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聞鍾驚絕豔 月明林野鬥嬋娟 返裏省慈親 穀暗峽荒誅惡獸002

周鼎驚心乍定,略一緩氣,正要追上再打,便聽矮子喝道:“你這小夥子怎不聽好話,那隻大的,憑你弄得死它麽?”周鼎聽他嗬斥,心雖不悅,一則矮於委實本領高強,令人佩服,二則自己連打這幾錘,那一下少說也是三二百斤力量,打在豬身,隻吼叫幾聲,並看不出受傷神氣,自己還差點吃了大虧,未免有些氣餒。稍一遲疑,前頭大豬已與矮子惡鬥起來。想因此豬特大猛惡。並沒有用手去抓,隻圍著那豬,縱前跳後,手腳並用,連踢帶打,疼得那豬不住厲聲慘嗥。看去下下都是重的,競比錘打還要厲害,方自暗中稱讚。這類猛獸鬥性最長,隻一發了野性,照例拚個死活,不死不止。大豬吃了一錘,本要回身尋仇,剛旋過身來,吃矮子輕輕躍到後麵,抓住豬尾就勢往旁一拉,抖手再是一甩,豬身便橫了過來,當時暴吼發威,回頭忙用獠牙猛棚,矮子又縱到它的身側,照準肚腹,抬腿便踢。

這裏惡鬥開場,後豬也記著那一錘之仇,身才折轉,舍了同伴不助,竟悄悄從深草裏衝了過來。周鼎看見草動塵昏,凶睛閃爍,豬又來犯。暗忖:四隻野豬,一隻不知何往,一隻矮子僅憑赤手空拳,連打帶撞,活活甩死。一隻最大最凶的,又吃他打得山嚷鬼嗥,看來也必死在他的手內。僅剩下這隻小的,人家叫明了留給自己,已有輕視之意,再如除它不掉,拿什麽臉麵見人?因矮子打法特別,圍著豬身亂轉,並不縱高用力,便也學他的樣。又看出豬頭太硬,錘打上去無什大效。手握鐵錘,等豬衝到麵前用牙來棚,才輕輕縱開,照準豬脊打下,等它回轉,又複避開。似這樣一連打了十好幾下,豬雖負痛狂吼,並未倒地,因為怒極拚命,其勢反更凶惡,急切間直奈何它不得。偷眼一看,那隻和矮於相持的大野豬也是越鬥越凶,身子想已著了好些重打,狂嗥之聲甚是慘厲,卻未斃命。

天卻已經黑了下來,漸漸隻能看出那一對閃放藍光的凶睛隨著一條龐大黑影,在那裏往來馳突,高低飛舞,豬身已看不真切。自己鬥的這隻,如非練就目力,也難看清形相。豬卻現出長力,毫無畏怯傷疲之狀,還有一隻大的未見,不知熟睡何處?更恐它三不知暗中衝出,和適才一樣,幾乎遭了暗算。暗忖這東西竟比黃山虎豹還要厲害,真是罕見的猛獸!似此長性,何時才能除去?可惜此時蒼猿不在,否則隻用它那一雙利爪,縱身一下將豬眼抓瞎,豈不好辦得多?邊想邊鬥,屢次想打豬的眼睛,俱吃躲過,三隻連珠鏢又遺在黃山,沒在身旁。一著急,忽想起還有一根鐵棍插在棗樹之下,雖沒錘打得重,用它來搗瞎豬眼卻是合用。想到這裏,便往樹前縱去。那樹已吃第一次二豬相撞時撞倒,棍已離土,倒倚樹枝坯上,居然尋到。剛剛拿起,身後膻風起處,一片奔騰之聲,豬已追臨切近。

周鼎原意,把兵器雙手對換,讓過來勢,先給它一錘,等它反身來追,再換手持棍,猛搗豬眼。卻忘了那地方與大豬鬥處相離甚近,深草裏蛇多,夜間全都爬了出來。往側一縱,落時正踹在一條長約四尺的驚蛇頸間。蛇一一負痛,反身往上一搭,幾乎連腿纏住。周鼎已然讓過來勢,舉錘正要打下,猛覺腳底軟膩膩的踏著一條活東西,腿上立時刷的著了一下。知道是蛇,不由把腳往後一撤,尚算踏處正當蛇的頸部,蛇頭昂不上來,抽得又快,沒被咬纏。可是經此一來,手勢略亂,錘沒打中還不要緊,那野豬鬥過一陣,連吃了十餘下苦打,周鼎欺它蠢物,身法招式全未變換,這次竟會忽然乖覺,衝時知道仇人仍是那一套,有了準備,不似先前一味憨猛,一衝未衝上,跟著翻身回咬。

周鼎誤踹驚蛇,驟出不意,本就有些疏神,以為豬的勢猛,必還要再竄出去,再翻回來,勻出工夫,正好換手,右手一錘打下,方覺著豬身微側,擦頸而過,沒有打中。

想要換手時,猛見兩團藍光一閃,豬已回過頭來。剛想乘機去搗豬眼,手中錘已被豬的前爪抱住,往下一沉,力重千斤,身子跟著隨手往前一衝。心中大驚,知道再不撒手丟錘,非吃虧不可。匆遽中未暇觀察,連忙把手一鬆,身朝後仰,兩腳跟就地用力一踹,連身彈起,倒退縱出老遠。

