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深機密阱 伏莽刺清官 除暴安良 中途驚醜類

舜民等下人走出,悄問這次棄官經過,才知堯民因公開罪督撫,以前京中朝貴,得罪的又多,內外排擠,幾乎受人中傷。雖經幕中好友設法彌縫,免去陷害,旋即急流勇退,告老休致,可是對頭氣仍不出,暗命隨伺護院的武師勾結綠林中入埋伏中途,意欲連堯民全家老小一齊殺害,事情真個險到極處。也全仗著一位異人暗中保護,方得化險為夷,安抵故鄉。因路上那異人曾殺死兩個對頭派來的盜黨,雖然殺得巧妙,好似與堯民無關,終恐事泄餘黨上門尋仇,所以趕回,與舜民共商預防之策。舜民也把自己所遇大略說了,因聞知魏良夫。錢新民兩個運籌策劃的名幕好友和那異人俱同了來,在後花園客館中居住,立時請見。堯民說:“良夫、新民少時自來,異人雖然在此,常時外出,行蹤無定,除魏、錢二人和自己外不見生人。你倒願見,但還有葦村在座,不便勉強。

好在你已回家,早晚可見,不必忙在一時,可明早抽空來見一麵,等葦村回杭之後再行常聚暢談好了。”舜民隻得罷了。葦村與堯民兄弟雖是戚好關心,但知堯民得罪入多,事關緊要,恐他兄弟久別重逢,或有背人的話,略敘寒溫,便推看桌上書畫,走過一旁。

堯民兄弟為人周到,恐他多疑,又知他嘴敞心直,除了凡句機密的話把聲音放低略說大概外,餘者都是尋常談話,故使聞之。等話說完,下人開上點心,葦村走過,舜民重又補敘前事,隻隱起途中遇盜、異人相助一節。舜民乘便,又進去拜見了一會嫂子。

葦村聽出事情已完,當是想念兄弟,故作驚人之事,深以堯民此次急流勇退、早日歸田為然。跟著魏良夫、錢新民來見,賓主五人一同暢敘。堯民作內外官多年,飲食也甚考究,彼此談宴甚樂。虞妻早帶蘭珍隨後趕來,拜見兄嫂,由堯民之妻張氏後麵備席款待,在席女眷都誇蘭珍溫柔貌美不置。外麵堯民又給兄弟籌議了一陣納妾之事。舜民說虞妻甚愛此女,已拜姊妹,娶時須按妻禮相待。堯民人較古直,又聽舜民匆匆說個大概,不知詳情,老大不以為然。後來還是葦村說起江中遭風遇險,二女相救經過。堯民一想,久別的垂老弟兄,他又中年無子,平日堅不納妾,自己都曾函勸多回無效,難得答應,既是一個奇女,又出弟媳心意,何苦再強他不歡?也就不再堅持成見。舜民見這一關居然通過,別無阻礙,可以略報二女和蘇翁高義,心中大喜。五人談至深更,女客散了多時,還未舍得分別。後來堯民恐葦村途中勞頓,須要早息,言明先住舜民家內過幾日,再請來己家下榻,白日往來兩家,分別延款,方始拿自己坐的轎於送回安歇。

舜民到家,經虞妻轉敘嫂氏所說途中涉險遇救經過,竟比自己所經曆還險得多,好生驚異。次早堯民下帖請客,舜民陪了葦村同去,假說往後院與嫂氏請安,並查看侄輩功課,才得抽空到了後園,見著魏、錢二入,一問異人,天方黎明,便說要去雁**訪友,約有半月歸來,再與舜民相見,已然不在,舜民無法,又向魏。錢二人細問異人來曆,才知堯民這次僥幸免禍,也是一念之善所致。

原來魏良夫雖是個不第秀才,但是學問淵博,多才多藝,刑名錢穀之學均所擅長,智計尤為過人,因為屢試不第,家況清寒,不得已幕遊在外,頻年流轉,始終不曾遇到一個識貨的好東家。先經朋友引薦,在前任閩桌署內當幕賓。東家是個識字無多的貴胃,官由愛緣奔走而來,每日隻知巴結上司當道、酒食征逐,公事都操在兩個親近幕賓和心腹家人手裏,對他並無一點器重。良夫雖覺無味,但是為家所累,莫可如何。終算東家出身華族,手還大方,隻管看不起他,衝著薦主情麵,錢卻沒有少送,良夫性喜登臨,反正無什麽事辦,便擇了好山好水之處選勝探幽,遊它一個盡興,往往一出門就是十天半月,東家也不來過問。

正過著清閑歲月,東家忽為親信惡幕所誤,貪了一筆大贓。禦史風聞入奏,朝廷震怒,派員密查。仗著京中顯要多半世交,得信尚早,查的人又受了請托,雖然沒有把事鬧大,官卻丟了,後任便是堯民接替。良夫機智絕倫,長於料事,當前任事還沒有發作,便看出照此鬧法非糟不可,想起自己白愛人財,未曾效力,有心想給他出個主意消禍無形,偏生東家被那兩個惡幕把持,輕易見他不到,如何可以生效、人微言輕,說也無用,同時又恐事情鬧大,萬一受了牽連;冷板凳業已坐夠,無意再在福建勾留,便寫了一封信辭館。本意書上即行,誰想東家雖是昏庸,對人卻厚,見他求去,竟送了很厚的程儀。

良夫終覺就此丟下一走,問心不過,行時盤算了一陣,寫下兩封信,一封道謝,一封隱去姓名交給東家一個老年世仆,裏麵寫的便是給東家免禍的計策,煩他到事發時再行呈上,後來查辦的人雖受朝貴請托,因為人證確鑿無法消弭,好生為難。最終仍仗良夫這一封信,才得大事化小,含糊過去。

良夫信上以後,當日搬出衙署,尋了福州城外一個素識的廟宇清泉寺注下,打算侍過兩夭,買點土物,行即起身,回轉浙江原籍家中看望一下,再打出門主意。不料那年福建大暑,時方初夏,天便奇熱,常下大雨,濕氣異常之重。剛住了一大,第二日便中暑發痧,幾乎死去。挨了好些天,病體略好,又長了一身濕瘡,雙足腫痛不能下地,共病了三個來月。容到痊愈,人既清瘦如柴,天又熱得人喘不過氣來。病體孱弱,如何敢走長路冒暑回家?隻得打算秋涼之後再行他去。良夫偏又惦念家況,頭一次病才好些,便把所得程儀和平日積存的銀子分出多半,托便人帶了回去;下餘少數旅費,二次生瘡病倒,早已做了醫藥之資,花個幹淨。還算寺僧是個方外之交,不特照常款待,遇到必需之用,還給他墊補。

