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駭浪失同舟 鐵硯峰前逢鬼老 狂飆起匝地 金鞭崖畔遇妖禽

話說元兒與銅冠叟正在問答之際,忽聽外麵笑語及腳步奔騰之聲。木棚門啟處,先躥進小黃牛大小般一隻猛虎。後麵跟定二人。內中一個,早一縱步到了那虎前頭,迎額一掌,喝聲:“畜生,還不滾開一邊,亂跳些什麽?”那虎便乖乖地連身扭轉,慢騰騰走向壁間,蹲臥下來,動也不動,看去甚是馴善,和家養的牲畜一般。元兒見那喝虎的少年,並不認得。剛回眼看他身後跑來的那一個,同時棚門又啟,跑進兩個人來,一個喊著三弟,一個喊著三哥。連先進來的兩個,俱都先後往榻前奔來。除那喝虎少年尚係初見外,先後來的三人,正是火眼仙猿司明和方氏弟兄。

方環一照麵,便驚問道:“三哥,你怎麽眼都紅了?”元兒一見他們,心花怒放,還未答言,方端便給那喝虎少年與元兒引見道:“這是我們新結拜的大哥雷迅。這便是我弟兄們常說的三弟裘元。”又同向銅冠叟見了一禮。然後圍在元兒石榻前麵,或坐或立,準備互談別後之事。銅冠叟見他們小弟兄見麵非常親熱,也甚高興,便對司明道:

“你哥哥腹中饑餓,你快給他先煮些粥吃。這時天已半夜,多煮一點,大家同吃熱鬧。

粥煮好後,再來談天吧。”說罷,司明忙著走去。

銅冠叟又對元兒道:“適才按你頭上,並未發熱,脈象也毫無一絲病狀。除背上被劍匣磕傷一點外,隻是神乏了一些,足可放心。你母親尚在家中掛念,天明我便代你前往送一音信。你喝粥時,我再給你服一點藥。服後一會,明早便可以複元。你已大勞了一天,暫時還是少說話為宜,先隻聽他們說與你聽吧。我到你方伯母家裏去,問兩句話就來。我走時,你還得親筆寫一封平安家報呢。”元兒忙在枕上叩謝。

銅冠叟走後一會,司明將粥放在火上,也來加入,一同談起經過。

原來元兒走後第五日,銅冠叟因往城中采辦應用鹽茶等物,聞聽人說甄家被禍,甄濟逃走之事。甄濟的父母已於昨日起解,押往省城。因為甄濟之父委身異族,不願管此閑事。知道裘家是甄家至親,恐有牽累,當夜趕往裘家去打探。友仁父子俱都不在,隻有甄氏一人,帶了元兒兩個兄弟,含著悲淚,在後園中向天位告,求神佛保甄家和友仁父子平安。銅冠叟並未露麵,從甄氏母子對話中,得知友仁輦金人省營救,元兒投奔金鞭崖中避禍之事,不由大吃一驚。心想:“方氏弟兄與司明俱因元兒不曾再去,睽隔太遠,來去至少一日一夜,不似以前從水洞通行方便,久已不來迎接。元兒小小年紀,獨行荒山,如何能夠到達?據甄氏所說,兩個護送長年回報說,小主人三日前業已安抵自己家中,自己卻未見著,分明是個謊話。”先恐兩個長年乘危起了壞心,又想元兒異稟奇資,得天獨厚,不似夭折之象。身上又未帶有多的金銀;裘家待人忠厚,適才各處探聽,並無異狀,覺出不像。後來猜定元兒必從司明口中得了一點途徑,知道山遙路遠,那兩個長年行走不快,反為累贅,特意設詞將他們打發回去,自己獨行。既可走得快些,還省得家中懸念,較為近情。不過金鞭崖偏處青城後山,回環纖遠,路多螺形,盡是鳥道蠶叢,無人引導,非迷路不可。再加深山密菁中慣出毒蛇猛獸,危險大多。

銅冠叟對於元兒雖隻數月師徒,愛之不啻親生子女。越想越擔心,便連夜往山中追尋下去。尋了二日,杏無蹤影。知元兒聰明絕頂,恐他又和上次誤走百丈坪一樣,已然到達。趕回金鞭崖一看,幾曾來過?越發著起急來。尤其這幾個小弟兄聽了,個個憂驚。

當下商定:留下方端侍奉方母,由銅冠叟、司明、方環和新結義的雷迅四人分頭尋找。

連找數日,仍是無跡可尋。銅冠叟未始不曾想到元兒殺虎除蟒往夕佳岩那一條路,偏偏尋到時,那一帶峽穀全被山洪淹沒,四麵洪水,無法飛渡。除此之外,一老三少四個人,差不多把全山一齊跨遍,始終沒找著一點影子。

四個人商量削木為舟,往峽中尋找。忽然遇見矮叟朱梅的大弟子長人紀登,說元兒並未被害,不久還有奇遇,自會尋到金鞭崖來。還交付銅冠叟一封柬帖,吩咐元兒到後三日開看,照此行事。銅冠叟知道朱梅既始終垂青元兒,決無妨害,老少四人立時轉憂為喜。一麵命小弟兄三人回轉家中,等候元兒回來;一麵自己又往友仁家中,探看波及與否。

到了一看,友仁未回,卻有急促信來,說省中營謀甚是得手,隻甄氏因元兒到了金鞭崖,久無音信,幾次派人往尋,都找不見路,在那裏著急。銅冠叟因友仁不在,又不便用假信安慰。回來之後,每日與眾小弟兄們懸念不已。

