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回 揮鐵掌 狹路肆凶謀 放飛簧憑 崖傷巨寇

話說四人落地以後,看出當地便是向篤舊居的森林。地隔頂上雪層幾達數十丈,積雪如銀幕也似張在樹梢之上,雪光反射,明徹畢睹。除高處旁枝偶見三五冰淩下垂,樹稀之處略有兩小堆融而複凍的冰塊外,地上仍是落葉深厚,低枝蒼潤,雜花吐萼,點綴其中。靈姑、王淵特意離開天蜈珠一試,竟是早春嫩寒時節光景。想不到這麽窮陰凝閉荒寒之區,會有如此美景奇觀,王淵首先撫掌稱妙。靈姑道:“你還高興呢,從雪坑裏掉下來,沒受傷就是便宜,看怎麽上去吧。”王淵道:“這個無妨,剛掉下來我就想到,上下相隔雖高,都與這些大樹連住,別的不會,莫非爬樹上去也不會麽?”牛子在旁笑道:“淵少爺倒說得容易,可知上麵的冰雪有多厚麽?就算能到上麵,怎鑽得出去?”

王淵道:“說你蠢牛,你還不服。姊姊不是有飛刀麽?不會把飛刀先放出來,把冰雪剜個窟窿,再爬上去麽?”牛子點頭讚道:“還是淵少爺會想法,我真是個老蠢牛,連小主人的飛刀都會忘了。”

呂偉事經得多,覺得那雪層崩陷得奇怪,尤其快落地大半截如有東西托住一般,上麵雪洞封閉更速,也無片雪由孔中下墜,料有緣故。方在尋思,聽三人在旁商議,插口說道:“靈兒先莫忙,隻要人未受傷,有樹攀援,上去不難。倒是這事情太怪,你們可想出是甚緣故麽?”靈姑聞言也覺事奇,隻想不出是何緣故。正待答話,牛子忽瞥見左近樹後有一肥鹿探頭,定睛一看,身後還隨有三隻小的。猛想起林內正是野獸窟宅,不禁心花大開,忙喊:“有鹿!”揚手就是一箭。鹿性多疑,見有生人,正在樹後窺伺,聞聲驚退,剛掉轉身,牛子這一箭恰好射中後股,立即負箭,率了同行三隻小鹿,帶箭穿林而逃。牛子如何肯舍,喊聲:“快追!”拔步先跑。四人本為出獵而來,靈姑、王淵更是少年心性,立即相率追去。呂偉無暇再想,隨同追趕。

那鹿甚是狡猾,四人追出老遠,沒有追上。四人離洞已久,又在雪層底下,都忙著打到一鹿,好早點趕回。靈姑見追不上,便把飛刀放出。怎奈林木大密,目光常被遮住,四人路徑又生,那鹿隻在前麵密林裏出沒隱現,銀光過處,在把沿途林木藤樹傷折許多,依舊沒有追上。又追了一程,呂偉心懸兩地,越追越遠,覺洞中人少,諸般可慮,忙喚:

“靈兒莫要追了,我們此時尚在險地,玉靈崖又無多人防守,看把路走迷,今天回不去才糟呢。”靈姑、王淵聞言,心中一動,方欲止步,那鹿又在前麵探頭回顧。氣得牛子手持腰刀,怪喊追去。靈姑見鹿好似有心逗人,也覺有氣,覷準出現之處,一指飛刀,銀虹電射,隻聽一聲慘叫。四人相次趕到一看,鹿已被飛刀斬為兩段,隻是隻公的。適才所追大小三鹿,皮色鮮明,身軀肥健,顯然與此不同,竟被跑掉,不知何往。

牛子因窮追未得,還自忿忿。靈姑道:“算了吧,人想殺它,它不逃怎的?殺它不了便恨,那被殺的又當如何?這東西與人無傷,與物無害,如非我們食糧將盡,怎肯隨便傷害:天已不早,等我用飛刀把它分成幾片,趕緊用絹紮好,找路回洞去吧。”正說之間,忽聽前麵鹿嗚喲喲,雜以猿啼和群獸奔騰之聲,隻被密林擋住,卻不見影。王淵好奇,撇下死鹿,奔向前去。剛繞出樹外,便即縮回身來,急喊:“姊姊、伯父快來!”

