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回 日落風悲 空山驚異嘯 星昏月冷 黑夜服凶蠻

話說山人去後,呂偉父女又帶牛子,拿了火把,重往後洞幽暗處查看,果有一個廣大地穴,但經過一次大地震,已為崩石碎礫填滿堵塞。雖不知下麵大小深淺,看其情形,多少年早已絕了人獸出入之跡,不複能通,這才把心放定。因裏層深暗,不如前麵明爽,也就不再移動,隻把東西理順。又將牲畜分別棲息在側麵兩個小崖洞內,責成牛子、王淵二人輪流放青。

諸事就緒,甚是稱心。於是覓地耕種。在左近一試地土,果然石地居多。靈姑又不願糟蹋風景,縱往隔溪用鐵鍬東掘西掘,連大帶小,勉強零零落落找了十幾塊小土地,合計還不到三畝,無法種稻,隻得把青稞籽撤上,任其自生自長。

午飯後,靈姑惦記和牛子去找尋鸚鵡,借著出覓耕地為名,連王淵也不令去,徑和牛子繞崖走向來路。牛子本是猜想此鳥靈異,必能自歸,心中並無把握。帶了靈姑,東支西吾,找了一下午,白跑了不少冤枉路,依舊失望而回。還算好,鸚鵡雖未尋著,卻在近側發現了大片可耕的絕好沃壤。

原來昨日所經危崖之下,僅有近崖一帶地是石質,上麵薄薄一層浮上,滿生淺草,不能耕種。靈姑、牛子先並不知崖左有大片肥上,因尋了幾處耕地,相隔所居岩洞最近的也在十裏內外,除卻建屋移家外,如若此宿彼耕,不特每日往返不便,而且那一片土地,盡是草莽荊棘,便開辟也非容易,風景尤其不好。靈姑好生煩厭,打算明日再找,沒有想要。去時一過崖便往來路直走。牛子領她四下亂找鸚鵡,越繞越遠,路越彎折,歸途竟從崖左走回。崖下本是平陽,隻當中兩裏方圓一片森林。牛子昔年同了藥客匆匆來到洞中,未宿即行,也未入林查探,這次尚是初次。本擬穿林而過,入林走不數十步,忽聞水聲潺潺,地勢突然凹下,野麻滿地,高低及人。林木漸盡,仔細一尋覓,原來那片森林隻四外環著一片樹林。尤妙的是周圍樹林都厚約數十丈,高低不一,各種異果樹木都有。當中約有一裏多方圓的地麵,竟一株樹也無,卻有一條廣溪曲曲彎彎蜿蜒其中,被野麻遮住,不近前直看不出。

牛子首先喜叫道:“仙姑你看,這裏野麻長得多肥,又有水有樹,這不是一大片好田麽?”靈姑聞言,仔細一看,果然絕佳。忙和牛子在野麻叢中跑了一圈,越想越好。

因四外綠樹環繞,當中清溪沃野,給取了地名,叫作“碧城村”。決計歸告老父,將那片野地開辟出來。就溪旁風景佳處建上幾間竹屋茅舍,以供耕時憩息之用。另在舍側辟兩畝地來種花種菜。那崖前隔溪的平原綠野全作牧場。這一來便可果蔬無缺,牲畜繁多,四時之中凡百足用了。一邊想著,一邊往回飛跑。到了洞前,見呂、王諸人正在收集牲畜,滿心歡喜,跑過去喊了一聲:“爹爹!”王淵搶口說道:“姊姊,那多環族頭子烏加又尋到這裏來了。”靈姑便問:“現在哪裏?我找他去。”王淵忙說適才之事。

原來靈姑走時恐路跑得太遠,不叫王淵跟去。王淵自是不願,當時沒說什麽,靈姑走後,隨著呂、王等三人做做這樣,做做那樣,覺著無趣,老想去追靈姑。隔了一會,實忍不住,便向三人說:“姊姊錯了,我家住在這裏,哪能往遠處找田?我就不信,這麽好的地方,近處就沒好土地,我偏在近處找一片肥土跟她比比。”三人因他年幼,深山初來,地理不熟,本不令去,經不住王淵一味苦磨。呂偉細一端詳地勢,見寨前高崖、平原極為醒目,沿途又未發見蛇獸之類;這一誤入歧途,路近了好些天,多環族也不會就尋了來。王淵又口口聲聲說所覓之地,決不使在二三裏外。心想:“以後長居此山,讓他曆練曆練,把地勢走熟也好。”便即允了。為備萬一,除他身帶腰刀外,又把自己所用毒弩也讓他帶去。