這晚父於業已安眠,司明半夜裏到洞外大解,解完起身,猛聽身側不遠樹林中有步履之聲。回頭一看,樹林前麵有一個小人,頭上亂發披拂,身上衣服東一條西一塊地隨風飄舞,兩眼紅光閃動流轉。趕巧那時月被浮雲所蒙,又是遠望不真。平時見慣元兒錦衣花帽,如今這般奇形怪狀,萬也不料是他。知道這裏除自己人外,並無人跡到此,定是什麽精靈作怪。恐怕出聲驚走,悄悄回洞,取了兵刃暗器,便即走出。幸而銅冠叟也醒轉,一見司明夜裏拿著兵刃暗器出外,忙問作甚。司明也不答言,搖了搖手,往外便跑。

銅冠叟知有事故,連忙追出一看,正趕元兒將要縱起,司明大喝一聲,順手就要將三連珠甩鏢打出。銅冠叟畢竟沉著老練,又不似司明一起首就看見元兒那一雙碧眼,有了先人之見。看那小孩背影身法,心中一動。司明手已揚起,攔阻不及,忙用手掌將司明的手往上一推,口裏罵聲:“瞎眼蠢東西,那是你的三哥。”一言未了,元兒身已縱起,收不住勢子,滾落崖下。還算銅冠叟手疾眼快,司明的鏢全打元兒身旁飛過,落在山石上麵,元兒落處正當一盤老藤蔓之上,將他托住。本未受傷,偏是滾至崖邊,急於逃命,翻身太忙,用力過猛,吃身背寶劍匣在肋骨上磕了一下,又在驚惶疲敝饑渴之餘,立時疼暈過去。

銅冠叟以為元兒已然落水,忙和司明趕去,將元兒從藤上救起。看到無兒身後雙劍形式奇古,便知不是尋常之物。當時因見元兒周身血汙,二目緊閉,料知受傷不輕。顧不得再細看,忙解下身披的一件布擎,將元兒包起,抱回岩洞以內。將劍解下,放過一旁。將上下衣解開一看,雖然遍體鱗傷,但除了脊骨間有一處硬傷較重外,且喜沒有傷筋動骨,才放了心。正待敷藥調治,元兒已經醒轉。

再說那雷迅的父親雷春,本是當年名震西蜀的川東大俠。晚年退隱在離金鞭崖五十餘裏一個山坳裏麵,地名叫且退穀,是雷春自己起的。父子二人在那深山窮穀之中耕讀習武,不問外事,隻有幾個徒弟隨著。雷迅幼修父業,家學淵源,雖然年紀不到二十歲,內外武功俱甚精熟。

雷春得子甚晚,生雷迅時,他年紀已是六十開外。生子不久,便即退隱,平時鍾愛,自不必說。那時穀中豺虎甚多。當雷迅四五歲時,最喜歡往山上爬,不肯在家裏呆著。

雷春不放心,總派一個名叫劉義的徒弟跟隨看護。卻沒想到那劉義是一個北方五省的大盜,因吃了能手的虧,立誌報仇,想學雷家獨門傳授七步劈空掌,含有深心來的。

劉義在雷春門下已近六年,屢次聽出師父口氣,那七步劈空掌學成以後,善於暗中致人死命,太已毒辣,漫說門人,連自己愛子長大,非把心術看得透了又透,寧可使它失傳,也決不傳授。劉義一聽口氣甚緊,本想就此辭去,又覺無顏回歸故裏。暗想:

“自己和仇人年紀都不到三十,聽老頭子語氣,對於愛子仍有傳授之意,豁出去再苦守十年,等雷迅長大,得了傳授時,再向他轉學。不學成,寧可死在山裏,也不回去。”

想到這裏,把心一橫,表麵上仍照往常,裝作十分至誠勤謹,對於雷迅更是愛護得無微不至。

雷春何等老練,起初也未始不是老眼無花,疑他是有為而來。劉義雖看出師父神氣,因自己過度殷勤,反倒招來冷淡,仍是拿定主意,專一**雷迅。畢竟小孩子易哄,雷迅又生性好動,愛往外跑,勢須有人跟隨照看,每次出門,總是指名要隨劉師哥同去。

雷春舐犢情殷,隻得依順著他。一來二去,成了習慣,雷迅對劉義幾乎寸步不離。雷春既看不出劉義有何劣跡,入門時節;又是一個可靠朋友薦來,再加愛子同他親熱的原故,先時疑心,漸漸冰釋,反倒加了青眼。其實劉義已得師父垂青,隻須照此做下去,守到師弟長大,縱不說明了苦心,麵請師父傳授,以雷迅對他那樣親熱,也可間接地學了去,偏他心急求速起來。

雷迅從五歲起,便由雷春教授,跟著幾個同門師弟兄一起習武。每日做完功課,照例眾同門隨著雷春種地府花,劉義便帶了雷迅滿山遊玩。過了兩年多,劉義報仇與思家之心與日俱盛,又見雷春傳授兒子並無偏私,仍和眾同門一樣,那七步劈空掌將來能否傳授,一點也看不透,更覺失望難耐,不由想了一條毒計。他先是將雷迅越帶越往遠走,專門找那猛獸多的所在跑去。這時雷春對他已是放心到了極處,有時見他二人回來晚了,至多問上兩句。隻說是雷迅貪玩,毫沒料到劉義有什麽心計。

