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回 靈丹續命 穴地安親魂 黑夜尋仇 穿山誅首惡

話說毛霸自眾匪徒去後,原想早來。文叔為要巧害群賊,故意行遲;又想乘眾匪不在,博取毛霸歡心,借話引話,暢談自己身世。並說此山產有幾種靈藥,服了可以輕身益壽。自己曾得到兩種,因還未到用時,先存玉靈崖。後來群匪往盜,別物都在,惟有靈藥隻剩空筒。洞主人不知藥名與用法,不知是否取時無心毀棄,甚是可惜。同時又故意把群匪自相殘害,巧取豪奪,卑鄙無義行為,暗中用話點出;隻把毛霸喜愛的匪首和賈四讚上兩句。毛霸雖然凶惡,性尚剛直,最恨這類人物,耳朵又軟。這次妖師聞他在莽蒼山一日之間收了許多徒弟,曾囑他謹慎。說:“該山乃各正派仙俠往來之所,峨眉、青城門下常有足跡,你莫冒失收下許多惡徒,惹火燒身。”毛霸本想暗中考察,好的便要,壞的驅逐,極願知道一些底細。那靈藥更是聽妖師說過,苦尋未得之物。文叔詞鋒甚好,話又得體,所說俱是毛霸愛聽的話,越聽越有趣,隻顧聽文叔說,竟忘了走,後來還是文叔見隔時太久,惟恐真個全數被戮,被毛霸覺出私心詭謀,接連兩次催走,始得起身。來時文叔便說:“我們耽擱已久,洞中主人厲害,眾弟兄莫等不及師父駕到,冒失上前,為人所傷吧?”毛霸冷笑道:“像他們原不配做我徒弟,死些也好,省得將來丟人。反正我會給他們報仇,遲去何妨?是我問活耽擱,就死絕了,也不能怪你。你隻要把那兩樣靈藥,在這半年以內代我尋到,便有莫大好處,這些有甚相幹?”文叔見離問計成,自是欣幸,還沒想到匪徒死亡殆盡。等和毛霸飛到玉靈崖落下,聽三匪一急叫,知自己借刀殺人之計又複如願相償,總算消了失身匪黨以來的一口惡氣,心中大喜。

忽又想道:“匪徒死得這麽多,定為靈姑飛刀所殺。那這三個怎在下麵急叫呢?”

文叔方在不解,毛霸業已聞聲,縱將過去,厲聲大喝:“何人大膽,敢傷我的徒弟?”隨說隨要往下跳時,賈四忙喊:“師父留神冷箭。”話還未了,王氏夫妻已聽出賊黨來了援兵,早把弩筒端準,等敵一現身,便連珠射了出來。毛霸久經大敵,不但學會邪法,武功也極有根底,比眾匪徒自然高得多,一聽賈四說有冷箭,便留了神。王氏夫妻接連好幾箭全都射中。毛霸本精硬功,連兵刃都未用,隻把袍袖一擺,護住麵門,頭部的箭便全被擋落。隻有一箭穿透闊袖,掛在上麵,也未沾肉。餘者射在身上,竟和沒事人一般。

三賊見狀,好不歡喜。賈四首先搶著略說前事。毛霸雖然不把眾匪徒放在心上,一見死屍橫三豎四躺了一地,洞前一片幾無隙地,不禁怒從心起,獰笑一聲,指著洞門罵道:“無知鼠輩,竟敢暗箭傷人!快些開洞納命,還可落個全屍,免得祖師爺費事;如等破洞進去,便將你們粉身碎骨,斬為肉泥,莫怪祖師爺手狠。”