可是寺在附廓山中,山名雪峰,寺址幽僻,沒有香火,寺僧寒棲,隻帶三個徒弟,種著幾畝山田果樹,勉強夠用,也頗清苦。長此下去終非了局,如何還有還鄉的旅費、心中焦的,去到城裏一打聽,東家隻是丟官,沒有闖出大禍,現時業已進京。幾個估量可以通融的尋常朋友,事有湊巧,就在這將近三月的光景,全都風流雲散。隻打聽出原薦主升了陝西藩台,一則路遠,二則也不是個識貨的主人,上次轉薦,雖因自己水土不服,一半也是受他左右排擠,借此推出門去,怎好往投,悶悶回到寺中,越想越煩,加上跑這一天中了點暑,連急帶受熱,三次又複病倒。尚幸沒有前兩次重,人能起能坐罷了。

這日午後下了一場大雨,山中氣候比較清涼,方覺身於略微鬆快。寺僧寒棲進房看望,勸他趁著雨後新涼,到山門外遊散片時,免得老在房中枯坐,悶出病來。良夫不便拂良友好意,隨同信步走出。到了寺門外麵,一看寒棲已命徒弟將左近崖坡上的一座山亭打掃幹淨,鋪下一張涼席,兩個蒲團,端上一大盆隔夜浸入井泉的瓜果,更恐良夫病後不喜生冷,又命徒弟在亭外坡石上升了個紅泥風爐,用鬆柴燒好一壺新泉,準備烹那新近從武夷帶回的新茶。

夕陽新弄,晴虹麗天,四圍山色,蒼潤欲滴。榕蔭柳蔭中,到處都是蟬鳴,“知了知了”之聲鳴和如潮,與遠近鬆濤泉瀑相應,匯為天籟。一陣清風過處,碧枝搖舞,雜花亂飛,起伏若浪。遙望山外平肢淺隴中,時有二三牧童叱犢歸去,出沒斜陽叢樹之間,笠影鞭絲,宛然如畫。景物既佳,加以主人情重,設備風雅,不覺煩愁盡去,心胸開朗起來。一會,小和尚將新茶煎來,寒棲命將瓜果切開,取些到亭外去吃,自和良夫對坐清談。良夫飲了半杯,方誇茶好水好,忽見山角下轉過一個中年人,便衣便帽,手夾一把遮陽傘,周身都被雨水淋濕,急匆匆低著個頭,繞著地下積潦,連縱帶跳,直往廟前跑去,看神氣頗似一個久慣跟官的長隨。良夫指對寒棲道:“老禪師,施主上門了。”

寒棲笑道:“荒山冷寺,素無香火。這人不是問路,便是投宿借齋。廟中還有兩個徒兒,自會酬對。我們隻管品茗看山,不必理他。”

良夫方要說這人恐是前站,後麵必還跟有他的主人。話未出口,便見山角小徑上又走來兩人,前行的是個年約五旬的老者,雖也穿著常服,神情動作俱都不俗,一望而知,是個微服出遊的達官顯宦。隨後那人身材稍瘦,年紀較輕,像是前行老者的幕賓。各自低著個頭提了兩襟,腳找幹處,向廟前走去。身後不遠隨定兩個鄉民,用扁擔和衣服裹抬著一人,周身泥水淋漓,像是爛泥溝裏剛撈起的神氣。良夫便對寒棲道:“我說後麵還有主人不是、你看你的事情來了。照我眼力,那老者定是城裏的現任官府,出遊遇雨。

後麵抬的那入想是失足墜入泥溝受傷,就近抬到廟中歇腳,討些飲食。你想躲開,由徒弟們接待,恐還不行呢。”寒棲也覺所料甚是,剛把眉頭一皺,還未答話,先那長隨已從廟中當先跑出,見了老者,搶步向前,打了一千,垂手稟道:“回老爺的話,這廟裏隻有兩個小和尚在家,說他師父已陪一個姓魏的俗家朋友往前山看晚景去了;師父脾氣古怪,向來不應酬客人,這廟也素無香火,他倒能作點主。請老爺示下。”說時,小和尚也從廟內走出,見了來人,合掌行了僧禮。老者聞言,便對那小和尚笑道:“我們閑遊遇雨,路救一人。這裏離城市太遠,想借你廟少歇一會,用些茶水,借一塊板,抬他進城養息,走時給你香資。既是你能當家,不必再喊你師父回來了。”小和尚合掌恭身道:“小廟素無香火,救人是我佛門應做之事,請將人抬進去吧。”

良夫見來人似個貴官,說話和氣,全無一點俗吏威勢,甚是心許。正在留神觀聽,那長隨猛一抬頭,悄向老者稟道:“和尚就在對麵山坡上,也不下來接待。”老者瞪了他一眼,意似不許多說。來人除長隨外都站坡下,背向山亭,本沒看見亭內有人,長隨這一說,被同行中年人聽去,回身抬頭來看,兩下相隔本隻三四丈遠近,這一看,正與良夫彼此目光相對,互把麵容看清,不禁同時“哎呀”一聲,一個由亭內跑下,一個覓路上山,彼此握手相視,喜出望外,哈哈大笑,各道“幸會”不置。原來老者便是新任桌司虞堯民,同行中年人便是他聘的名幕錢新民,與良夫原是十年前的舊交至好。到任後,聽人說起,良夫曾在前任幕中,因想有此好手,怎會惹出那樣大禍?心還不信,後才問出東家對他並不信任,日常出遊,事敗前早已辭官還鄉,心替良夫可惜,否則留他在署豈不多一臂助?堯民聞得有此好手,還令新民給他家鄉去信邀約,正盼回信,不想無心在此相遇。

二人見後,連忙一同下坡,見了堯民,同去廟中落座。堯民道了傾慕,俱甚歡欣,經此一來,寒棲自不能再作不理,少不得要敷衍一陣。好在賓主都非俗流,各自略分論交,頗為相得。那病人早經長隨安置僧房榻上,脫了濕衣,灌些熱水,人還是一息奄奄,不能起坐。坐定略談近況,堯民心還惦記所救之人,要親往僧房看望,新民便邀良夫同去。到了一看,見那病人是個短小身材的中年人,此時剛剛救醒,氣力雖然不支,二目神光外射,頗不尋常。良夫素精風鑒之學,常年旅食,閱人甚多,心中好生驚異。病人見三人進來,隻睜眼看著,並無尋常乞憐感恩之狀,堯民、新民各寬慰了他幾句,也不答腔,反把雙口司上,二人也沒怪他。堯民回顧長隨張福問:“病人吃什麽東西沒有?”