也是劉義以前在綠林中作孽大多,該遭惡報。他這般處心積慮,以為不露形跡,卻引起了兩個同門師兄弟的疑心。這兩個人:一個名叫衝霄鶴王元度,是雷春一個遠親後輩,從小就跟隨在一起;一個叫小火龍蔡衝,是雷春的徒孫,乃父蔡勝為仇人所殺,雷春替他報了父仇,將他扶養成人,留在身邊學藝。這二人因是總角之交,感情最厚。先見雷春快要歸隱,相隨入山的人盡是共過患難生死,情如父子的門徒,怎還隨便經人一說,收這麽一個不知來曆的徒弟?心中好生不以為然,無奈雷春素來對人嚴厲果斷,不聽人勸,當時未敢深說。及至到了山裏,漸漸看出劉義武功雖非本門,手底下確實不弱,越猜他此來事出有因。未後見他簡直學了乳媼仆婦行為,專以哄取小孩歡心為事,簡直不似大丈夫所為,疑慮更甚。一則師父寵信,二則查不出他一絲弊病,也奈何他不得。

二人背地商議,以為雷春早年江湖上樹敵大多,猜劉義是個仇家,變了姓名,來此尋仇。

也許見老的傷不了,要傷小的,以絕雷氏香煙泄恨。見他帶了小孩越走越遠,便輪流著暗地跟在他的後麵。劉義卻一絲也不覺察。

這日恰好是個除夕。山中雖無甚年景,但因雷春手下門人眾多,知道老師隱居之所的也著實有幾個,每屆年節和老師生日,照例不是本人來,便是派親近子侄等前來送禮拜賀,所以到時候總要熱鬧兩天。除夕的前一晚,又下了一晚大雪,直到除夕那天午後才住。且退穀原本山清水秀,岩穀幽奇。雷春隱居這幾年工夫,又大加了一番人工添補。

居所前後及水旁崖腳,單梅花一項,就移植栽種了好凡百株。大雪之後,紛紛開放,寒葩競豔,玉雪靠香,益發助人高興。

這日雷春帶了愛子雷迅和七個門人,收拾完了晚間年飯,便站在屋外賞雪評梅,說道:“連日收了許多處禮,隻有兩個近在成都的得意門人,今年怎地未送年貨?想是為雪所阻。”忽見前麵穀口瓊林玉樹柯枝之下,有四個壯士打扮的漢子,抬著食盒禮品,健步奔來。到了雷春麵前,放下挑擔,撲地翻身拜倒,遞上禮單和書信。雷春一看,正是生平得意門徒、成都蜀威鏢局鏢頭藏金剛蕭巡派人給老師送來的年禮和叩年的書信。

信上寫著自己在年前應了一次貴重藥材皮貨的買賣,不但酬豐順手,還交了兩個好朋友。

知道老師愛吃雪山黃羊,特地帶回兩隻,養得肥肥的。一隻熏臘了,給老師正月裏下酒;另一隻燒烤。連同一些年糕、糖果、好酒,皮貨以及分送山中七位同門與小師弟的禮物,做了四擔,著四名得力手下,趕除夕前送到,請老師和眾同門笑納。自己因鏢局過年太忙,等過了正月初五,方能親來拜年等語。

雷春揭開禮盒一看,盡都是自己素常喜吃得用之物,比較往年又重得多,越發高興。

掀髯微笑,對眾人道:“老夫自信眼力不差,門下有十個弟子,從沒有一個敗類。你們的蕭師兄跟我多年,保了二十年西路的鏢,打著我門下的旗號,從未丟過一次臉。難得他還有一番孝心,每逢年節、生日,事多忙,除非保鏢在外,總是先禮後人,先後來到。

禮不希罕,難得他偏記得起我的僻好,真不在我用心教他一場呢。”

說時,一眼望見抬禮的四名鏢局下手,個個英氣勃勃,俱都穿著一色青棉衣短裝,對襟密扣,鬥大竹笠上滿堆雪花,順額際直冒熱氣,垂手侍立在側,態度甚是恭謹。雷春忙說道:“我隻顧看禮物,也忘了待承你們,你們想必都有家,這般風雪歲暮,為給我送禮,今晚竟不能同家人吃團圓飯,叫人怎生過意?來來來,不必等到晚上,就將送來這隻烤羊,好酒,連我山中自做的熏臘野味取些出來,把前麵梅花林中那磐石上的雪掃淨,我們老少師徒痛飲一回。吃完之後,天如還早,我教給你們兩手防身本領,作為酬勞你四人這一次的辛苦如何?”

說罷,隨侍左右的門人早爭先恐後,紛紛布置起來。來的四人,見今年老頭子分外高興,知道往常想求他露兩手都不敢張嘴,今天難得自動答應傳授高技,怎不喜出望外,連忙拜倒,叩謝師祖恩典。

不一會,設備完全,各人端了木板凳,圍著梅林磐石坐定,大家都知道老頭子飲酒高興時節,討厭拘束,於是個個開懷暢飲,不拘形跡。雷春飲到八成光景,倏地脫去皮袍,長嘯一聲,縱起好幾丈高,落到磐石前頭一塊平地上麵,拿腳在雪塊上畫成一個二尺方圓的圈於。口中說道:“我打起來,由慢而快,好使你們記清我的步數。這腳印隻須縱、橫、斜、順,每樣七個,要打一百六十八手,縱身抬腿,共一百一十二次。不許多一個腳印,不許少一個腳印,也不許將腳印踩亂,打完這一套拳,須要個個分明。入山這幾年工夫,我這還是頭一次呢。看你們各人的造化,能記多少是多少,我門下這麽多弟子,還沒一人能學全呢。你們學一點,各人去參詳變化,也將就夠用的了。”說罷,便打將起來。

這一套拳,是雷家獨門傳授,雷春縱橫一世,未遇敵手的六四七大乘萬勝拳。除王元度、蔡衝跟隨年久,見雷春打完幾次全套外,其餘隨隱山中的幾個同門,最多的也隻見過一次全的,看過大半套的居多。可是限於天資,誰也沒學夠一半。