呂氏父女知又發現獸群,本心攜帶攀援俱甚艱難,不願再多獵取。因王淵不住頓足招手,直喊:“快看!”又聽獸群奔竄**甚急,便同趕去一看。

原來那森林隻剩前麵一排,過去竟是一座山崖。崖前大片空地,堆著兩三丈高的冰雪,圍崖三麵俱是高矗參天的林木,和來路一樣,上麵蓋著一層雪幕。左邊林木最為高大,虯枝繁茂,撐出老遠,上麵托著那厚冰雪,兀自不曾壓倒。全林隻這裏獨透天光。

林際草更肥沃,樹下棲息著一群野鹿,還有幾隻猿猴,攀援縱躍,嬉戲於矮幹側枝之間。

不知為何受驚,齊向左邊林內紛紛逃走,三人到時已看不見幾隻,耳聽群鹿踏葉之聲由近而遠,轉眼都寂。再問王淵:“可有什麽沒有?”王淵答說:“到時猿、鹿尚有七八十隻,別的未見。。因對崖與積雪相連,似可通到上麵,尋路回去,故此急喊。”

呂氏父女查看形勢、果可通行,無心得此,自是欣喜。催促牛子將鹿肉捆紮停當,分別背上。把雪滑子重又穿好,各施本領,攀上雪崖,尋路往回滑去。因在林中逐鹿繞行了好些時候,到處冰雪堆積,又無日色可辨方向,跑了不少冤枉路。等到辨明路徑,才知那地方相隔碧城莊並不甚遠。尤其雪中滑行,往返更速。靈姑上來時見崖前雪地裏有好些虎跡,看出適追之虎也是由此上下。林中既是獸窟,以後行獵便有地頭,不致無獸可獵,暗把路徑記下。先還愁遠,及至尋到來路,相隔匪遙,越發欣喜。

四人回抵玉靈崖洞內,天已入夜,且喜洞中無事。當即把鹿肉烤吃,各自飽餐一頓。

吃時,靈姑談起雪地不曾崩陷以前,好似聞得虎嘯聲中有人呼叱,聲甚暴厲,恐非善類。

牛子道:“以前向篤手下原有一族野民,平日專以林中蛇獸為糧,定是他們在那裏打虎,決不是什麽漢人。”呂氏父女想起昔日凶徒借野民線索來洞暗算之事,以為牛子料得不差,也就沒有放在心上。

第二日,牛子、王淵都極力慫恿,再往後山森林中行獵。呂偉見昨剩鹿肉如勻著吃,足夠三四日之用,雪吼除了殘餘,還有一隻整的未動,雖說骨多肉少,合起來也能吃好幾天。便道:“我們所剩獸肉尚多,這類野味越新鮮越好吃,何苦多殺生靈,打些來放著?昨晚似乎天氣轉暖,隻要雪一化,便可搜尋賊黨下落。休看雪大冰堅,說化就化,還是盼著找回失物為妙。森林與賊黨來路相反,群賊知我們不可輕侮,不來則已,來必不善,萬一乘虛來犯,如何是好?昨日我出門時,兀自心煩意亂,神誌不寧,仿佛有什麽變故似的,去就勉強。那行獵之地雖不算遠,離洞他出,終教人不甚放心。好在獸窟已然尋到,隨時都可獵取,並非難事,不比日前無處搜尋。且等快吃完時,再打主意吧。”靈姑素常不喜無故殺生,想就便一訪向篤,去否兩可,聽老父如此一說,便把去意打消,相助阻止。呂氏父女都不應允,牛子、王淵自然不敢違拗。二人都是好動天性,閑來無事各把雪滑子穿上,走至洞外雪地裏,往複飛馳,滑行為樂。靈姑恐老父煩悶,等打坐完畢,尋出一副紙牌,連同各人入山時用剩的製錢,約了王氏夫妻,相陪老父鬥牌消遣。

