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回 日落風悲 空山驚異嘯 星昏月冷 黑夜服凶蠻02

呂偉因他前後幾次的話俱有不甚相符之處,已不深信。及聽到後半說凶人人數不多,叫聲乃是祖傳神法,並舉適才所聞叫聲雖多,並不同發為證,再把王氏父子所說情景細加參詳,不禁觸動靈機。遣走牛子,重又仔細向王氏父子盤問,越想越覺自己料得有理。

因還未十分斷定,恐王淵知道,萬一出尋遇險,僅背人告知靈姑,吩咐明日起留意查看,連王守常也未說起。飯後略談,便即輪值安歇。果如牛子所言,一宵到明,毫無動靜。

次早起來,呂偉命將封洞石塊重新加厚堆積,隻留個供人俯身出入的小洞。眾人相繼出洞,在崖前後四處看了又看,並無跡兆可尋。一同吃罷早飯,喂了牲畜。因凶人出現,開墾一層暫時已談不到,先除隱患要緊。但是凶人善於隱避,出沒無常,來數多寡尚難斷定,昨日又在洞前發聲,遠山搜尋,既恐他乘虛來襲,並也難於尋到他的蹤跡。

商量結果,為了萬全,決計以逸待勞,不將人數分開,先候過幾日,再設法誘使來犯。

等到除了烏加,看別的凶人繼續尋仇與否,另打主意。

靈姑前日好容易找到這片沃土,巴不得早日建屋開墾,緩做自是不願,但也想不出別的善策。午後同王淵援上崖頂眺望,到了日頭偏西,俱以為凶人昨日許被飛刀嚇退,回去不敢再來。否則牛子說他鬼叫都在黎明和日落以後,昨日那般叫法,分明知道我們蹤跡,怎天到這時還沒一點響動。

王妻李氏因飯吃得太早,恐眾人腹饑,煮了些麵,做好午點,喚人人洞同吃。靈姑、王淵應聲下崖,隨眾人洞,端起麵碗,吃了兩口,王淵嫌洞口被堵黑暗,要和靈姑到洞外吃去。剛起身要走,忽聽洞外又是“姑拉”一聲怪叫,比起昨日還要尖厲難聽。靈姑聽出叫聲在洞側一帶,放下麵碗,便往外縱。呂偉忙喊:“靈兒,小心凶人暗算。”靈姑隨著外縱之勢,早把飛刀放起,一道銀光當先射出。等眾人相繼趕出,那飛刀已射向隔溪淺草地裏,微落即起,隨在空中盤飛,好似並無敵人在側。隔溪一片廣原淺草,休說凶人,連個尋常小野免也藏不住。

眾人方在極目四顧之間,又聽一聲怪叫,隨風遠遠傳來。接著東一聲,西一聲,有遠有近,叫個不已。靈姑早收了飛刀,和王淵、牛子重上崖頂,四下眺望,凶人蹤跡仍看不見。細聽那叫聲果是三樣,偶爾也有兩聲相次同發之時。山風甚大,恰又是旋風,遠近方向一點也聽不出。有時正趕風大勢逆,好似連那叫聲一齊吹向崖西,聽去頗遠。

隻得下崖,匆匆把麵吃了,出洞防查。耳聽凶人遞聲怪叫,隻不見人,無奈他何。靈姑因頭一聲驟出不意,未及留神細聽,風。勢又大,趕出四望,不見一物。恐凶人畏人遠避,又把眾人齊喚入洞。等到天黑,叫聲越發淒厲,隻不再在洞前出現。眾人隻得收了牲畜、用具,將洞口嚴密堵塞,候至明早再說。

這一晚卻不清靜,“姑拉”怪聲直叫到天明方住,夜靜空山,分外陰森。呂偉知道凶人此舉專為先聲奪人,使自己這麵膽寒心悸,吩咐眾人照舊兩人一班輪值。並將通中層洞院的道口用石堵住,以防夜間侵襲。餘人依次安睡,以便歇息。

次日白天,依舊無聲無息。一到黃昏,怪聲又起。靈姑不耐久候,說:“日裏找凶人不到,又不能離洞遠出。既在夜間出現,怎倒閉洞躲他?”執意夜裏要在洞外守候。

呂偉說:“不能長此受他驚擾,且待兩日,誘他走近再說。”靈姑不聽。當晚恰好風靜月明。晚飯後,呂偉勉徇愛女之見,除王妻留在洞中外,前半夜把人分別埋伏洞外石筍後麵。靈姑獨帶牛子援上崖頂,伏伺眺望。子夜過去,如無動靜,再行回洞安眠。這時怪聲正緊,若遠若近,此鳴彼應,靜夜無風,越發真切。靈姑不久便聽那叫聲餘音甚長,搖曳空山,不是由遠而近,便是由近而遠;直似宿鳥初驚,飛嗚而過,並不在一個準地方,越覺老父所料有理。無奈總不在崖一帶發聲,看不出一點形跡。枯守了大半夜,眼看鬥轉參橫,天已夜深,呂偉再三催睡,隻得恨恨而返。

