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深機密阱 伏莽刺清官 除暴安良 中途驚醜類002

炒蟹鬆和四個糟鹵涼盤,餘下由堂倌自配,把本樓拿手菜點盡量拿來。先以為瘦人必要學樣挑點,誰知瘦人依然不發一言,一會堂倌端上酒菜,擺了三副杯筷。黃學文越看那瘦人神情越覺不俗,尤其二目英鋒內斂,開合之間,若有奇芒外射。心想萍水相逢,總算有緣,這人如是無賴,早已卑顏相向,看神氣也許外路人困在此地,想擾一餐,難以啟齒。再不就是不會要菜,想大夥吃完了一同計算。憑自己何必還計較這頓飯之費,何不讓他吃完,看事行事,如若為難,便送他點銀子也是好事。

主意打定,沒等開口,瘦人已先舉箸讓道:“兩老頭快吃,這些福建菜冷了都腥氣。”黃、李二人一聽,越猜他是想夥吃,並無擾人之意。隻是開口“老頭”閉口“老頭”,也不向人請教,聽著不大舒服,並未現於辭色,含糊應了。酒共兩壺,瘦人自斟自吃,毫不客氣。二人當著生人吃了一陣啞酒悶菜,肚已半飽,實忍不住,便問:“兄台貴姓?”瘦人答道:“姓不。”李錦章問,“可是卜卦之卜?台甫呢?”瘦人道:

“卜卦的卜隻有下半截,上頭還短一橫一撇,草字白吃。”二人一聽這名詞,疑他誤會,心中未免有點不快,不便再說,隻得催來飯菜,準備吃完好走。

忽聽樓下有兩北方人的口音,在向堂倌說話。瘦人一聽,立起對二人道:“我們對頭到了,即刻要走。黃老頭銀子帶得多,借我幾兩。”黃學文聞言一怔,抬頭一看,見瘦人一雙神光滿足的眸子正看著他,猛的靈機一動,連忙起身賠笑道:“銀子現成,身邊帶得不多,隻有二十多兩,可先拿去。我二人現住鎮東天福棧內,明早便往延平。朋友如有急用,今晚往取便了。”說罷,打開荷包,取出二十兩銀子。瘦人也不客套,匆匆接過,說聲“再見”,便自下樓而去。李錦章氣量較小,頗覺此人無理,方要開口,見黃學文使了個眼色,便沒言語。吃完算賬,由李錦章將錢付了,一同回店,行抵店門,見兩個北方大漢相隨同入,一進門便粗聲豪氣呼喚店夥:“快找上房!”

黃學文見那二人穿著甚是整齊,滿臉凶橫之氣,各攜一個細長包裹,沒帶從人,像個武行朋友,看不清是什路數,估量不是善良之輩。看了一眼便往裏走,早有隨來健仆迎接進去,回房落座。隔室兩鏢師曾給黃家保鏢多次,俱甚精幹,手底也還不弱,黃學文對人又厚,已成朋友,這時剛在店中吃完夜飯,聞得二人回來,見天還早,踅過閑談,李錦章便提起酒樓所遇之事。鐵掌燕鍾玉麟久闖江湖,甚是精神,聞言正在尋思那瘦人的行徑,小獅子盧堃早發怒道:“黃老板真好脾氣,我們都是外場朋友,出門人真要有個少長缺短,找到我們,幫他個忙,哪怕再送得多些也不算什麽,說話總得合情理。像他這樣,張口就吃,伸手就要,好像人家該了他,一句交代都沒有,簡直明欺負老實人,存心騙吃訛錢。我如在場,就便你老人家願意周濟他,我也要教訓他幾句呢。”黃學文道:“我的看法跟盧師父不同。這位朋友如真是個無賴,他早恭敬巴結了。我看他必是個外方人,流落在此,想和人開口不好意思,看出我二人年老和氣,才湊上來的。大家都是出門人,患難相助原是常情。細看眉目之間英氣內斂,不是俗人。我向來寧肯上當,也不肯得罪朋友,耗費點錢無關係。我還叫他如有急用,今晚明早再找我呢。”

盧堃聞言答道:“花錢無關係,總要落到明處。似他這樣無道理的人,我還是頭一回聽到,定不是什麽上流人。他得了這便宜,今晚也許不會,明早必來,我倒看看他是什麽來路。要是沒品行的讀書人,還隻說他幾句。要是江湖上癲泥鰍,軟吃硬做的光棍,肯服低便罷,稍不講理,非連他手指頭留下兩截不可。”鍾玉麟聽他高聲狂言,客途之中保看暗鏢,不間事情如何,均非本行人所宜,方要攔阻,忽聽窗外有人哈哈一聲冷笑、知道不妙,一摸身旁鏢囊尚未摘下,忙朝盧堃一打手勢,令其速取兵刃守護,自己飛身縱出。一行人包住店中一個小偏院,有兩健仆伺候,店仆不奉呼喚不會走進。見院內無人,又縱上房去一看,銀河耿耿,涼月在天,隔院各客房中燈火業已多半熄滅,靜悄悄的並無跡兆可尋。心想自己身法甚快,適才明聽有人冷笑,這不過一晃眼工夫,怎就沒了影子?

正看之間,耳聽梆聲滴奪,店中更夫由前院打更走來。黑夜上房,恐致驚疑,隻得縱下回房。盧堃趕往隔室,把二人兵刃暗器取來,連那兩名健仆俱都守在一起。黃。李二人料有變故,方自憂急,見麵便問:“怎麽?”玉麟搖頭道:“這位朋友真快身法,容我追出請教,已然不見。如今事尚難說,也許並無惡意。盧二哥以後少說兩句,今晚多留點神好了。”盧塹也猜是自己幾句大話惹出來的,想不到一個不相於的人竟有如此身手。素來出門都是玉麟作主,每次料事也十中八九,臉脹通紅,心中好生不服,卻不便再說什麽。李錦章插口問道:“鍾師父,聽你這話,難道今晚的事與那酒樓所遇的人有關麽?我們好心好意對他,如再出花樣,也太難了。”玉麟忙把手一擺,湊將過去,悄聲說道:“江湖上最重義氣,如真是這位朋友光降,他就有什麽意思,二位老板萍水相逢,那麽厚待,情義已算盡到,照說不會再有什麽惡意。盧二哥有口無心,也許適才話不留神將他得罪,要稱一稱我們斤兩,對於二位卻無關係。隻恐不是此人,或另有原因,明日前途遇見什麽事,就難說了,今晚弄巧還要再來。為防二位受驚,可和令侄住在裏問,將貨箱藏向僻處,下人移向我們房內,我二人同住外間。裏問隻有兩個高窗,上有鐵條,不能進入,外間是正房,行李箱子在此,不管來人是什麽心意,必到此處。

夜來隻管安眠,如聽響動,切莫起身,自然無事。”說罷,便令眾人安歇。又向外麵巡視一回,見無動靜,回房悄囑盧堃:兩人分班值夜,如有警兆,便同起身。由盧望守屋,自出應付:盧坐先睡上半夜。