至於劉義,更是從未見過。起初見雷春動作和往常傳授差不甚多,故不以為奇。誰知頭一個二十八手以後,便見一步緊似一步,變化也越來越多,神妙不可方物。隻見一個人影躥高縱矮,拳打腳踢,掌劈指點,上下翻飛,真是疾如閃電飛星,哪裏還記清招數。這才暗暗驚奇,果然名下無虛。

約有半個時辰,拳才打完,雷春神色自若地回到席間。劉義偷眼往圈中一看,果然是齊齊整整四七二十八個腳印。每個腳尖印都像一朵開足的花,盡都朝外,正中心四個腳印,交叉成一個十字,通體似用筆畫的花,也無如此整齊,層次分明。更令人驚異的是,那一塊雪地,約有三尺多深,而圈內二十八個腳印,一律深隻寸許。可見輕功已臻化境,不禁暗自吐了吐舌頭。

劉義正在追憶那些微妙身法解數,忽聽雷春道:“我料你們也隻知得一鱗半爪,我索性作個整人情。你四人挨次下去,將你各人本領施展出來,我再給你們略為指教。”

四人越更心喜,起身拜謝,依次下去打了一套。雷春也一一指教了一番。天已近黑,才回房去,圍爐坐談,消夜度歲。次日再寫回書,打發四人回去。

王元度、蔡衝和眾門人俱不明白老頭子今日為何這等高興,連看家本事全使出來,彼此均以目會意,不敢則聲。吃完消夜,大家正談得熱鬧,準備守歲到天亮,祭完神,打發人走後再睡。蔡衝忽見雷迅先玩得高高興興的,忽然歪枕兩手,抱著竹烘爐,腳踏在火盆邊上打盹,先以為小孩瞌睡多,沒有在意。偶因給雷春斟茶,走過雷迅臉歪的一麵,歲燭光照處,見他小臉上微渦初平,仿佛笑容甫斂神氣。再往他對麵一看,正站著劉義,一隻手剛從臉上放下。見蔡衝望他,又裝作抓癢,往臉上撫摸,神態甚不自然。

猛想起適才日裏禮物剛送到時,曾見他和雷迅附耳低語,雷迅先時麵有難色,後來又將頭連點,心想:“莫非這廝想趁新年,人不留神時鬧鬼?”正這麽想,忽聽雷春道:

“迅兒既想睡,劉義可以攙他到屋去。我們幾人談到天亮吧。”又見劉義走時,經過蔡衝麵前,雷迅兩眼有偷著望人神氣。暗想:“小孩俱喜熱鬧,新年底下,師祖和諸同門特為他製了許多素常心愛的花炮玩物,他都不似往年喜歡擺弄,卻裝出想睡神氣。劉義神態又鬼鬼祟祟的,也和他往日不同。老師一世英名,老年歸隱,隻此一子,莫要壞在他手裏。”

蔡衝心裏雖這麽想,一絲也未現於詞色。趁劉義攙扶雷迅進屋之時,裝著倒茶,故意在他身後跟去。劉義作賊膽虛,聽見身後腳步,不禁回頭望了一眼。蔡衝越發看出他形跡可疑,仍作不知,自倒自的茶。那臥房本與眾人守歲的一間前檻通連,相隔不遠。

蔡衝倒完了茶,便擇了隔牆的一把椅子坐下,因室內人多,笑語喧嘩,雖聽不出隔室人說話,卻已聽出雷迅進屋,並不曾睡著。恐被劉義出來看見起疑,便自走過一旁。見王元度朝他努嘴,知他也早留了意。便互相乘人不見,打了個手勢,準備當晚定要觀看一個水落石出。隻要雷迅隨劉義一走,便即悄悄跟去。

待了一會,劉義出來對雷春說,師弟已然睡熟,自己因為昨日忙著收拾年景,熬了一夜,清早又被師弟拉去山頂看雪,人有些發困,意欲和師父告假,回房打個盹,天亮再起來祭神。雷春點了點頭,劉義便往外麵走去。可笑蔡、王兩人既已看出雷迅是裝睡,劉義舉動可疑,又在大家熱鬧歡聚之時去睡,就應跟蹤探看才是。誰知兩人竟以為雷、劉二人必是預先商妥,先把覺睡好,等大亮眾人俱疲去睡,再行生事,又因一心隻注定在雷迅身上,見他既未與劉義同去,便無妨害;所以仍各陪著老頭子說笑。

過有個把時辰,雷春命王元度去取一點吃的東西出來添果盒。偏巧裝糖果的立櫃緊挨雷迅所居的臥室。玩度取了食物,回身時節,猛覺身上吹來一股冷風。偏頭一看,雷迅室內靠外麵的兩扇窗戶已然大開。當窗桌案上點的兩支大歲燭,一支已然熄滅,案上燭淚成堆;未滅的一支,上半截燭大半融化,燭油一根根掛將下來,空出多長的燭芯,火苗冒起多高,火頭被風吹得不住騰騰搖曳。王元度暗罵劉義粗心,連窗也忘了關,豈不把師弟凍著?走進去直往窗前,把窗關上,插好了銷。無心中往身後**一望,隻見被枕零亂,哪有雷迅人影,不由大吃一驚。匆匆把被撩開,仍不見人,連忙縱將出來,急叫道:“師弟不見了,大家快找!”