王淵早見靈姑是朝直走,乘呂、王三人手邊正忙,沒有留意隨後觀察,悄悄繞過崖那邊,便也飛步照直跑去。哪知靈姑走不多遠,便改了道路,依然直追不已,一口氣跑了好幾十裏,連越過兩個山頭,仍未追上靈姑。這才想起:“靈姑、牛子一定改了方向,否則他們走了不過半個時辰,路上決不能沒有耽擱,我這般急趕,也無迫不上之理。日已偏西,再追下去,黃昏前決趕不回去。如落在他二人後麵,父母定要擔心,又要四處尋找,白受埋怨。”想了想,登高四望,並無蹤影,隻得又往回跑。可是心還不死,歸途也繞著道走。

王淵行經一個高坡下麵,正低著頭跑得起勁,忽見路側石地上有拇指大小一撮煙灰,先還當是先走眾山民所遺。已然走過老遠,忽想:“山民走時說是仍走原路,這裏方向途徑全都不對,怎會經此?那多環族烏加地理甚熟,莫非又趕了來?”心中一動。王淵初出犢兒不怕虎,沒怎細想,便把腳步立定。一看四外形勢,見那高坡是左側一座高山的支脈,隻行處一帶最低,餘者都是岡巒雜遝,往還起伏。前麵亂山之中,隱隱盤曲著一條穀徑,甚是險僻,斷不定烏加隱在哪裏。試往回走,仔細觀察,又在左近尋到兩三撮同樣的葉子煙灰,一撮已被風吹散,剩不多少。查好風向,循蹤找去。

王淵越過山坡,地勢逐漸低下。又走了一段,先看見一處孤崖。因尋了裏許途程,烏加未見,猛想起多環族的厲害:“自己年幼力弱,又不知敵人多少,靈姑未來,怎是他的對手?”勇氣一餒,有些膽怯起來。正想收步回身,悄悄跑回,人已繞出崖前。才一探頭,首先看到的便是三枝山民慣用的長矛,鋒長尺許,明光錚亮,做一排倒插在崖前草地裏麵。旁邊橫臥著一隻似熊非熊,牛一般大,從未見過的怪獸,血口張開,潦牙掀唇。雖已被山人刺死,形態猛惡,看去猶是可怖。不由大驚,退回崖側,把身藏好。

暗忖:“矛是三枝,山人至少是三個。一個也未必打得過他,何況是這樣多?”剛想再探看一下山人在當地沒有,好回去報信,忽聽“姑拉”一聲慘嘯,聲音若遠若近,甚是淒厲。猛又想起老山民牛子所說,多環族複仇時的情景,不由激靈靈打了一個冷戰。也沒聽出聲音是在崖畔發出不是,嚇得手按毒弩,回頭就跑。跑沒多遠,又聽叫了一聲,直似近在身後,回顧卻又沒人追來。空山回音,恍如鬼物互嘯,哪敢停留,慌不擇路,一味飛馳。總算僥幸,不幾繞便踏上去時正路。第三聲慘嘯似乎稍遠,以後不再聽到,這才定了點心。跑到崖前,見了呂、王三人,說了經過。

呂偉聞報,心想:“憑自己這幾人的本領,休說三個多環族人,再多十倍,也不是對手,何況還有愛女這口飛刀,決無敗理。無如荒山初至,地理不熟,凶人巢穴就在附近。加以他們身手矯捷,行蹤飄忽,捉摸不定。路上又聽牛子等山人傳說他許多神奇之處,不知是真是假。凶人毒矢厲害,中人立死。拚命到此,前仆後繼,不死不止。彼眾我寡,敵暗我明。又當初來開辟草莽之際,共總老少六人,隨時都要分頭耕作。一個走單,遇上固遭暗害;就是常聚一起,人怕拚命,他隻要豁出一人送死,莫說被他多傷,偶然小有傷害,這虧便吃不起。隻說牛子錯走這條路,四外危峰峽穀,除前次藥客到過外,素無人跡,凶人途中必定相左,縱不由此絕跡,也須日久才能尋來,想不到來得這樣快。如不想法絕此禍根,從此多事,永無寧日。靈姑久出未歸,還不知遇上沒有。”