王氏夫妻見箭射敵人身上,竟如無覺,已經著慌,再從箭眼內偷覷敵人,裝束詭異,相貌更生得那麽獰惡,料定敵人會有硬功,不是善與,越發害怕。聞言也不答話,還在妄想射敵人要害,待要乘隙發射。洞側忽又有一賊喝道:“洞主人休得糊塗,現有七首真人毛霸祖師爺在此,曉事的快些開洞出來,將你們前在山寨所得天蜈珠獻上。我尤文叔念在去年住在此地的情分,代為哀求,祖師爺也許能看在傷人雖多,但不是你們起意,死的人又乃新近收下,原本不是他的門徒,或者還能免卻一死。否則祖師爺的法力高強,飛劍厲害,攻破此洞,易如反掌,被他殺進洞去,休想活命。餘老頭子素常怕冷,又沒甚本領,不妨穿好皮衣、帽兜出來。有我求情,祖師爺寬宏大量,最通情理,料不難為你們。如不聽我良言,自己不是對手,妄想借這幾塊石頭藏身,到時後悔就來不及了。”

文叔這一番話,原是見所剩三賊俱非己敵,毛霸頗好愚弄,異日脫身有望,大稱心意。匆匆趕來,也沒細查呂氏父女在洞與否,心想:“群賊傷亡殆盡,現隻呂、毛二人決一勝負。呂偉昔日曾有避仇之言,毛霸也說曾吃過雙俠的虧,雙方好似勢均力敵。毛霸此來,呂氏父女尚不知情,何不乘此機會,話裏藏話,報個警信?呂氏父女如非敵手,或是借麵兜隱了麵目以瞞二時,或由中洞破壁逃走,多少總可有點準備。如其能敵,必用飛刀將毛、賈殺死。自己留了腳步,到時便向他父女哀求,假說受了毛霸和眾匪徒所迫,不得不爾。老呂為人長厚,又想自己充他向導,取回匪巢失物,不但不會傷害,自己所有金沙、財貨尚可得回,豈非絕妙?”念頭一轉,知正麵有箭,忙由側麵趕下。一麵向毛霸、三匪搖手示意,假裝設詞誘敵;一麵向洞發話討好。不料呂氏父女出獵未歸,心思白用。

王氏夫妻原知雙俠與毛霸結仇之事,一聽文叔說來人竟是毛霸,難怪連弩射他白搭,怎不膽寒。那通往後洞的路口當初雖然堵死,呂偉因防異日有事要往後去,曾留下一個極隱秘的出入口,設計特巧,僅容一人出入,外人決看不出。平日依舊堵塞,看去俱是千百斤大石層壘堆積。敵人如由中洞院落進攻,非有多人不能移動;自己人要通過,移動起來卻極方便。

依了王妻,此時救援未至,毛霸武功曾聽呂偉說過,又會妖法,前在峽江相遇,全仗異人暗助才占上風,便呂氏父女趕回應援,也隻仗著靈姑玉匣飛刀,能勝與否尚還未定。仙人不比群賊,可以力敵智禦。既是非敗不可,文叔話因好似含有一點用意,莫如借著一人和他對答拖延時間,另一人去將後洞出人口石頭移開,逃將過去。中、後洞地頗廣大,先隱藏一時,等敵人攻進,呂氏父女也該回來,那時再和妖人決一勝負存亡,豈不值些?王守常見外麵天色已近黃昏,至多還有半個時辰,呂氏父女也就回轉。便說:

“洞口堵得極為堅固,內移容易,外攻甚難。禍福命定,就便轉向後洞,因出口不能自外封堵,仍被覺察,敵人循跡搜索,也難避免。如用言語緩兵尚可。呂氏父女將洞交我夫妻,不待賊人攻進,便棄此而逃,未免臉上無光。”王妻一聽也對,因敵人說話汙辱,自己是個女流,便令王守常一人答話。

毛霸和群賊見文叔說完那套話,久無回音,齊都發怒,一麵破口辱罵,一麵便把飛劍放出攻洞。同時文叔也想起他的外甥,一見躺在死屍堆裏,平時雖然恨他極端,畢竟平生親屬隻此一人,也有點不大高興。心想:“招呼已打在前麵,呂偉不來答話,也不出敵,定由後洞逃走。照此情形,許非毛霸之敵,自己也無從盡心,由他去吧。”