才一落地,猛聽一聲斷喝:“快些往左躲開!不要命麽?”接著便聽踏地奔騰之聲自右而至。知道不好,哪敢回顧?依言奮力往左一縱。那左側相距危崖僅有兩丈,天陰穀暗,縱時心慌,竟未看真。因為急於脫險,用得力猛,這一下縱得又高又遠,容到身起空中,才看見一塊危石迎麵飛來。空中收不住勢,無法下落,這一撞上,再跌落崖下,不死必傷,好生惶急,隻得舉棍一點。原是迫於無奈,打算抵住,免得連身撞上,不想恰巧搗在崖縫樹根有土之處,嚓的一聲,連根帶土,刺進尺許,手震生疼。耳聽下邊二豬怪吼,山鳴穀應,似欲得而甘心。一眼瞥見右邊不遠有一突出的危石,不由急中生智,就勢雙手借這一抵的巧勁,“神龍翻舞”,往上一翻,下半身居然翻落石上。跟著右手攀石,就著左手拔棍之勢,借勁使勁,運用回力,往後一退。仗著身手矯捷,居然脫險,到了危石之上,連兵器都未脫手。

驚魂乍定,再看下麵。原來矮於的一雙手直和鋼鉤相似,一路連抓帶打。那隻大豬雖然年齡久遠,皮糙肉厚,比小的兩隻要厲害得多,一樣也是承當不起。先還犯性發威,拚命吼竄,惡鬥了一陣,外麵皮肉未傷,內裏好些地方的硬骨都被矮於用內功重手法擊碎,疼痛難禁,知不是路,厲吼一聲,往前逃竄。周鼎丟錘縱落,正值那豬猛衝過來,勢絕猛迅,這一下要被衝上,鐵打的漢於也無幸理。總算心靈身輕,僥幸沒被衝上,可是事也真險,周鼎身才縱起,那豬便從腳下衝過,到了崖下,矮於也跟蹤縱到。豬見仇人追來,又怒又怕,立時旋轉身於,負隅蹲伏,張口掀牙,連聲厲吼,兩隻怪眼凶光閃爍,似要爆出火來。矮於正想施展辣手除它,那隻小豬將周鼎鐵錘搶去,因遭連打,憤怒已極,兩隻利爪抱定錘頭,張開血盆大口咬住錘柄,鼻口裏隻嗯了一聲,豬頭一歪,齊柄咬斷,順勢甩出老遠。一看仇人不知去向,卻瞥見矮子追那大豬,野性正發,哪知厲害,把頭一低,登開四隻利爪,朝矮子身側衝去。

矮子聞聲回顧,一見豬到,知是那隻小豬,身子略側,讓過豬頭,就勢猛伸鐵爪,一手抓住豬的頸皮。本欲抄起,仍用前法抓破它的肚腸,覺著分量比先前那隻還輕,皮也軟些。剛一轉念,那豬比前豬狡猾,一下衝空,猛然收勢,回頭便用獠牙來挑。矮子驟出意料,差點沒被它棚上,不由大怒,右手往下一按,跟著縱身上了豬背,雙腳橫踏豬脊,再伸左手下去,一同緊抓豬頸,施展內功金剛大力法,運足神力,兩手折轉豬頸,連頭一擰,跟著雙腳踏沙沒石,猛力往下一踹,手足同時一齊用勁,口裏一聲斷喝,豬頸扭折,背骨踏斷,豬頸反仰向上,連身拗轉,成了個半弓形,一聲慘叫,死於就地。

周鼎在危石上麵,見小豬被矮子擒住,心想三豬都死矮子之手,自己未免不好看相。

見大豬還在張牙舞爪,負隅發威,正在自己腳下。忽然想起一個主意,趁它全神貫注前麵之際,徑將手中鐵棍比準下麵豬頭,雙手用力,“玉兔搗玄霜”,對直朝下擲去。因知豬身堅實,刀槍不入,周鼎打造這兩件兵刃時,特地吩咐匠人,一個帶棱,一個帶尖,棍的兩頭俱有三寸來長、極鋒利的三棱鋼尖。本來藝精力大,又從高處猛力下擲,多麽堅固的東西也沒有不透穿之理,一下正齊當中擲中豬的頭頂,直透穿到喉際,連聲也未出,當時斃命。矮子拗死小豬,因左腿吃豬牙稍微擦著了一下,見大豬被周鼎一棍刺死,餘恨未消,抓起豬身,一腳踹背,又拗了兩拗,大喝一聲:“孽畜去吧!”竟用雙手舉起,朝前麵一塊怪石上猛擲出去。原意將豬頭摔碎,不料黑夜之問看不甚真,竟過了頭,跌入深草之中。還欲過去抓起亂摔,周鼎已是飛身縱落,向他恭身請教。矮子忽想起自己性情暴戾,怎還不改、豬都死了,多費這冤枉氣力則甚?不由好笑,方始罷手相見。

矮子先本大模大樣,及至問完周鼎姓名來曆,忽然喜道:“令師是蕭隱君麽?這人本領高強,我生平最佩服他,可惜路道不對,沒法親近。看你所學,還差呢,可是小小年紀能這樣,也虧你了。我姓侯,現在護送你的親戚虞舜民夫妻到此。他今天沒處住宿,投的就是你家。我因聽人說這裏出了幾隻猛獸,怕他走來遇上,雖有好手隨行,他夫妻難免受驚,特地趕來開道。我在崖頂上走,已然過去,聽見豬吼尋回,便見這三隻孽畜出現,湊巧倒都打死。你快接出去,對他同行的小姑娘說,我比他先到一步。今天他那對頭不是劉家,船到早了一步,恰好錯過,明早今晚必還尋他,有我在此,決不要緊。