呂偉等正聚在一處憂慮商談,恰值靈姑隨後趕回,王淵搶著把前事一說。依了靈姑,恨不得當時便要尋去。呂偉忙攔阻道:“凶人人多拚命,殺他不完,這須想一根本主意才好。此時天色已晚,我們地理不熟,如何去得?萬不要忙。從此各人多留點神,不要分開,你更不可離群他往。今日先去洞內安歇,仍是分班守夜,等把主意商定,再作計較。”

牛子在旁笑道:“烏加來麽?還早呢。主人和仙娘會打雷,又會放電閃,來啦還不是找死,怕他啥子?”呂偉不願當著他示怯,又恐牛子過信神力,不知戒備,正色說道:

“我們都是修好的人,不願多殺生靈。他定要來和我們拚命,不聽好話,沒法子,才弄死他呢。要不的話,找到他的巢穴,放我女兒的法寶,立時全數殺死,休想走脫一個。

因為不願死傷人命,所以叫大家放小心些,得放過去就放過了。他們已在近處現形,怎說還早呢?”牛子仰天大笑道:“想叫多環族聽好話,簡直沒得的事,烏加更不必說。

再說仙娘又毀了他的頸圈,除非殺了他,想他不來報仇,隻有日從西出。”

靈姑喝道:“問你烏加怎麽不會就來,誰管他這些事?”牛子最怕靈姑,慌道:

“烏加那枝神箭不是在這裏沒飛回去麽?他們最信祖神,隻說那箭無人敢拿,就被人拿去,也會自己飛回。丟刀時有好些怪鳥在啄死屍,定是烏加殺人祭神,不曉得怎麽會把惡鳥引來,見打不過,當時躲開。回來見箭不在,必當惡鳥銜走,不會想到落在我們手內。丟這枝箭比要他命還凶。照例這箭第二天不飛回,再無音信,就要先尋到仇人住的附近,用三枝長矛倒插上內,殺上一隻野獸,取它血心,到一個人跡不到山穀之中,取出自用毒箭插在獸心上,跪地喊三聲‘姑拉’,一天四回哭喊。過了七天,再把箭拔出,朝天射去。等落下來,照箭頭那一麵尋去,先把神箭尋回,才能打報仇的主意。神箭既已請出,如不在手,哪怕仇人近在麵前,這仇不也能報的。因為這枝神箭傳說多年,差不多各寨都有人知道,他們又凶,就是落在路上,也沒人敢摸它一下,都當它能自己飛回。我要不是親見,也不會信。主人藏起了它,烏加更不信在此地了。除非箭頭朝著我們這裏,不會來的,就來也還要過幾天。適才小相公聽那叫聲,定在他祭神的時候。照這神氣看來,烏加丟箭後,必定偷偷回寨,約上幾個親人同來;要不的話,他這用矛來卜,不是一人能辦的事。他們最會找地方藏躲和瞭望,小相公必被他們看見了,因神箭沒找到,不能無故傷人。隻要一走近那三枝矛前,早被他毒箭射死了。你們是不曉得他們殺起人來多麽凶狠,又愛生割活人肉吃。隻要到他寨裏看一回,主人就覺得殺完他們都不多了。那同來的人多是私情相助,報仇仍得他自己。如真為他拚命,一同下手,事前必要想方設計,和我們作對,先結上仇才動手的。”

靈姑本就飽聽凶人惡跡,聞言大怒,決計明日尋去,先將烏加連那幾個同黨除去,然後尋到山寨,掃平巢穴。牛子道:“他們藏得太好,眼睛極尖,除非他自願出頭,要去找他,隻怕踏遍全山也找不到。上次他吃過你的大虧,知道厲害,遇上就死,決不會再和你明動手。烏加這一回必是乘你睡著,不然就埋伏暗處,乘你不留神的時候暗下毒手。現在找去,沒等看見影子,他早跑了。反正他報仇以前,不管是明是暗,總要在寨前鬼叫上兩天。我們隻要聽見他‘姑拉’、‘姑拉’鬼叫時,再想法尋他,還容易些。”

呂偉、王守常也說:“牛子之言甚是。不如守在洞中,多加小心,以逸待勞。目前既不曾尋來,正好想一妙法,誘他人阱。反主為客,易遭暗算,而且徒勞,大是不可。”靈姑不便違逆,隻得罷了。當晚過去,果然無事。