也是王氏夫妻該有此難,這一商議耽延,竟將毛霸惹怒,等喚文叔說話時,隻聽洞外叫囂毒罵,雜以石裂之聲,亂如潮湧,哪裏還能聽出。這還是毛霸飛劍功力有限,石塊又厚,如似靈姑飛刀,指顧之間,便即破洞而入了。王氏夫妻聽見外麵洞石碎裂,卻無一石整塊塌陷,裏麵全無影響,起初還以為石厚堅固,得些時間才能攻破。於是一麵合力將旁積餘石移至正麵,準備填堵;一麵覷準箭眼,抽空往外發射。哪知毛霸飛劍雖然不甚高明,終比尋常兵器厲害得多,洞石越來越薄。

賈四見黃光飛轉,洞石已然攻陷一尺來深,聲音有異,仿佛似要攻穿,忙從死人堆裏拾起一柄鐵錘,用足平生之力大喊:“師父留神上麵石頭倒下來。”徑照那陷處甩將過去。隻聽哢嚓轟隆之聲,石火星飛中,竟將洞石擊穿,現出一個三尺方圓的大洞。那柄鐵錘也被飛劍斬為兩截。同時上麵所堆石塊受了大震,又坍塌兩塊。文叔側立旁觀,相隔頗遠,見三賊先前險被崩石壓傷,早有戒心,賈四錘一出手,便相率跑開,均未受傷。兩塊三四尺方圓的千斤重石俱從毛霸頭上飛過,落處恰當正麵。這一來卻擊中了幾個死賊,人已死去,還被崩石砸成了肉泥。

王氏夫妻聽出石塊之聲有異,方道:“不好!”耳聽轟隆連聲,當中已攻陷一洞,碎石殘礫紛飛如雨。幸未擊中頭、臉等處,可是身上已連中了幾下。情勢危急,顧不得身上疼痛,正待冒險搬石上去填堵。外麵毛霸沒想到賈四會冒冒失失驟起一擊,致將上麵洞石震落,差點沒打在頭上。方在失驚,待要喝罵,一眼瞥見洞石攻破,洞內似有一男一女,立即轉怒為喜,雙足一頓,便隨黃光飛身而入。可憐王氏夫妻雖在合力推石,兵器俱握手內,王守常瞥見妖道由破石孔中飛入,慌不迭迎麵一刀砍去,毛霸原有飛劍護身,才一挨近黃光,便被削成了好幾截。緊跟著毛霸人便落地,因要留活口問話,未使飛劍,隻往前一進身子,上麵一掌。王守常方欲從側縱避,吃毛霸橫腿一踹,當時跌翻在地。後麵三賊正好搶進,連忙按住捆起。

王妻較有心計,見妖道隨著黃光飛進,知難力敵,先已往側縱開,避向大石後麵。

一手橫刀,準備事如不濟,便行自刎;一手緊握弩機,想射敵人上部要害。一見丈夫刀被飛劍斬碎,敵人揚掌要下毒手,一時情急心亂,不由自主,又縱將出去,舉弩照定毛霸頭上便射,竟把自殺之心忘掉。毛霸久經大敵,身法敏捷,進時原已看見洞中伏有一男一女,王氏躲都艱難,何況還迎上去。她這裏箭才發出一支,毛霸已將王守常踹倒。

飛刀縱來,手微一揚,箭便打落。王妻第二箭尚未及發,見妖道撲來,丈夫又落賊手,不禁心膽皆裂,手忙腳亂,剛想起要自刎時,刀才回手,吃毛霸用手一抓,將刀奪去。

再輕輕一腳,便將工氏踢倒。那道黃光仍在空中浮沉,竟未使用。毛霸回顧三賊,一聲獰笑,從容將劍光收回。

這時文叔也已縱進,見王妻倒地,猛想起昔日承她許多照應的情分;又見洞中隻他夫妻二人,重又勾起來時狡謀:“此時不留情麵,少時呂氏父女回洞,毛霸如若不敵,何以自解?”念頭一轉,忙即搶撲上前道:“祖師爺,這個交我來捆。”王妻急痛攻心,倒地便已暈死。等到醒轉,見是文叔捆她,意欲求死,嘶聲大罵。繼見文叔朝她暗使眼色,掙紮之間,覺著綁處甚鬆,暗自尋思。毛霸聽她罵人,怒喝:“潑婦!”拾了一根矛杆,趕過來要打。文叔忙攔道:“這婆娘性烈,洞中還有幾個好手出外未歸,我們有好些話要問,一打就不說了。”

