樣也不吃虧。你們是嫌山坡難走,也不想想,客人這麽厚道,人家趕路心急,我們多費點力氣,左就不要本錢,又算什麽呢?”

想到這裏,又覺別有原因。當日武村萬趕不到,除了白茅鎮,又無適當宿頭,自己一行有泥中人暗中保護,照他所說而行,本能免禍,現在變起非常,賊黨被人殺死,倘是另有仇家趕了去,正好遇上,豈不又生枝節?仔細尋思,不問路數如何,還是始終信賴泥中人,別的都聽其自然,免得再有別的麻煩。先意不住白茅鎮,往都天王廟投宿,道士縱多訛索,不過多費一點香資,有鍾、盧等人同行,料無他慮。及向玉麟一說,周平在旁聞言,因黑衣摩勒曾說,大盜楊標隱居都天王廟,與群賊同黨,連單人探路跑趟子都不可,如何反倒送上門去?忙攔道:“那地方萬住不得。我知那裏隱有一個姓楊的北方大盜,常時出來做獨腳行當。那姓楊的必是他的化名,又與廟中惡道勾結。雖不能斷定是否與敵人一氣,此去是非終是難免,仍以住白茅鎮為是。”

良夫說出自己所料各節,玉麟道:“前途原是我們荊棘最多之地,闖過一段是一段,過了仙霞才是坦途,此時也顧慮不了許多。我想冤有頭,債有主,英雄做事,敢作敢當,各歸各事。這時雨已小了許多,我們隻做不知,就此趕路,到時再相機應付便了。”良夫不便相強,隻得應了。由周平向轎夫們許了厚獎,言明當日如無大故,至不濟要趕到白茅鎮,如能趕到武村,更是加倍給錢。轎夫已把濕衣烤了個半幹,一來貪得賞錢,二來當地食宿兩缺,其勢不能久留,俱都踴躍從事,七手八腳,一會收拾停當。眾人各上轎馬,冒雨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