次早起來,因已發現凶人蹤跡,恐他萬一來襲,連那片耕地也都顧不得去查看,先行應付凶人。昨晚眾人業已熟商,靈姑力主先下手,除此隱患。呂偉強她不過,籌思了大半夜,覺得先辦此事也好。老早把飯吃了,把崖前形勢仔細看過,將所有的人分作兩班。由王守常夫妻、父子三人留守洞內。牲畜、用具、籽種、糧食另尋適當隱蔽之所,分作幾個地方,一一藏好。洞門原有大石可以封堵,外觀隻是一座渾成的石崖,裏層洞井院落,不到洞頂上麵看不出來,內外層相通之處也可封閉。當下一齊俱運大石堵好,僅留外洞門可供一人出入之路和石隙間的箭眼,裏麵再立上一塊大石。一旦有警,不問能敵與否,先退入洞內,由箭眼中用毒弩覷準敵人猛射,以待歸援。呂偉父女自帶老山民牛子出尋凶人蹤跡,尋到後,再看事行事。烏加立誓拚命,百折不回,自然非除去不可。如殺此人後,能借飛刀鎮壓其餘凶人,永罷幹戈,也就無須多加殺戮。如若烏加死後,凶人仍不怕死,再接再厲,源源來犯,不肯罷休,再給羅銀、範氏父子去信,把援兵招來,另打先發製人主意。

牛子見大家忙著搬運籌備,封閉岩洞,雖然不敢違命,隨同勞作,卻笑主人太過慮。

說:“姑拉叫聲還沒聽到,事情不知在哪天雲裏,就這麽擔心起來。我要會像主人、仙娘的神法,才不怕他呢。一高興,便找到山裏麵他巢穴裏,殺個一幹二淨。出氣不說,單他洞中的珠寶、金沙、藥材、獸皮,就不知要得到多少,還喊羅銀和範大郎來,便宜他們白得東西做甚?如說打算,除了仙娘,誰也不是多環族的對手,人多有什麽用處?

說真的,要不是跟著仙娘,殺了我也不敢同去找他。死不要緊,被他捉到,活剝人皮生啃才難受呢。”

靈姑聽他又說又笑,便道:“你這老牛知道什麽?老主人不願多殺人呢。”呂偉也道:“牛子莫大大意,以為他們報仇時都有一定規矩;須知凶人已然知道我們會打雷放電,也許和往常下手不同。如無防備,為他所算,就後悔無及了。這樣我們處處都不吃人的虧,隻有占上風的,豈不是好?”牛子隻是含笑不答。呂偉知他過信自己法力,尚不明白,懶得多說。因他地理既熟,人又忠實勤快,正是山居一個絕好的助手,恐無知大意,認定凶人箭未尋到,不會無故傷人,暗囑靈姑多加小心,並誡牛子同行同止,隻許引路報警,不許獨自離開。牛子應了。

忙完,天已近午。三人又各進了點飲食,帶上糧袋、水壺,以防歸晚。別了王守常等,一同過崖,先照王淵發現凶人之處尋去。到了凶人插矛之所一看,所有崖峰、樹石俱和王淵所說情景相似,隻是不見了三枝長矛,別的全無跡兆可尋。牛子深知凶人慣例,這三枝長矛乃是鎮物,須等箭卜以後,看出神箭遺失方向,才能拔去,計算日期,尚差好幾天,好生不解,直喊:“怪呀!”呂偉道:“我說如何?這次凶人決與尋常複仇不同,真非細心不可呢。”牛子聞言,也不應聲,隻把身貼地上,在王淵所說崖前一片草石地裏,不住聞嗅細看。忽然跳起道:“是在這裏,一點都不會差。不過他做得隱秘,不單草地裏插矛的窟窿眼被他用草泥填成一樣,分不出來,連那死熊血跡都擦洗幹淨了。

隻那血腥氣去不掉,還是被我聞出。他定為昨天被小相公撞破,當時不是來不及下手,便是有別的原故不能傷害,知道仙娘今日定要尋來,便換了地方。看情形,藏的地方必不甚遠。”

說話時,三人都立崖下陰影之中。那崖本不高,又是禿的,未到以前,老遠便望見一座孤崖矗立叢草亂石之中,崖頂空空,並無一物。到後隻顧找尋凶人遺跡,並未往上觀察。陽光正從崖頂斜射,崖畔一些雜草影子全都映在地上。靈姑始終手按玉匣戒備,先未留意。因聽牛子說凶人藏在近處,不覺用目四望。猛一眼瞥見地麵上的草影,有一團獨自緩緩移動,似有往牛子立處移去之勢。方覺有異,猛見陽光映處,地下白影一閃。