似這樣守過三天。未一夜睡到天明,牛子忽從洞角驚起,跑過來說道:“主人們快起,多環族快叫到洞前來了。”眾人側耳一聽,那叫聲果與往日不同,除原來“姑拉”

之聲比前越近外,內中還雜著一兩聲從未聽過的厲嘯,隻相隔比較遠些。雖然一樣也是“姑拉”兩字,但很粗暴,一發即止,沒有那麽長的尾音。連忙一同起身。等到移開洞石,相繼追出時,天已大明,怪聲全住,又是毫無蹤跡。牛子麵帶驚惶,說道:“再聽厲嘯一出現,多環族就快來了,不是今晚,便是明天。今天與往日不同,大家多加小心的好,看被他暗中刺死,挖了心去。”靈姑笑道:“這樣倒好,我們還怕他不來呢。”

日間無事。到了傍晚,怪聲又起,果比前些日要近得多,那暴聲厲嘯卻不常有,留心細聽,嘯聲倒有一定方向,仿佛來自崖的西南,靈姑發現的新田一帶,相隔至多不過裏許。呂偉命靈姑留神,說:“這嘯聲定是凶人主腦,也許就是烏加本人。餘者俱是黨羽,不知鬧甚玄虛,我們仍然靜以觀變,日內決可水落石出。”靈姑又欲循聲搜索,呂偉說:“現時天晚,雖然月色甚好,那一帶遍地野麻蔓草,高過人身,凶人最善藏伏,敵暗我明,不宜冒失。這裏頗具形勝,進可以戰,退可以守,還是堅守不動為好。凶人見我們不去睬他。勢必逐漸試探著前進,隻要一現身,便可除去。遇上時,不管人數多少,最好不要全殺,務必擒一活口,問出虛實,方能消弭隱患。”靈姑雖應諾,心中卻打了一個主意,當時未說。

眾人見凶人逐漸進逼,情勢愈來愈緊,個個小心戒備。直等到子夜過去,厲嘯忽止。

可是先一種怪叫更密,聽去仍是有遠有近。因夜已深,算計當晚不會便來。而且岩洞堅固,防堵嚴密,來也無甚可慮。呂偉便令眾仍然回洞安歇,免被擾亂心神。

這前半夜本該呂偉、王守常二人輪值,靈姑力說:“爹爹連日睡晚,我還不困,可令牛子伴我守夜,後半夜再行換人。”呂偉應了。靈姑便忙著堆石封洞,乘著眾人不覺,將堵口一石虛掩,以備少時略為推移即可鑽出。等眾人相次睡熟,耳聽洞外“姑拉”之聲越來越緊,那厲嘯也更近了些。靜心細聽,估量已到危崖前麵,快要過來。料是時候了,先走過去悄悄把王淵搖醒拉起,低聲告以機宜:叫王淵等己一走,將石堵好,代為防守,如有動作,急速喚醒呂、王等三人。自己雖隻在崖前後一帶尋敵,但是不可不防,千萬小心。王淵素服靈姑,想要隨去,靈姑不允,也就罷了。

靈姑囑咐好王淵,點手喚過牛子,告以出洞尋敵,除身佩玉匣飛刀外,又命牛子帶上毒弩、繩圈。移開洞石,輕輕俯身鑽出,隱伏洞口積石旁邊,看著王淵由裏麵把洞口封堵。然後探頭四下尋視,見月明如畫,四無人跡。時有怪聲四起,“姑拉”之聲滿空飛馳,越聽越近,甚是淒厲刺耳,令人心驚。靈姑一問牛子,也說:“照這聲音,相隔已近,說來就來,最晚也過不了明天。我們岩洞堅固,非常嚴密,不比別的山樓容易下手。隻不知他想甚主意進去害人罷了。”靈姑見他說時音低語促,麵有懼容,知他信神,便低喝道:“有我在此,你怕什麽?我在你背上畫道符,多環族就不能傷你了。”牛子聞言大喜,立時膽壯起來。靈姑假裝朝他背上虛畫了幾下,低喝:“好了,放大膽子隨我過崖看去。”