可是這人也和姓劉的認得,總要串通一氣,留點神好,話背人說,我願意與你交個朋友。

鐵棍借我一用,用完送還。日後你去永康方岩一帶尋我,再行細談吧。這時我還有事,再會再會。”說完就豬頭上拔了鐵棍,不俟周鼎答話,縱身一躍便上了崖頂,月光之下,黑影一晃,不知去向。周鼎驚佩不已。他全家都感激舜民,又是至親至好,一聽夫妻同來,想起先聽豬吼,沒有尋見,這三豬都似剛剛睡醒,恐已出穀,被舜民夫妻走來撞上,不是玩的!鐵錘被豬咬斷,不好使用,鐵棍又被姓侯的異人借去。適才忘說,人已去遠,思量無計,隻得尋上前去,見了人再說,但盼不遇那豬最好。眼看月光半照,天已不早,心裏擔著憂,腳底加快。等將舜民等一行接至家中,兩下正在述說前事,忽聽門外有人口角,忙趕出去一看,乃是兩個腳夫在與舜民家人王升爭論。

周鼎問是何故。原來紅寥村隻有數十戶人家,舜民所雇腳夫,多因明早天一亮便要啟行,由周銘拿情麵,分別安置在各鄉鄰家中借住。本來錢已開發,又給了加倍的酒錢,例應腳夫自去購買食物,周氏弟兄為人厚道,鄰裏和睦,情感甚厚,見飯食已過,又向各寄宿人家分別請托,代為整備菜飯。這些苦人遇見這好買賣,錢拿得多,主人還管吃的,明日官中又有賞號可領,多半喜動顏色,不住稱頌功德。當各家飯快要熟,來喊吃時,眾腳夫都在門外石板上晾汗飲水歇息,聽人一喊,蜂擁跑去。隻有兩個壯漢仍坐石上閑談,竟似沒有聽見。

這兩人原本不與腳夫一道。當王升上岸雇挑子時,所有行李都是上肩就走,惟獨昨晚漁人挑來的一長一短兩件東西,分量沉重,誰也挑它不動,多半試了試,無人肯抬。

王升因未抵岸前蘭珍說那東西要緊,見他正站在岸上觀看主人們上轎,剛想多找幾人來抬。忽見跳板上跑下來兩個穿布鞋的短裝漢子,口裏說道:“你們不抬,我抬。多重的也不怕。”雙雙走上前去,仔細端了一端,說聲:“好重家夥!挑不行,我們抬吧。”

說罷,岸上又下來一人,遞過一根鐵棍,二人把兩件紮成一件,抬了就走。那跳板都被壓成弓形,軋軋直響。此時人和行李已全上岸,就剩下這兩件重的,王升巴不得有人肯抬,匆忙之中並未留意,還許多多給酒錢。那兩人隻哼了一聲,沒有答腔。王升心想,莽漢粗人俱都如此。走到半途無人之處,才看出那兩人未穿草鞋,不似腳夫神氣,這才留神觀看,因二人抬得當心,別無異狀,也就沒有細問。腳夫們互相都熟,路上有說有笑,這兩人也不理睬他們,自抬自的,始終不睬。後來野豬出現,眾人俱都驚慌奔避,這兩人卻把鐵棍抽出,站在舜民轎子前麵,頗似要保護的神氣。

野豬跌落澗底,二人仍抬他的,沒有一句討好的話。到了周家,更看出他們與眾腳夫不合群。有那好事的腳夫過去一問,二人把眼烏珠一瞪,喝道:“都拿力氣換錢,許你抬,不許我抬?你管我嗎?我又不要分你們的花紅賞號,眼紅則甚?”腳夫看出他們力大凶橫,沒敢再說,仙訕的走了開去。王升看在眼裏,早就想間,這時見眾人都去吃飯,二人仍坐石上交頭接耳,不時起身往來去兩路張望,越發起了疑心,過去問他為什麽不去吃飯。二人先是不理,王升連問,才似理不理的答應:“不餓。”王升見他們大模大樣,心中有氣,仍不露出,又拿話一盤問。二人好似看出王升對他疑心,突然把臉一板,答道:“王管家,我看你事事留心,滿像精明強幹似的。你盤我們的來曆,有什麽用處?反正拿你的錢,賣給你一,點力氣,原式原樣給你送到永康就是。漫說我們不是壞人,就是壞人,也壞不到你主人那裏。真要出點什麽花樣,憑你這樣吃貨,一百個也是白送。”王升問他們:“好好勸你們吃飯,為何出口傷人?”二人說道:“我們飯是吃過,倒想喝兩盅酒。隻是挑的東西沒人看守,弄丟了,橫豎是你主人的,與你這等狐假虎威的吃貨無於。我兩個受人之托,也略微有點名姓,卻是丟人不起。”上升聽他們通沒一句入耳的話,實忍不住,兩下越說越僵。如非王升自知打那二人不過,早來動手。二人卻不著急,一味板著麵孔說死話,說得又挖苦又刻薄。三人拌嘴,聲音越來越響。