耳聽老父一聲暴喝,接著便是當的一響兵刃相觸之聲。隻見呂偉橫劍躍起,同時由牛子頭前飛出一支長矛,斜陽影裏,顫動起亮晶晶尺多長的矛鋒,飛出兩三丈高遠,斜墜下來,插入草地之中。緊跟著又“姑拉”一聲若遠若近的怪嘯,甚是慘厲。這才發現崖上藏有凶人,把手一指,飛刀脫匣而起,一道銀光直射崖上。人在下麵看不見崖頂,連忙跑向來路較高之處市望,隻見銀光盤旋其上,並不見凶人蹤跡。

呂偉便命靈姑指揮飛刀,以備萬一。自己施展內功,援上崖頂。仔細一看,原來上麵石質多半碎裂,石縫裏生著許多短草。近崖口處有一個四尺來長尺多深的裂凹,原石已被人搬掉,做了凶人潛伏之所。那凶人並非烏加本人,麵朝下屈身趴伏裏麵,為飛刀斬成兩段。頭上頸圈已然取下,手中拿著兩個大的,餘者俱放手邊。身上敷著泥土,從腦背起到腳後跟,滿綁著長短野草,趴在地上,直和一般草地相似。如非斷定有人,仔細觀察,便近前也不易看出。看那死狀,定是預先藏伏上麵,恨牛子泄機,乘著三人低頭之際,打算右手發矛,左手發圈,將牛子和呂偉先殺死,隻留下靈姑,給烏加親手報複。不想呂偉久經大敵,瞥見矛影,反手一劍,將矛擋飛。凶人頸圈未及發出,靈姑飛刀先行出匣,害怕縮退,已是無及,隻喊得一聲“姑拉”,便為飛刀所斬。呂偉查遍崖頂,見無第二人,令靈姑收回飛刀,跟著縱落。

牛子先已嚇得麵無人色,聞說凶人已死,膽子又壯,不禁拍手歡跳道:“我有主人,從此不怕他了。隻要仙娘把那電閃放出,隔多遠,都能把他殺了。”牛子無意中一句話,卻把靈姑提醒,暗忖:“飛刀乃神物,甚是靈異,如能自出殺敵,凶人就無足慮了。”

當時沒說什麽。依了牛子的話,將凶人已斷的兩截屍首,連同所戴頸圈及長矛,各用野藤係好,吊在危崖邊上,以示警戒。

吊時又在屍側尋到一柄厚背腰刀。靈姑說王淵尚無合適兵刃,此刀鋒利異常,想給他帶去。呂偉因牛子說凶人重視此刀,和頸圈差不多少,拿了去,死山人全家男女老少都來尋仇,不犯為此多樹強敵。再者,凶人巢穴密邇,即便目前無事,王淵年青膽大,難免私自遠出,帶了此刀,是個幌子,被凶人撞見,勢必勾起仇恨,強奪暗算,反害了他。靈姑笑道:“烏加事還未完,今天又殺了一個示眾。反正是要苦尋我們,不肯甘休,不拿他刀,難道好些?如怕淵弟惹禍,暫時不給他佩用好了。”呂偉強不過愛女,所說的也是實情,便未攔阻。靈姑命牛子先將刀佩上,牛子適才雖說不怕,積威之下,仍是不敢。靈姑一賭氣,自己帶了。

牛子說適才凶人怪叫,沒有回音,也許隻有死的凶人一人潛伏近處,烏加等相隔尚遠,主張回去,明日再出來搜查。話還未了,忽聽崖西“姑拉”一聲慘叫。三人側耳察聽,一會又叫了兩聲,始終若近若遠,忽東忽西,聽不出一定所在。呂氏父女都說,至少是有兩個凶人在叫。牛子力說不是,並還斷定叫的也不是烏加。呂偉剛問怎見得?又聽崖西“姑拉”一聲慘叫,比起前幾聲還要淒厲得多,尾音又長又尖,格外刺耳悸心,比鬼嘯都難聽。牛子失色道:“這聲音才是他呢。看神氣,難道真個不等尋到他祖先的神箭,就動手報仇了嗎?”這一聲叫過,隔不一會,又是一聲,四麵八方,一遞一聲,此和彼應。有時聽那怪聲就在近側,尋聲追去,卻是遍尋不見凶人影跡,怪聲又起自遠方。仔細察聽,約有二三十處之多;牛子卻說凶人連烏加算上,至多不過三人。