張福說:“剛喝了一碗糖湯,粥就煮好,等衣服烘幹,便借門板抬走,隻一到前麵鎮上,便有藤轎好雇了。”堯民道:“我看此人不過剛有轉機,轎子如何坐得!還是門板平抬穩當。少時途中雇上轎子,張福可向人家借匹快馬,趕在前頭,將醫生請到公館等候好了。”說罷,又往病人榻前看了看,才一同走出,回到前麵。寒棲己命徒弟下了三碗素麵上來。三人且吃且談,良夫問起救人經過。

原來堯民也是一個煙霞瘤癖,最喜微服出遊,選勝登臨,就便尋求民隱。為了常時出門,家眷不住衙門,另外訂有一處公館。到任以來,天氣奇熱,一直沒出過門,這日原因長樂縣出了一樁要案,有入上控,事主是個福州大紳士,家住鼓山附近,便和新民商量,借著遊山為名,天才亮便趁早涼走出,先到鼓山探間了一回,找個鎮市吃了一頓午飯。福州富庶之區,二人穿著並不華貴,又是初出訪事,倒也無人看出。飯後打算回去,一看赤日當空,離城又遠,新民偶然談起雪峰之勝,堯民不覺心動,賈勇說道:

“回城更熱,這裏雖熱還有榕蔭之下的野風可吹、野景可看,索性遊完雪峰再回去吧。”

新民恐他年老不勝暑熱,從旁勸阻,就要去也等日色偏西再去。堯民笑道:“茶館酒肆之中來往多是市儈,看見他們,先添了好些熱氣。下午再往,到時已近黃昏,無可留連。

此時前去,雖冒點熱,但是越往後越涼快,到了那裏正好時候。你看那邊夾道都是榕柳,坐轎倒熱,我們由樹蔭之下繞向前去,有你這位雅人同行談話,決不顯熱,不信你就試試看。真要中暑,張福還帶有上好救急瘀藥呢。老夫久慣這種生涯,少時趁著晚涼步月而歸,才知此遊之樂呢。”

新民強他不過,隻得應了。主仆三人路上向人打聽,知道後山有一廟宇,風景不惡。

原意就打算往尋寺僧談談,還未行抵山腳,便遇傾盆大雨,主仆三入,就張福帶著一把陽傘,也抵不住雨勢,勉強尋了一個略高一點的崖口避了個把時辰,雨才略住。堯民見濕雲嗡莽滿空急馳,天際斜陽竟似霧約紗籠、萬丈紅光時從雲隙中向地麵迸射,雲層掩映,幻為霞綺,更有晴虹一道高亙天中,細雨蒙蒙,時隨斜風吹到臉上,濕潤潤的,頓覺眉字清涼,暑氣全消,胸襟為之一快。大雨之後,崖前平添了好幾十處飛泉,凹處雨水,積為急溜,到處水聲潺潺,與林鳥噪晴之聲相應。方和新民說,景物清麗,為到任以來僅見,峰後之景必然更勝,欲命張福朝前探路,看由何處可以繞過,忽聽左側有人“哎呀”了一聲。堯民聽出是負痛的聲音,疑心有人雨中失足墜崖,忙和新民走出尋視,見崖側不遠,上麵飛瀑下垂,粗約二尺,下麵是一小池塘,塘心深草多半枯焦。看神氣崖上原有一條瀑布,下注塘裏,因為天早日久,瀑布塘水相繼幹涸,經此一場大雨,崖頂積水,又複隨流成瀑,所以塘裏雖然有水,草卻是枯的。方詫人聲明在這裏,怎的未見?新民連喊“人在哪裏”,也無應聲。

三人正要順路尋去,忽見塘中水草響動,先還以為水蛇之類,定睛一”看,新民眼快,首喊:“人在塘裏,張福快些拉他上來!”張福用傘柄俯身撥草一看,果是一個身材短小的中年人,全身浸在水泥裏麵,想是口喊不出,知道有人救他,頻頻手足亂動,尚未身死。潭水本來不潔,倒處又有深草堆積,隻半邊臉被水泡住,上半身地勢較高,不曾進水,所以沒有淹死。喚了兩聲不答應,堯民命他脫了長衣鞋襪下去,拉起一看,那人耳目緊閉,周身泥水汙濕,乍看貌相和打扮都像是個讀書人。暗忖:避雨之前,老早看到崖前一帶並無人行。料是受暑發了急痧,心中煩渴,神誌昏亂,望見池塘,以為有水,意欲就飲,一個立足不住,跌倒塘裏死去,被冷雨一激,才有了一線生機。見他氣息僅屬,不能言動,當時動了側隱,忙命張福將身帶暑藥取出,與他聞上;旱後山中雨水恐怕有毒,不敢妄用,又塞了好些在他口內。待了一會,居然打了兩個噴嚏,堯民知道有救,命將前心解開,自取製錢給他刮瘀。

正刮之間,瞥見那人口袋內有一封書信,雖然被水浸透,上麵字跡仍可辨認。心想此人形跡可疑,恐他如此暑熱急行,或者有什麽緊要之事,順手遞與新民,輕輕撕去信封揭開一看,不禁大驚。原來那書信隻是寥寥幾行字,文既簡古,書法更佳,大意說那人是接信人的救星,一到便可轉危為安,還有兩句隱語不知何解;稱那人做星叔;信封上隻“拜乞賜交三舍弟手拆”九個字,收受雙方都無姓名。最奇怪的是,當天七月十四,發信日期是七月初十,地點是在秣陵,收信人卻是福建,隻沒說出哪一縣來;信上也有“星叔初十夜行,計程至遲望前可以及閩”的話。暗忖,古秣陵郡即今江蘇常州府治,去此數千裏,四天工夫,快馬也不能到,這人怎有如此腳力?悄悄給堯民看了。堯民大是驚異,料非常人,急欲將他救醒。想起峰後有廟,正要命張福背往,恰值兩個鄉民在遠處經過,忙命張福跑去喚來。一打聽,村鎮人家左近雖有,比較還是那廟最近,決計抬往廟中討些水吃,給他把濕衣烘幹,略微歇息,再行抬回城去調治。那鄉民原是從鎮上賣完柴草回頭,隻帶著一條扁擔和些草索,急切間找不到搭人的木板。新民出主意,叫二鄉民各把身上短衣脫下,連同張福和自己的汗褂,用草索紮成一個軟兜,將人放在裏麵,外用草索連頭帶腳套上幾匝,將扁擔從中穿過,才得抬到廟裏。

新民說罷前事,又將那封信取出與良夫看。良夫見那信紙信封俱甚精雅,寫作兩佳,雖然被水浸過,因新民也是個名幕,揭貼挖補等手法均所檀長,再加天晴了好一會,紙已逐漸幹透,除信封粘口水融,裂開數片外,信紙字跡依然完好。那隱語寫在信的後邊,乃“良冶莫致,前略未期,奈何”十個字,像是要找鐵工鑄什麽器械,語氣卻又發愁難找好手,以致前此策略難於成功。一件鐵器,何以看得如此重大,經時許久,竟會找不出一個好鐵匠?又覺不似。三人俱覺別有深意在內,當時想它不出。一會,張福來報,那人二次服藥之後,又給他喂了一些稀飯,神誌業已漸清,隻不愛理人,問話不答。適才衣服烤於,給他更換,他見錢物俱在,隻沒了那封信,嘴皮動了動,似想問話,又止住沒說出來。臨出門時,忽問:“將才進房看我的是現任官府麽?”小的把老爺和錢師爺的官銜和姓名跟他說了,他也沒托小的代他道謝,隻說了句“難得”便把眼睛閉上,說話好似兩湖一帶口音,並請示行止。堯民見天已漸入黃昏,忙著進城延醫,因見寒棲不俗,又是良夫的好居停,特寫了五十兩銀子的香資,明日著人送來,並約定秋涼後常去公館談談,彼此結一方外之交。寒棲合掌謝了。