周鼎聞聲走出,先在路上未留神,這時喚過王升,問知就裏。見二人神氣泰然,仍談他的閑話,若無其事。因聽二人力大,月光之下,略一端詳二人的骨架神情。行家遇行家,一見便看出是個外功頗好的會手,怎麽看也不是力行中人。想起舜民夫妻所談此事經過,已料定二人必有為而來,用意善惡卻還未定,自問還能應付。便使個眼色,對王升道:“蘇小姐喚你,你先去吧,我來問他。”王升巴不得周鼎上前,抽空進屋告知蘭珍定奪,會意應聲而去。周鼎便把師父平日所說江湖上的過節禮數拿出,含笑近前,把手一拱,說道:“朋友辛苦,適才忙著款待舍親,不知二位光降,未及請教。”底下話未說完,二人已一同站起,拱手答道:“周朋友,明人不用多說。我二人一個姓楊,一個姓方,原是受人之托,代蘇小姐挑送兩件行李,到了她永康家中才算交代。這東西大礙眼,疏忽不得,恐主客新見,照顧不到外麵,所以守在這裏。想倒兩盅酒,都沒有去。這位王管家卻假做聰明,冒充三官經,也不想想情理,看看人頭,連人好人壞都分不出,竟來盤問我們。閣下不用再打招呼,似他還算這種人當中有良心的,我們決不和小人一般見識,也不會客氣。如有現成的好酒,就在此擾閣下兩杯,菜有沒有倒不在乎。

少時隻管請令親們安歇。如有風吹草動,我們還有一個夥伴就來,憑我三人亦能開發。

倒是明早走時,閣下頂好一麵叫人抬了野豬,前往宮中出麵領賞,點好腳夫人名數目,以便回來均分這賞號。聽說已出到六百兩銀子,足夠許多苦人分的了。話已說完,相交且等異日事完之後,閣下請進去陪客吧。”

來人開門見山,周鼎不好再說別的,料定他們不是惡意,隻得道勞別去。一麵命人端出酒菜,一麵告知舜民夫妻。蘭珍先因一心保護舜民夫妻,竟忘了兩件行李沉重非常,尤其是那小的一件。直到東西由那二人隨行李挑入周家放落後,還未想起。直到王升進來,一說二人情形,才覺自己初次出門缺少曆練,受人指教,隻知照本畫符,太已粗心,幸有侯紹暗中相助。聽二人口氣必是侯紹請來,否則照周鼎所說侯紹之言,抵岸時明在暗中保護,嗣見起身無阻,才趕往前麵穀中開道,二人如有別意,侯紹先容他不得。但是這兩件重要東西,世上隻有四五人知道,侯紹並不在內。心方奇怪,周鼎正從外來,述那二人言語,越覺所料不差。隻不知侯紹何以得知此物現在己手,知道沉重無人能抬,特地約了能人裝著腳夫,相助抬送。

正懸揣間,舜民忽想起昨晚由江家上祭回船時,馬過鬆林,垂下一條人影,向手裏塞了一個小布包,叫在無人時開看。因葦村為人豪爽口直,連日所遇多係不經之事,恐他日後張揚,未便開視。舟中睡了一覺醒來,想往後艙夫妻同觀,又覺蘭珍尚未合晉,自己夫妻,感他父女和江小妹救命恩德,又是個女中英傑,並不以側室相待,同舟已是從權,當著葦村和男女下人,徑入後艙背人密語,未免不大莊重,沒好意思進去。因那布包外麵寫著“賀儀雙色”等字樣,人影矮小,又和小妹所說的小鐵猴侯紹相似,料裏麵包的必是兩件婦女佩帶的輕巧禮物,東西貴重,恐駭外入眼目,所以不令當眾拆看。

嗣和葦材談別的閑話,就此岔開,一直不曾取視。

這時恰好葦村因坐轎勞累,飯後便由周於渭陪往書房榻上歇息,眾女眷多在收拾碗具鋪設臥處,隻剩周妻一人陪客,又領虞妻到裏屋更衣去了,室中隻蘭珍、周鼎,在窗側互相商談,就便取出布包。見外麵包了好幾層,打將開來,裏麵乃是一個三寸大小扁扁的白木匣,不假雕漆,像似新製就不久。搖了搖,沒有聲音,匣蓋封口密固難開,猜是珠翠首飾之類。周家至戚至好,周鼎少年老成,又是高人門徒,便也不怎想避他。隨喊二人過去,悄聲說了前事,將匣放在桌上,叫蘭珍開看。蘭珍見那木匣刀痕猶新,乃是一塊整木挖成,略刻關口,再用刀削一塊木板,硬插進去,封閉甚緊。那封口毛邊都有揉平痕跡,看出除四外為求齊整是用刀削外,餘者都是用手。知道此人內功非同小可,但又不是侯紹所為,好生驚奇。忙用左手掌四指托了匣底,大指按緊上麵匣蓋,上下用力一搓,噝的一響,匣蓋半開,立時精光迸射,耀眼生輝,慌不迭緊用手遮住。遙望籬落外麵,適才二人酒剛送到,正在舉杯共飲。相隔尚遠,不曾看到,房內外更無他人,當把背朝窗外,抽開盒蓋,仔細一看,不禁驚喜交集。

原來那木匣裏麵用破棉絮裹著兩件東西,那精光耀眼的果如舜民所料,是一粒長圓形的徑寸明珠。還有一件卻是奇怪,既非珍寶首飾,又不是什麽古玩,可是一個用精鋼打就的三足蟾,大約二寸,刀法精細,形態生動,通體作蒼黑色,兩隻突出的紅眼有綠豆大小,非珠非玉,瑩滑晶明,閃閃生輝,燈光之下,彩暈欲活,看不出有何用處,底下壓著二指寬一張紙條,寫著“子長永佩,寶之無失”八個字。底下也是一個三足蟾,乃一筆畫成,筆力剛勁,畫法圓熟,像是常畫慣的花押,沒有具名。看那語氣,好似比那粒明珠還要貴重得多,頭一句像是人名,又像是舜民生於長大以後,給他永遠佩戴的意思,俱不知此物用處。蘭珍看了那花押,好似小時聽人說過,也想不起,隻得罷了。