玉麟人極機警,守了一會,天已三鼓,正想那瘦人行徑奇怪,必是有意而來,自己隻得兩人,保著價值連城的暗鏢,雖然總鏢頭大力神譚鎮南威鎮東南、仗義疏財、交遍天下,江湖上見著南勝鏢旗和他獨創保暗鏢的箭頭竹柬,沒有不給情麵的,到底擔子大重,謹慎些好。再說久在江湖上走,哪有不留過節的、萬一有什麽舊日仇家,不為劫鏢,專為拔旗留柬,找事尋仇,人在暗中,自己一點虛實不知,遇上事,這人怎丟得起,回顧油燈,己早撥小,光昏如豆,**盧堃呼聲大作,睡得甚是香甜,知他還當適才冷笑許是隔院傳來,事出偶然,不以為意。暗忖此人武功不弱,心卻太粗,總以為鏢局名頭高大,不會出事,卻不想保持盛名之難,各處都得小心,如此疏忽,早晚闖禍。

正尋思間,忽聽窗外有人低聲說道:“鍾朋友,快出來!莫把叫驢喊醒,大驚小怪誤事。”鍾玉麟一聽,顧不得再喊盧竺,連忙手持兵刃縱身追出。隻見房上一條黑影,似往隔院上房飛去,身法快極,一閃不見,容到縱上房去再看,已沒了影於。先恐中了敵人調虎離山之計,有心回房喚醒盧堃再追,繼一想,來人絕好身手,如有惡意,不會有這口氣,他既說不要喚人,大驚小怪,如不聽他,反顯小氣。況且鏢是竹柬,已然取放桌上,來人通情麵,自然見柬即退。如真尋仇找事而來,憑盧堃也未必是人家對手。

念頭才轉,那黑影又在隔院房脊上現身,手朝正房東間一指,一閃又複不見。看身材甚是瘦小,料定必是黃、李二人所遇瘦人,心越有數,便跟蹤照他所指之處追去。見各屋客人都已熄燈安歇,隻上房東裏問燈光猶亮。越過房脊,側耳往下一聽,屋內仿佛有人說話,北方口音,恰好下麵是一小天井和一點假山亂石,地甚幽靜,另有一株大樹,正對著上房後窗,相隔甚近。

玉麟暗忖:這閩,浙道上除了仕宦,北人甚少,就有也是行商小販,黃昏時還在店前閑立,上房尚無人住。這北方客人形跡可疑,瘦人引我到此,必有原因。想到這裏,便往下縱落。玉麟輕身功夫原好,可是對方已有了覺察,剛一落地,便聽室中一人說道:

“老兄弟,房上有人,快看看去。”言還未了,玉麟方道“不好”,忽聽房上兩聲貓叫,接連便是兩貓追撲之聲,一路踏瓦翻過房脊急馳而去,聲音由近而遠,到了隔院,又叫了兩聲方住。室中另一北人便接口道:“二哥誰找我們幹嗎、一個貓叫罷咧,您那麽多心!”

前一人答道:“你別把事情太看容易。咱們這回出來辦事,正經對頭都是幾個文人,倒沒什麽,不過怕給咱們主子找麻煩,省裏不好下手,隻一過仙霞關,到了浙江境內,不論什麽時候,說宰就宰,倒是這兩隻老肥羊,別看人不多,他既帶著那麽貴重的紅貨,決不能不留神。近年湖、廣路上,是走紅貨,都講究保暗鏢,內中最紮手的是譚鎮南。

按說人家也真講交情,有氣派。別瞧他是南蠻子,他的鏢稱得起四通八達,走遍天下,哪裏都能借條道。這走暗鏢的法子也是他興的,表麵上是保的沒有三斤半重的東西,犯不著喊趟子叫字號,驚動高親貴友,主客兩便,實在還是為了謹慎省事,省挑費。真遇上事,再投他家獨門火印竹柬,平日把交情留在那裏,各處都有照應,真人物有個不好意思。那派出保暗鏢的雖至多不過三四人,都是百裏挑一的好手。並且內中還有一個快腿,遇上事,夾帶藏掖,閃轉騰挪,更是拿手活。講究有力使力,無力使智,恩威並用,軟硬都來。真要遇上新出道的愣頭青,不說情理,翻臉動手,輕易也真不是人家對手,即便占了上風,人家一見風緊,早由那腿快的一個把紅貨帶了逃走,剩下一點不相幹的皮麵貨讓你奪去。人家還決不栽這跟鬥,當時打不過退走,拿鏢頭竹柬尋那就近有名望本領的水旱英雄,把柬一投,不用回去搬兵,準能有人出馬,代他把失的東西原封要回。

此外還有一樣長處,不是萬分不得已,永不傷人。遇那不知事務的毛頭小夥,隻管占先把人打倒,或是擒住,必定以恩相結,化仇為友,用好話再三盤問下風有什難處,你多有骨頭,也必強送你一點盤川,真姓名一報,以後少長缺短,隻找到他們鏢局,真是有求必應,所以道路越走越寬,從沒失風的事。那兩老肥羊所帶紅貨,在院衙裏我們遇見,準不會走眼,倒是他那同行的幾個,一個小孩,兩個像他們用的夥計,沒什麽,隻那穿青綢大褂、腳登快鞋的那兩小子,不但看去紮手,看那神氣,弄巧就許是他媽南勝鏢局保暗鏢的。要不是玩票的買賣,順手牽羊,官私兩麵全行的話,真還不便下手呢。否則憑咱們這兩老哥們,打準打得過人家,就是當時占了上風,能把人一齊毀掉還好,隻被他逃回二個活口,這漏子就不在小處。現時到了地頭,隻消一殺一搶,出事地方在浙江境內,他們決想不到我們外路來的,不是本行,必當新出道的綠林朋友所為,托那附近一些瓢把子相助查訪,咱們卻往撫台衙門一忍,悶上三月五月,抽冷子回北京,到京再憑素日人緣,把東西賣給各王府裏,叫他連影子也沒處找去。照那天他那估價,這些東西,哪一件至少也值個三千五千、萬兒八千的,不有百十萬銀子好賣麽,這要是順順當當,大夥一分,夠多麽美!”

另一人答道:“管他什麽鏢局,架不住咱們官私兩麵都沒說的。即便有點風聲,撫台大人既叫咱們替他當刺客,去殺虞桌台道,多大亂子他也得擔著不是、依我想,鏢局這兩小於雖然紮手,還沒什麽,倒是咱們今兒早上跟進店前,遇見說北方話、瘦得跟猴一樣的那家夥,不是玩意,老衝我樂。我老疑心他媽存心耍骨頭,連早上你掉在屎坑裏,都許是他在鬧鬼。明兒再要遇上,總得留點神才好。”

前一人答道:“對啦,那小子真混賬透頂啦。乍一見,我就瞅他不得人心。趕後來,我瞧出他會兩下子。正有事的時候,誰跟他慪那份氣,當時沒跟他較真,想不到他倒得理啦。咱們也真粗心,要不也不會得那苦子,天氣又熱,這會想起,這臭烘烘的,真他媽的糟心!這還得虧你在拉屎,沒跟我追去,要都掉裏,那更壞啦。其實也是你招出來的事,趕早上路,沒走多遠,看見一個野茶館,你又渴啦,說早起水沒喝好。喝就喝吧,正趕上那小子也來喝茶,嘴裏盡帶零碎。你要不理他,各走各路,也就完啦,偏咂滋味,打算拾掇人家。要不是有這一股子氣,怎會遇上又追他去哩?”