雷春一問,王元度便把自己見隔室窗戶大開,人內關窗,**不見師弟之事說了,蔡衝不俟王元度把話說完,首先往外奔去。餘人也相次出去追尋。雷春因往常曾見過雷迅夜裏由後窗戶出去小解,不甚著急。王元度便將自己和蔡衝平日的疑惑和今晚所見說出。又說:“看桌上殘燭神氣,分明窗開已久。如說師弟小解,怎去多時?定是劉義鬧鬼。”雷春道:“老夫不曾虧他,他師兄弟情如手足,怎會有此事,其時出尋的人已各回報,近處一帶,不見師弟影跡,劉義也不在房內,**枕被並未移動。蔡衝斷定劉義鬧鬼,帶了兩人踏雪往山中追尋去了。

雷春聞言,兩道壽眉一皺,想了想,說道:“這幾年來,我生平仇人業部死亡盡絕。

收這個劉義時,一則老友情麵難卻;二則那晚又值大醉之後,乘著酒興答應。事後問他的來曆,他雖不肯實說,拿話支吾,可是他的行藏,怎能瞞得了我?不久我便查知他是北方五省有名的獨腳大盜、綽號夜行雕、名叫韋護手下的劉鵬九。因劫鏢遇見馬氏雙秀中的金刀馬遠,栽了大筋鬥。氣憤不出,散了手下,改名劉義,百計千方,拜在我的門下,想學我雷家獨門傳授七步劈空掌。我看出了他的行徑,起初原也不肯傳授。後來他見老夫不傳,知道老夫隻此一子,資質也著實不差,便一心轉到他師弟身上,殷勤愛護,無微不至。以為老夫縱不傳徒,豈不傳子?意欲熬到他師弟長大,學了七步劈空掌,再去求他轉授。日久竟將我也打動,念他為了學藝,下這樣十年苦心;再加他以前雖然身在綠林,並無過分罪惡;這十年來,在我門下,更是始終勤謹。所以日裏乘著酒興,將我生平絕技一齊施展出來,那七步劈空拳便暗藏在內。他處心積慮學這掌法,豈有見而不悟之理?我好心指點於他,他又和我十年師徒之情,素無仇怨,萬不致暗地害我兒。

必是你小師弟淘氣,纏著他,乘雪夜往山中去玩,也未可知。他二人既是情如手足,迅兒雖然年幼,頗有幾分蠻力,山中虎豹也傷不了他,你們不必擔心,少時自會回來。如有差池,這樣大雪深夜,也難尋找。”

雷春規矩素嚴,正經說話時,向不準人插嘴答白。王元度知事在緊急,老師隻管像背書一般說那些無用的廢話,站在旁邊又氣又急。好容易等老頭子把話說完,正要張嘴,忽見雷春對著前麵窗戶哈哈一聲怪笑道:“這冷的天,你還不進來,隻管站在外麵則甚?”雷春笑時,聲震屋瓦,二目電射,滿臉飛霜。門人中已有多年不見這般神氣,俱都嚇了一跳。

這時門簾啟處,早縱進一人,撲地翻身跪倒。眾人一看,來者正是劉義,俱都驚疑不置。隻聽雷春喝問道:“迅兒與蔡衝他們今在何處?快起業說,事已做了,沒的再做這婦人女子行徑,叫我看了生氣。”聲如洪鍾,神威凜然。嚇得劉義戰戰兢兢,站起身來略一定神,倏地大聲答道:“小師弟現在後山無恙。弟子早已來此,未見蔡衝他們。”

雷春把臉沉道:“你這蠢才,日裏枉費了老夫氣力,你卻不曾學會。情急無賴,想借此要挾我麽?”劉義麵帶愧容道:“弟子愚蠢,日裏用盡心思,隻因貪多,記了還不到十分二三。小師弟自願到後山玩耍,弟子急於學藝,先行回來。隻求老師開恩,不敢說別的。”說罷,又跪倒在地。

雷春道:“你這蠢才,我憐你一片苦心,破格傳授。你縱今日不曾學會,早晚自有悟透之時。你偏使出這下流方法。你不曾想,我雷春縱橫一世,幾曾向人低頭來?莫不曾老來為了一個黃口孺子的死活,受小輩的挾製?天幸你資質不夠,沒有學成,少我許多隱患。念在十年師徒之情,不要你命,但此地已容你這敗類不得。給你留點情麵,過了初五,急速滾開。想學那七步劈空掌,再也休想!”

劉義聞言,立即起身,和聲答道:“弟子縱然不肖,老師也須念在多年扶攜師弟,勝於保姆之勞。難道就因此逐出門牆,不稍加一點憐念麽?”

雷春冷笑道:“我門中人,首重心術。你既愛護你師弟,為甚還忍心在這歲寒深夜,風雪荒山,把他騙去,藏起為質?幸是此子雖然貪玩,卻能受老夫教訓,身帶防身之物。

聽你所言,現在僅止被你拘禁,未曾被害。縱有虎狼,不足為害。若換常人子弟,縱然不死,豈不也被你嚇壞?實對你說,你今日此舉,我早料到,我隻此一子,豈不留意?

因見你兩年中,有好幾次可以下手,你仍好好帶了他回來,並未看出含有惡意,以為一時多疑,這才疏於防範。今日並念你苦心,傳你絕技,你卻無福消受。凡你二人所去之地,我已盡知,不過因迅兒不識好歹,特意使他受點委屈;否則,我早去尋他回來了。

你以此挾製,豈非夢想?”劉義一聞此言,知已絕望,倏地臉上微一獰笑,站起身來,厲聲說道:“老師既然執意不肯開恩,弟子也無須在此。後會有期,弟子去也。”說罷,奔向門前,揭去門簾,便往外躥去。

王元度一見劉義神色不對,料他定有詭謀。剛喝一聲:“劉義,你敢在師父麵前放肆,往哪裏走?”正想追將出去時,雷春伸手一攔,大聲說道:“寧可他不仁,不可我們不義,隨他去吧。你師弟如今定在黑狗岩一帶的險峻岩窩裏被困。這業障不聽父言,讓他吃一點苦頭也好。我此時滿腔高興,都被這兩個業障掃盡,神倦想睡,意欲到後房打一個盹。你們不準吵我,也不準走開。等到天明,你們再來將我喚醒,一同去將業障救回便了。”說罷徑往後室走去了。