靈姑想往前邊山穀之中尋找。呂偉知是凶人害人慣技,借以先寒敵膽,好使疲於奔命,天近黃昏,恐遭暗算,又惦著洞中三人,力命回守,以防不測。牛子也說“姑拉”

怪聲一發,凶人便有藏身之法,此去山穀,決找不到。不如回洞,等他早晚現出形跡再殺他,要容易得多。靈姑原想尋到穀中,隻要一聞到怪聲隔近,一看見人,先將飛刀放出一試。看出牛子膽怯,天晚怕遭暗算,推托不往,又聽老父一說,也怕王守常等在家出事,隻得變計回趕。這一走,那凶人以為怕了他,“姑拉”的怪嘯越密,而且越發隔近,竟似從後追來一般。走到半路,時近黃昏,忽然風生霧起,滿天空愁雲漠漠,悲風怒嗚。落日隻剩半輪,殷紅如血,映得天半浮雲和草木山石都成了暗赤顏色。空山蕭蕭,落日淒涼,再加上四外厲鬼似的怪嘯,憑空把一個靈山勝域,變成了一個悲慘陰森的境界。

呂偉父女覺景象悲鬱,令人無歡。一看牛子四顧張皇,望影先驚,早又嚇了個麵無人色。靈姑大怒,斷定凶人在後追躡,定要趕去。呂偉攔她不聽,試再循聲搜索,依舊東逐西應,不知所在,白跑了兩段路,隻尋不見影子。惹得靈姑性起,把飛刀放出,照那發聲之處一指,銀光如電,飛出老遠,並未下落,怪聲也依然未住。靈姑算計飛出已在數裏之遙,凶人不會相隔這麽遠,以為飛刀仍須指人指地方始有用,仍不能以意殺敵,念頭便冷了下來。又因凶人叫聲有好幾處,恐刀飛遠,忽受狙擊,難以防禦,隻得招回。

哪知凶人發聲望遠,俱有器具,人隔尚遠。飛刀神物,靈異非常,所去之處正是凶人藏伏之所,再過去半裏,便可使之授首伏誅了。這裏靈姑略一疏忽,以為前策無效,遂致日後平添許多麻煩。

連搜無功,三人重又跑向回路。到時,天已人夜,身後凶人叫聲方始由遠而寂。過了危崖,見洞外漆黑一片,靜悄無聲,洞內也沒有燈光透出。呂偉父女以為出了亂於,大是驚疑。跑近洞前,見洞口已由內用封洞大石堵上。靈姑還未走到,急得連聲喊淵弟。

同時王淵也在裏麵石隙中窺見,告知父母,一麵移石,一麵出聲呼應。兩下相見,方始放心。

二人進洞點火一問,原來呂偉等三人走後,鎮日俱無動靜。王守常夫妻恐王淵又施昨日故技,由王妻看住他,不令離開一步。因要戒備凶人,三人都無所事事,隻在洞前眺望。有時也繞往崖前去看一看,略停即回,始終沒有遠出半裏以外。王淵自是不耐,便對父母道:“這座岩洞一邊是深溝絕壑,一邊是平原廣野,凶人要來,必走崖那邊的正路。偏生有這危崖擋住,凶人來時不近前,我們簡直看不見他。如等近前,賊已到門,打得過還好,打不過就晚了。今早和靈姊前後查看,崖前一麵都是極滑溜的青苔,隻頂邊上有藤蔓。崖勢不是突出,便是筆直,最低處離地也有十來丈高。靈姊那麽好的輕功都上不去,凶人更未必行了。這崖後一麵近山溝處,倒是微微傾斜,並還有兩三根石條,分兩邊成人字形直通到頂。雖然又窄又陡,僅容一人貼壁爬行,但是上下都是藤蔓,不須過於用力便能援得上去,下來更容易了。與其在洞前呆等,看又看不見,何不上崖市望?這一帶隻有這崖最高,多麽遠也能望見。不間能敵與否,俱可先打主意了。”王守常覺得有理,便依了他,隻告誡不許往別處去。