王淵和牛子滑了一陣雪,久候靈姑不出。王淵入洞來喚,見四人已鬥上紙牌,旁觀片時,覺無意思,便跑出去,和牛子商量,乘機趕往森林行獵。牛子自然願意。好在出時為防驟遇敵人、野獸,各都帶有兵刃暗器,說走就走。二人一個年輕膽大,一個粗心冒失,知道明去決不讓去,徑自偷偷溜走。牛子滑雪本是慣技,王淵自服靈藥,身輕矯捷,多日練習之下,意比牛子滑得還快。昨晚又把路徑記熟,彼此爭勝搶先。酷寒漸減,狂飆不作,端的風馳電掣,迅速非常,數十裏途程,半個時辰便已滑到昨日雪崖上麵。

人才探頭,便見崖下林邊雪幕之下群鹿聚集,跳躍遊行,意態安閑。一點沒費事,就尋到了。

王淵喜極,當時便要縱下。牛子忙攔道:“鹿雖膽小,也有野性,它們數多,我們隻兩個人,你是小孩壓不住它們,要是欺我們人少,合群來拚,弄巧我們還要吃虧。即使我們多殺它們幾個,不致受傷,它們害了怕,一換地方,不在這裏合群,以後再找又是費事。這東西跑得又快,昨天先見那母鹿已然中了一箭,我們四人同追,還用飛刀,都未追上。即使它們不和我們拚命,見人就跑,追它們也難。我們不穿雪滑子不能下去,有鹿的地方偏又沒雪,滑到下麵還得脫掉,稍為耽擱,鹿早跑沒了影,怎追得上?好在它們不知有人要下去打它們,你先莫忙,反正我們隻打一隻,多了也弄不回去,等我想好主意再說。”王淵聞言,便即止住。

牛子話雖說得有理,可是由上麵暗放冷箭射鹿容易,卻想不出一個驚散鹿群的善法。

後來還是王淵見那森林邊上的積雪厚幾兩丈,有那樹枝較為稀弱之處,吃不住勁向外傾,如非凍成一片,有別的繁枝老幹在旁襯托,勢非被雪壓斷不可,稍經重擊,會立即崩落。

便想了個主意,命牛子駛向崖後,鑿來大塊堅冰,一人用箭去射,一人用冰塊去擊林邊雪幕。等鹿射倒,雪幕也同時崩落,將鹿群驚散。牛子連讚主意真好。

當下便由牛子挑定一隻又肥又壯的母鹿,用連弩覷準要害,連珠射去。那鹿多麽健實,也禁不起接連幾箭。頭一箭射穿鹿頸,直透出去。鹿剛負痛驚叫,由地躍起,第二、第三、第四三箭又相次射中胸腹等處,應弦而倒。群鹿不知人在上麵暗算,見同類慘嗥滾地掙命,昂首四顧,方在驚奇,王淵已雙手舉起二三尺長方形的一塊堅冰,和牛子雙雙大喝一聲,用足周身氣力,照定林邊雪幕之上,猛擲下去。崖、林相隔隻有一兩丈光景,由上而下本就容易得勢。林梢上的積雪看似甚厚,其實極鬆,凍冰以後發脆易折,再加邊枝不固,難勝重壓,一二百斤的堅冰,再用大力猛擊,嘩啦一聲,直似雪峰崩頹,靠外麵的雪幕立時倒塌了一大片,冰雪殘枝四下飛舞。整片雪幕受此一震牽引,雖因冰雪虯枝相互糾結凝固,不會隨以崩塌,但稍近一點的也多被震裂,隻聽琤琤淙淙冰裂之音密如貫珠,匯成一片,甚是清脆。那殘冰碎雪更隨處墜落,接連不斷,勢頗猛烈。群鹿驟出不意,本就嚇得四下亂竄,沿途再吃那些冰雪碎塊一打,越發心寒膽裂,齊聲哀鳴,亡命一般紛紛爭先逃去,晃眼之間無影無蹤。