元度和眾門人一聽雷迅被劉義困住,蔡衝等三個同門一去不歸,眼前和劉義已破了臉,縱然雷迅學會一些武功,到底是個小孩,決非劉義對手。明知劉義挾嫌懷恨,難免不行前加害,師父又不是不知道下落,卻這般大意,不早早派人,或親去將他救了回來。

荒山雪夜,又加上一個強敵,倘有失閃,怎生了得?不過大家俱都懾於雷春平時威嚴,言出如山,從來不能違背,誰也不敢有所主張。

待有半盞茶時,王元度心中焦急,實忍耐不住,便悄聲對眾人道:“老師一世英名,隻此一條根。他老人家平素雖然料事如神,常言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此事關係太大。我們多年師徒,情如父子,不能坐觀成敗。拚著受點不是,就挨一場打,隻要不鬧出亂子,也是心甘。這又不是違了家法戒條,要立時處死,還是早到黑狗岩將師弟救回為是。”眾人一聽,俱都點頭稱善。當下便留了一個同門和鏢行來的四人在外屋守候,餘人俱跟了王元度同去。

這時天雖未明,一則雪光映照,可以辨路;二則眾人久居此山,路徑多半熟悉。王元度更是同了蔡衝跟蹤劉義身後,暗中查探不止一日。一出門,先順路奔劉義臥室一看,室中無人,牆上兵刃暗器都已不見。知道出來晚了一步,遲更無及。各人一打招呼,腳底下一按勁,施展出登萍渡水,踏雪行花的輕身功夫,一路翻山越嶺,往黑狗岩奔去。

那黑狗岩在後山深處,地勢奇險,岩窩洞穴到處都是。劉義時常背人帶了雷迅前往,一去總是多半日。王元度本就疑心雷迅困在那裏,又聽雷春一說,越發深信不疑。大家腳程甚速,隻顧往前奔走,臨快到達,天色業已微明。王元度忽然想起一事,喚住眾人道:“這條路一邊峭壁,一邊絕澗,盡是鳥道窄徑,除此無路可通。雪住已久,如劉義挾了小師弟打此經過,怎地一路行來,不曾看見雪中有甚腳印?莫非那廝藏人之所不在黑狗岩,師父料錯了:我們白走許多冤枉路,還誤了事,怎生是好?”

一句話把眾人提醒,細一留神,那雪果是隨著地形高下,一律齊平,哪有一點跡兆。

雖知這劉義還有兩個去處,隻是時間耽擱已久,再趕回去,已是無及。因離黑狗岩僅有半裏之遙,先疑劉義別有秘徑可通,還存萬一之想。及至到了黑狗岩,大家分散開來,口裏高喚雷迅的名字,四外窮搜,把附近一帶岩窩洞穴,差不多全都找遍,不但沒有一點跡兆,連蔡衝、劉義等人也一個不見蹤影,這才絕望,於是由王元度領路,又另往別處尋找。

這時朝墩已上,雪光刺目。丘穀山岩,都如玉砌,遍地都是琪樹銀花。除了眾人踏雪之聲外,靜****的,遠近都沒一個人影。王元度一路登高查看,往回走有一半,剛要折向旁路,遠望且退穀中冒起一股濃煙,煙光中火星飛舞,知道有人放火。一轉眼間,從穀口裏跑出一人,縱躍如飛,正往出山那條路上奔去,身形步法頗似劉義,眾人益發忿恨。恰好所行之路,一頭通著且退穀,另一頭正通出口,與劉義經行之路有一交岔,正可趕上前去堵截。王元度忙率眾人加緊腳程抄路追去。趕到兩路交岔處一看,雪中沒有足跡,知這邊路程較近,已趕到劉義前麵。一個暗號,便分散埋伏開來。

待不多一會,果見一人用左手托著一條右臂,急忙忙地奔來。定睛一看,正是劉義。

眾人大喝一聲,一擁齊上。那劉義見有埋伏,竟一點也不抵抗,口中喝道:“老頭子已放了我,你們還攔我則甚?”王元度罵道:“你這狗賊!師父待你不薄,你陷害小師弟,要挾師父,又放火燒村,好謀已然敗露,還想逃走,哪裏能夠?我隻問你:師弟現在何處?可曾被害?快說出來,免我們將你千刀萬剮。”劉義冷笑道:“雷春老兒在自負川中大俠,竟這般不仁不信。我為學藝情切,舉動雖然過分了些,他不念多年師徒之情,用重手法害了我一生,已非丈夫所為;明明親口放我出山,任憑異日學了本領,尋他報仇,卻在暗地埋伏你們這群小輩,真是一個不仁而無恥的懦夫。你老爺身受重傷,單手敵不過人多,要殺要剮聽便。”說罷目露凶光,雙眉一揚,站在當地,不住冷笑。

眾人見他口出不遜,正要動手,忽劉義來路上飛也似跑來一人,雙手直擺,口裏連喊“不要動手,放他過去。”眾人一看,來人正是蔡衝。轉眼近前,指著劉義說道:

“這廝因師父將他逐出門牆,懷恨在心,意欲趕往後山暗害小師弟。不料師父已然早趕在他前麵,拿著真贓實犯。擒回家去,本要將他處死,因小師弟再三給他講情,師父才開恩,將他放走。知眾位往黑狗岩,歸途難免遇上,特地命我趕來傳話,放他逃走。大家正等你們回去拜年呢。”

劉義聞言,獰笑道:“我隻說老匹夫沒有信義,想回去當麵罵他一場,原來還是你們這群小輩替他丟臉。你們如不留難,你劉老爺要走了。”說罷,兩腳一點,一個拔地穿雲的招數,便往圈子外縱去。王元度方在驚顧,覺著身子被人一推,猛聽蔡衝喝道:

“好狗賊!”接著便是鏘啷啷連聲,空中火星四射,四五樣暗器便滾落雪地山石之間,又聽劉義在遠處喝道:“便宜你們這群小輩,後會有期,老爺去也!”