良夫早經新民代東家致意延聘入幕,賓主均非庸流,用不著什麽過節禮數。堯民更是愛才若渴,心儀已久,當時便請同行,良夫窮途之中得此賢主,自是高興,又急於想知堯民所救異人來曆,當時應諾。因是熱天,無須多帶行李,略帶兩三身換洗衣服,便即起身。病人始終閉目下發一言,仍由原來二鄉民借了廟中一塊木板抬送。寒棲及門徒送出裏許,方始與良夫殷殷握別而去。

時已黃昏,晚煙四起,瞑色欲晦,走不多時,榕蔭月漏,遍野清光,碧空晴弄,纖雲不染,月朗星稀,分外高潔。一行趁著晚涼趕到鎮上,雇好藤轎小驢。病人因鄉民看出雇主大方,執意抬送到底,也沒換人。進城時,早已萬家燈火了。一到了堯民公館,張福和二鄉民相次先到,張福最先到家,一麵命人去請醫生,一麵命廚房準備接風筵席,鋪陳來客和病人下榻之所,然後迎上二鄉民,引他們由後門進去,從優開發腳錢,將病人安置在花園閑房以內。堯民等三人跟著坐轎到來,先去花園看了病人,等醫生趕到,看完脈象,開了藥方,才往前廳人席歡敘,那病人原是冒著酷暑,曉夜趕行,途中染受山嵐瘴毒,發了急痧,眼花尋水,誤落泥潭。本已身死,後來吃暴雨崖瀑一衝激,雖然微微蘇醒,但隻心裏明白,不能言動。尚幸為人機警,本質強健,聞得崖側人語,強掙著喊了一聲,總算五行有救,遇見堯民這樣好人,偏又帶有對症的急效靈藥,經過兩三番急救診治,立即出死人生,脫離險境。堯民席散後,幾番著人探視,回報麵色已轉紅潤,屢稱口渴,想吃冷的,醫生原令備有西瓜,下人切了端上。病人一路大吃,吃完又睡,始終不發一言。堯民命兩個小廝用心伺候,不可稍有怠慢。賓主兩人談到夜闌,方行分手安歇。

堯民回上房時,天已三更過去,正擬順便前往探看,剛一走進花園內,便見一個服侍病人的小廝如飛跑來。喝住一問,說病人二更時忽把兩小廝喚至榻前,說:“我病已好了大半,現要關門熄燈安歇,你們自去歇息,明早再和你們主人相見,夜來不要進房驚擾。可到前麵告知張管家,如有入來探看,可代婉謝回去。”那兩小廝一名侍琴,一名侍棋,年隻十五六歲,人均機靈,見來客雖非素識,主人卻那般看重,侍應甚是留心,當時答應退出,隻在左近園中乘涼,因防病人夜間呼喚,並未離開。算什半夜裏不會來人探看,樂得偷懶,也未往前麵送信。三更過後,見天上風起雲升,星月盡掩,侍琴想起病人房內後窗未關,恐少時風雨,天氣轉涼,受了感冒。繞到屋後關窗時,探頭往裏一看,屋裏燈已熄滅,暗影中,好似白珠羅紗帳內並沒有人。先還以為屋中大黑,沒有看清,忽然一陣狂風吹來,將屋裏掛的字畫吹的沙沙梆梆亂響,正要進去,跟著一個雷閃打過,電光照處,**果然空空。不由大吃一驚,喊了兩聲,沒聽病人答應,情知有異,因房門已關,便喊來侍琴,一同翻窗進去。將燈點起,四外一找,哪有病客的蹤跡?

二人大驚,侍棋守在那裏,侍琴趕往前麵報信,正遇堯民走來,聽他說完,忙命侍琴去請新民,快到花園相見。

這時天上密雲未雨,雷聲殷殷,電閃似金蛇一般在天邊亂竄。各處甬道遊廊上,掛的紗燈多半被風吹熄,到處黑洞洞的。新民剛把良夫安置,由花園另一一麵向外走,眼前一花,好似有人向前擦肩而過,定睛細看,並無一人。心中驚疑,方要喝問,又聽對麵步履之聲,近前一問,正是侍琴,說“病客半夜裏不見,老爺現在他屋內坐等,請師爺就去。”新民連忙趕往,堯民正在病客房中,手裏拿著一一張紙條,在那裏沉吟不語,見新民走來,便道:“新民,你看這事多怪,你先看這位朋友給我們二人留別的字。”

新民接過一看,那信先被風吹落,經侍棋在床邊尋到的,紙墨都是適才醫生開方所剩,上寫:“百死之身,得脫鬼趣。隻以受人之托,所事未終,時機雲邁,不逞寧處。病孽少祛,值已更闌,未敢重勞清慮,留為拜別。歉咎至極,事竟荊見,再當泥首,謹拜留上虞、錢二公足下。泥中人頓首。”三行小楷,書法褚河南,茂密朗潤,看去很用過幾天工夫。看罷,方自尋思。

堯民命將前書取出比看,新民因那信已幹,恐東家索看,到家更衣之前,仍放在衣袋內。聞言伸手去摸,業已化為鳥有。猛想起適才暗中行路,似有一黑影擦肩而過,定被那病人取去無疑,便和堯民說了。知是飛行絕跡的異人,書上語氣真誠,不落尋常感恩圖報俗套。看他受人之托,從數千裏外冒暑長征,銳身急難,幾於葬身溝壑,剛得重生,又複力疾赴難,生死不渝,這等高風俠行,毅力誠心,尤為難能可貴。二人談起,俱甚敬佩。算計他必要重來,便囑二童不許向外張揚,明;刁對人隻說病人半夜裏病愈,與老爺見麵,說家在近處,身有要事,必須回去,改日再來暢聚,已然辭別。囑咐停當,分別回房安歇。第二日重設延賓之宴,聘請良夫人衙,與新民共辦筆墨。堯民世族科甲,又是行家,幾天過去,便看出良夫的真才實學,越發看重,相待甚優。良夫窮途知己,感恩圖報,盡心襄助,自不必說。堯民幕中有了這樣好手,官聲益發大著,起初總以為所救異人不久必來,誰知光陰易逝,一晃過了年餘,並無音跡,先還不時談起,日子一久也就不在話下。

堯民為人方正清廉,疾惡如仇,京中當道,本就得罪很多,偏生這年新任閩撫出身紈絝,人極糊塗,卻好武勇,院衙養著不少教師護院,什麽樣人都有,常在外麵狐假虎威,魚肉良善。這樣上司,堯民哪裏看得起他!遇見有入滋事,立即執法以繩,不少寬假。閩侯縣令黃應瓊恰是堯民年侄門生,少年風骨,守正不阿,秉承老年伯的意旨,決不留情,一味公事公辦。閩撫不懂公事,幕中都是一些清客蔑片之流,隻一護短,便栽跟鬥。想拿首縣出氣,隻拿不著人家錯處,又有堯民為作護符。還算藩司是個好好先生,與雙方一是友誼,一是世交,常出來作和事佬。堯民又有良夫、新民二人力勸稍微容讓,否則僵局更多,簡直不能下台。閩撫在自痛恨,無計可施。後來嫌怨日深,閩撫把這兩人看作眼釘肉刺。