另一人答道:“二哥,人爭一口氣。那小子說話夠多不通情理!趕第二回遇上,咱們拉屎,他也對麵拉屎,自言自語,直說閑話,還說咱們屎往裏拉,他衝咱們拉屎,為的是拉完好勞咱們駕給他帶走,省得滿地拉屎挨罵,這還有不揍他的?事也真巧,我要不是這兩天火大沒拉完,當那小子窩囊,也跟著追下去啦,誰又知道他輕身功夫那麽好哩?傍黑他又在店門口出現,剛喊你,他往人堆裏一擠,一晃眼他就躲啦,這事也真怪,說他是線上朋友吧,點子黑話一句不懂,打扮像窮酸,又有那身功夫,咱們無仇無怨,又不是受吃的主,這是怎麽說的?別是對頭那一麵成心來找碴的吧?”

前一人答道:“你這倒是多慮。對頭家怎麽會事,咱們都打聽清楚,沒這一號。這小子剛進茶館,咱們兩人正喝著茶沒張口。事情都打他作幕,受了本家北方護院的氣,賭氣不幹,懷恨在心,在茶館裏破口大罵而起。先並不知道咱們是北方人,於哪一行當,再聽他口氣,也是往浙江謀小事的,直跟店家打聽,想趁便船,省得起早太累。他連這條路都不怎知道,怎會和對頭一起?部走的這一條官道,自然容易遇上。據我細想,照今晚看,他見了我們就躲,也許就會那兩下子,沒什真招。好在還有幾天才到關口,且等兩天看吧。大事在身,以事為重,再遇上,咱們也別理他。事情完了,趕巧狹路相逢,自不饒他。遇不上,算他便宜。真要是找咱爺們的晦氣,不用人多,就憑老趙,還不先把他給劈啦、不值一提。天不早啦,明兒還得早起,咱們睡吧。”

玉麟聽到中間,知二人在路上已吃那位瘦人戲耍了個不亦樂乎,直忍不住要笑。聽完一想,這兩人武功也頗不弱,還有許多同黨,又是撫台差出來的刺客,幸而有人泄機,引到此地偷聽,得知底細,否則非人貨兩丟不可。那姓趙的不知是什來曆,手底想必了得,保鏢的行當,最怕是遇上這等不明不暗的假強盜。越想越擔心,先想給他打一個到再走,又因敵人雖是粗心狂妄,照那口音,定非庸手,又有官家勢力,目前虛實不知,一個不巧,在當地動起手來,許多不便。有心到了延平府停住,專人向鏢局告急,或就沿途投帖,尋找能人相助,偏生這附近無什出奇人物,真正好手都在仙霞關外,萬一敵人仗著大官護庇,人還未到就下了手,又當如何、兩條主意,都遠水不救近火。再說鏢局威名遠鎮,即便出事,也都事前小心,事後再往回找場,沒有這麽辦過。怎麽都不妥,好生為難。一聽敵人漸漸沒了聲息,諒已入睡,隻得回房再打主意。

剛要上房,又聽一聲貓叫,猛然觸動靈機,暗付:適才來時,憑自己那麽輕的身法,敵人竟會警覺,全仗貓叫混過,想必又是那位瘦朋友所為無疑,否則事情哪有這巧,看他行徑,分明是敵人克星,安心作對。照他本領,如能聯在一起,豈非絕好幫手?想到這裏,算計瘦人故作貓叫相喚,忙縱上房去,四外一看,哪有人影?也不見貓的蹤跡,隻得趕回房去。

到時,見房內昏燈如豆,靜悄悄的,方笑盧整真個粗心大意,睡得這死,自己都出去探了一次敵回來,他這一點影響不知,及至進門,將桌燈剔亮,回頭一,看**,不由大吃一驚。原來盧堃臉上被人畫了一個三花臉,仰臥**,人似睡熟未醒,一見便知受了人家暗算。心懸裏間客貨,恐怕出事,顧不得先喚醒人,忙即跑進暗間挑燈一看,黃。李二人依舊安眠未醒,室中並無異狀,那存放紅貨的屋角僻處也好好的,怎麽看也不似有人進去過。心想:外屋桌上放有竹柬,來人如是惡意,必然拿走,或是將它翻轉毀損。奔出一看,也在原處未動,心才略放。走向床前,正要將盧堃喚醒,一低頭,又看見他額上還寫有“懶泥鰍”三字,猛然想起夜來盧堃口頭傷人之事,方始明白,來人此舉專為尋他過節,作此惡劇,以示儆戒,與大體無幹。盧堃雖不檢點,這位朋友的氣量也未免得小些,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用手一推,盧堃隻把雙眼睜開,目閃怒光,似乎要起,手足不能轉身,也說不出話來。自己沒有在場,看不出是被人點了什麽穴道,不敢冒昧,又恐驚醒黃、李二人,給鏢行丟臉,方自著急,忽聽窗外有人低聲埋怨道:

“你這小孩真沒出息,再三叫你不要和人計較,就這送封信的工夫。你還是把他啞穴點了。他又是我後輩,不知道還當是我量小呢,看你怎麽給人解法。”

玉麟先聽出是那瘦人口音,知道此來必有深意,此人不願露麵,身法極快,又追不上,出去徒自將他驚走,幹事無補。盧整受了捉弄,未免有些不忿,打算聽完來意,借著這道歉為名,僵他兩句,便在室內側耳靜聽,沒有出現。後聽來人口氣,竟是一位前輩英雄,此事也是他的同伴所為,可見暗中相助早出成心,好生欣幸,忙答口道:“今日多蒙老前輩鼎力相助,感激非常,可否暫停貴步,容玉麟拜謝領教?”邊說邊往外跑,出去一看,哪有人影?暗忖:這人真個神出鬼沒,來去如風,不可捉摸。他不見人不要緊,盧望現被點倒,點穴功夫雖也學過,但這類最上乘的內家點法,卻是門外漢,如何可以解得?一著急,明知不會追上,依舊往房上縱去。身剛立定,未及細看,似聞下邊簷口微響。

玉麟人本機警,匆匆一看,四無人蹤,便即縱下。身才落地,聞得盧堃喘氣之聲,似已醒轉。就這聞聲一怔,晃眼之間,猛瞥見一條又瘦又小的人影,通體皆黑,頭上好似蒙著一個黑套,看不見一點麵目,怪物也似,由房內縱出,“蜻蜓點水”的身法,落到中間門口,微微一沾地,便向外縱起,擦肩飛過。忙喊:“請留貴步!”趕緊回頭看時,那人落到院中,身也未回,便行倒背著縱了上去,端的捷逾猿鳥!生平從未見過有這等本領的人物,情知追也無用。跟著盧堃也氣急敗壞,拔刀追出,見麵便問:“那小賊呢?”