言還未了,一陣山風刮來。忽聽近側“姑拉”一聲慘嘯,由身前斜飛而過,尾音老長。聲音明在眼前,人卻不見。月光之下,似有一枝短箭隨聲飛墜,落向隔溪淺草之中。

靈姑想起日前老父所料之言,心中一動。忙即和牛子追蹤越過溪去,在草裏搜索,發現一件奇怪的東西。拾起一看,乃是一枝六寸長的鐵杆,當中套著半截葦杆,杆上鑿著七八個大小不等的孔竅,中有數孔蒙著竹衣,已多破碎。鐵杆一頭是一架拇指大小的鐵葉風車,其薄如紙,已然卷折。一頭紮著幾根鳥羽。靈姑才知連日“姑拉”怪叫的,果非凶人自叫,乃是這類特製的響箭作祟。靈姑試命牛子用吹笛的法子吹那葦管各孔,吹了一遍,俱不甚響。再用弩弓一射,誰知那鐵杆看去堅硬,卻易斷折,葦管更是脆薄,未等射出,吃弩弓彈力一振,葦管便成粉碎,鐵杆也斷為兩截,落在地上。試拿半截向石上一敲,立碎數段。估量凶人射出必遠,也不知那是怎麽射的。

靈姑滿擬此物還要射來,必不止此,誰知等了一會,叫聲又和前日一樣偏向崖西一邊,那響箭更不再現。於是悟出前一技響箭,和王淵第一日所聞洞前怪聲一樣,俱趁風力送來。又悟出凶人每尋仇以前,特意把箭四下亂放,發出怪聲,以示神奇。山人無知,隻當凶人自叫,找又找它不到,加上素日許多傳說,益發疑神疑鬼,心驚膽寒。凶人等到敵人氣餒心虛,神誌怔忡,立時乘機而入,凶人本來矯健多力,射法甚準,自然容易得手。用的是聲東擊西之策。響箭的鐵杆、鐵葉不知用何鐵質所製,又甚脆薄,觸石即碎。適才那枝還是落在草地裏,頭上風車已然大半卷碎,一發不能再用。凶人又不朝有人處射,即或有一兩枝被風刮來,山人粗心,除非眼見,決不知發聲的便是此物。叫時都在黃昏日落以後,山人睡早,聞聲先驚,更不易於發現。所以凶人得以橫行南疆,猖獗多年,稍有不快,便即逞凶尋仇,無人敢惹。不想今日靈姑無意中發現他的機密。

靈姑笑對牛子道:“你們真蠢。這枝短鐵杆就是多環族的鬼叫,拿這個來嚇人的。

你們偏信神信鬼,吃他乘機暗算。今晚你總親眼得見,該不怕了吧?”牛子得知叫聲來處,再聽靈姑一說,膽子越壯,悄向靈姑道:“我常聽那受害的人家說,他這‘姑拉’叫聲如在左近周圍連聲亂叫,就該下手了。害人時,快到極點,不管人在屋裏屋外,是走路是立在哪裏,隻聽近處天上叫得一聲‘姑拉’,人便中毒箭毒矛,死在地上,有時連心都被剜掉。來的多環族隻一個,哪怕有成千成百的人,多快的腿,一聽聲音立時追趕過去,就把一大片的草根根數遍,也找不到他的人影。就是四麵下了埋伏,遠近合攏來,也是無用。多環族害人多在沒有月光的黑夜,照今天這樣叫法,風越刮越大,一會雲起天陰,月亮不見,怕不等天亮就要來呢。”靈姑道:“呆子,他殺人時定是下完了手,人往東逃,他卻把響箭往西射。那些蠢人隻當叫的是他,照聲音追,不想走了反路,正好放他逃走,如何能夠尋到?你放心,他不來還可多活一兩天,來了包他不能活著回去。”

說時,風生雲起,星月逐漸無光。隻聽厲嘯忽然連叫三聲停住,那“姑拉”怪叫卻是移向遠處。牛子忙把靈姑拉向石筍後麵藏起,悄聲說道:“我還忘了說,這樣聲音連叫三次,必來無疑。他萬不想我們會在洞外等他,定往洞口想法下手。我們藏起來,他在明處,豈不好些?”靈姑也覺有理,恰在石筍後有一石塊,便在上麵坐定。牛子蹲伏地上,一同靜以觀變。二人俱當前有危崖阻隔,左邊平原廣野無處藏身,右邊對崖險峻非常,人難上下,又有絕壑深溝不能飛渡,凶人必由崖前沿溪繞來,目光都注定一個地方。

等了半個時辰,不見動靜。靈姑不耐,意欲繞向前崖查看。牛子正把耳朵貼向地上靜聽,見狀忙拉住衣角,不令她走;又比手勢,叫靈姑聽。靈姑靜心一聽,風聲呼呼,越刮越大,別的什麽響聲也聽不出。又隔一會,狂風怒號中,仿佛聽到崖頂老藤哢嚓微響,跟著又有泥土墜落的聲音。牛子又在扯衣角。靈姑回眼往崖頂一看,先是幾點白光一閃,一條黑影捷如猿猱,從崖頂援藤而下。到了相隔兩丈來高,輕輕一縱,便落在地上。二人藏身之處,兩麵俱有石筍遮掩,四麵奇石林立,由裏看外,甚是清晰;由外看裏,卻看不見。牛子還差一點,靈姑更是練就目力,一眼便看出來的不是烏加。因烏加未來,另外還有同黨,心想:“敵已現身,飛刀一出匣,即可了賬,何必心忙?不如再等一會,這樣深固崖洞,看他鬧甚把戲。”