賈四正用一條軟鞭拷問王守常,未問先打,已打了好幾下。王守常也怒喝道:“狗賊如若淩辱我夫妻,任憑打死,一句話也不說,那幾十粒夜明珠你們也休想得到。”一句話把毛霸打動,忙喝賈四停手。拉過一把椅子,居中坐下,命將王氏夫妻押至麵前,問道:“我看你們倒還有點骨氣,隻要實話實說,祖師爺好歹總給你們一個爽快。你們看如何?”王守常冷笑道:“大丈夫做事光明,今日既落你手,該說的自然是說,用不著你賣甚關子,任你問吧。”尤文叔恐王守常沒聽出適才所說的話,乘賊不備,又朝王氏夫妻使了個眼色,搶口代問道:“祖師爺問的是上次約我到此同住的那個姓餘的父女,還有一個老山民,現在哪裏?還聽說你們得有幾粒天蜈珠,現藏何處?快說實話,取出獻上便免死。”王守常誤解文叔用意,以為他知呂偉必非毛霸之敵,特意隱瞞,改呂為餘。心想:“是說好,是不說好呢?”方在尋思答話,毛霸又複發威,怒喝:“快說!”

王妻暗忖:“常聽淵兒說起靈姑誅妖對敵之事,那口飛刀放出來直似一道銀虹,照耀大地,冷氣逼人。妖道飛劍隻是丈許長一道黃光,決非敵手。況且妖道和蠢賊費了好些手腳,才將洞口攻破,可見妖法也是有限。不說實活,少時他們四人終要回洞,仍然不能躲過;反不如說明地頭,任他們尋去,總比四人冒冒失失闖將進來強些,自己跟前也少吃點苦。可恨靈奴偏巧外出,不然先與他們報個信多好。”便接口提醒王守常道:

“這有什麽,餘大哥父女不比我們好欺,寶珠也在他們身邊,你自把途徑說出,有本領的隻管尋去好了。”毛霸指著王守常喝道:“還是你這婆娘爽快。再不說實話,祖師爺就要下手了。”王守常聞言,隻得把由碧城莊去往獵場那條路徑說出。

毛霸雖聽寶珠在呂氏父女身上,還不甚信;三賊也都想借口搜索,乘機攘竊。尤文叔道:“我知這兩人說話倒還實在。人已被擒,忙它則甚?那餘老頭父女甚是機靈,天已不早,要去越快越好,如被警覺,帶了寶珠逃走,就沒法尋他了。”毛霸本意要帶文叔同往。文叔既不願三賊淩辱王氏夫妻,又想盤問所失靈藥是否被呂、王諸人無心發現吃了去,正欲借故推辭。恰好賈四見賊首已死,無人與他爭寵,想乘機巴結,便自告奮勇,說那條路曾經走過,願充向導。文叔便說洞中之事隻有他熟,祖師爺萬一與對方途中相遇,有己在此,還可相機行事,請作留守。毛霸深信文叔,對賈四也還喜愛,便即應諾。照著王守常說所方向、途徑,改帶賈四,用妖法飛行,不多一會,便已趕到森林雪幕之上。

這時呂氏父女正聚在一起,方要離開。偏生王守常憤激頭上,話未說明,毛霸雖看出上麵橇跡縱橫,沒想到獵場隱在積雪之下,隻顧循跡四下搜索,耽誤了片刻工夫,靈姑剛剛離開。賈四本來疑心敵人在雪坑裏,毛霸卻說這裏不過一個大坑,哪有此理。三人隨便一說,均未近前細看。呂氏父女行獵多次,又改過幾次途徑,三麵均有雪橇滑過之跡,就此錯過。等毛、賈二人見往前不遠,橇跡又繞向歸途,返身尋回,走近了些,瞥見下麵還有深林,又恰值呂偉追鹿過來,這才發現。毛、賈二人料知山中沒有居人,定是對頭無疑,立時往下縱落。呂偉頭上戴有帽兜,將臉遮住,毛霸先還不知他是自己朝朝暮暮不忘的大仇呂偉,一心隻在明珠、美女兩樣,並無必殺之心。及至雙方答話,聽出口音耳熟,呂偉一時疏忽,自道真名,毛霸這才打定主意,非報前仇不可。