舜民嫌木匣縫口毛澀,開關不便,破絮又不幹淨,辱沒了寶物,便沒有要,隨手扔棄。

向周鼎要了點紙,包好珠、贍二物,揣入懷內,囑咐周鼎,不要告人。

接著男女主人相繼進房,那張紙條也隨著破絮棄掉,忘了撿取。一會,主人便請安置,舜民等天明就要動身,也就不作客套,分別就臥。隻蘭珍一人,因那兩件要緊行李日裏幾乎遺忘,又有侯紹帶信,說今晚明早尚有仇人尋鬥。暗忖:舜民素無仇家,義父當年仇敵雖多,但已隱名多年,無人知他蹤跡。人已死去,怎還苦尋不舍,莫非為的是這兩件東西、越想越擔心,暗中結束停當,把行囊內的兵刃暗器取出,放在手邊,虛掩房門,將燈吹滅,和衣躺在竹榻上,默俟動靜。舜民已往後麵書房,與葦村同榻去了,這一間原是周銘夫妻的臥室,因還未生子女,最是幹淨爽亮。主人特地讓出,與虞妻、蘭珍居住,地方卻在前院當中房屋。對麵是周鼎的臥室,隨來男仆,都在裏麵打地鋪。

客睡以後,周氏全家除二老外,都忙著料理半夜這頓早餐和路菜糕點之類,全在後院廚下,一個未睡。周鼎先和舜民、蘭珍看完異人所送禮物,略談幾句,又親向廚下,取些幹淨酒肴,端出去勸楊、方二人飲用,道了“簡慢”,正要坐下相陪,姓楊的笑道:

“酒還擾你一些,吃的已夠。我們相交日長,此時最好還拿我們當腳夫看待,大家方便。”說完,便催周鼎把酒留下,菜端回去。

周鼎回顧腳夫們尚無人來,順便請問夜來可有什麽事。姓方的答道:“老弟,我已看清主客住室和放行李的地方,我們受人之托,照本畫符,隻曉得蘇家阿妹根腳,對頭如何尋她,並不知道底細,恐怕毛病還出在我們挑的行李身上。已有能人暗中保護,他要不行,誰也沒用。不過恐怕來的人多,分頭下手,那位老前輩一個人照顧不到,不能不留點神罷了。今天事巧,也許還尋不到這裏。最好今晚能打發掉,才省事哩。蘇家阿妹必不會睡,對頭要來,必由前門進去,行李放在堂屋一進門就看見。他和令親無仇無怨,姓劉的如未一夥,不會無故傷人。你隻守定堂屋外間,如有響動,攔住府上人等,不可慌張走出,不等人快進屋,你二人也不可出來迎敵。話雖如此,也隻是防他萬一派個把毛賊抽空暗盜東西。真要對頭本人都到了屋裏,那就拆空老壽星,倒大黴了。我二人再倒兩盅,人靜以後便要離開,你自請吧。”周鼎一聽風頭這緊,好生愁慮,知道不宜露相。一旦有警,恐女眷無知走出,須先招呼,又恐驚了父母,隻得偷偷告知兄長,說前麵人太亂,來客行李眾多,恐啟偷兒覬覦。據自己查問路上情形,恐有人來擾鬧,請設辭告知全家人等,莫往前院裏來。夜深如有響動,千萬不可走出。有自己一人,足可發付,免驚吵老父賓客。兩兄都信得他過,如言囑咐在訖。

周鼎也和蘭珍一樣,徑往自己房中,將門虛掩,吹燈坐定,因沒趁手兵刃,尋了兩根木棒握在手內,等候動靜。腳夫們要趁早。在各鄰家酒醉飯飽之後,略坐一會,分別沉沉睡去。周鼎隔窗外看,見月色甚好,籬外石上,方、楊二人已不知何時走去,四外靜悄悄的。野地裏蘆寥繁茂,微微起伏,夜靜風和,庭樹無聲,夜涼如水,隻遠處曠野之中,時有兩三聲村犬夜吠,分外顯得幽寂。側耳一聽,對屋窗戶微響了一下,知道蘭珍未睡,也在室中輕推窗隙,向外張望。估量天已交了四更,暗忖此刻正是要緊關頭,照侯紹和方、楊二人之言,如有人來,已在附近交上了手;再過半更不來,還在前途相候無疑。心中既恐敵人當晚尋上門來,想了想,又覺早些開發的好,心情老是不定。又等過一會,全無動靜,實是不耐。心想方、楊二人不知埋伏何處,到底今晚有事無事,也不知道。與其枯守坐此,何不出去看看、反正隻在門外一帶,並不走遠,堂屋也看顧得到,何況還有蘭珍在對屋防守。一看室中,王升等鼾聲大作,睡得正香,便把房門輕啟,悄悄走出。夜靜耳聰,隱隱聞得後院兄嫂們笑語之聲,此外都是靜****的。再有更許光景,天便大亮,客已快起,當前安靜情景,決不似有禍變將臨之兆。