玉麟恐他出口傷人又惹亂於,忙即低喝道:“是自己人,老前輩。吃了虧還不知道改嘴,也不用鏡子照照你那臉去!這事關係太大,差一點連譚大哥和大家弟兄都要跌翻在人手裏。快把臉洗淨了來,我對你細說。”

盧望性情剛暴,出時原是情急拚命,一聽這等厲害,知道玉麟從無虛語,不禁也嚇了一跳,又想起敵人曾在臉上亂畫,不知畫些什麽,客店人多,又是深更半夜,鬧起來被人看見,很是不好,聞言醒悟,隻得強忍羞憤,氣匆匆跑回房去。恰巧臉盆中水尚未潑去,匆匆還用鏡子就燈下照了照,才行洗去,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生悶氣,差點連腦門子都氣破,卻又無可奈何,做聲不得。

玉麟早跟了進去,一聽裏間人仍未醒,走過去悄聲寬慰他道:“二哥不必生氣,氣也無用。眼前我們就有大亂子出來,還是忍點氣渡過難關要緊。好在吃的自己人的虧,又是位老前輩,因見你口太直,容易傷人惹禍,略示警戒,我保他不會傳揚出去。”言還未了,盧堃再忍不住,低聲怒答道:“明是一個小孩,暗算欺人,什麽老前輩?不知道你這話是怎麽說的!”

玉麟原知下手的不是本人,但為寬解盧堃,故意如此說法。聞言想起盧望曾親見本人,早已醒轉,窗外之言也聽了去。便答道:“動手的雖不是老前輩,自己總是同他一路,事也因他而起。我適見一黑影飛去,隻覺身材瘦小,頭臉蒙住,看他不出,你曾看見來人麽?”

盧堃怒道:“怎麽不見、隻沒看清他麵貌罷了。聽他說話的口音,再看他那身材,至多不過十四五歲,這般捉弄欺負人,你說生氣不生?”玉麟一盤問,原來玉麟聞得窗外有人說話,循聲追出時,盧堃也自驚醒,隻覺玉麟出去,不知有事,睡得正香,以為玉麟如若有事,不會不將他喚起,定是出房便解,心裏一懶,沒有起來。迷迷糊糊二次正要入睡,忽覺臉上吹來一股冷氣,睜眼一看,昏燈之下,床前站著一個沒頭沒臉、似人非人的怪物,正朝自己吹氣呢。誤以為鬧鬼,當時毛根直豎,一著急,待要縱起一腳踢去,那怪物的手更快,這裏腳一抬,怪物一聲冷笑,手早伸到他的腰間。盧堃閃躲不及,吃他點中,隻覺被一雙小手戳了一下,立時麻遍全身,不能言動,如夢魘一般,心中於急,百骸懼廢,說不出一句話來。

正自驚急,恐為怪物所傷,誰知怪物將他點倒以後,並不再加傷害,隻附耳低聲說道:“獅兄莫害怕,我不傷你,隻給你換上一個外號。請你稍停一會換外號,等我把信送到,辦完正事,再服侍你。”說罷,便往裏間走去。盧整一聽是人,知是綠林能手蒙麵行動,這一急更非同小可。正疑那箱紅貨非失盜不可,晃眼之間,怪物便自走出,手裏並未拿著東西,見麵說道,“獅兄,你當我是賊,那就錯了。你放心,決不會動你一草一木。不過你那小獅子的外號,今晚非換不可了。”

盧堃聽來人口帶童音,身材矮小,像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正不知他要鬧什麽把戲。隻見那小孩從身後小兜囊內摸出一支筆來,就著筆帽中的墨水,先在盧墊臉上,左一筆,右一筆,畫了十來下。移至榻沿,在額上畫了幾十筆。盧整隻覺臉上涼陰陰癢酥酥的,後畫這三小團,筆畫不一,似是寫字。估量存心戲弄,有意羞辱,不間是字是畫,一定不堪。急怒攻心,恨不得一拳把對頭打死。偏生身子不能轉動,惟有任憑敵人擺布,無計奈何,眼睜睜看著敵人畫好,把燈移回原處,從容走回床前,笑道:“對不起,這個外號聽去甚是順耳,本來是你給別人起的,無如他老人家不是你說的那種人,不能承受。被我知道,特意壁還,轉送給你。我聽說獅於是獸中之王,行事一定光明磊落,不會背地罵人。你原來的外號,照你為人,太不稱了,還是你說這個妥當。我怕你客氣,不領我的情,給你把大號寫在臉上。我點你這穴,於人無傷,也不用解救,半個周時,血脈自會流通,外入也不能解,這樣為的是叫天亮眾人起來,大家瞻仰,我給你這癩蛤蟆傳名,豈不比撒帖請客慶賀揚名省事得多麽?還有我們和你家鏢頭無仇無怨,井水不犯河水。這是你自己先出口傷人,惹我到此,隻我和你兩人的事,與別人無幹。仗著我穿這身衣服麵具,隱身蓋臉,看不出麵貌,好像鬼鬼祟祟。其實那是我喜歡這樣穿戴,做事卻是光明正大。就適才冒犯你一點,也是將你弄醒了才下手的。如不服氣,我家就住在浙江四明山中,你不妨繞道尋找一回。人山六七裏,一進東繡穀,那裏散住著幾十家人,隻打聽黑孩兒神手摩勒,沒有不知道的。你那同伴倒還不錯,像個跑江湖的朋友,以後跟著他學一點,要少惹許多麻煩。過一兩天,也許還有見麵的緣分,失陪了。”說罷走去。

盧堃這才明白,適才罵那瘦人惹出來的亂子。但是黃、李二人說那人雖然生相矮小,也有四十多歲年紀,不致和孩童一般,這對頭語聲身量明是一個小孩,好生奇怪。照他本領,如是個成了名的人物,雖然一樣丟人,還稍好些,要是受了頑童侮弄,以後怎能再在江湖上走動?這場笑話落在玉麟眼裏,自家弟兄已是難堪,果如所言,這類點穴外人不能解救,須六個時辰才得回轉,天明被眾圍觀,即便臉上所畫怪樣被玉麟先行擦去,身是鏢師,半夜裏吃人點倒,不能言動,豈不是連鏢局的人都被丟盡、玉麟此時又不知何往,越想越氣,越著急,妄想掙動。暗中一運力氣,幾乎要脫,知道厲害,一個不好還受內傷,隻得勉強把氣壓下,把眼合上,靜心沉慮。打算不再想他,等玉麟回來再說,偏又性暴剛烈,怎麽也寬解不開。