靈姑見牛子連打手勢在催,把手一搖,定睛朝外注視。見那凶人身量比烏加還高大,頸上銅圈已然取下,套在臂上。背插兩枝短矛,一把腰刀——乍見閃光的,便是此物。

好似在崖上已先向下查看,料知無人,一落便昂著長頸,向崖上將手連揮。再看崖頂,又有一條黑影現身。先綴下一個二尺來粗,五六尺長,形如蔑簍的東西,看去頗有斤兩。

前一凶人接著,放在地上。跟著上麵黑影也援藤而下。這凶人身材更高,頭頸比前一個略短,依舊不是烏加本人。裝束、兵刃俱與前一凶人相同。隻雙手爪特長。由手過時,閃閃發光,好似套有東西。兩凶人見麵,互朝岩洞指了指,一同下手,一前一後,端起那個蔑簍,徑向洞門前跑去。到了,將簍放下,推了推洞口堵石,好似為難,又互相耳語兩句,把簍抵緊洞口。後一凶人便伸手朝抵洞一頭伸手一摸,又朝後麵一按,微聞吱的一聲。

靈姑先當烏加必來,耐心守候。及見凶人到了洞口,因洞口堵閉嚴緊,萬進不去,還想再等一會,看烏加到底來否,再行下手,牛子連打手勢,也未理睬。正看得出神之際,忽聽牛子悄聲繼叫道:“多環族要放東西進洞害人哩,還不放電閃殺他?”靈姑畢竟年幼,本不知凶人竹簍鬧甚把戲,聞言方想起敵已深入,不問簍中所藏何物,決有凶謀毒計。不由大喝一聲,手指處,飛刀出匣,一道銀光直朝洞口飛去。同時那凶人手腳業已做完,回身要走,聞聲大驚,當頭一個首先飛步欲逃,銀光已是飛到,圍身一繞,立時了賬。飛刀正朝另一凶人飛去,靈姑業已縱出,又想起要留活口,連忙一指刀光,盤繞空中,準備攔阻凶人去路,再命牛子用土話喝他降伏。

誰知那凶人甚是凶狠,並不怕死,一見同伴慘死,敵人現身,更不計別的,一揚手,便聽鏘鋃銀連聲響處,手臂上數十銅圈似雪片紛飛,分上中下三路,直朝靈姑飛來。跟著又取背上短矛、腰間毒箭,待要投射。靈姑萬想不到凶人在飛刀壓頂之下,死在眉睫,還敢反噬。事出倉猝,急切問不及收回飛刀抵禦,也顧不得指刀殺敵。凶人飛環同時飛到,左右上下,數十丈方圓俱在籠罩之中,寒光閃閃,勢絕猛烈,躲得了上,躲不了下,閃避極難,尚幸靈姑沒有縱出石筍林外,左右俱有怪石可以掩護,見勢不佳,忙往石後一閃。牛子剛剛站起,躲避更易。所以二人沒受傷。隻聽鏘鏘鏘鏘一片鐵環擊石之聲,密如串珠,石火星飛,石裂如雨。

靈姑勃然大怒,正待指揮飛刀先斷凶人雙手,才一探身,忽見凶人手持短矛,高揚過頂,還未發出,倏地接連兩聲暴吼,丟了矛、箭,甩著兩手,待要逃走。靈站料是中了王淵弩箭,兩手俱傷,己無能為。大喝一聲,手指飛刀,阻住去路。跟著帶了牛子,追上前去。牛子用土語喝他跪下降伏,凶人也不答話,在刀光圍阻之下,嚇得亂竄亂蹦,無路可逃,隻是不肯降伏。一會,咬牙切齒,顫巍巍伸出痛手,想拔背上腰刀。牛子大喊:“他要死了!”靈姑聽,忙縱上前。凶人已然連中三箭,見仇敵近身,還欲拚死苦鬥,已是無及。靈姑照準腰間軟穴,騰身縱起,一腳踢倒。牛子早拿繩圈等候,見靈姑上前踢人,也將繩圈掄圓甩去,一下套住凶人長頸,拉起便跑。靈姑恐怕勒死,忙收刀先喝止時,凶人已被勒得閉過氣去。牛子這才放心,將他捆好。