二人聽冰裂之聲兀自響個不停,大小雪塊依然連續由樹問往下崩墜,那隻死鹿已被埋在雪裏,頗悔冒失,不該用力大猛。恐雪幕再有崩塌,不敢遽下,等了好些時,見勢稍減,才一同滑下。扒開碎雪一看,除所射大鹿外,還有兩隻小鹿也被壓死在內。二人原拿不走這許多,牛子因鹿性最靈,如不移走,留下死鹿,以後未必肯來原處遊息,隻得先將三鹿移運崖上遠處。不能都取,便挑肥嫩好吃之處,分別割下,用索紮好,盡力背上。餘者任其棄置雪裏。費了好些心力、時間,才得停當,隨後往回馳轉。

二人因出來時久,呂、王諸人出尋不見,自是擔心,便由呂氏父女追蹤趕來。恰好半途相遇,自不免數說了二人幾句。牛子說有好些鹿肉棄在雪裏可惜,要大家回取。靈姑道:“你真是個喂不飽的饞牛,這麽多塊鹿肉,加上洞中那些剩的,還不夠你吃麽?

爹爹好容易今天才高興些,等鬥完牌出來,你和淵弟卻不見影子。差點沒把王大娘急死,如今正在洞裏盼星宿一樣。不說早點回去,多了還要想多。沒有罰你難過,非氣得連骨頭都不給你啃才稱心麽?”牛子最是敬畏靈姑,聞言不敢再說。呂偉也覺棄肉可惜,本有允意,打算分人往取,聽女兒這麽一說,也就中止。

老少四人分攜鹿肉,駛回玉靈崖。王氏夫妻正在倚門盼望,見了王、牛二人,自不免埋怨幾句。及聽王淵說起那裏野味甚多,肥鹿尤夥,又如何容易獵取,決無絕糧之虞,俱都欣喜。呂偉笑道:“日前初次發現失盜,大家急得那個樣子,連我都急了好些天。

其實我們還有好些餘糧,有這麽好的洞天福地居住,用具也未全失,耕牛、種籽都有,怎麽也能想法接上收成,並不算苦。真要當日絕糧,食用全無,又當如何,這都是去年算計太周,收成太好,什麽都存起來,吃用不盡,造物忌滿,給我們一點儆戒。所以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有了不覺得,沒有了什麽都是好的。過慣好日子,稍差一點,便覺難受。假使我們來時什麽都沒有,日有絕糧之虞,能夠到此光景,不就喜歡極了麽?

今日鬥牌,靈兒為討我喜歡,想我和滿,不住發給我好牌,不料把我該摸到頂好的張子漏到下家,被王大娘和掉。因而悟到:人的生死貧富,以及一飲一啄,莫非命定,白用心機,毫無用處。最好也不貪也不懶,隻照我本分做去,聽其自然,既少閑氣閑急,反多受用。因此我把失盜之事已然置之度外。現在既有野味可以獵取,隻要那賊害怕,不敢再來侵犯,我們齊心努力,靜等開春下種,夏秋兩季收獲,也就無須苦苦搜尋他們了。”

靈姑深知老父為人沉著,自從失盜以後,嘴裏不說,心中十分愁急。偏生冰雪險阻,盜窟難尋,自己每日為此愁煩,無計可施。難得會委諸命數,不再置念,好生欣慰。見王、牛二人眉飛色舞,意似不服,想要爭辯,忙使眼色止住,搶口說道:“爹爹說得對。

本來我們都是出世的人,應該凡事都想開一些,這些身外之物,有甚稀奇?日前隻因餘糧無多,怕接不上氣。張叔父和遠弟大約病好,也快趕來了。全洞七個人;還有那些長臂族,開山以後免不了要來看望,範師兄他們更是非來不可,雖說他們往返長途,必帶食糧,隻有給我們添東西的,可是初來總該有些款待。照前幾天神氣,怎能叫人不急?