好容易盼到玉麟回房,又不好意思睜開眼睛看他。直到玉麟發覺他臉上畫字驚訝,知不睜眼還當睡著,倘如搖撼稍重,恐有妨害,才不得已把眼睜開。見玉麟也不能解救,越發愁急,窗外人所說的話也沒聽真。玉麟剛一聞聲追出,忽然一陣風過,適才那黑衣蒙麵的小孩,宛如驚鳥飛墜,又在麵前現身,帶著笑聲說道:“對不住,叫你受屈,改日相見,再負荊吧。”說罷伸手往他腰間一捏,一縱身又飛出屋去。盧堃心中忿極,恨不能把那小孩生裂兩半才稱心意。一試手足,己能轉動,也不顧腰腿酸麻,翻身坐起,略一緩勁,便追出去,恰與玉麟撞個滿懷。盧堃原是譚鎮南的外甥,每次出門,鎮南知他莽撞,總是再三叮囑說,“我辛苦半生,盛名不易保持,人丟不起。玉麟雖是你的拜弟,但他隨我十年闖**,智勇雙全,人路都熟,無論大小事均須聽他主持。”盧堃因舅父嚴厲,執法不論親疏,玉麟也真幹練,遇上事從無一失,不由不服。一聽說事關重大,便把滿腔怒氣嚇退回來。自己弟兄,也不隱瞞,把適才所遇從實一說。

玉麟聞言,知道來人果是專和盧堃一人過不去,與大體無關,也不是瘦人自己意思。

照這口氣,分明與自己這一麵,不論直接間接,多少總有一點瓜葛。那小孩雖惡作劇,小小年紀竟有這等身手,瘦人本領可想而知,心更放寬了些。隨把前事和自己所料各節告知盧堃,勸他忍氣:“適才的事,不是真有外人作對,隻可當作小孩頑皮舉動。看這位朋友熱心相助和他言語行動,不是鏢頭老友,也是互相聞名的神交,來的又是個小孩,我們怎能和他計較?勝之不武,不勝為笑。照那身手家數,定得過高明人傳授,保不了都有交情關聯。既是自己人,莫如趁人不知,見時抹個笑臉了事,免得再鬧笑話。凡事須以大體為重,何況自己先就失口。其曲在我,怎能怪人?”

盧堃聞言一想,事情果是重大,自己本領也未必是人對手,鬧起來徒自去丟人,有壞沒好,自然忍耐為是。無如生平從未吃過這等大虧,惡氣實實難消。越想越恨,由此與黑衣摩勒結下深仇。當時抱愧,勉強應了,事完回去,便留書辭別譚鎮南,遍訪名師,學成一身驚人本領,想報前仇,鬧出好些事故,此是後話不提。

玉麟把話說完,見天還未亮,裏間住的老少三人也未醒轉。盧整因他一夜未眠,再三勸他稍睡片時。玉麟一想,強敵暗中尾隨不舍,過了延平,山野荒僻之處更多,隨時都可出事,乘眾人未醒,略打個盹,養養神也好,便囑咐盧堃:“照此情形,也不致再有什事。萬一有了動靜,可速將我喊醒,一同應付,以免又生枝節。”盧堃應了。

玉麟睡到天明,眾人都起,玉麟也自驚醒。一聽裏屋黃、李二人正在說話,好似談論什事,暗忖昨晚黃、李睡時俱甚擔心;按說一醒就該出來探間才好,怎和沒事人一般,沒有出來?心中奇怪,悄問盧堃:“適才睡這一會,可曾往裏間探看?他們什麽時候醒的?”盧堃答說:“沒有入視,裏屋也是才聽聲息,二位想是剛起。”正說之間,李錦章聞得外屋人聲,知已起床,出來解手,把二人叫進。

玉麟盧整一同入內,見黃學文手裏持著一封書信,麵有憂色。這時正有下人打進臉水,黃學文便把他支了出去,然後將信交過。玉麟才想起小孩曾有送信之言,又到裏間走了一回,因見室中無什形跡,人又未醒,盧墊失閃終是丟人的事,樂得隱過,未便驚動。自己守在外屋,人家卻深入裏室,把信交給客人,還不知道一點影子,未免說不下去。仗著客人俱是熟友,否則就難堪了。一麵伸手去接,口中說道:“這寄信的是一位小朋友。昨晚我承異人指點,還打聽出了一件機密要事。因見二位睡熟,沒有驚吵,此信必然有關的了。”

隨說隨抽出信紙一看,果是那瘦人的口氣。大意說有一夥北方人,一半是北五省鏢客打手,一半是綠林舊賊,現在閩撫衙內保鏢護院。奉主人命,尾隨自己三個好友,意欲出了閩境下手行刺。自己為保良友,又在暗地跟蹤。得知他們因見黃學文派人撫衙賣貨,看見許多珍貴物品,無心相遇,見財起意,打算假公濟私,分出入來,過了仙霞關分頭下手,一半行刺,一半行劫。盜黨中頗有幾個能手,所請鏢師日內必被看出。他知譚鎮南的鏢不大好劫,仙霞嶺九龍溝有一隱名大盜甚是了得,與鎮南還有宿仇,和盜黨中為首的兩個至好,必然約他相助,一個活口不留,事完往撫台衙門一忍。閩撫受他挾製,必為護符,休說無奈他何,急切間也查不出他的根底,計甚狠毒。自己因見黃。李二人俱非尋常貪鄙吝刻好商,鎮南又是一個朋友,特在暗中相助一臂。不過又要顧這裏,又要顧那三個好友,不能分身,惟恐兩下一走參差,照顧不到。自己雖還帶有一個小幫手,終恐年紀太輕,盜黨太多,稍有疏忽,便誤時機。最好兩下合一處走,便可應付自如了。那三個好友,一個姓虞,是新卸任的桌台。另外兩人,一姓錢,一姓魏,還有一個姓張的仆人,什麽形相裝束。現正同路,先後腳起身,有時相差不過二三十裏,隻未遇過。此時無須急於相見,盜黨也不會在福建省境內動手,盡可放大了膽,從從容容,快到浦城,再尋上前去相見,就說泥中人指點引來,求與同路。隻管明說來意,請他們安心前行,到時自知。信未義告誡鍾、盧二人,事已緊急,回去求救和請人相助均無用處,也來不及,要裝著一點沒窄神氣方妥。盧堃尤其以後要諸事謹慎,如肯聽話,必保無礙,否則便難說。如有變故,定當隨時告警。下麵並沒具姓名。

玉麟知信已被黃、李二人看過,信上語氣甚是直率,料定是鏢頭的舊友,江湖上一位隱了名的前輩英俠之士。事已致此,也就說不上什麽不好意思來。便把昨晚所遇的事說出,隻把來人戲弄盧堃一節隱起不提。又問:“昨晚那小朋友送信進來,可曾知曉?”