心剛略放,忽聽蘭珍一聲嬌叱,聽那聲音似在牆外。接著便聽錚錚兩響兵刃與暗器交觸之聲。適才聽對屋窗戶微響,未朝外看,也不過一霎眼工夫,蘭珍竟已飛身出去,不禁又驚又佩。當時一著急,未暇尋思,循著聲音追將出去。跑到屋後牆外,哪有蘭珍和敵人蹤跡?牆根下卻橫著兩支光閃閃的袖箭,知是打落敵人的暗器。事在緊急,不及拾看,往前一抬頭,月光之下,瞥見兩條人影疾行如飛,正往日間來路上跑去。前麵是個中等身材的短裝漢子,手裏拿著一把明晃晃的鋼刀,後麵追的正是蘭珍。兩人身法都快,晃眼已是一二十丈遠近。剛想跟蹤追去,猛想起家中還有父母來客和那兩件緊要行李,如何能離得人?萬一來賊還有同黨,故用調虎離山之計,那還了得,想到這裏,吃了一驚,看蘭珍已占上風,不顧幫同追賊,忙往回跑。才到籬門,便聽堂屋內當的一下重物落地之聲,知道不好,手揚木棍,飛身縱入。人才落到門口,還未闖進,聽室內有一老人語聲喝道:“你把這名帖帶回去,對他說,此後不許再尋虞。周兩家的人為難了,快去!”

周鼎身已縱入,見那兩件行李已然挪開了些。屋當中站定一個矮瘦老頭,正朝一個高身量的人低聲嗬叱。那人生得猿背蜂腰,二目神光足滿,背上插著一把極鋒利的鋼刀,腰問掛著鏢囊,精神勃勃,甚是矯健,一望而知是個綠林中的好手。方要縱步上前,老頭倏地伸手一攔,喝道,“周鼎不許妄動,快讓他走!”周鼎原看出老頭是自己一麵,聞言剛一遲疑,那人已答了聲:“謹遵老前輩台命,後輩去了。”跟著人隨聲出,身子往旁一側,便由周鼎身側飛縱出去,周鼎因蘭珍尚在外麵未回,還欲追出,老頭一把將他拉住喝道:“事情已完,你追他則甚!你老親在堂,當人家是好惹的麽?”周鼎聽老頭說話是外路口音,料是一位前輩英雄,才想起人家相助一場,還忘了拜見請教,連忙恭身答道:“晚生並非追他,蘇小姐尚在外麵追賊未回呢。”老頭答道:“這個無妨。

那一同黨不是她的對手,此時必與侯瞎子遇上,說幾句話就回來。可對她說,前途已然平安,到家可將我給的那件東西,找一顯眼之處釘好,將來生子,給娃兒隨身佩帶好了。

少時他夫妻起身,你也無庸相送,可命入將四隻野豬分別尋到,抬往縣中,領下官賞,平均分配。為這畜生,獵戶們也著實不易,既令他們出麵一場,不如多分一點,此外給眾腳夫與同去的鄉民便了。粗人無知,難免相爭,你如在此主持,自無話說。否則爭端一起,必將你露出。本地劣紳惡棍都有,日後事多,官府知你有此本領,必來請助,休想安靜。”

周鼎諾諾連聲,方想施禮稱謝,請問姓名,老頭竟沒容他開口,把話說完,揚著右手,道聲“再見”,身子一晃,人便到了門外。周鼎忙喊:“老前輩留步!”追出看時,哪有人影?心想便飛也沒有如此快法,難道會隱身法不成?又跑向前十幾步,回頭往房上一看,老頭已到了後院房上,身法快極,看時已往房後縱落。知道追他不上,半夜深更,又不便出聲高喊,驚動四鄰。

異人失之交臂,心正驚惜,一回頭,瞥見來路上,又有兩個敵人往回飛跑,後麵追的正是蘭珍。暗付老頭適說事已平息,怎還有賊人餘黨,偏又是往回路逃走。老頭已將強敵趕去,估量不會再有人來,意欲兩下夾攻,擒這兩個笨賊,問個底細。一舉手中棍,正要迎上前去堵截,忽聽二賊狂喊救命之聲,一看蘭珍已快將賊追上,來賊喊聲甚是耳熟。定睛一看,不由噯呀一聲,飛步往前便趕,還未趕到,蘭珍已將來人踢倒。周鼎恐她手下絕情,忙喊:“快些停手,是自己人!”同時蘭珍也發覺所追不是賊黨,停手站定。兩下見麵,蘭珍因家中無人,不顧細說,朝二人道聲“得罪”,當先往回跑去。周鼎將來人扶起,跟著跑回。剛到家門,方、楊二人也從後院牆外緩步走來,麵上神情甚是沮喪。蘭珍去到房內看了看,料已無事,也放下兵器走出。周鼎因大色將明,人客快起,隻邀二人在門外石上落坐。見蘭珍走出,迎上前去,互說經過,才知窗格微響,竟是敵人所為。

原來蘭珍先見對麵房門虛掩,知道周鼎也在守伺,想起適才分手時忘了招呼一聲,敵人到來,如何分頭應付。深夜之間,對屋住有下人,不便過去,隻得罷了。一會三鼓過去,毫無動靜,追想身世,方在傷感出神,忽聽前窗微微響了一下。蘭珍雖從蘇翁學了一身本領,遇敵尚是初次。當時急於擒賊,又恐驚動眾人,給周家留害,仗著心靈手快,身法矯健,乘著外麵拉窗之便,跟著一手持劍,一手順勢推開窗戶,飛身縱出。那窗戶本來虛掩,沒有關緊,一推便開,一到外麵,便見地上月光映出一條人影,順房沿正往牆外閃去。蘭珍不知敵人調虎離山,目光到處,跟蹤躍上房頂,來賊已縱落牆外。