正在無可奈何之際,忽然有人帶來一個幕賓,是個好猾小人,到不幾天便給東家出主意,一麵專人進京賄托當道,找兩個奔走權門的禦史,風聞入奏,參劾堯民、應瓊。

一麵又買串刁民,上控閩、長兩縣,命手下武師夜人人家,做出賊證,教官府審間不清,他卻據以撤革查辦。準備萬一參不動堯民,先去掉他的爪牙。容到此計不成,索性再命武師下手行刺,必欲去之為快。堯民本不知情,這晚賓主三人正在後園夜飲暢談,忽然接到一封密函,先把好謀和盤托出,未了卻勸堯民急流勇退,否則朝有權臣大敵內外謀孽,目前小人道長,日夕設計傾陷,終難免患。函長千言,披陳利害,甚是詳明,筆跡署名,正是那自稱泥中人的異人,三人見對方陰謀果然狠毒,並且他身邊養有不少飛簷走壁的武師,怎麽樣也要吃他的虧。

堯民年來官情原本淡泊,複經良夫、新民力勸,決計潔身全軀而退,辭官歸隱,隻不願連累黃應璩和長樂縣兩個門生屬吏。三人徹夜熟商,經良夫想出計策,一麵命人進京打點,一麵把閩、長兩縣召來,授以密計,應付仇敵,並說:“我已歸遂初服,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勸令暫時先己告病引退,以免危害。二人一聽,也害了怕,均都依言行事。各費了無數心力,勉強挨了數月。仗著異人報警,得信尚快,居然搶在頭裏。

言官參奏堯民未成,反得了一點小處分。閩、長兩縣一麵告病,一麵竭力提防,總算化險為夷,平安卸任,不敢在省裏停留,各自設法另行謀幹去了。風波平息,堯民辭章早到京裏。那些仇家沒參得動他,仇恨越深,正打算示意閩、浙督撫聯銜參奏,閩撫更是不肯甘休,難得他自肯知難告退,自是稱心,聖眷隻管優隆,終為權好所惑,準了奏折,原品休致。

堯民存著戒心,退誌堅決,發奏折時公館未退,家眷悄悄先行,跟著起運書籍行李。

等新任到來交代,原已辦好相候,從容度過,假作因病謝客,實則第二日便派了兩名老家人暫守空房,隨後再走,自和兩個幕中良友、得力家人張福,輕車簡從,微服宵行,離開福州省城,往永康故鄉進發。三人行在路上,隻說事機縝密,仇人決不至於覺察。

誰知閩撫所延惡賊也頗機警。起初行刺原為閩撫忿極相拚,及見人已辭官,省裏行刺難免要擔處分,路上便可推之盜賊。好在院衙內這類充刺客的人物又有的是,又見上次陷害堯民,對方好似未卜先知,應付裕如,越發加了小心。一麵改變方略,一麵暗命心腹不分曉夜窺伺行蹤。堯民這裏剛走,閩撫早得了報告,立派兩撥謀勇兼全、與沿途綠林中人通聲氣的刺客尾隨下來。

堯民等三人,因閩、浙交界好山好水甚多,沿途正好就便登臨,還在睡裏夢裏,這日行經延平府城外。延平古名劍州,地居閩江上遊,乃閩。浙水陸兩運要衝,官驛所經,江中木排商船往來如織,市廛甚為殷富,堯民因在路上聽說江邊有一臨江樓,菜看茶點均負盛名,忽動酒興,想去痛飲一頓,在當地歇上一日,少烷征塵,再往浦城趕去。良夫新民也未勸阻。好在沿途都是官道大路,盡多繁盛之區,一行所用舟轎車馬,為了避人耳目,都是相度情形,隔縣零雇。當時先尋了一家中等客店住下,開發輿夫,命張福看家,自在店中要吃的。賓主三人一同問路,往臨江樓酒館中走去。到了一看,那樓麵江而建,正當鬧市之中,分上下兩層,共是三間門麵,設備甚是富麗。這時正當中午飯時,雅座業已賣滿。還算堂倌有點眼力,看出三人氣度不似常人,另眼相看,設法把樓梯口那間小雅座,向兩個要走未走的熟茶客勻讓出來。

三人入內坐定,先要了一碟肉鬆、一碟紅糟鰻魚、一碟燴鮮蝦、一碟涼拌珍珠筍、一斤竹葉青,先飲了一陣酒。良夫在閩較久,歸他想菜,又要了炒鮮蝦仁、糖炒白鮮、蝦於筍片、扁食燕皮、紅燒魚皮、銀肺湯六樣。堯民嫌少,叫堂信再報拿手的菜,堂倌剛報了兩吃琵琶蝦和芙蓉雞圭,忽聽外室有兩人說話,都是北京口音。一個說道:“你說這事夠多新鮮,就這一會的工夫,四個大活人,他媽屬螃蟹的,楞會橫著就顛啦!”

一個答道:“你這是多餘,操這份心於嗎,他反正得打浦城、仙霞這條路走,前站不還有趙爺他們侍候不是,咱們哥幾個,誰還分誰,誰辦下一樣?隻交得上差就得。聽說這館子怪不錯的,樂得歇歇腿,吃頓好米飯,再追上去也來得及。我在福州這幾年,口味也隨了人家啦,什麽腥的臭的,滿沒聽提,你怎麽著?”一個道:“我倒也能湊合一氣,可是先提那檔子事別瞧著容易,我這幾天真犯嘀咕,心老不定。”底下聲音便小了下去。

良夫聞聽,首先心動,忙和堯民一使眼色,音放低,把學來的閩語告知堂倌:“不必報了,隻撿好的拿來就是。

一麵起身,由簾縫向外愉看。隻見近側不遠,緊貼樓柱一張桌旁坐著兩人。對麵是個麻子,身材高大,紫黑臉膛,額有刀瘢,濃眉如刷,二目凶光外射,滿臉豪橫之氣。

另一人也是個梢長大漢,隻比麻子身材瘦些,背向雅座,看不見臉。時雖深秋,南方地暖,二人都把長衣脫去,身上隻穿著一身夾襖褲,都是上麵密扣緊身,下麵絲帶綁腿,青布襪子,虎頭皂鞋。桌旁椅上斜靠著兩件行囊,粗隻尺許,卻有三尺來長,二人長衣搭在上麵,內中好像包有兵器,一望而知是北方豪強之士。堂倌剛把酒菜送上,看神氣剛到不久,良夫何等機警,一聽二人所說口氣,便想起泥中人告密信上,曾有對頭著人行刺之言,料定堯民行蹤已被對頭發覺,派刺客暗跟下來,並還不止一撥。因避嫌疑關係,不在福建境內下手,意欲尾隨到了閩、浙交界山野無人之地再行發難。隻不知二人既是如影隨形、寸步不離的跟隨,適才住店開發輿馬,並未覺察隱避,二人怎會同失迷了所追人的蹤跡?好生不解。