且喜上天鑒憐,無意之中會在冰雪底下發現野獸窟宅,並且還有好些成熟了的野果,黃精、紅苔之類,想必也不在少數,簡直取用不盡。今天又在大洞鹹菜壇堆裏找出大半缸食鹽。過幾天,索性破上一天工夫,去到森林以內,連野味帶山糧多打些來,風的風,臘的臘,不是照樣快快活活過日子麽?”呂偉首先含笑稱善。王、牛二人便不再言語。

當日又是一頓豐美的飽餐。呂偉滿擬退一步,誰知他不尋人,人卻尋他。

過了兩日,呂、王諸人見天氣逐漸轉暖,知道這麽厚的積雪一旦融化,勢必發生山洪,又須閉洞多日,等水退盡,始能出外。森林地勢低窪,成了澤國,林中野獸定逃匿無蹤。意欲趁它未化以前,將野味山糧備辦停當,免得再挨些日子冰雪融鬆,隨時隨地皆有崩塌之虞,無法行動。呂偉因此番大舉行獵接連好幾天,每去從早到晚,來往要一整日,氣候漸暖,還防備到賊黨來侵,特意將洞口和先前一樣封堵,命王氏夫妻留守在內,另外在皮簾旁開一小孔,以備靈奴飛行出入。吩咐如遇有賊來犯,不問多少,千萬不可出敵,隻在洞內用毒弩外射;同時放出靈奴,飛往森林告急。呂氏父女聞報回援,至多不過個把時辰,即便賊黨人多勢眾,在這短時間中,要想撤去石塊,攻入洞內,也來不及。何況洞前有雪堆阻隔,來賊一旦跳落,必為王氏夫妻連珠毒弩所傷,客主異勢,一暗一明,還手甚難。呂偉老謀遠慮,部署定後,又假設敵攻,隔日演習了十幾次,端的周密異常。

第二日未明起身,飽餐之後,率領靈姑、王淵、牛子,老少四人一同前往,並把雪橇帶去,以備運物之用。頭兩天十分順當,什麽事也沒有,隻半日工夫,便滿載而歸。

除各種野味外,還采掘了二百來斤山糧,直到堆得那雪橇都無法裝載才罷。回到玉靈崖,天還未黑,眾人自是高興。到第二天,獸群日有傷亡,漸知人類可怕,有了戒心,不是藏向林中深處,便改了地方,獵取漸難。呂偉因積雪漸隔,遇到鬆軟之處,已難行走,一旦發生山洪,不知要在洞中待多少天,食糧一層,最關緊要,連日雖有所獲,仍嫌不夠,便命分途搜索。

起初呂氏父女還恐藏有別的猛獸,將人分作兩起,不敢分得太單。繼見林中除曾獵取大小兩虎外,隻有鹿和羊、兔最多,不見別的獸跡。分獵到二天上,膽子越來越大。

又見雪融漸速,行獵之日無多,保不定風勢一轉,次日便行中止。此時蛇蟲之類尚在蟄伏未動,以牛子的行獵經驗,料知林中連虎都少,別的猛獸更無庸說。即便遇上虎豹,憑這老少四人的本領,誰也不致為它們所傷。加以鹿,羊地理既熟,奔逃起來又快,這一有了戒心,獵到甚難。惟恐樹斷雪崩傷人,又不願毀損千年古木,靈姑更不肯用飛刀行獵。有時非分頭追逐不可,漸漸人數走單,傍晚聚集,一算所得,果比昨日多了好些。

靈姑不願多事殺生,打算中止。呂偉卻說:“這兩日偏重行獵,沒顧及采掘山糧。照牛子說,今年雪勢之大,生平未見,雪後山洪不知要多少日才能減退,況且水退後長臂族必來,還是多積食糧好放心些。”於是次日又去。