如何肯舍?忙又追蹤下去。腳才點地,猛覺一點寒星迎麵飛來,知是敵人暗器,舉劍一隔,剛剛打落,第二箭又到。蘭珍照舊隔落,縱身一躍,便到來賊身前,手持主劍,分心就刺。

來賊是個三十多歲的大麻子,身法絕快,手更狠辣,兩箭沒有射中,敵人業已追近,也頗吃驚。閃開寶劍,裝著欲逃之勢,身於往旁輕輕一縱,等蘭珍二次縱身追擊,倏地施展絕招,改退為進,一個“飛鷹回翼”之勢,反身躍起,照準蘭珍,連肩帶背,一刀砍下。蘭珍還算武功精純,沒有中了他的詭計,腳未落地,一見刀到,便一個“獨手擎天”之勢,用足平生之力,振臂往上一隔。蘭珍手中乃是蘇翁當年縱橫江湖的一口名劍,來賊所用也是一一把精鋼百煉的好刀。刀劍相擊,瑲琅一聲。蘭珍迎勢匆促,劍鋒略偏,雖未將刀砍斷,刀鋒微觸劍芒,已砍缺了一個小口。來賊甚是內行,一聽響聲,便知刀已受傷,好生痛惜。同時又覺出敵人力氣甚大,這一劍連臂膀都震發了麻,方信名下無虛。此來原為誘敵遠出,以便同黨下手,不敢應戰,縱身躍出老遠,回頭就往前跑。兩下用力都猛,蘭珍懸空上隔,越發吃力,刀雖擋開,落地時身子也晃一晃,方行立定。

就這略一遲頓之際,敵人已跑出老遠。適才險遭暗算,心中急怒,舉劍追去。

周鼎先朝院外看了一會,毫無跡兆。蘭珍出時,麵正向裏,以為蘭珍推窗外視,就此疏忽過去。直等聞得兵刃相觸之聲,發覺有變追出,賊已跑遠。後來蘭珍追進穀口,賊人連發暗器,俱被打落,眼看追近,正要反身來鬥。兩下還未交手,忽然平空縱落一個矮子,隻一照麵,便鷹拿燕雀也似,將敵人一把抓住,不能動轉,附著耳朵說了幾句話,來賊恨恨而去。蘭珍趕到,賊已放走,一看那人正是小鐵猴侯紹,連忙上前行禮拜見,叫了聲“叔父”。侯紹道:“我先隻知白鳳娃這賊婆不忿狗於吃了人虧,口爭由你起,不聽她丈夫的話,暗命黨羽與劉家小賊送信,命他暗中下手害你夫妻。誰想事有湊巧,那老酒鬼又給你夫妻惹下一場是非。他那日拿了你幾兩銀子,前往相熟酒家買酒。

那酒家姓王,有個兒子叫王明,自幼愛武,跟酒鬼練過幾天,因打傷人,逃出在外,不知怎的被他拜了一個能手為師,當晚剛剛同了他師父一齊回來。本就有點耳聞,那兩件東西在令尊手裏,隻訪它不著。這老東西酒館泄機,王明向那能手一說,偏巧白鳳娃聞得此人到來,強接到家中款待,一一個是想報仇,一個是想打搶,正好同謀。因男賊不願失信於我,再三勸他,不可現地下手。那人雖想和我鬥一下,照理也得顧全主人麵子,才沒有動。此時我和酒鬼全未得信,多虧令尊一位老朋友,從遠方尋他到此。見入已死,因訪你得知此事。那晚後挑行李催你們快走的,便是他。隨後又給我送了一信,他說沿途護送,叫我先趕到蘭溪碼頭上,尋人抬那東西,並作準備。這位老先生果然老謀深算,敵人算準時辰,由劉家起身,到碼頭時,你們船已先到,往小路走了,走時又未向腳夫們先說去向。打聽不出,正想明日趕往永康,回到劉家一問,猜你夫妻必往周家投宿,夜間又趕了來。我雖能敵此人,無奈我的助手隻有兩個,他的徒黨有三人,個個能手。

我知那位老朋友必要相助,便在這裏等他。二更帶了一個徒弟前來,在穀中和我打了半夜,未分勝敗。忽然來了一個黨羽,喚止我們,向他說了幾句。他知那位老朋友一出麵,再不能罷休,立時現眼,才對我說了兩句交代話,兩罷於戈。並說他用調虎離山之計,另派兩徒往盜東西,如已盜去,必然交還。如尚與你交手,可速喚止。此事算了,他也不去劉家,後會有期。我挖苦了他一頓,便即趕來,恰好那廝回門,氣他師徒不過,先擒到手,問明之後,再行放走。一再特意把他引到我的身上,日後免他又尋你們晦氣。

現時那位老朋友必把事情辦完,此行盡可無慮。這師徒四人不是無名之輩,都丟了大人,休說劉家父子,連白鳳娃狗子也不敢再輕舉妄動了。我想會那老朋友一麵,日內即出永康,遇便也許看望你們,路上如遇賊黨,自覺可勝,隻管丟他的人,都有我呢。”

蘭珍便問:“那老朋友是誰?”侯紹說:“此人不叫我對人說他來曆名姓,不能失信。好在他送得有一件東西,那是他的名字符記,仔細一想,就知道了,快回去吧。”