黃學文人極老練,昨晚心中有事,背朝裏臥,並未睡熟。迷糊中仿佛聽得外屋窗外有人說了兩句話,沒聽鍾,盧二人答話聲息。本想問看,繼一想,江湖上勾當隱秘,二人守在外屋沒出聲,必有原故,如有什事,自己手無縛雞之力,出去也無用處。正靜聽間,忽聽床側有一童子聲音說道:“你莫出聲,不到天亮人起莫到外屋,床邊有信一封,看後自知。”忙側眼一看,昏燈之下,見一矮小黑影正往床側門外走去,一閃不見,悄悄坐起,就燈光把信一看,料是酒樓異人所為,不由又驚又喜,把信藏向懷內,依舊輕悄臥倒,天明起身,和李錦章一商量,早斷定來人本領高出鍾、盧二人之上,內中必還另有枝節,怎肯掃鏢師麵子、假說昨晚睡熟,今早起來才見的信,別的一概不知。

二人知未出醜,心才略安。玉麟一麵著人去櫃房探聽北方客人行徑,一麵計議行事。

事關重大,雖有異人相助,仍不得不小心謹慎。此去浦城還有好多站路,那匣紅貨已落在盜黨眼裏,一望而知,照前行路已是無用。把貴重物品取出,打在一個小鋪蓋卷裏,原箱內放些不值錢的東西。命學文堂侄裝著生病,半躺轎內,箱於也放在他身旁,以為疑兵之計,一旦有事,便著隨行健足持了紅貨先逃,以備萬一。一切均由鍾、盧等鏢師應付主持,黃、李二人隻管照常行動,隨心所欲,越隨便越好。計議走後,便即啟行,次日到了延平府住下,到時天近黃昏。

玉麟又得趟子手報稱,說另有四北方人在街上東張西望,嘴裏直說“真怪”,似昨日盜黨一夥,現落在北街鴻發棧裏。玉麟一聽,覺著那盜黨尾隨的如是自己這一行人,決無走失之理,料是追躡盧、錢、魏三人的另一撥盜黨,不知怎的,會在途中走失。那自稱泥中人的老前輩,原說兩行人相差隻三數十裏,追他的盜黨既在延平出現,人也必在延平落店無疑。倒是昨晚同住一店的兩盜黨,自清早起一路留神,又命前行趟子手打探,竟未再見,可知敵人也怕自己這一麵發覺他的行藏。照他這樣隱秘,更料不是容易打發的人物。因黃、李二人嫌店中飯食不好,聽店夥說臨江樓酒菜有名,正要出去小飲,兩盜黨曾在店門前見過,此去正好故示無備,遇上時還可就便窺伺對方行跡,便囑咐了二人一套言語。

二人出店,一路留神,往臨江樓走去。快要到時,忽見街旁小巷中踅出兩個北方大漢,正走在二人前頭,邊說邊走,因為人擠,大家都走得慢。學文和錦章一使眼色,試湊近那兩北方人身後靜心偷聽。內中一人說道:“適才我遇見三弟,說他們一上路就不順心,這票買賣恐怕有人暗中出壞,不能再等過關,一過浦城,就須出手去做了……”

底下的話聲音漸低,聽不清楚。學文雖是富商,江湖上也跑了多年,加以事前又得了底細,一聽便知說的是自己,心中大驚,略尋思間,兩大漢仗著臂粗力大,業已擠入人叢之中去了。恐被驚覺不利,不敢再跟。隻得等候錦章,一同到了臨江樓。一問雅座,己然占滿,須要候讓。尋了一張堂桌坐下,叫了些酒菜,心中有事,胡亂吃了一飽,便趕回店內,把途中聞見偷愉告知鍾、盧二人。

玉麟一聽,料知盜黨受了泥中人的玩弄,驚疑慌虛,又恐自己這一麵驚覺,意欲先下手為強,免得夜長夢多,別生枝節。事雖可慮,但是泥中人既有製勝全策,又在暗中,盜黨狡謀不會不知就裏,如真發動,必來告警。事未證實,在未得他警報以前,還是照他意旨行事,到了前途,再行相機應付為是。一麵答說“無妨”,一麵暗中叮囑趟子手,再出探查北街所住北方人是否學文所遇,還是另外兩人。去了個把時辰回報,說:“北街店內所住二人,適才帶了隨身行李,說是遇見同鄉留住,業已開發店錢走去。”玉麟暗忖泥中人的好友都是文人,如在此地,不會乘夜起程,盜黨趕往前途則甚?想不出是什麽道理,隻得罷了。當晚都盼泥中人送點信息,直到天明,蹤跡渺然。商量了一陣,反正盜黨要過浦城才下手,路還有一大段,且到浦城再作計較。那趟子手早起五更撒了出去。

眾人行到路上,耳目並用,諸事留心,行約十餘裏路,正停下來就茶攤上買茶飲,忽從道旁榕蔭之下,重過一個十二三歲的短裝小孩,肋下夾著黑色包裹,走向學文轎前說道:“適才我惹了點事,你老人家借我點錢吧。”南中天熱,藤轎兩邊窗格都是空的,下雨時才用油布蓋上,學文這乘轎子停得最後,眾人都各就茶飯攤上打尖,隻學文一人未去,那地方又是小村集,來往商客多在此打尖買茶點心。鍾、盧二人因見當地都是本分商民和土著,真正紅貨又在身側,後又留意到學文身上,以為學文喊那小孩問話,不曾過來。學文見那小孩身材甚是瘦小,麵貌清秀,二目炯炯有神,是個異相,裝束神情頗似個走長路的孤童。不知怎的,竟覺投緣,閑著無事,便問道:“你是哪裏人,往哪裏去?惹了什麽、說出來,要多少我都送你。”小孩聽了,不耐煩道:“我看你是個好人,才跟你開口,有借有還,不過暫用一用。你問這麽清,我沒法細說。借就借,不借拉倒。”這句話如換旁人聽了早已發怒,學文性情和厚,長於世故,反覺他這種理直氣壯的答話,不似什麽無賴頑重,一麵伸手往兜囊中取錢,口中答道:“小弟弟,出門人說話不要這樣,我也是好心好意,錢我一定送你,你怎麽這樣不客氣呀?”說時,心原打算給他一二兩散碎銀子,不想兜囊內隻剩兩錠十兩頭的,話已說出,不好意思不算,手本大方,懶得再把下人喊回另取,隨手遞過。

學文方拆信要看,忽見玉麟由轎前飛跑追了下來。原來玉麟同眾人在茶攤上用了些茶點,正往回走,見學文轎子旁那個小孩手內接了一錠銀子,走沒多遠又返回轎前,從身畔取出一個封套遞進轎去,心方一動,又一眼瞥見小孩肋下還夾著一個黑布包裹,頓時醒悟。小孩跑時上身不動,腳底飛快,行家遇行家,一望而知是個得過內家真傳的好手,忙和盧望打一暗號,命他留神守護貨物,趕即追去,沒多遠,便追入林內。林深葉茂,老幹繁枝著地生根,上下錯綜,連綿延亙,排若城柵,濃蔭蔽日,映麵成碧,哪有小孩影於?知已隱藏,莫可蹤跡,忙喚道:“這位弟台昨晚光降,未得接待,難得在此相會,何妨請出,當麵領教呢?”喊了兩遍,終於無人應聲,知道不會出見,找也白找,恐眾人疑慮,忙又趕回。