山糧種類不一,有的是樹上的果實,有的深藏土內,物以類聚,多不在一處,更須分頭采掘。於是老少四人分成四起,可是相隔隻在一裏左右,並不甚遠。如非林密不易傳聲,聞呼便可立至。由清早起采掘到了午初,已然得有不少,依了靈姑,即此已足,最好即時回洞。呂偉見為時尚早,便說:“連日已然累過,不在這半日工夫。以後不能再來,樂得就便多采掘些。雪橇不勝全運,人力也可背運,一勞永逸,求個充裕,豈不是好?”靈姑知老父平素極知足,今天忽然改了脾氣。此時洞中所存獸肉、山糧不少,連牛子都覺夠了,還這麽貪得無厭,老怕不夠用似的,與那日所說的話簡直兩樣,好生不解。心想:“爹爹真不怕累,反正這半天工夫。”勸說不聽,也就罷了。

四人中。”牛子掘取薯前、黃精一類的山糧,入林較深。靈姑、王淵分頭在近樹上采拾鬆子、棒、栗等果實。隻呂偉一人采取一種山人名叫野苞穀的東西,產處相隔上下出口最近。眾人采掘來的山糧也都堆積在彼,以便行時一同搬運。這時靈姑、王淵剛剛采掘了些果實放下走去。呂偉一邊看著攤子,一邊挑那成熟肥大的野苞穀,用刀割取,自覺所得不少,即便閉洞三月也足夠用,方才高興。不料群鹿也最愛吃野苞穀,以前聚集當地不去,實由於此,自從四人行獵,便將鹿群驚散,它們逃往密林深處,已有數日不敢再回原地。這兩天不見人再搜獵,大鹿還有戒心,不敢便回;有那小鹿口饞,貪食野苞穀,悄悄掩來,藏在苞穀中大嚼。恰被呂偉發現,見那小鹿一共三隻,甚是肥壯,心想生擒一隻回去,與原養小鹿配對。暗中覷準一隻生相好的牝鹿,端詳好了地勢,由側麵輕悄悄蜇近前去,準備驟出不意,飛身縱起,一下將它抱住。不料那小鹿也頗靈巧,呂偉還沒走近,便已警覺。較大兩鹿首先回首一躍,如飛穿林逃去。剩下一隻發覺較晚,呂偉已然縱起,小鹿害怕,忘命逃竄,慌不擇路,徑往林邊出口雪堆上逃去。

呂偉隻差一步,便將鹿抱住。又見小鹿不往密林中逃,竄向絕路,如何肯舍,緊緊追趕,一晃追到林外。小鹿連蹦帶跳,已然竄上雪堆,積雪鬆浮,一下踏虛,又滑跌了一交,幾乎滾落。呂偉知道手到擒來,便笑道:“小鹿莫怕,我不殺你,隻要跟我回去,每日有你吃的,且比你在這裏舒服多呢。”一邊笑說,一邊正待運用輕功往雪堆上縱,忽聽上麵有人說道:“師父,我說人在底下,你看這不是麽?”

呂偉聽是漢人口音,心中一動,忙止步抬頭一看,雪崖上麵縱落二人。為首一個非僧非道,裝束奇特,相貌甚是獰惡;另一個穿著和文叔一樣,反毛皮衣帽兜,看不清麵目。他方覺為首那人麵熟,對方已先喝問道:“你住哪裏?叫什麽名字?可有兩個小狗男女和一個老狗,與你是一路麽?”呂偉一見二人,便料是賊黨尋來。想起王氏夫妻尚在洞內不知如何,又聽口出不遜,一著急,不禁怒道:“老夫在此行獵,與你們何幹?

你們是做什麽的?問這做甚?”為首一賊一聲斷喝,將手中刀一指,未及往下發話,旁立那賊已搶先攔道:“師父不要生氣,等我來問,要死也叫他死個明白。”說罷,便用手中短矛指著呂偉喝道:“老東西,你莫糊塗,隻要好生答應我話,便沒你事。我們是後山九雄寨來的。隻因去年我師父出門,小兄弟們到前山取了一些東西,不料遇見兩個小狗男女和一個老狗,用暗器害了我們四個弟兄,那時因為天氣太冷,沒顧得尋他們。