後來賈四一死,呂偉拿話一激,他便越加‘漬怒。毛霸心想:“反正容他不得,引逗他多打一會,舒散筋骨,又有何妨?”便獰笑道:“你這老鬼真個狡猾。你明明怕我飛劍,是想用你那獨門拳腳取勝。你當我拳腳打不死你麽?念你當初雖然詭計算我,未曾加害,今日祖師爺且容你多活片刻,落個全屍。”說罷,把披身短擎脫下,往賈四屍首上一甩,兩掌一走上盤,一走下盤,使個推襟送抱之勢,躥將過來,先起左掌,照準呂偉肩頭砍去。呂偉聞言,知被識破心事。暗忖:“隻要挨過片刻,便有人來取你狗命,想落全屍還不行呢。”一見掌到,知是虛招,更不答話,道得一個“好”字,也使右掌作勢往上虛擋。毛霸左掌往回略撤,才一避開呂偉擋掌,倏又改退為進,仍用左掌,來了個幼女繞絲,駢指向下一甩,照準呂偉右肩穴要害溯去。同時右腳往前一進步,左腳微向後繞,身朝前,又是一反掌掃向呂偉麵門。呂偉早知他練就一身硬功與鐵沙掌,這迎門三掌之下,還藏有兩招鐵腳,甚是厲害。便也把平生絕技施展出來,雙掌齊發。見敵人左掌由上盤改走中盤甩到,忙將右手臂上擋之勢改為下壓,橫時往外一磕,用中三指朝毛霸脈門溯去,同時左手往上一托。

毛霸自負招中套招,敵人任憑多高明也得挨上一下。見呂偉鐵手靈奇,暗罵:“不知死活的老鬼,叫你上當才知厲害。”說時遲,那時快,毛霸念頭動處,雙掌已同時撤轉,右腳仍然獨立在地,欲故意做出沒料敵人手法厲害,收勢太速之狀,上半身忽改向後仰。準備敵人隻要乘勝略為進步,便將後伸左腳朝前踢去,跟著雙掌齊揮,再將那連環四十七掌辣手施展出來,致敵死命。誰知呂偉早已看透,知道他那條腿站在當地如鐵樁也似堅硬,上半身搖晃後仰全是假的。這類掌法一被用上,最是難破,非俟他一掌接著一掌,四十七掌全數施展過後;才能進攻。尋常人休說取勝,防禦都難。呂偉既然識破,哪裏會上他當。他明明占了上風本該前進,反把身子向後微微倒退,指著毛霸笑道:

“毛朋友,老朽是此間地主,請另換招賜教吧。”

其實呂偉若容毛霸把四十七掌全數使為,憑呂偉本領,雖占不得上風,也決不會敗,那時靈姑也必趕到。偏生一時好勝,把毛霸先比拳腳之言信以為真,意欲以真功夫取勝,幾個照麵,便用殺手將他打死,以致弄巧成拙,惹下殺身之禍。

毛霸起初原也想用連環掌取勝,及見敵人不來上套,反吃奚落,不由怒上加怒,大罵:“老鬼死在眼前,還敢賣乖弄巧。你祖師爺殺你易如反掌,不過想看看你到底有甚花樣,享這些年的虛名罷了。既想早死,你祖師爺三個照麵以內,如不將你打死,誓不為人。”隨說,縱身又是一掌砍來。呂偉哪識言中深意,還在暗笑。一麵伸手迎敵,一麵想出其不意,給他一個厲害,誰知毛霸已然暗用邪法禁製。呂偉一掌擋去,見毛霸左掌收回,掌心向外,退向脅下,似在運用力氣,右掌並未似前打到,忙往前一近身,待要一掌打去,猛瞥見毛霸身子往後略退,目閃凶光,滿麵俱是獰厲之容,指定自己大喝一聲,心便一震。情知不妙,方欲縱避一旁給他喊破,忽然一陣頭暈,毛霸右掌已然打到。這時呂偉人雖昏暈,知覺未失,真力尚在。自知中了邪法暗算,決意一拚,用足真力,橫臂往上一擋。又聽毛霸一聲怪叫,手臂發酸,跟著眼睛一花,胸前中了敵人一掌,人便失去知覺,翻身跌倒。