學文已將來信拆看,往玉麟手中一塞。玉麟見學文麵有憂色,並不問因何追那小孩。

料知泥中人寄信,事情緊急,忙背人一一看。信內並未具名,隻簡簡單單寫著“同伴在前不遠,速往相會”十個字,字體與泥中人前信一樣,隻墨淡筆禿,字跡潦草,似是匆促中借店家水筆所寫。舉目一望,一行業己準備停當,轎夫們都在道旁樹蔭下聚立,靜俟招呼。來往停的車與行人甚多,各忙各事,並無一人注目。蜇向轎前,與學文略說經過,商量幾句,便命漣仆告知轎夫,前麵還有省裏下來的幾個同伴,原同起身,途中相左,反被趕過,如能趕上,另加一班工錢。轎夫們早看出客人厚道,貪得重賞,立即應命起身,互相加急趕行。

走了一段,遇見天明前撒出去的趟於手快腿周平。報說從早起身,跑出百十裏路,並未遇見一個神色可疑之人。隻過先前眾人歇腳附近,有一群小孩子打架,內中一個年約十歲,生相奇醜,年紀最小,卻有力氣。先是一人打三個比他大的小孩,後來左近又跑來幾個比他大的,合力打他一個,齊聲喊說:“打死黑牛這個小雜種,把他丟在草場上喂狗!”那叫黑牛的小孩也不答話,一味啞鬥,到底寡不敵眾。這時天才亮,路上人少,有兩個鄉農走過,也不解勸,隻在旁搖頭歎氣。周平下馬一間,鄉農說,“那黑牛姓田,父親是個外鄉的讀書人,五六歲上,父母染了疫症,相繼死去。當地有一大戶劉實生,見他家還有數十畝田地。一幢整齊小房,無親無友,假作好心撫養孤兒,霸占了去。頭一二年還不見怎顯,第三年見無人過間,始而刻薄,繼而虐待,每日命黑牛放青。

上回有一路人想將小孩帶走,劉實生說小孩是他十六兩銀子所買,須寫領買字條,將那人氣走以後,便無人再問。今天大約教書先生回家,黑牛這頓打一定挨得不輕了。

周平越聽越看不下眼去,自身正當緊急之際,對方是個上豪,恐怕惹事。方在躊躇,忽從身後轉出一個走路的小孩,年才十二三歲,對周平說:“現時我有事,不能和他動手,小人壓不住台。我知你也有事,但你那事決不要緊。我去將黑牛救出,你隻作為和我一路,別的都不用管,那就有落場了。”說罷,不俟答言,便跑進小孩堆裏,也沒見怎動手,便由人堆裏把黑牛救出。

眾小孩見黑牛被他救走,上前朝他亂罵踢打。他也不還手,隻偶然閃上一下。黑牛見恩人為他挨打,大喝一聲,意欲反鬥,吃他將手閉住推了就走。周平看他人雖瘦小,身上似有很好的功夫,好生奇怪,見群孩還在追打,一聲斷喝,迎上前去,從中截住。

群孩見周平聲色俱厲,氣勢洶洶,不禁嚇住,內中一個便說:“你是好的,不要走,我喊阿爸來。”說罷如飛而去。餘下的十來個便問周平,七嘴八舌、亂說亂跳,幾次搶前,俱吃周平推開。

等不一會,先去小孩,由路側榕蔭深處一所莊院內引了一個五十多歲的胖老頭和幾個長工打扮的人跑來。那老頭甚是識貨,一見周平神氣,便看出他是個江湖上的朋友,不敢結怨招惹,忙把盛氣一壓,朝同來諸人使個眼色,喝住那群小孩,獨自上前,帶著滿臉詭笑,正要張口,先救人的瘦小孩早把黑牛帶到一旁,教了一套話說,從周平身後搶前說道:“大哥,這是我的事,我已問明黑牛,說他從小賣到他家,隻付了身價便可帶走,不知真假。等我問問他主人,看是如何說法。”周平隨譚鎮南奔走江湖多年,見多識廣,眼力極好,吃小孩微微一擠,覺著很有斤兩,越發驚異,忙順著他意思接口笑道:“這樣也好,那你說去。”小孩點了點頭,笑嘻嘻向那胖老頭道:“你是他主人劉寶生麽?這小孩我們看著喜歡,想買了去,你願意不願意?”

劉實生人雖好猾,膽子卻不甚大,這兩年因見黑牛年紀漸長,相蠢心不蠢,再過幾年,難免受本地知道根底人的鼓動,自己雖有財勢,到底討厭。自從上次那過路人被重價氣走,好生後悔,巴不得將他賣向遠方,寫下字據,才免日後糾葛。一聽來人是外省口音,首先願意,隻嫌對方是個小孩,未必能作得了主拿出錢來,仍想和周平問答。

劉實生滿心隻想除此隱患,對方再能給個十兩八兩,已是便宜,萬不想小孩會一口答應,就那下餘六兩不給,都極願意。何況少時一個不短,還答應互寫斷字,真是再好沒有的事。不過對方年紀太幼,事太容易,雖口裏連聲應好,眼卻望著周平。誰知二人本非一路,周平也覺事太不經,又見劉家那群頑童,是動手推打瘦小孩的,都在皺眉捂手滿臉負痛神氣,望著老頭,似想開口述苦之頭,好生驚奇,安心想看個下落,沒有答話。劉實生見大人無所表示,心才一定。小孩已從肋下黑布包中,十兩一錠,取出兩錠銀子,托在手上說道:“我這銀子,是足平,隻多不少。”話未說完,眾頑童中已有兩個忍不住痛的,各捧各手,哭喪著臉過來,“阿爸”亂喊,說和黑牛打架並未怎樣,自從這小孩來護住黑牛拖出,不多一會,手就有點發麻,如今痛得難忍等情。劉實生未及詢問,小孩突然把銀於揣入懷內,怒喝道:“你們十幾個打人一個,旁立這幾人都曾親見。我看了不平,將他拖出,你們還踢打了我好幾下。當著你家大人和這些見證,憑良心說,我還手沒有?要多少給多少,再支你們出來訛人,我不買了,看誰敢把他打死!”

兩小孩剛答應一聲“手倒未還”,劉實生原知他這些子侄專門合群欺人,對方小孩又瘦又小,決無吃虧之理,定是自不小心築了點氣,無關要緊,利欲熏心,惟恐有了變局,聞言忙喝罵道:“小狗崽子,人家又未打你,訴的什苦?還不滾回去叫人揉揉!我辦正經事,再來吵鬧,看我揭你的皮!”