王淵應了,援藤上去一看,上麵地勢竟是平坦非常。崖頂所積的土,也比別的近崖一帶地麵深厚得多,豐草矮樹,到處都是。左望隔溪,青原平鋪,直向天邊。排峰怪石,突出其間,或遠或近,自為行列,競奇挺秀,各不相謀。右顧廣崖,蜿蜒如帶,自頂遙矚,勢益雄秀。崖內雖有深壑梗阻,崖外卻是好好的,未受當年地震波及。隻是裏許以外,漸與丘山為鄰,若連若斷,望不分明。路也高低各異,寬窄不一。這些夾連在左右的丘山峰嶺,石脊多露,不似崖頂一片青綠,看過去好似一條極長大的蒼龍,出沒隱現於千山萬壑之間。再看對麵,便是來時道路。所有遙山近水,淺阜崇岡,奇石清泉,茂林廣野,以及澗溪穀徑之微,無不曆曆如繪,足可看出老遠一大片。敵人如在三五裏左近,絕難逃出眼底,端的絕好觀敵市望之所。

王淵不禁歡喜著拍手亂叫,連喊:“爹、媽快些來看,這地方多好!還可在上麵蓋房子,種穀子呢。”王守常夫妻年近晚年,隻此一個又聰明又孝順的獨子,鍾愛異常。

這次萬裏投荒,深山隨隱,一半固然為了家況清寒,平素信賴張鴻,為他力勸所動;一半也由於愛子生性好武,立誌要隨呂、張雙俠學藝而起。一見愛子那麽喜歡,不願掃他高興,間明上麵可以望遠,便遇敵人,趕回洞中防守也來得及,夫妻雙雙也一同攀援上去,到頂一看,果然洞前一帶全景在目。王淵又笑著跳著,指東指西,說在上麵建屋種地的話。王守常笑道:“呆兒,這麽高陡難上,便是種點果樹,還怕花果被山風吹落,種五穀更是不行。還有水呢,從哪裏引來?”王淵笑道:“地種不成,橫豎蓋幾間屋子,在這上頭看看遠景,望月乘涼總可以了。”

王妻李氏笑道:“乖兒說話放小聲些。你呂伯父和大姊都沒回來,凶人人多厲害,你這鬧法,這些山賊要是藏在近處,被他們聽見聲音,尋來還了得麽?”王淵笑道:

“媽膽子真小。那凶人隻有毒箭厲害,隻要不被他暗中偷射,明動手,他真未必打得過我們呢。不過我們人少,他人多,地理又熟,不知這次來多少,不能不細心一點。此時他隻要敢從明處走來,一對一,誰怕他才怪。”李氏慌道:“乖兒快莫這樣大膽。昨天因信牛子的話,隻說這裏安靜,凶人不會尋來,你又說在近處看地,放你走了,好些時候沒回。還有呂伯父寬慰我,說你品貌決無凶險,既住此山,應該曆練,就走遠回晚,決無妨害。可我仍在背地裏擔心,到你回來心才放下。後聽你說走出多遠,無心中又還遇見凶人,嚇得我今天想起還心跳。怎又說出這樣大膽的話來?再這樣,告訴呂伯父和你大姊,從此不理你,也不教你武功了,省得膽子越來越大。乖兒,要曉得你爹媽辛苦半生,年紀都快老了,就你這一個**呀。”

王淵見母憂急,正在認錯寬慰,忽聽“姑拉”一聲又尖銳又淒厲的怪叫。三人俱說著話,乍聽還當左近有甚怪鳥,不曾留意。待不一會,又聽見第二聲。王淵首先聽出是昨日凶人叫聲,急喊道:“爹爹,這便是凶人叫他祖先的聲音,昨天追了我一路。莫不是凶人趕來了麽?”王守常夫妻聞言大驚,各自握刀持弩,留神觀察。隻見空山寂寂,流水潺潺。一輪紅日銜湧遠山,放射出萬道紅光,照得山石林木索紫浮金。晚煙欲升,彌望蒼茫,空中時有鴉群雁陣,點綴得深山落日分外幽曠,到處靜****的,哪有一點跡兆。看了一會,那怪聲竟是時遠時近,此歇彼起,越聽越令人心悸膽寒。

王淵覺著叫聲比昨日所聞要遠得多,還想發現凶人蹤跡,看來人多少,再打主意。

王妻李氏因呂氏父女久出未歸,知道丈夫、兒子本領有限,稍有疏虞,便難禁受,早嚇得麵無人色,再三催促,力主回洞退守,以避凶鋒。王守常也恐凶人行跡詭秘,萬一藏伏近處,驟起狙擊,有甚閃失。王淵不敢違逆,隻得隨同下崖。好在事前小心,牲畜、用具早已收藏入洞。三人進到洞內,李氏首先強著合力將洞口堵好,將連珠毒弩由石隙對準外麵,謹慎戒備。