現在師父回山得知此事,要尋那崖洞裏人報仇。適才到了崖洞,隻遇見兩個中年男女,拷問不招,於是我隨了師父尋蹤至此。你如與他們是一家,趕緊將老小三狗男女獻出,或是喊來由我師父處治;如若不是一家,既在鄰近,想必知道底細,隻要說出實話,也可饒你不死。休看你們在這裏神氣,像個會家,卻敵不過我師父神通廣大,法力無邊。

莫要執迷不悟,鬧到死無葬身之地。”

呂偉一聽賊黨已然攻入正澗,王氏夫妻也落了賊手,不由急怒交加,厲聲喝道:

“大膽狗賊!去年盜我牲糧,後來被我女兒用飛刀殺了四賊。因值冰雪封山,正苦無處搜查餘黨蹤跡,今日又來送死。曉事的,由我押送,急速回轉賊巢,送還所盜牲糧,念在你們是漢人份上,饒卻爾等狗命。”呂偉頭戴皮兜,未現出本來麵目,賊首雖料他是玉靈崖洞中主人之一,不知姓名,沒認出人。又注意在兩小姊弟身上,還不致便下毒手。

如果稍一耽延,靈姑便行趕來,何致出事。這一開口說話,漸被聽出口音,起了疑心。

隨來那賊見呂偉喝罵兩聲,兩番要想恃強動武,俱吃賊首搖手止住。等到呂偉話快說完,賊首獰笑道:“你口出狂言,叫甚名字?”呂偉也是藝高人膽大,雖見來人麵熟,那麽有識見經曆的人物,也不看看對方衣飾何等怪狀,分明是妖邪一流,急怒匆遽之中,聞言竟不假思索,脫口答道:“無知鼠輩,瞎了你的狗眼,連我都不認識,還敢逞能?我便是西川雙俠中的紫麵俠呂偉。”

賊首本來強忍暴怒聽他答話,一聽果是仇人,兩道濃眉倏地往上倒豎,哈哈獰笑道:

“我當是誰,原來你就是呂偉老狗麽:自從在川峽上了你們苦當,哪一天不叫你祖師爺想上幾遍?今日你披上滿身獸皮,差點被瞞過。可認得你祖師爺是誰麽?”話還未畢,呂偉已看出賊首頭上隆起的幾個肉包,猛想起前年巫峽行舟所遇惡道。知他不但武藝高強,還會左道邪法,不禁暗自吃驚。心還在想和他支吾一陣;等靈姑來應援,或是引往靈姑那裏,用飛刀除他。一麵暗中戒備,一麵微笑答道:“我還當是慣竄南疆的漢匪,原來你是七首真人毛霸毛朋友麽?恕我年老眼拙,沒有認清。今日在此相見,總算有緣。

常言說得好‘不打不成相識’,‘士隔三日,便當刮目相看’。你我巫峽已然見過真招,當時雖然承讓,可是如今老夫總算此間地主,毛朋友也不是無名之輩,異地重逢,老夫不能以鼠竊狗偷土匪之類相待,就此領教,未免不成敬意。天又大寒,老夫玉靈崖蝸居倒也溫暖,並還藏有不少家釀,何妨請至敝洞,就著新打來的野味,痛飲幾杯,略解寒意,再行領教如何?至於敝洞,除了老朽父女和一個老頭,更無他人,不是婦孺,便是無能之輩。前年與老夫同舟的張鴻並不在此。毛朋友想必不致疑有他意吧?”

這一番誘敵之言,連將帶激,說得甚是大氣,不去便算怯敵情虛。以敵人的驕橫自恃,不去的話按理不能出口。偏生隨來那賊名叫獨眼太歲賈四,凶惡刁狡,無與倫比,生平慣仗心機算人,無惡不作。得勢時狗眼看人低,凶橫已極,脾氣比誰都暴;一旦失勢,失了憑借,便成了夾尾巴的瘟狗,甚氣都肯受,多大的醜也肯丟。因善吹拍捧架,最得毛霸寵愛。這次恃有毛霸撐腰,自告奮勇,越眾搶先追探敵蹤,趾高氣揚,不可一世。這類匪徒最恨人牽他頭皮,喚作上匪。他們隻在各山寨中橫行勾串為惡,多半不明江湖上的過節規矩,先聽呂偉答話不善,他不知呂、毛二人過節,狗仗人勢,早已躍躍欲動。雖吃毛霸示意止住,為表忠誠,”依然做出同仇敵愾,恨不能活生生將敵人咬死的神氣。誰知白費氣力,把脖子脹得老粗,仍未把對手看透。呂偉更不把他看在眼裏。