靈姑喝罵,牛子道:“這多環惡狗厲害得很呢,不這樣,他連抓帶咬,休想捆得住他。”言還未了,凶人把氣一緩,回醒過來,悄沒聲把身於一挺,照定牛子腿肚上惡狠狠一口咬去。牛子正站凶人頭前和靈姑說話,先沒有留神,如非凶人雙手倒剪,捆得結實,身又受傷,打挺時用力太猛,雙足擦地有聲,牛子警覺得快,連忙縱開,差點沒被咬上。凶人見人沒咬著,急得連聲怪嘯,不住猛掙,在地上滾來滾去。靈姑恨他凶頑,趕過去踢了兩腳。

這時雲破月來,風勢漸止。靈姑見凶人相貌甚是獰惡,正想令牛子喝問烏加下落,猛想起:“王淵既在洞內發箭,分明見凶人一殺一擒,想已將人喚醒,怎這麽大一會不見眾人出來?”心中奇怪,不由舍了凶人,往洞口跑去。那打鬥處相隔洞口已有十來丈遠,還沒跑到,便聽洞內老父高喊:“靈兒。”一眼看到那庚簍尚堵洞口,微微有些動彈,好似裏麵藏有活物。料有變故,忙即應聲,詢問大家怎不移石出洞。呂偉在內忙喊:

“靈兒留神,先莫走近。凶人放了兩條毒蛇進來,淵侄差點被他暗算。如今一條已被我們合力殺死,一條縮退出去。這東西又細又長,眼放綠光,其毒無比。我們怕它伏在洞側,又不知還有多少,不敢輕易出去。快把飛刀放出,仔細查找。”

靈姑聽老父喝止,早就停步查看,斷定蛇藏簍內,尚未逸去。把話聽完,剛把飛刀出匣,那篾簍倏地往側一滾。跟著堵向洞口的一頭,箭也似躥出兩丈多長一條怪蛇,看去甚細,果然頭上有拇指大小一點碧綠的亮光,晶螢閃爍,宛若寒星。身子似未出盡,略為一拱,又在繼長增高,勢甚迅疾。靈姑手指處,銀光飛去,隻一繞,斬為兩截,上半截落將下來,想係知覺尚在,身痛已極,落在蔑簍上麵,電也似一卷,將蔑簍從頭到尾連繞了好幾圈,箍得那蔑簍嚓嚓亂響。晃眼工夫,當中高起,硬把長形束成扁形。裏麵也在奔騰跳動,好似還有毒蛇在內。靈姑更不怠慢,指揮飛刀連簍一陣亂絞,不消半盞茶時,蛇身寸斷,簍也粉碎,現出無數斷骨殘肉,腥血淋漓,方始住手。高喊:“爹爹,毒蛇已然殺死。凶人殺死一個。又擒住一個活的,中了淵弟毒箭,不上藥,怕活不長。快些開洞出來吧。”呂偉答道:“堵洞石頭被蛇纏緊,毒太重,手不敢摸,正想法移呢。你看住凶人,尤其要留心他的同黨,防他暗算。我們一會就出來。”

靈姑應了。耳聽喝罵之聲,回頭一看見牛子正拿刀背打那凶人兩腿。凶人也不住咬牙切齒,猛力掙紮騰躍。互用土語厲聲叫罵。靈姑趕過去喝住一問,牛子說:“凶人不由分說,隻是大罵求死,凶橫已極。一不留神,吃他踹了一腳生痛,故此打他。”靈姑正問之間,凶人一翻身,又想朝靈姑身側滾來。靈姑心靈眼快,身手矯健,見狀也是有氣,就勢踢了他一溜滾。不想用得力猛,將凶人肋骨踢斷了一根,當時狂吼一聲,痛暈過去。

靈姑因“姑拉”之聲忽然停止,心想:“這響聲既是響箭,先時烏加故意將它射遠,以為疑兵之計,人必藏伏近處。凶人這樣狼嗥鬼叫,定已聽到。此時叫聲停歇,如被他愉偷暗算,豈非冤枉?這類凶人複仇心重,不借以死相拚,終以謹慎為是。”因牛子慣於伏地聽敵,命他耳貼地上聽了一會,並無動靜。靈姑終不放心,意欲就著月光,登崖查看,又恐烏加已在崖頂潛伏,冷箭可慮。想了想,便將飛刀放出,護身前進。一直援藤上到崖頂,四下查看,隻見斜月欲墜,明星熒熒,清光明晦之間,草樹蕭蕭,隨著餘風,起伏若浪,看不出絲毫跡兆。知道凶人善於藏身,且嚇他一跳再說。當下就指揮飛刀,在近崖一帶四下飛舞,銀虹過處,纖微畢照,頓覺星月無光,山石林木都成銀色。