原來毛霸性情暴躁,以為妖法既已將人迷住,用自己練就的鐵沙掌一下便可打死。

不料呂偉內功本來精純,近來日習吐納之功,神明湛定,不似常人一中邪法立時便倒,竟還手擋了一下。毛霸猝不及防,雙方用力均猛,以硬鬥硬,這一擋,毛霸痛得半邊臂膀都發了麻,腕骨受擋之處似乎折斷,一時情急,怒吼了一聲。見呂偉手已縮退,兩眼發直,更不怠慢,又用右掌打去。呂偉神誌已昏,無力抵禦,這才重傷倒地。

毛霸因左臂受傷頗重,恨極呂偉,深悔適才不肯公然食言,未用飛劍,平白受傷。

正待放劍斬成數段雪忿,忽聽破空之聲由遠而近,知道有異。說時遲,那時快,他這裏黃光才得飛起,眨眼工夫,一道白光直似飛虹電射,自空中瀉將下來,挨近黃光隻一絞,立即粉碎。

毛霸來時,妖師黑頭陀譚幹說莽蒼山常有正派仙靈往來,除再三叮囑,每日隻是采藥,不可生事外,還給了一道妖符。吩咐如與峨眉、青城各敵派門下相遇,決非敵手,隻要將符向空一擲,便可隱形飛遁,逃回廟去。但此符隻可用來救命,不到危急,不許妄用。毛霸先聽破空之聲,已經驚疑,還以為正派中人路過,自己在地底,不致被覺察。

及見來人竟是為他而來,劍光那麽厲害,不禁心膽皆寒,怎敢迎敵。忙把身邊妖符取出,如法向空一展,便已隱形遁去。

來人原是峨眉派門下一個女弟子,受人之托而來。本心還想趕在頭裏,保全呂偉一命,不料運數前定,呂偉失計自誤,一任她催動劍光加急飛行,依然慢了一步。總算呂偉一生任俠好義,靈姑至性格天,沒有毀損身體。那女劍仙見呂偉已遇毒手,心中大怒,忙將飛劍一指,想斬妖人,忽見一片煙雲飛起,便無影無蹤。隻得把帶來的柬帖、靈丹留下,破空飛去。

且說靈姑在樹林深處與王淵同采山糧,忽覺煩躁不寧,懶得再事采集,便對王淵道:

“我們采這山糧已不少了。這裏有雪光反照,不知天色早晚。今天怎這麽煩躁?我再采些,等你去把牛子尋來,幫我們挑了東西,一同回洞去吧。”王淵應了,急忙馳走。靈姑又采了一些,因恐所采山糧為猴、鹿、鬆鼠之類盜食作踐,不能離開,一心隻盼王、牛二人趕來同行,牛子相隔又不甚遠,連獵多日,俱都無事發生,哪裏想到在這臨未了快收全功片刻之間,會出那麽大亂子。後來不知怎地越往後心越煩,說不出的難過。暗忖:“爹爹早上氣色似不甚好,連日又過於勞累,我這麽無緣無故心煩意亂,莫非爹爹又要生病麽?”念頭一轉,倏又激靈靈打了一個冷戰,不由得心驚肉跳起來。哪還顧得再等下去,飛步往回便跑。王、牛二人也由斜刺裏趕來。王淵遙喊:“姊姊怎麽走了?”