原來蔡衝與王元度等說話時,見劉義目光亂轉,左手暗摸鏢囊,料知不懷好意。話才說完,劉義將身縱起,猛地回手,就是連珠三鏢,幸而蔡衝早有防備,沒等他揚手,已將鏢取出。守著來時雷春不準傷人之戒,也用連珠手法,朝劉義來鏢打去,同時用手推了王元度一下。兩下裏六鏢,隻頭一鏢彼此落空,餘下全是雙鏢相撞,墜落一邊。等眾人發覺,各取出暗器時,劉義已然跑遠。依了眾人,還要追趕,俱被蔡衝攔住。眾人不敢違抗師命,再加雷迅無恙,隻得忿忿而回。

路上王元度向蔡衝間起細情。蔡衝道:“師父因你們不聽他吩咐,私往黑狗岩,正不願意呢。話說起來太長,到家再說吧。”眾人聞言,便如飛往且退穀跑去。到了一看,火已熄滅,僅僅燒了一個草垛。室中年宴業已擺好,靜等人到齊後人席。眾人先到堂屋敬了神和師祖,然後與雷春及眾同門分別拜完了年,一同落座。

王元度四下一看,眾同門都在,隻不見雷迅。再一偷看雷春,竟是滿臉春風,似和沒事人一般。因為素日規矩嚴肅,雷春不發話,門人不敢交頭接耳。正在納悶,忽聽雷春道:“迅兒怎麽去了這一會,還未過來?他昨晚闖了禍,還是這等頑皮,你們把下手那一張座位撤去,來了不準他人席。”

言還未了,門外一陣腳步跑動。門簾起處,雷迅緩步進來,手裏拿著一封書信,直近雷春麵前,恭恭敬敬遞上,說道:“兒子因那小虎性野,恐又闖禍,剛給它打樁,換了索子。忽聽身後有人咳嗽,回頭一看,見是一個癲老頭,還帶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穿著一身新衣,也不知他從哪裏來的,來時竟沒聽見一點響動。剛一見麵,便指著兒子對那年輕人說:‘你隻要贏得了這孩子,雷老頭便能看我的情麵收你,兒子同他兩個沒說幾句話,便打起來,打了一會,也沒分出高下。他便叫大家停手,給了兒子一封書信。說那年輕人名叫李衡,是西川八怪中的第二怪黑手李甫疆的遺腹子,托那癲老頭帶到此地,來拜爹爹的門、所有事情都在信上。還叫李衡送給兒子一口極好的短劍,算是給小師弟的見麵禮。兒子恐他是爹爹當年的朋友,問他姓名來曆,他隻說:“你回去見了你父親,自會知道,說完身一縱,縱起老高,再一看,已在遠處樹枝上,跟雀鳥一樣,穿枝飛樹,轉眼就沒影了。兒子一則沒有還送人家的東西,二則知道爹爹已說不再收徒弟的了,沒敢接他那口劍。如今人在外麵等著呢,看爹爹準不準他進來?”

王、蔡二人一聽,知道這一來,那李衡就算是有了一多半的指望。剛鬧完劉義這一段,又輕易收這樣一個突如其來的徒弟,與老頭子人山時所言大是不符。那引進的人雖未聽說過,估量必是個非常人物。不敢怠慢,連忙應聲出去,一看,離開竹籬三丈多遠近的雪地上,站定一個華服少年,生得猿臂蜂腰,義容俊美,英氣勃勃。看他站處,便知受過名人指點,暗自點了點頭。

那李衡一見二人走出,便撲地將身拜倒。二人還禮相攙。通了姓名之後,蔡衝說了雷春的意思。李衡好似早知道這裏入門規矩,滿臉喜容,隨了蔡衝便走。蔡衝領他到劉義所住那一間房內安置,王元度也給他把酒食送來。略為客套兩句,便即出來,回到席間複命。雷迅因是臨時有事,也未處罰,一同就座。大家先給師父敬了公酒。三杯過去,雷春道:“今日新年,你們隻管開懷暢飲,隨意談笑玩樂,不必再和往日一樣了。”因為昨晚劉義誆走雷迅,大家都分散不在一處,不知底細,巴不得老頭子把這每年正月初一年宴上照例的幾句話說過去,好隨意說笑。等雷春把話說完,各自起立,躬身道了一聲:“徒兒們放肆。”這才互說昨晚之事。原來昨晚半夜裏,蔡衝、王元度先後各帶了兩三個同門走後,雷春在裏屋安睡。外屋隻有鏢行四個夥計和雷春兩個徒弟在那裏圍爐坐談,準備到了天明,好去喚醒雷春。那兩個徒弟,一名周瓊,一名鮑畢,俱在雷春門下多年。本領雖然了得,人卻極其忠厚,同是實心眼,隻知以師命是從,不敢違背。雖然一樣痛恨劉義,擔心著小師弟的安危,因師父雖睡,已有蔡、王等人跟蹤前去救援,料劉義縱包藏禍心,雙拳難敵四手,隻要適才進屋時沒有下手傷害,當無凶險,所以一直也沒有離開外屋。四個鏢行夥計,雖有一兩個覺出事有蹊蹺,一則新年,知道師祖雷春家法素嚴,言出如山;二則能力有限,更是不肯輕舉妄動。