似這樣上天下地,電掣虹翔,往複馳逐了一陣。

呂、王諸人已將洞石移開走出,看見靈姑獨立危崖之上,手指銀虹,滿空翔舞,忙喚下來。凶人急怒奇痛,一齊攻心,暈死未醒。呂偉聞他凶橫已極,乘他未醒,就勢親自下手,給他敷好傷藥,然後照他穴道點了一下。凶人立即痛醒轉來,見了眾人,怪吼一聲,又要掙起。那綁索乃呂偉來時,經範氏父子在山寨用重值選購,以備沿途遇見危崖峭壁,係縋牲畜重物,乃以各種獸筋、野麻緊密結成,又堅又韌。牛子綁得又甚結實,凶人一味猛力強掙,手足勒成很深的血印,身又受了重傷,依然忘命一般吼叫翻騰,不肯停歇。靈姑、王淵又要上前踢打。

呂偉知這凶人留不畏死,就把他粉身碎骨,也所不懼。目前正要取他活口,非使懷德畏威,知道上了烏加的當,心懷怨恨,不能使其吐實。一麵喝住眾人,不要亂動;一麵又叫王守常取些酒食出來,打算命牛子好言勸誘。誰知這凶人竟懂得漢語,轉而破口大罵。呂偉剛把眉頭一皺,一眼瞥見死山人身側閃閃有光。定睛一看,正是那柄厚背利刃鋼刀和那手臂上套著的大串頸圈。猛生一計,過去將其取下,悄向靈姑告以機宜。

靈姑接過刀、圈,又把凶人自有的刀、圈一齊撿來,放在凶人身前,然後過去手指凶人喝道:“我是天上神仙姑娘,你不是不怕死麽?我叫你死了做鬼都難,永世不得超生。休說你這野狗,便是你頸子上這些圈兒,也禁不起我用手一指。你那同伴因是逃得太急,也沒等我問話就死了。我現在先做個樣兒你看,把他刀圈砍斷,再把他鬼魂也殺死,叫他永遠不能投生為人。你要是肯聽我話,問什麽答應什麽的話,不願死,可以放你逃走;願死,連刀圈和人一齊葬掉,再用仙法叫你好好投生。”凶人仍是一味叫囂。

靈姑知他聽不進話去,便命牛子手持厚背刀,先用力照準死山人那一疊頸圈砍去,鏘鋃一片響聲,頸圈層層扣牢,隻上層震起多高,散了一地,下層紋絲未動。

凶人在旁見狀,哈哈大笑,聲如果鳥,甚是獰厲。接著又用土語怒罵幾句,慘叫了一聲“姑拉”。牛子說凶人意思是叫死山人複仇,少時烏加到來,惡鬼助他把仇人砍成粉碎。靈姑大怒,喝道:“你這野狗死都不得超生,還敢猖狂!你不看這一堆廢鐵刀砍不動麽?我是安心叫你看看我的仙法厲害,你把眼睛睜開,等我斷給你看。”說罷,手指處,飛刀出匣,照準那堆頸圈上下連繞,隻聽琤淙連聲,銀光過處,鐵環寸斷,成了一堆碎鐵。凶人本不知靈姑砍斷烏加頸圈之事,目為飛刀銀芒所眩,雖知不妙,還不甚相信這樣百煉千錘、能剛能柔的精鋼會成粉碎。等到靈姑收了刀光,定睛一看,不由目定口呆,慘嗥一聲,嗚嗚痛哭起來。

呂偉知他膽怯氣餒,朝靈姑使了一個眼色,蜇向凶人身後,故作低聲向王守常道:

“他們山人真蠢得可憐,明明上了烏加的當,還不醒悟。烏加自從那天在寨舞場上被我們用仙法將他頸上鐵圈斬斷,業已嚇破了膽,自己不敢來,卻派別人跑來送死。你看他還在叫麽?他見這兩人死的死,捉的捉,早跑得沒有影子了。盼他複仇,不是昏想麽?”

凶人邊哭,邊在偷聽。聽完,呆了一呆,忽向牛子道:“他們說烏加頸圈早已斬斷,是真的麽?”牛子便將前事說了。凶人一聽,氣得眼射凶光,目眥欲裂,厲聲怒叫道:

“我被這老狗騙了。姑拉大神呀,這該萬死的豬狗,我們不能饒他呀!”呂偉雖聽不懂他說話,看神情料已上套,便命牛子一探來意。

原來昨晚兩凶人,一名拿加已死,這一個名叫鹿加,俱是多環族中的小酋長,力氣都比烏加大。因小時性野,父母早死,年幼無知,嫌頸圈勒束難受,頸子長得沒有烏加長。山人雖是尚力,這一族風俗卻以頸長為尊,因此吃了虧,沒得做到寨主。烏加本極嫉恨二人,時常想方法陷害。這次未與呂偉等人開釁以前,已故意引誘二人犯了寨規,意欲殺害。全寨山人因二人曾經手搏虎豹,乃本寨力士,處決時互相觀望,不肯舉手羅拜。烏加知眾人不服,心存顧忌,改判了兩年囚禁,關在一個石牢以內,已有兩月,每日受盡苦處。