玉麟細一盤對形貌口音,那小孩正是適才借銀送信之人。昨晚自稱黑衣摩勒點倒盧堃的也是他無疑,那夥頑童正為他內家潛力所傷,痛上幾天,能不殘廢便是萬幸。小小年紀有此本領,固屬驚人,照此行徑,與昨晚戲耍盧整,都是未免太過,將來隻恐難免遇上挫折。心中轉念,沒有說出。後又聽周平說起,前途遇見主仆四人,頗似泥中人所說的好友,兩下相隔僅有十多裏路。玉麟一聽,四顧行經之地,正是一片曠野,官道橫貫其中。且喜前後無人,忙命停轎,請學文寫好拜帖,一麵重催趕路,一麵暗囑周平,教了一套話,趕回來路,探那黑衣摩勒和土豪有無餘波,事完也未。他帶著一個不會武功的小孩,必走不快,可速照話行事,請他同來。周平領命上馬,如飛趕去。眾人也跟著再加速前進。

行到已末午初,便將堯民追上。黃、李二人忙上前投帖,見了堯民等三人,向良夫、新民把前事一,說。泥中人第一次來信已被學文走時燒掉,途中所接短簡尚在。良夫要過一看,果是泥中人的筆跡,略微尋思,便代堯民作主應諾。黃、李二人因敬堯民官階人品,堅欲重行大禮拜見。良夫道:“虞老先生人極謙和,休說如今業已告老休致,便在任上,也無故不肯受人大禮。況且我們俱在患難之中,行藏越隱秘越好,不必拘此俗禮,招人猜疑。泥中人,我隻知他是一位高人奇士,隱跡風塵中的英俠,真實姓名和他來曆都不知道。前在省裏,我們遭好人陷害,也全仗他暗中相助,才得化險為夷,免卻禍患。這次又承他如此關心,千裏長途,暗中維護,俠情高義,並世所稀。此人本領高強,神出鬼沒,乃昆侖、空空一流人物,若論見義勇為,文采風骨,隻有過之。既允相助脫難,決無妨礙,盡可合在一起,安心上路,一切聽其自然,付之不聞不問好了。”

周平會意,也把勢子收住,由側麵繞向林內。見麵下馬一問,才知周平回到原處,正趕上黑衣摩勒與土豪劉實生辦理,還虧周平趕到才得解圍,因此承他指點,略微探得了一點盜黨蹤跡。原來那夥頑童因仗人多打堆槌,有好幾個中了暗算,吃黑衣摩勒用內家潛力反震之法傷了手足。劉實生利欲熏心,隻圖黑牛身價銀子,當時把他喝退,隨後回到家內待了一會,聞得子侄滿室號哭呻痛之聲,家人也都慌了手腳,忙過去一看,受傷的竟有八九個之多,不是手腫臂痛,就是腳扭了筋,腳背腫得亮晶晶的,再不腳趾粗脹,稍微一碰,便痛徹心骨,聲淚俱下,兩個心愛的狗子傷得更重。先未料是受了對方暗算,因見受傷人,不像偶然。

細一盤問,俱說正打黑牛之際,那瘦小孩便擠了進來,將黑牛救出。因恨他憑空出頭,又欺他年小,大家追著踢打,他也沒還一下手,隻護著黑牛往前走,隨被同來大人喝住,就停手了。再盤問打時光景,隻有兩個傷輕的,說無什覺意。餘下七人,有說打到他身上堅硬如鐵,有說他身軟如棉,卻有彈力,當時隻覺有些發麻,不消多時,便腫痛起來。雖然其說不一,但是隻要打過的多受了傷,沒打到人的卻沒事。劉實生早年曾在江湖上瞎跑,有點閱曆,細一回想小孩行徑和那雙有亮光的眼睛,猜是中了道兒,連忙追出找人,連黑牛都不知何往。眼看子侄們哭號呼痛,急得亂跳,無計可施,正命佃工四出尋找,忽然黑牛跑回,說他小恩人現在門外,約來村中長老,付那下欠六兩銀子,就便對換賣約斷字。劉實生跑出一看,瘦小孩帶了黑牛,還約有本村地保、村人和一個方正老者同立門外。劉實生便裝笑臉,往裏請進。黑衣摩勒說什麽也不肯進去,眾人勸他也是無用,口口聲聲說:“我跟你沒交情,你是賣人的,我是買入的,頭一張收銀條上寫的明白,如今天沒交午,我都辦到。閑話少說,快把字據交出,我帶人走,一刀兩斷,打算欺生欺小,把我騙進去再繞圈子,那是做夢!”

黑衣摩勒冷笑問道:“你問他們,我打過他沒有?”劉實生剛說:“打倒沒有,是他動手打你的。”底下話未脫口,黑衣摩勒突地把雙目一瞪,怒道:“諸位聽聽,天下還有挨打不還手,反倒傷人的,豈非笑話?況且我交銀子與你,領人走時,你那夥沒家教的小孩還好好的,怎麽隔了多時,我來補付身價,會受了傷?我沒還手,就會傷人?

又不是什妖怪。你怎不說他們倚多為勝,欺淩孤兒,遭了報應呢?實告訴你,我早看出你老奸巨猾,才要你先寫一張收條,省得又生枝節,誰想你還是見我年幼,你要多少身價,一口答應,以為好欺,又想借故勒索。我不過見孤兒受那群狗崽毒打可憐,想買走,放他一條生路罷了,要拿他生財,那是昏想!你偌大年紀,要是說了不算,也不要緊,隻你當眾人把吐出去的口水吞掉,還我原銀,立時就走,我不買了。隻你們敢把他磨死,就有人給他伸冤報仇。休看你小爺年輕,你手下人多,我的人還在後邊未來呢,不信你就等著。”

劉實生聞言,惱羞成怒,方要發作,恰值周平馬到,正聽到未兩句,看出黑衣摩勒想當眾麵把斷字要過,隻不肯將那群頑童治好,又不願當人動武,露出本麵目,忽然靈機一動,想好一套假話,下馬分開眾人,跑到黑衣摩勒麵前,恭恭敬敬說道:“這事還未辦完麽?如今上上下下好幾十人都在等你,大人叫我來,請你快些回去,好趕路呢。”

黑衣摩勒指著劉實生道:“這老頭欺生,先前說得好好的,如今硬說他有幾個小孩受了傷,是我打的,要我醫好,那夥頑皮都比我大,人數又多,他們打我好多下,我還沒找他算賬,反倒訛詐起我來。想是見我人小,欺生欺小,出錢容易,借事生風。你去問他,如不願賣,把先收的二十兩原銀子還我,這小黑牛我也懶得要了。”周平突的把眼一瞪,怒道:“我們從京裏出來,跟著倪大人走了這多省縣,上自督撫,下至州縣,哪一個不是恭恭敬敬的、我們都從來沒欺負過人,跑到這小鄉場裏,會吃他的虧,要多少,給多少,還要怎樣?我們不過路見不平,懶得費事,好心代這小孩贖身,由他自去,放條生路,這又不是他家養的錢樹子,願賣人字兩交、不賣還錢,一半天自有人來和他算賬。

少爺請站一旁,我問問他去,講理便罷,不講理,我倒要鬥鬥他這個地頭蛇,官私兩麵,由他挑好了。”說罷,不俟還言,便搶到劉實生麵前,喝道:“你偌大年紀,說話不算數,是什意思?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