見二人已在狼吞虎咽,大吃大喝,不再說話。又見堂倌端了適要的菜快進房來,忙即歸座,等堂倌放菜去後悄悄告知堯民,新民。二人本也聽出有異,心卻鎮定,便商量脫險之策。新民先主張乘刺客走迷之際,由當地改道,或雇舟船溯江上駛。良夫答道:

“不妥。刺客不隻外邊這兩個,他們認得我們,我們卻不認得他們。一則敵暗我明,二則敵人羅網周密,我們俱是文人,不但手無縛雞之力,連長路都走不動。舍卻官驛正路,便須由仁壽入山,走武夷山中樵徑,仍須由仙霞關出境,他派人在關口要路上一堵,便難逃脫,並且這條路,我隻在前往幕中時遊過一次,也未走完。風景極佳,但是險峻之處太多,有時連個樵徑都沒有。東翁平日養尊處優,望六的人偶然乘興遊山,健步登臨還可,這般險路如何走得、全省都在對頭勢力之下,刺客都是武勇之徒,一發覺我們失蹤,自必追騎四出。我們白受許多辛苦,走個二五天,他隻一天便可追上。尤其我們的行止氣度不似常人,一望而知,怎麽改扮也逃不過江湖上人的眼裏。要改道,隻有就這裏沿富屯溪溯流西上,經邵武、光澤,改道江西邊境,越過大杉嶺,再繞出上饒、廣信,由玉山縣回浙,可以免過仙霞關要口之險。但是路程要遠出好幾倍,難道人家就想不到?

終歸不是萬全之策。”

堯民拈髯微笑道:“二位老弟快吃罷,酒菜都快涼了。事緩則圓,死生有命。自問生平並無隱匿,或者不致遭人凶殺。此中隻宜飲酒,何必為此鼠類敗人清興?有話少時再商量。來來來,大家同幹這一杯。”新民聽他語聲頗高,恐被外麵刺客聽去,大吃一驚,連忙勸止,手按簾隙外視,那二人正在賭酒豪飲,似未聽見。方想說險,見良夫麵有笑容,也和堯民一樣,不以為意。心中奇怪,因良夫也在勸酒,料有佳謀,不便再問。

三人酒量都好,這酒添了一斤又一斤。容到盡酣,飯座都散,換了一堂的茶客,兩個刺客也早吃完走去。三人各吃了一碗煮米粉,會賬回去。

路上留神查看,街市甚是熱鬧,來往行人都以上著為多,沒見一個異言異服的北方人。估量刺客,定照所說,往前途趕去。當下回到客店,張福開了房門,泡上香茶,重又談起前事。堯民先道:“二位老弟,我覺得禍福命中注定,這不是躲的事。”良夫也道:“此言對極,與其白受顛連辛苦仍落賊手,還不如從從容容,到了仙霞關再打主意的好呢。”新民隻當二人適才那麽從容談笑,有什麽高明主意,一聽還是得過且過、聽天由命的辦法,不覺失聲驚道:“這如何行!對頭處心積慮,埋伏重重,還欲刺殺我們。

不趁此時早打主意,朝他相反的路改道,怎還尋上門去送死呢?”良夫道:“事已至此,我們都是文人,敵人陷阱周密,繞道既屬徒勞,回走更糟。我向來不肯做那白費心力於事無補的事。除了臨機應變,到時想法,哪還有什麽好主意呢?”新民道:“延平府顧庭禮,東翁舊屬,人也精明強於,手下還有幾個辦案的好手。前在省城,他還著人打聽東翁何時起身,準備郊迎祖餞。這次他是不知東翁過境,何不著張福略露行蹤,等他來拜,要幾名精武藝的捕快護送出境,不比毫無準備差勝一籌麽?”

良夫還未開口,堯民先自搖頭道:“顧庭禮人極勢利圓滑,居官又貪。我曾兩次要參劾他,都吃藩台再三求說,勉強忍住,心中保不記恨?他明知我向例不願受地方屬官供張接送,何況又是告老閑身。他不遣人致間,我過時或者還不甚隱諱,這一來我更要輕車簡從,微服過境了。他最愛燒冷灶,喜應酬,並不惜費,乃是惟恐得罪我那對頭,一方又防我將來再起,特地想出這兩麵圓全之策,對我暗示親敬禮重,對閩撫又可表示體貼憲意,不理睬我。這全是他的手腕權變,哪有什麽真心!我對他素來厭惡,怎可急難相投呢?”良夫也說:“撫衙所養武師頗有能手,尋常捕快決不能敵。他們又奉有閩撫密令,公私兩麵俱占便宜,到時隻消略露來頭,便可倒戈相向。如用他們,不但無益,而且有害。這事並非全無解救,不過有點行險僥幸,敵人也未必便沒勝算,令人不能無憂罷了。適才我已仔細想過,我們如若但然前行,不使敵人知道好謀泄露,行刺之地必出省境以外,不會在仙霞關這一麵。是好是壞,到了關所總可看出一點跡兆。即或事出預料,危機緊迫,過關以後都是山路,昔年暢遊武夷仙霞諸山,那一帶地理甚熟,還有好些熟識山民。到了那裏,相機應付,再行改道也來得及。好在刺客都是北方人,神情裝束,語言行止,一望而知。他們多半有勇無謀,認我們文入無用,即此輕敵一念,已落敗著,不會成功的了。”

當時無話,各自睡了一個中覺,醒來天氣還早。良夫說那酒樓菜味頗好,提議先往江邊閑步一回,走得乏了,如見時候還早。先去江樓品茗,也不限定要什麽雅座,隻擇那臨江的桌子坐下,擇那好茶泡上三碗,品茗望江,磨到黃昏,照幹間的樣暢飲飽吃,早點回店安歇,明早天亮好趕路。又恐汪樓茶座人滿,並命張福先去占座,三入同進江樓。堯民聞言,首先讚好。新民見良夫直似成竹成胸,一點不隱諱形跡,反而倒向人前走動,心中好生下快,便乘堯民往裏間更衣時,悄聲問道:“我們同舟又濟.事情已在危急,你卻這般大意。想必有什麽高明主意了,何不說出來讓小弟長點見識,也放心呢。”