這日晚間正在切齒咒罵,烏加忽然同了所愛山女和一個心腹死黨穀加,開了石牢,悄說上次保全不殺乃是己意,全寨山人好些不服。如今祭神節近,無處尋找生人,意欲將他們生裂祭神。自己因愛他們的勇力,特地偷偷放他們逃走。但須裂石為誓,以後應為烏加效忠效死,永不背叛。凶人野曠,囚禁本就難忍,再加烏加存心磨折,常不給食,終日饑腸雷鳴,苦到極點。又知本寨殺人祭神,生裂寸割之刑慘痛無比。立時化仇為恩,感激應允。烏加便命穀加將二人引往莽蒼山中候命,言定事完之後,許他們回寨安居。

凶人有甚知識,俱都死心塌地,信以為真,在山中候了數日。

這日烏加來到,說是新近結了一個仇家,是個漢客女兒,就在附近居住,帶有不少好東西,但不知道一定地點,要用矛卜請神。二人知道這矛神輕易不能妄請,又見烏加頸圈一個未在頸上。照著多環族,圈在人在,圈亡人亡,尤其寨主和酋長失落不得;如若失落,不特降尊為卑,威柄全失,還得定下限期,勒令複仇尋回,否則便成了眾人奴隸,全寨之所不齒;如再被人毀去,更是永淪奴籍,沒有出頭之日。這片刻不能離身之物,怎會一個未帶?心中奇怪。一盤問,烏加說是那晚放走二人之事被人識破,動了眾怒,非要自己交出二人祭神不可。自己無法,隻得說是放走二人,為的是要擄劫一家有無數珠寶貨物的漢客,獻給全寨享受,將功折罪。眾人這才好些,但須脫下頸圈作押,要烏加親將二人尋回。如今隻要能殺死仇人,得了他的東西回去,便可無事。

二人又被他哄信,殺了一隻馬熊,正在祭神矛卜的當兒,恰被王淵闖去。彼時四凶人中的烏加、穀加正在崖上石凹之中潛伏,拿加、鹿加也在近處,本要將王淵殺死。烏加攔阻說:“這樣打草驚蛇,殺一個小孩,於事無補。”命三人亂放響箭嚇人,自己暗中尾隨下去。凶人眼尖:見王淵不時回顧,相隔頗遠。正追之間,行經一處山坡,因無草木、岩石遮掩,恐被王淵看破,略停了停;打算等他越過坡去再追。不想王淵剛過去不久,正要起步,忽從坡側深林內跑出十幾隻大馬熊,一想因殺了它們的同伴,聞出氣味,一現身,便朝烏加衝去。烏加知道這東西力逾虎豹。甚是厲害,日前殺來祭矛神,還是一隻較小的;已費了無數的事,四人合力才得刺死,這麽多怎敢招惹,不顧追人。

回頭飛逃,仗著腿快身輕,馬熊雖猛,身子蠢笨,不能縱躍攀援,才得逃走。

烏加先不知王淵走的不是正路,一過坡沒多遠便改了方向。次日仍照王淵昨日所行方向,尋了一早,沒有尋到仇人蹤跡。忽想起:“神箭已失,恐怕神怒降罰,就尋到仇人,也不能下手報複。仇人又會仙法,打電閃傷人,連頸圈都被斬斷,何況是人。除了暗害,不能力敵,否則遇上準死無疑,反正仇須慫恿拿加。鹿加兩個蠢人代報,何必自去涉險?”想定跑回,說了仇人相貌、人數,命二人一起往探。

烏加料定王淵回去,必有人來。又看出連日穀加因知底細,雖然應允相助,神情卻甚輕視;初來時二凶人盤問,又在旁冷笑。這人口直,老恐日後泄露機密,不用仇人,就二凶人便可將自己了賬。意欲殺以滅口,未得其便,現正好覷便下手。因此等二凶人一走,便命穀加在崖頂破石凹中埋伏待敵。穀加見他全無感激之狀,仍是驕橫待人,發令嚴厲,心想:“自己為了忠心於他,連家都不顧,而所作所為俱犯大規,日後還不知道能回家不能。”心中不免大忿,積威之下,雖未十分發作,卻也點了他幾句,意思是叫烏加放明白些,不要忘了自身的事。烏加見狀,益發存了戒心,除他之念便急。