待有頓飯光景,先聽凶人叫聲有遠有近,俱在隔崖一帶,雖然有些膽寒,還料他未必真個尋到。未後幾聲,竟似尋過崖來,就在洞外厲聲怪叫一般。三人隻當敵已臨門,估量來人必還不在少數,嚇得連大氣也不敢出。偏生封洞石頭又厚又大,又從裏麵推堵,雖然事前堆積的大石,留有射箭觀敵之用的孔隙,但是隻能直看,兩旁看得見的地方不廣,隻聽叫聲,看不見人。側耳靜心細聽,沒有步履叫囂的聲息。先那兩聲怪叫分明近在咫尺,絕未聽錯。正驚疑問,又聽一聲怪叫,似已過溪老遠。隨又連叫多聲,那遠近方向始終拿它不定。

王守常夫妻因凶人既已深入到此,定知一點蹤跡,必不會過洞不擾,疏忽過去。耳聽叫聲和應,低昂各異,遠近不一,弄巧還是大舉來犯,如非誘敵,便是牛子所說複仇以前叫幾天,使敵人膽寒氣餒,然後下手。呂氏父女出時,原定日落以前必歸,靈姑雖有飛刀,也難防凶人冷箭飛矛暗算,越想心越寒。還算那怪聲隻在洞外叫過兩次以後,即不在近洞一帶出現。情知當時或可無事,禍患卻正方興未艾,眼巴巴隻盼呂氏父女回來,好作禦敵除凶之策。

眼看洞外光景漸人黃昏,叫聲忽然漸止,三人方在低聲互說人怎還不見回,猛聽又是“姑拉”一聲怪叫,淒厲刺耳,仿佛就在洞口邊上。餘音搖曳,由近而遠,聽得甚是清楚,直似惡鬼夜叉飛嗚而過,尾音拖得老長,方始衰竭。三人驟出不意,都嚇了一身冷汗,越發不敢疏忽,手按弩機,由石隙目注洞外,哪敢再有聲息。這一聲叫罷,雖不聽再叫,天卻漸漸黑了下來。加以風生霧起,外觀冥冥,一黑不能見物。耳聽林木蕭蕭,泉聲嗚咽,宛若鬼嘯。驚疑震撼之中,益發草木皆兵,憂心如焚。正急得無計可施,呂偉等三人恰好趕到,才放了心。一同移石入洞,重又將洞封好,就不透光處點起火把。

大家都已饑渴交加,由李氏和牛子去煮夜飯,互相述說前事。

呂偉因所去之處離洞甚遠,一聽說凶人叫聲洞中俱都聽到,料定大舉來犯,正在四處搜尋自己蹤跡,為數決不在少。嗣聽王淵說起近洞三次叫聲,後音又尖又長,心中一動。

呂偉方和諸人談說,牛子正取臘脯走來,牛子聽眾人說凶人來數不少,插口笑道:

“主人們不知道,這多環族報仇,向來隻是一個,各報各的,哪怕死了,後人再接,決不做那丟臉的事,請人幫他。這回烏加多帶這三個同黨,定有原因,昨天聽說,我直奇怪到今天。我想這三個幫他的多環族,定是他什麽親人。不是犯了罪,被他們趕了;再不就是犯了罪,要拿他們人心祭神。烏加見我們厲害,怕仇難報,偷偷回寨,放了他們,約來幫他下手。這已經是沒臉的事了,怎還會再多?莫聽他東叫西叫,這還是頭一兩天,臨下手的兩晚,叫得更多更緊呢。這是他們祖傳神法,不論有多少地方在叫,人還是隻他一個。適才我們殺死了一個多環族,後來叫的共隻兩個:一個是烏加本人,我一聽就聽出了;一個是他同黨。這裏叫的定是另一個同黨。一共三個多環族,不正對麽?不信你們細想,我們聽他叫時,至多兩聲緊挨著,像是分開地頭一同在叫。如若真的人多,可曾聽見他幾處四方八麵一齊在叫麽?我敢保這裏聽見的隻有一樣叫聲,隔些時候叫一回,連挨著叫都沒有。再說他神箭沒尋到準落在哪裏,這幾天烏加是不會尋了來的。我們又殺了一個多環族,就有人來替他報仇,事前也還是要在近處叫上幾天,才會下手。

這麽早就擔心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