靈姑這時已是心亂如麻,邊跑邊喊道:“你兩個快快收拾東西,我先看看爹爹去。”說罷跑去。

那地方與出口相隔僅隻裏許遠近,以靈姑的腳程,隻半盞茶的工夫便可趕到。偏生中間隔著一片極繁密的樹林,還夾雜著兩處腐泥汙澤,蔓草荊棘遍地皆是,須要繞越,不能直走。靈姑剛繞向回路,眼望前麵樹林中,隱約已能看見行獵所積之物,別無動靜,以為老父必定憩息在彼。高喊了一聲:“爹爹!”未聽答應,猛瞥見林外一道白光夾著破空之聲,直向天空射去。靈姑識得那是飛劍光華,積雪之下,哪會有此?口裏連聲急喊:“爹爹!”連縱帶跑,先飛步趕到堆東西的地方一看,老父不在。料知出事,趕忙又往白光飛起處馳去。

靈姑還未到達,便見林外躺著一個裝束和去年賊黨差不多的死屍。心剛默禱:“神佛保佑,千萬爹爹不要受傷。”目光已望到前麵雪堆旁邊空地上躺著一人,手腳似在微微顫動。因從側麵趕出,雖未看見全身,那裝束身量卻極像老父,嚇得心頭怦怦亂跳。

一時情急,雙足用力一頓,便由相隔十餘丈的林際飛身縱去。人還未及落地,目光到處,早認清那人麵貌,立時頭上轟的一聲,心如刀穿也似,手足皆顫,連爹爹都未喊出。落時一疏神,差點沒有跌倒,急忙俯身撲去。隻見老父雙目含淚,仍還睜著,口、手、足也能動轉。雖然倒地未起,身上並無受傷痕跡。這才心神略定,可憐靈姑時常懸念老父安危,忽然發生意外,驚急大甚,方寸已亂,伏在呂偉身上,唇顫舌短,全失運用,急切間竟掙不出一句話。

呂偉知道,如非適才那飛去的少女破了妖人邪法,決無回生之望。可是身受內傷甚重,至多父女再聚上兩三日,終於難活,更不能再耗精力,正想緩一緩氣,再行說話。

及見愛女縱來,圓睜秀目望著自己,唇青麵白,眼中痛淚似斷線珍珠一般,撲簌簌往下滾個不住;渾身抖顫,隻把嘴亂張,話卻說不出來。知是心神受震,刺激過重,不禁又是憐愛,又是悲酸,忍不住低聲喚道:“靈兒,不要焦急。仇敵乃是川峽所遇毛霸,想被仙人殺死了。我此時並非不能起立,隻因受了一點內傷,不能多耗力氣。快把牛子尋來,送我回洞,慢慢細說吧。”說完,靈姑驚魂也已略定,顫聲答道:“女兒知道,爹爹閉上眼睛安心養神吧,牛子和淵弟也快來了。”

正說之間,一眼瞥見呂偉身側有一束帖,上寫:“內附靈丹二粒,靈姑回洞開拆。”

下無具名,暗忖:“老父內傷,看去定必甚重。仙人既然前知,又附有靈丹,想是無礙,”心情才略放寬。猛覺心煩作惡,口裏發鹹,“哇”的一口吐向雪地上,竟是鮮血。

當時一陣頭暈,身子晃了兩晃,幾乎倒地。惟恐老父看出,忙一定神穩住身子,隨手先把束帖拾起揣好,再用手把那帶血的雪摳起一塊,悄悄擲向遠處。

靈姑細看老父麵容轉為蒼白,雙目緊閉,雙腳微彎,仰臥地上,似在調氣養神。躺處也還平坦。知道此時宜於安靜,好在身有寶珠禦寒,又著重棉厚皮,不畏寒冷。隻頭上皮帽兜,在與毛霸通名動手時摘下,擲在一旁,便去取來,連死賊帽兜剝下,一同疊好,輕輕墊向老父頭下。有心想開束帖取藥與服,又恐違了仙言,不敢造次。