六人坐了好一會,天雖未明,耳聽雞樹中的雄雞已在報曉。鮑畢便道:“各位師兄弟未回,不知找著小師弟沒有。師父原說天明喚他,如今雞已叫了,我去將他老人家喚醒吧。”說罷,起身走向內室門口。探頭往裏一看,見窗戶緊閉,室內哪有一個人影。

鮑畢忙喚眾人入內看時,猛聽遠處傳來虎嘯之聲,山穀震動,好似還不止一隻。荒山虎嘯,原是常事,眾人也不做理會。方在猜想師父行蹤,又聽虎的嘯聲由多變少,由大變小。一會,好似隻剩了一隻急嘯不已,聲音卻越來越近,看看來到屋外。因昨晚出了事變,各人兵刃暗器全部佩帶身旁。一聽那虎已近屋前,周瓊道:“這虎送上門來,大新年裏,正好吃那烤虎肉。”說罷,伸手拉刀,往外便縱。眾人隨後跟出。才出屋外,便見籬門外麵,曉色寒星之下,飛來兩大一小三團黑影。隻聽一聲斷喝道:“綁了!”便見從第一團黑影裏扔出一人。周瓊在前,早已撲上前去,將那人按倒捆上。眾人聽出那首先說話的人,正是師父雷春。紛紛上前一看,果是雷春同了蔡衝、雷迅。被捆的人,便是那劉義。方要說話,前麵又飛也似飛來兩人,乃是第一次隨著蔡衝去追劉義的同門。

眾人隨了雷春父子同進屋中。雷春剛一坐定,便對劉義喝道:“我從未傳你絕技,也是看透你心術不正,恐貽門戶之羞。平時相待,並無厚薄,何以要對我兒下此毒手?

實對你說,我未曾歸隱以前,本山一草一木全部踏遍,您怎能瞞得了我?起初我因你形跡可疑,幾次暗中觀察,見你總不下手,還當作誤怪好人,念你一片虔誠,昨日一時高興,將我生平藝業當眾施展。誰知你壞到極處,蠢也到了極處,此來在用許多心機,竟會懵懂一時。本來若不存下壞心,當時雖然不能領悟,日後仍可求我指點。偏你行此陰毒險惡之計,我一時酒後高興,被你瞞過,還以為你真和往日一樣,領了迅兒前去安睡。

後來蔡衝看出你心懷不善,查看後屋窗戶大開,我便將你今晚詭計猜透一多半。算計你藏陷迅兒的地方,定是你事先獨自踹探好了,到時再乘人不備,誆他同往。平時你二人同去之地,乃是存心掩人耳目,以備到時故布疑陣。

“我因本山地理雖熟,究竟地方大大,雪夜荒山,難於遍找,先還斷不定你將迅兒藏在什麽所在,以為總離不了黑狗岩、古坳洞、雲窩子三處。夜來想起:迅兒幾次向我求說,想擒來一隻小虎,養熟了當坐騎。他雖年幼,人並不蠢,生來又有幾斤蠻力,又肯用心學藝。你除了將他暗中害死,或用一個未經人去過的岩洞作陷阱,定然困他不易。

必借擒虎為名,投其所好;否則,這般歲暮風寒,大家熱鬧團聚之時,也誆他不去。因此我又想起:每值迅兒練拳之時,我總留心在旁看著,前一個月間,你卻好幾次不在側。

有一次迅兒練完了功課,到處尋你,直到晚間,你才回來,手裏卻拿著兩個大柑子。無心中說出因追一隻小虎,追到黑狗岩,看見柑子樹還未凋零,枝上留餘兩個柑子,所以帶了回來與他吃等語。你雖未說出你去的地方,我卻知道青城是天下靈山之一,仙境不少。鄰近這且退穀的隻有一個蛇盤灣。那裏草木常青,有四時不謝之花,一年數熟之果,奇花異草,遍地都是,四時氣候溫暖如春,端的是個仙域勝境。隻是穀徑盤纖回環,形勢高峻險惡,又慣出毒蟒怪獸,蟲看叢生。我雖動念移居,但避地之人,仍不斷有外間至好、舊日門人到來看望,因它地勢奇險,蟲蟒大多,迅兒年幼淘氣,諸多不便,才行作罷。而那黑狗岩風景雖好,時際隆冬,哪有常青之果?雖說你所言不實,當時因旁的事岔開,也就忘卻。及至想起,便料定你藏迅兒,十有八九是在那裏,但是老夫一世英名所在,一擊不中,便成貽笑。情知你情急學藝,不致將他先行害死;定是隱藏好了,回來要挾。估量蔡衝發覺追去,已有不少時候,說不定你潛身外麵,偷聽我的意旨。

不曾想我縱橫一世,天下知名,豈能為了一個孺子,跌翻在一個鼠輩手裏?本想將你拿住,按家法治罪,再去尋找迅兒。因你此時雖因情急學藝,出此下策,並無害死迅兒形跡,又是送上門來,拿你決不甘服。故此欲擒先縱,任你將惡跡敗露,再行處死。可笑你既料出我想到後屋安睡是個詐語,何以你去蛇盤灣途中,我念在多年師徒和平日照看迅兒之情,幾次三番在暗中揭去你的頭巾,扯你的衣服,未後又絆了你一交,你也不覺得?我這一時心慈,隻跟在你的身後,以為迅兒不過被你藏在隱秘之處,你隻不要他命,我也不要你命。不曾想你卻使那等毒手,早下詭計,若非老夫手快,給你一劈空拳,將你右臂打折,迅兒焉有命在?今日天網恢恢,你還有什麽遺言,快說出來,我要行家法清理門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