蘭珍隻得拜別,回頭就跑。一出穀口,她正遇見那兩個蘇州獵戶,因周鼎打完野豬,遇見舜民夫妻,忙著接回款待,忘了尋回二人,周鼎去後,越等越不見影,有心回村,又恐周鼎為野豬所傷,不知就裏,見了周銘,無言答對。等到半夜無法,仗著能聞風嗅獸,可以趨避,打算趁著月色,前往獸窟附近尋出周鼎下落,傷了便抬回去,就是死了,也可編詞交代。正往穀口一帶探頭探腦,忽見一男一女持刀飛跑,似是仇殺,又像遇盜,看出兩人步法飛快,俱是能手,哪敢招惹?忙向村後藏起,等了一會,見無聲息,以為去遠,剛走向路上,恰值蘭珍跑出,見二人也是短裝,佩有弓刀,神情鬼祟,見人就逃,誤把他們當成賊黨,持刀就追。二人又當是女賊,把先一男子殺死穀內,又來傷他們,越發害怕,忙往回路狂奔逃命。蘭珍腳程自快,一會追上,一腿一個,便自踢倒,方覺賊太膿包,未及喝間,周鼎已看出是二獵戶,出聲趕上,二人也說了自己來曆。蘭珍甚是好笑,丟下先跑。

周鼎隻得飾辭,說這是舍親,武功甚好,適才追趕一賊,事出誤會,並略說日間除豬之事。二人一聽四豬全死,立時興高采烈,轉怨為喜,既享名又享利,巴結還來不及,哪裏還肯再出怨言?方、楊二人是綠林舊人,家住蘭溪鄉下僻靜之處,乃侯紹的後輩。

二人這次剛由北五省做了一票買賣回來。侯紹在江邊與他們相遇,知道二人力大,正尋不著人,便托了他們。二人素對侯紹敬畏,難得有事相煩,正可借此獻點殷勤,立時應諾,在江邊守候。等船到來,乘著忙亂之際,假充腳夫將行李抬到周家,一踩門向路道,便料敵人當晚不來則已,如來,他猜客住後進,必從後牆縱入。二人本領本來不強,隻知周鼎是個會家,年紀卻輕,沒甚看得起他,意欲顯一顯本領,所以囑咐周鼎隻守護著那兩件東西,自往後牆外覓地埋伏。等到將近四更時分,不見動靜,方以為當晚或可無事,誰知敵人也料到侯紹要和他為難,又知蘭珍是個家學淵源的能手,來時把徒黨分作兩路,自當正麵,另命兩賊用調虎離山之汁,一個將人調遠,一個力氣最大的去盜東西。

方、楊二人正在低聲談論,忽見屋側人影一晃,知道有變,忙追過去。來人乃是一條細長大漢,身法甚是矯健,見了二人,兩下一言不發便動了手。二人先見來人背插單刀,並未使用,隻憑雙手來鬥,臉上帶著看不起人的神氣,自己也不好意思再用兵刃。

探出蘭姑行李俱在前院,飛身趕去。二人躺在地下著了會急,正氣得無計可施,忽見房上縱落下一個矮老頭,到了麵前,略微一點,便將二人穴道點活。二人知是前輩高人,連忙行禮,稱謝請教。老頭道:“那點倒你的人便是何雄,乃錢塘四少爺中最狠的一個。

你二人跌倒在他手裏,也不算丟大人。這廝還有一樣好處,占人上風,當麵喜歡刻薄幾句,背後永不提說。為人也是狠在外表,善在心裏,況且今晚又吃我擒住,吃了點小苦,怎肯向人宣揚,丟他自己的人?隻你們不提好了。你們相助蘭珍夫妻,雖是受了侯朋友之托,也無異幫我的忙。仍懇二位將東西抬送到家,足感盛情,怎麽向我老頭子稱謝?

主人周鼎乃黃山蕭隱君的得意弟子,你二人把他看輕,未免走眼。目前小輩中新出能手頗多,以後休再以年貌取人。還有洗手宜早,綠林中終非久居之地,能保首領的有幾個?

這幾句話便是我老頭子為朋友的一點忠告。你我相遇,終算有緣,異日如有為難之處,尋不到侯朋友相助時,可去雁**小龍湫後崖綠杉村中尋我好了。”

方、楊二人忙問:“老前輩尊姓大名?”老頭把右手一伸說道:“我住的地方便是我的姓名,到時尋我自知。後會有期,快到前麵去吧。”說罷,身形微閃,便自縱落屋後竹林之中,一晃不見。二人見老頭伸手時好似隻有三個手指,綠杉村不像人名。二人家在南方,作案卻在北五省一帶,想了想,沒聽說有這麽一位隻剩三指的前輩高人。當時很不過意,吃了人虧,好生慚愧,垂頭喪氣到了前麵。見著周鼎一問,果然難關已過。

總算周鼎聰明,見賊自後來,二人竟未覺察,麵上神色又不自然,並沒深問。一會天光漸亮,腳夫們紛紛起身,在原借住的各鄰舍家中吃了些泡粥隔夜飯,齊集周家門外,將行李搬出紮捆,等候啟行。隨行男女仆人等,也早在主人起身以前,打好鋪蓋卷。舜民夫妻和葦村相繼起身,洗漱之後,仍往前院周銘房內落座。一場禍事,一夜之間消弭無形。除卻蘭珍、周鼎二人,誰也不知一點信息。蘭珍知事已完,前途料無凶險,樂得放從容些,並沒有像昨晚預擬的那樣匆忙。等主人把送行早飯端出,大家吃完,略微梳洗,日頭已出現多時。主人自然殷勤送出老遠,方始別去。舜民先不放心,暗囑虞妻,悄問蘭珍,隻間出事已平息,此後無優,還不知道夜來那等凶險。直到回抵永康好幾天,才知底細,好生驚異不置。到家又聽乃兄所說棄官之事,由此引起子孫兼習武事的心事,此是後話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