烏加正待下手,恰值呂氏父女帶了牛子趕來。烏加早把靈姑畏若神鬼,哪裏還敢上前發難。偏那不知死活的穀加,常跟烏加往來各寨,認得牛子,知他所通漢語比被擒的凶人鹿加還高得多。恨牛子幫助漢客泄機,自以為藏處絕隱,又有響箭可亂敵人的耳目,打算施展出凶人殺人慣技。因先前和烏加鬥口慪氣,匆勿上崖埋伏,忘帶響箭。偷由上麵繞向崖後,舉矛示意給烏加,自己這裏下手,他那裏便放響箭,以便將其餘二人引入歧途。烏加這時藏在崖側一個土坑裏麵,上有草棘遮掩。望見穀加在崖頂後方舉矛打暗號,明知敵人近在咫尺,又是大白日裏,三個敵人倒有兩個會仙法,一旦被發覺,休想活命,心中卻巴不得穀加自尋死路。因此不但沒有示意攔阻,反倒作勢催他速急下手。

等穀加舉矛要發,烏加還恐敵人萬一不曾發現,特地把一枝響箭徑朝崖頂上射去。

那響箭原是多環族秘製,平日與外族交往,無論情分多好,從不泄露分毫。杆是精鋼和藥未淬製成的細杆,中套發音的葦管。箭頭上有一極薄鐵葉風車,箭柄繡有鳥羽。

發箭之物也是一個特製的鋼筒,中設機簧。發時隻要不遇大風,遠近隨心。箭質甚脆,觸石便成粉碎。那“姑拉”怪聲隻發一回。問或落在浮土軟草之中,都不會完整,敵人拾去,決不知它用處。每次害人仇殺,總在下手以後將箭往相反路上射出,以便遁走。

各山寨土人見他殺人之後有聲無跡,畏若神鬼,實則此箭作怪而已。

穀加手中的矛剛擲出手,猛聽頭上響箭飛過,“姑拉”一聲,料到烏加不懷好意,知道上當,下麵銀光業已飛到,立時了賬。

靈姑殺了穀加,搜出腰刀,又將屍首號令示儆,跟著往下搜索。烏加見飛刀如此厲害,益發嚇得亡魂喪膽,一麵放出響箭把敵人引向遠處,一麵飛步逃跑。拿加、鹿加正往回趕,途中與烏加相遇。烏加不敢告知靈姑厲害和穀加已死,以防膽怯。隻說發現仇人蹤跡,正好放箭嚇他。叫二人隨他一同藏好,四外放箭。直到呂偉等三人回去,他遙遙尾隨,看明所居之地,才假裝自己也是外出尋敵,剛往回走,放了些箭,怎不見穀加響應?故意同看,發現穀加已死,才向二凶人說:“穀加定是適才分散落單,遇見仇人走來,寡不敵眾,被他殺死。殺了我們的人,還敢將刀奪去,此仇怎可不報?”二凶人本和穀加有親屬瓜葛,果然大怒,咬牙切齒,非代複仇不可。烏加這才說起敵人厲害非常,又是漢客,詭計多端。並說:“你們看穀加藏得那麽嚴密尚且被殺,人數又多,平日殺人方法恐無甚用。想報此仇,非聽調度不可,也許十天半月,三月五月,都不一定。”二凶人間計,烏加知非仇人對手,當時也說不出所以然來,所以當晚並未放箭生事。

事有湊巧。第二日烏加和二凶人因複仇日期未定,所打山糧剩得不多,當地雖有野果,卻無野獸。隻馬熊偶有發現,但既猛惡,皮又堅韌,四人合力方始弄到一隻,還幾乎受傷,不敢輕去招惹。商量了一會,打算乘著日內無事,去遠處獵獸。凶人身手矯捷,行路如飛,不畏艱險,習知蛇獸藏伏之處,又能聞風嗅味。往山陰晦塞之區走才數十裏路,便聞到腥風中帶著蘭花香的臊味。凶人最嗜腥膻,佑量前途不但藏有各種猛獸,而且還有極厲害的奇怪東西。凶人野悍,也不害怕,依舊往前找去。

三人所行之處,恰在一座極高大的峻嶺背麵,亂石雜遝,地勢坎坷,甚是險峻,幾乎無路。一會走入一大片森林以內,地既卑窪,日頭又被來路峻嶺遮住,黑壓壓不見一絲天光。那些林木俱是數千年的古樹,小的也有數抱粗細,高達數十丈。森林聳立,虯幹相交,結為密幕。地下落葉堆積甚厚,有的朽腐,有的黴爛,發出極難聞的氣息,毒蠱蛇蠍穿行其中。走著走著,前麵樹幹上星光閃處,就許掛下一兩條長及丈許的大蛇。

凶人本常以蛇為糧,身帶一種奇膻之味,尋常蛇類多半見即畏避,並不在意,隻嫌林中黑暗難走。烏加便說:“這裏蛇多,足可隨時來此取用,何必再走多路?”拿加。鹿加卻為那香中夾臭的怪味所誘。說蛇吃多了身上發癢,不如打野東西好。橫豎沒事,堅欲一探就裏。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