毛霸一心注意敵人,自信必勝,快意當前,表麵問答,心正盤算此仇該是如何報法,才稱心意,也未理會。

賈四心力算是徒勞,不由遷怒呂偉,加了幾分真火。再一聽呂偉當麵罵他鼠竊狗偷土匪,邀請毛霸往玉靈崖,先禮後兵,飲酒之後再行較量,全不提他一字,視若非人,益發狗焰中燒,再也忍不住怒火上升。但聽對頭曾與師父見過高下,又是這等說法,必不好惹。心想:“自來筵無好筵,虎穴難人,越是這類假斯文越不好鬥。就拿適才玉靈崖洞內那男女兩人來說,還沒攻進洞去,同黨便被他們射倒了好幾個。如非師父趕來行法破洞,隻會白白傷人,休想攻得進去。況且上次逃回的人還說那兩小男女會使飛刀、飛劍,比師父所放黃光要亮得多,人一挨上,立時送終。他的女兒尚且如此厲害,老家夥的神色如此從容,弄巧師父還不是他對手。既是仇敵,要甚虛套?師父已說在川峽上過他當,莫要不好意思,中了激將之計,再上他一回大當。師父一敗,不但所得金砂、牲糧、什貨、用具要加多少倍奉還,而且大家誰也難逃公道。師父決不好意思說不去的話,還不如乘機暗算,將他弄死為妙。此舉成功更好,否則把臉扯破,使他兩人就在這裏見個高下,自己也好相機進退。照二人神氣口氣,本領似差不了多少,師父即使打他不倒,也不致當時受害。等動起了手,要看出師父不行,自己也好先溜。”賈四念頭隨轉,隨做出忍氣不管神情,手中用力緊握矛和弩筒,往呂偉身前湊去。

呂偉見毛霸聞言把凶睛一眨,雙眉擰緊,似在尋思答話。暗忖:“敵人必定中計。

此賊初意原向靈兒、淵侄、牛子三人尋仇,如若遲疑,還可拿喚回三人的話誘他。隻要愛女一到,不問玉靈崖之行允否,自己均無敗理。隻可恨洞中既然有事,王氏夫妻怎不把靈奴放出報警?我們也好馳回救援,何致與強敵深仇相逢狹路?”方在盤算,想要開口,猛瞥見旁立那賊兩手暗中蓄勢,漸向身側移動。久經大敵的能手,如何會吃這類毛賊所算。呂偉本心至多給他一點做戒,就勢再拿話去激將毛霸,多延時候,把靈姑引來,本無心要他的命。

誰知這賈四沒練會真功夫,卻學了幾年專門暗算人的陰毒招數,出人意料的刁惡。

他那拿手,自起名兒叫一技開百花。使用起來,先是驟出不意,用左手短矛在三五步內脫手擲出,刺人的要害;同時再用右手毒藥連珠旋弩,專打五官七竅和人身容易見血之處。那連珠旋弩製得尤為精巧,共有五個筒眼,同時並發。每筒十七箭,長一寸七八分,細才分許。三棱出風,人若中上,一個時辰以內必死無救。發時範圍可大可小,任往何方縱躲,均難避過。貴州大盜劉老麽,昔日仗以成名,傷人無數,呂偉也曾經見識過。

賈四乃劉老麽的孌童,死前被他偷來,仗以為惡。幼年為練此弩,下功太過,鬧得狗眼一大一小,幾乎瞎了一隻,“獨眼太歲”之名便得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