候了刻許工夫,才聽牛子、王淵遠遠說笑之聲。靈姑料他們抬有東西,先喊:“爹爹,淵弟、牛子來了。”然後高呼:“淵弟、牛子快來,爹爹被狗賊打傷了。”王、牛二人聞言大驚,放下挑子,飛步跑來。王淵身輕腳快,首先趕到。一見靈姑玉容憔悴,滿臉悲傷,地下躺臥著呂偉和一個死賊,不禁又急又怒,忙問:“伯父怎麽樣了。是這狗賊害的麽?”靈姑含淚答道:“我來時爹爹已然受傷,不能多勞神,隻說仇人是毛霸,已為仙人所殺,還沒說出細情。那毛霸我曾見過。此賊想是同來狗黨。你們未來,我要守伺爹爹,還未顧及尋找毛賊死屍呢。”王淵越聽越恨,拔出佩刀,照定死賊便砍。

牛子也自趕到,一見呂偉倒地不動,錯認已死,連靈姑說話都無心細聽,哭喊一聲:

“老主人呀!”縱起便撲。靈姑恐他手重,魯莽壞事,不顧再和王淵說話,慌不迭趕縱過去,牛子已快撲向呂偉身上。靈姑一著急,徑由身後伸手,夾頸一把抓住牛子後領往回一帶。牛子猝不及防,腳底一滑,便跌坐在呂偉身旁,捶頭打胸,淚如泉湧,放聲大哭起來。靈姑恐老父聽了心煩,忙說:“老主人不過受了點傷,回去吃藥就好,此時正在靜養,你這樣亂哭不吵他麽?”山人多有至性,悲慟之際,靈姑的話竟未聽清,依然號哭不已。氣得靈姑無法,連連怒聲呼斥,才行喝住。王淵也奔過來幫同勸說。

牛子還不甚信,伸手一試,呂偉鼻息均勻,又見身上無傷,才知真個未死。立時轉悲為喜,咧著一張醜嘴,方要詢問,忽然側顧左近躺著的賊屍,倏地暴怒道:“傷我老主人的就是這豬狗麽?”說罷縱將過去,拔出身佩腰刀,橫七豎八,一路亂砍。賈四也是平日積惡太甚,遭此報應,王淵砍了他兩刀,剛剛停手,牛子又來,力猛刀沉,晃眼工夫,便成了一堆殘骨,血肉狼藉,無一整塊。牛子恨仍不消,還待砍將下去。靈姑因見老父眼仍未睜,不知此時能動不能,又想尋到毛霸屍首。心想:“老父已知王、牛二人到來,此時不睜眼睛,還須稍待。”便命王、牛二人在附近尋找,看有毛霸屍首無有。

呂偉醒時,曾見身側有一道裝少女駕劍光往空飛去,以為地極隱秘,那女劍仙必是特意為救自己而來。看那飛行絕跡,將妖法破去的情景,毛霸決非其敵,就是當場未死,也會被迫上,難逃活命。因有仙人來援,生了希冀,隻管養氣調神,盼那女劍仙回來醫傷。求生念重,性命關頭,竟將王氏夫妻被困洞中之事忘掉,詳情也未對靈姑細說。靈姑一心惦念老父安危,見老父先催喚回王、牛二人,到後卻不睜眼,分明尚須靜養,也未顧慮過多。及至王、牛二人離開,還是呂偉聽靈姑命人去尋毛霸屍首,忽想起劍仙飛行迅速,怎待了這多時候還未回轉?忍不住低聲問道:“那位女仙尚未回轉麽?毛霸也不知死了沒有?”

靈姑驚問:“爹爹不說毛霸已為仙人殺了麽?”呂偉自覺仙蹤已渺,回生望絕,微笑道:“我先被毛賊用妖法迷倒,中了他一掌,自知難活。醒來見一女仙駕道白光飛去,毛賊十有九死。看她來得如此突兀,定與我兒有關。毛霸屍首如在附近發現,不說了;如尋不到,她或許還要回來,所以我想在此多等一會。”靈姑才知老父不走的用意,不禁淒然淚下道:“爹爹身受重傷,怎還顧及女兒仙緣遇合之事?隻要爹爹康健安樂,女兒常侍膝前,便誤仙緣也是心甘。這樣又冷又硬的雪地裏多麽難受,快些回洞靜養吧。”

說罷,高呼淵弟。呂偉道:“我想此事奇怪,那女仙分明是有為而來,怎能不和我兒相見,將我救轉,又連句話也沒有呢?還是多等一會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