良夫知他人極熱腸,隻是有些小性,聽出他語意不樂,先跑向房門前探頭一看,隻一店夥提了水壺走過,並無別人,這才回身悄答道:“老弟不必擔憂,刺客固然厲害,可知我們也有能人在暗中隨行保護麽?此人如覺不是對手,事前早又拿信報警了。我聽那兩笨賊說,尾隨我們走了一道,竟會在此走大。所說的話,我雖未聽明,好似受了別人愚弄。請想我們因為這次起身,非常慎密,自以為無人知道,一出省城地界,到處隨隨便便,並未防到有人追躡。刺客無故迷蹤,不是此君作法,還有何人?我先何嚐不想到改道間行、繼想起種種難處,覺著還是照著原定途徑相機前行為是,真個不行,到了仙霞必有分曉。這類異人俠士多是有始有終,上次對頭勾串權要密謀構陷,都會被他探悉,可見用心不止一日。況且堯翁告老歸隱,又是信從他的美意,他明知對頭決不甘休,這等義俠之士豈肯袖手旁觀,為德不卒呢,我此時雖還未看出他的形跡,事定料個八九,真人不露相,我們一張揚反而不妥,故未對你細說,就連堯翁也未必想到他會隨來哩。”

三人說笑了幾句,一同起身。張福喚來店家,把房門上鎖,先往江樓占座去訖。四人出了店門,先到汪邊,沿江閑遊。隻見江流浩浩,波深浪急,因是地當閩江上遊,浦城、崇安、寧化、邵武等地山重水複,支流甚多,連同清溪、文川諸水匯流而來,水勢深洪,既清且激。江岸卻不甚寬,近碼頭一帶又被竹排木筏布滿,大小商船鱗比如織,帆檣林立,把江麵占去了多半。商客往來上下,盡是土音,啁啾咿啞,人語如潮。三人不耐煩囂,沿著江邊走去,到了臨江樓前。張福己然先到,看見主人下麵走來,似要返身跑下迎接。堯民暗中把手一擺,張福會意,依舊憑欄相候。三人因時還早,也未上去,過了江樓,把一條臨江鬧市走完,又出去裏許,才清靜了些。各就江邊人家搗衣大石上並排坐下,遙望遠山縈紫,近嶺搖青,江麵上風帆片片,沙鷗邀翔,禦波而嬉。時有三五纖夫,躬腰屈背,拉著一隻重載舟船,爭赴上遊,擦身而過,“杭育”之聲,與櫓聲相與應和。

時正下午,臨江人家婦女多半在岸側沙灘上洗衣淘米。閩中婦女秀麗,又因地暖天熱,隻有盛熱,沒有酷寒,中下等人家常年光腳,所事一完,就便伸進江水中去洗濯,蟬鬢烏雲,白足如霜,襯上一副俏生生的身材,夕陽影裏,山側背麵望過去,分外顯得動人情趣。三人俱讚江景之妙不置,互相談笑了一會,漸漸夕陽西下,歸鴉陣陣,人家船篷之上炊煙四起。三人出時未用中點,俱覺有點饑渴,一同起身往臨江樓走去。新民自聽良夫之言,因與曾有一麵緣,一直都在留神,連敵帶友,也沒看見一個形跡可疑的,頗多疑慮。正覺事仍有點懸虛,走到臨江樓,天還未到黃昏,剛上樓梯,便見張福迎下,隨到雅座裏麵,覺殘肴撤去未久,還留有酒肴氣味。

二人一聽,泥中人果然出現,不由驚喜交集。聽到那些迷離倘恍的言行舉止,俱覺好笑。良夫便命張福自尋散座要些吃的,一直到家都不可提說此事。再如相遇速即報信,相待務要恭敬。張福應聲退出,堂倌隨來問菜。三人照日裏可口的點了一半,又把本樓拿手的鴨圭燕唇、芙蓉竹雞、蠣黃羹,紅糟鰒片等菜叫了七八樣。堂倌去後,堯民,新民俱服良夫料事如神,必然有了解救。良夫揣測異人所說語氣,這些刺客決非他的敵手。

這一一來三人愁雲盡掃,寬心大放,酒落歡腸。三人又都好量,從黃昏吃起,直吃到二更過去,酒客都散,才盡歡歸去。回店落座,重談前事。新民笑道:“這位朋友如此盡心保護,我們一點沒有謝意,反倒擾了越想張福素來謹慎小心,此舉不類他的為人,如說別的酒客所用,適見他憑欄下望,正是這間,並沒有錯。主人回來時候無定,他既不敢把已占的座讓與別人,便是堂倌,也無請客人把酒座讓人之理。心方奇怪,見堂倌正往外走,張福仍然垂手侍立於側,不曾退出。知他吃酒上臉,略微沾口,立時滿麵通紅,這時臉上並無酒意,心想不要冤枉了他,還是問明的好。

張福應道:“是。適才老爺和二位師爺,在樓下走過不久,樓上茶客便漸漸坐滿,連一個閑位於都沒有。隔了一會,忽然跑進一人。張福一看,正是上年老爺在山溝裏救起來的那位老爺。他說老爺和二位師爺在下流黃魚礬江邊閑坐看江,無心相遇,約他一同到這樓上吃便飯。他因昨晚今早,來回來去,在延平府官道上……”說到這裏,話便吞吐,似有疑難。良夫命他不論什麽照實說出,不要遺漏一字。

張福接著又道:“他說:‘我在這條路上引逗一隻心愛的黃鼠狼,隻顧玩,忘了吃飯,這時候餓急了。你老爺飽漢不知餓漢饑,錢師爺更是貪看人家洗衣服,舍不得走。’我一賭氣就先來了。本想另外找座,偏又被人占滿。好在你老爺正想給我交朋友,誰教我肚子餓呢,誰擾誰不是一個樣?”說完,便喊堂倌要了許多菜。自吃起來,如換旁人,老爺不在,本來不敢待承。因他自從花園夜裏不見之後,老爺和二位師爺常時提起,又命張福暗中尋訪了幾次,很想見他,他雖然愛說笑話不大可信,但他所說老爺和二位師爺穿的衣服,一點不差。還說老爺對他說,午飯在此吃過,連菜名都說了。他點的那些菜,都是適才魏師爺在店裏提過的,不由人不信。隨後又叫陪他同吃,張福自然不敢。

心裏又想老爺正我他,不管所說遇見的話是真是假,好在老爺一會就來。恐他和上次一樣忽然溜走,他又再三逼住,隻得把椅子端開,在旁陪坐。他一:頓,真叫人過意下去呢。”良夫道:“此君與我們已成患難道義之交。似此英俠肝膽之公,談不到這些小節。

他也非成心請客,不過恐我們三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猝遭鼠賊伏伺,難免驚憂,雲中神龍略露一鱗半爪,使人知他在此,凡百無恐罷了,他櫃上留話,說他專慣孤身行道,前途相見,叫我們放心,便是暗示此意。再照他對張福所說在延平府官道上來回來去引逗黃鼠狼的話來看,那刺客不是姓黃便是諢號黃鼠狼。聞說撫衙所養武士頗有不少綠林中人,這次奉了對頭之命,假盜行刺。那兩個廣東富商,想係途中相遇,賊黨打算乘便劫殺,做他一票,不想又被異人看破下平仗義,因救我們連累而及。那粵商走時已是傍晚,水陸兩路部難起身,明早路上必可相遇;否則異人也不會叫張福隔簾認看,弄巧還是叫我們與他們同行同止,以便有事時好一齊保護,免他分身為難呢。”堯民撫掌笑道:

“老弟真個心細如發,斷得一點不差。照你看,明早我們怎麽走呢?”良夫道:“當然仍乘本地藤轎,裝著無事的好。大已不早,大家睡吧。”

張福稟道:“來人共是三轎四馬。都是尋常商家打扮。不過騎馬的有兩個,都是年輕壯漢,馬鞍上好似都帶有一兩件家夥,行動輕快,又像是保暗鏢的武師。兩廣商因在酒樓上見過,看神情也不顯什麽憂急,內中一乘轎子,裏麵睡倒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說是途中生病,一直抬進院內歇下。小孩仍睡裏麵,並不下來。那兩壯漢各在左近板凳上落座,要茶點心歇息,眼望小孩,卻不過去。行李箱於不多,都在另外兩轎兩馬上綁好,另有同來一人看守。現在廣客向眾說,途中遇見舊友,自己不餓,大家各自飲食,以便少時趕路,現時隨在門外客堂候見。”良夫聽罷便向堯民、新民耳語了幾句,故意高聲改用閩語說道:“是黃、李二位老板麽,快請快請。”張福會意,忙即走出,將二客引進,跟著走向門外,將店夥鬼混幾句支開,裝著閑立,以防呼喚不提。

來客人室,回顧無入,便要跪行大禮。良夫忙一把拉住,悄聲說道:“這裏不便。

彼此都在患難之中,前途難知,無多耽擱,快請坐下說話要緊。”黃、李二人看出主人神色泰然,似有定算,才放了點心,立時應諾,仍向三人各請了一個安。良夫忙把他們引至床側同坐,問道:“二位素昧生平,既知我賓東行藏,莫非受一異人指點前來,想和我們同舟共渡前麵的難關麽?”黃、李二人答道:“正是此意。那位異入命我們趕來時,還說主人不當家,須尋一魏先生說話。”良夫不等說完,接口答道:“我就是魏良夫。黃兄今之陶朱,大名久仰,此次來意,我已知道大概。隻請問二位與異人何時何地相見,來時有無說及前途情形,可與我們帶什麽話語。別的事,隻他說過,都可商量。”

原來黃學文、李錦章都是粵中富商,黃學文更是僑商中的巨擘,從小就做著海客生意,南洋各島都有他的買賣,富甲全省,人也慷慨豪爽,沒有市儈習氣,因是起家孤寒,習於勤苦,中年雖成了巨富,依舊不慣安逸,喜以跋涉為樂。每從外地回家,待不兩月,便覺心煩體躁,悶鬱不安。隻一打點出門,立時精神百倍,在擁有好的園林第宅,在家安享的日子絕少,不是飄洋貿易,查看那些海外的商業,便是往省內外各地分號查看經營,就便也做上兩票生意。仗著資本雄厚,財星照命,無往不利,益發高興,引以為樂。

這次也因海外歸來,在家待了兩月,閑得沒事可做,正想不定到哪裏去好。恰巧兒女親家李錦章要往蘇、杭兩省開設洋廣貨店,同時又聽說有兩王公貴人往杭州遊湖,出重價大買珍珠珊瑚等貴重物品。兩親家見麵一商量,頻年海外經商,家財積至千萬,連西湖這樣名勝地方都未去過,未免缺點。於是相約同行,另外帶了一小箱珍貴珠寶,就便做點生意。閩、浙兩省隻是繁盛的要區,均有黃家分號。依了李錦章,本打算勸他走號信,以便沿站都有人招呼伺應,黃學文卻說:“我奔走半生,除了飄洋運載大宗貨物,向例隻帶一兩名健仆,自往自來,從不喜擺大財東的架子。我兩人名望都大,內地不常走,不比海外和近省各地,這一來反倒招搖。帶的東西不多,此行又以遊玩和查看商情為主,不如輕車簡從,悄悄一走,既可省事,又免去許多無謂應酬。”當下除二人和黃學文帶往杭州分號去學生意的一個年幼堂侄外,隻聘請了兩名保暗鏢的熟鏢師小獅子盧堃、鐵掌燕鍾玉麟,連同常隨出門的幹仆羅利、王有,共是七人,一同上路。

先到福州,往兩家分號看了看,遂往由閩入浙的官道進發。這一耽擱幾天,恰巧趕上與堯民先後腳起身。再加上在省城時,因聽說閩撫出身紈絝,也喜搜羅珍奇,分號鋪掌櫃為了討好東家,曾把那些紅貨送往撫院求售。閩撫因嫌價貴,僅買了兩件西洋精巧珍玩和一串精圓珍珠,別的仍交原人帶回。二人雖未前去,可是當時為便買主選購,連箱送進,看貨時好些武師親信俱在跟前。這班粗人幾曾見過這等珍奇之物,本就有點心動垂涎,後來奉命行刺,途中遇見黃、李等一行,先認出那口裝紅貨的小箱子,布套形式俱都相像。二人因是太平時節,走的都是通衢大道,帶物不多,形跡雖然隱晦,戒備卻不怎嚴密,刺客再偷偷一盤問轎夫,果是前送珠寶來看的商店所雇,正與店夥所說“這些珠主珍奇俱是東家路過帶來,日內即行,當日如不成交,後便難買”的話相合,由此生心,打算行刺時雙管齊下,便中行劫,發它一。批洋財。這第二批四人中,為首的叫火眼神狼黃太,首起貪心,經過一番計議,便命同黨餓鷂鷹陳德海、花麵海豹吳龍去隨堯民等四人,自和同黨飛叉手韓國棟去隨這兩富商,準備到了仙霞關,與埋伏在彼的首批同黨金鏢趙勝等五人會合,一齊下手。

走上酒樓一看,地方不大,樓上下共隻十幾張桌子,業已坐滿。適見瘦人也在這時前一腳先到,正叫堂倌給勻座位。二人隨在身後,還未及喚人。堂倌見瘦人衣著樸素,其貌不揚,又是外鄉人,本不想巴結,已回了“沒有”,眼看到他身後還有兩個滿臉紅光。氣概軒昂的老者,錯把三人認住一路,恰巧附近有一桌子空出,忙即趕過擦抹,舉手讓坐,忙亂中也未向客問明。堂倌舉手請客時,那瘦人好似存心,故意把頭偏向一邊。

黃、李二人腹中正在饑渴,難得有了空位,隻當堂倌業已回絕瘦人,亦隨著走過。剛一落座,那瘦人也跟了過來,向打橫頭坐下,對二人道:“我一人也坐不完三麵,讓給你兩老頭坐吧。”黃、李二人久走江湖,頗有涵養,聞言不但沒氣,反道了聲“謝謝”。

堂倌見三人對答,益發把他們當作一路,是瘦人請客,笑問:“要什麽酒菜?”瘦人道:“老頭吃什麽,我學樣吧。”黃、李二人正在餓極,料他異鄉人不會點本地菜,語言又不通曉,不耐久等,便向堂倌要了芙蓉車螫、糟燒鰻片。黑魚燉雞、炒鮮蠣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