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 惡怪伏誅 明珠入抱 仙山在望 靈鳥來歸02

羅銀本給呂、王等人備有馬和兜架。呂偉知道此去山高路險,已然帶有不少山人,再添上馬匹、兜架,人更要多,一則遇到險峻之地攀越艱苦,二則食糧為難。山人食量甚大,單是範家給山人備下往返的幹糧、蒸煮兩樣,就費了他全家大小兩天兩夜的工夫,還不顯得富餘,途中稍為耽擱,就須打野味來墊補。行李、牲畜、用具大多,人力有限,其勢不能多帶。同行山人隻求夠用已足,再要多添上些人馬,反多累贅。自己隨同步行,既省心力,又便於照料。因而再三堅辭,隻要了一個山背子,先不坐人,裏麵裝著一行人等頭兩頓的食糧,等走過一日吃空下來,再給王妻一人乘坐。就這樣,一行連所帶山人,已有二十多個。

頭一天因範、羅等自帶幹糧,率了百多名健壯山民送出老遠,翻山過嶺,遇到難走之處,一齊上前相助,人多手眾,甚是容易,多半天的工夫,便走出百數十裏的山路,一點也不覺費事。呂偉問心不安,屢辭不去,隻得由他們。偶和範洪路上閑談,頗覺山人忠實情重。範洪笑道:“師父不和他們長處,不知細情。山人雖說心實,反臉無情,卻是厲害:不過知道承情罷了。這廝自從那晚被情人死纏,趕了野郎,已把昏想湯圓吃的心思打掉,不想再做牛母寨的女婿。那隻羚羊隻要能將那山娃子熱病醫好,立時可以換他二三百牛羊,得別的東西還不算。他們講究禮尚往來,這次又給他連除兩個大害,所以硬送老師這些東西,論起價值,相差還多得很。何況所送的東西,他借酬謝仙客為名,都出在他所屬山人身上。老師又嫌大多,退的一半也歸了他,自然喜出望外,巴不得討你老人家喜歡,日後好嚇別人。休說送這點路,就叫他送到地頭,也是心甘願意的了。我們得那寶珠要叫他知道,雖不敢就此翻臉,相待又不這樣了。”

呂偉聽範氏弟兄二人連日總說山人貪狡無良,據自己觀察卻是知恩感德,誠中形外,頗覺言之稍甚,閑談說過,也便丟開了。羅銀恰從前麵危崖上指揮山人相助吊運牲畜,事完跑回。呂偉見日色偏西,相送愈遠,羅、範諸人歸途沒有行李、牲畜麻煩延滯,可以拿出本領任情飛跑,雖然要快得多,可是天已不早,再送一程,當晚便趕不回寨,重又再三勸阻。範、羅諸人方率眾山民拜別回去。範洪因有師生之誼,又敬服呂氏父女,別時最是依戀,已然分手,又趕去堅訂後會之期。呂偉催促數次,方始怏快而去。

呂、王等自送行人去後,見從黎明起身,途中隻有午餐時少息,連趕了將近二百裏的山程,翻山縋崖,上下攀援,人畜多半疲倦。天已不早,所經之地右矗高崖,石洞高大,可以寄宿;左邊更有一片平原,茂林豐草,羊鹿之屬來往馳突,因這地方素無人跡,羊鹿見人,都不甚驚避,性馴易致。絕好食宿之地。同行人中有三四健壯山民,跋涉終日,猶有餘勇,又幾次請獵,想打點新鮮野味來吃。便停了下來,命人將行李、牲畜運人崖洞,安置臥處,明早再走。

靈姑、王淵都是年幼喜事,一聽老父允許行獵,早興高采烈,帶了那幾名健壯山民追逐羊、鹿而去。頭兩隻不知畏人,容容易易就打到了手。後來那些羊、鹿見同類被殺,才知來的並不是什麽好東西,都害了怕,拿出天生本能,飛也似到處驚竄。眾人所得已有三羊兩鹿,足夠一行人等吃頓美餐,本可放手回去。靈姑、王淵因見天色離黑還有好大一會,忽起童心,想把小羊小鹿每樣生擒一對,帶往山中喂養,不肯罷手。可是這類野獸跑得飛快,多好腳程也迫它不上。這一知道害怕,望影先逃,先見幾隻小的,早被大的帶走,覓地藏起。靈姑又不願妄使飛刀,隻憑真實本領,急切間尋找不到,山人忙著回去開剝烤吃。靈姑一賭氣,罵聲:“饞癆。”全打發走。

四山人抬了羊、鹿回洞,隻剩靈姑、王淵二人滿林苦搜。有時遇見幾隻大的,因恨山人太懶,隻顧眼前,有了一頓,便懶得動,自己也就不願再加傷害,仍去搜尋小的。

費了許久心力跋涉,才在深草裏找到幾隻小鹿。因小羊沒尋到,這幾隻小鹿都是剛生不久,比野兔大不了多少。天已黃昏,忙著回去。便挑了兩對肥壯的,二人一手抱了一隻,往回路跑。

行至中途,無心中又發現一窩小乳羊,皮毛光滑,肥壯可愛。大羊業已驚走,滿林飛竄,口裏不住咩咩亂叫,卻又不敢過來。二人好生高興,無奈手已抱滿,無法攜帶。

有心棄掉一對小鹿,又覺不舍。正在為難,罵那先走的山人該死。恰好呂偉因見山人已然得獸回去,二人久出不歸,命王守常尋來,沿途邊走邊喊。二人聞呼大喜,連忙應聲。

王守常循聲趕到。靈姑本想乳羊也帶走四隻,因見母羊在左近奔竄急叫,乳羊聞得母羊叫聲,也是哞哞亂叫,不住悲鳴,知它母子依戀,甚是可憐,想了想,仍帶一對回去。

行時朝著母羊遙喝道:“它們生在這等荒野之中,早晚不免受那蛇虎奇蟲之害,真不如由我帶去喂養呢。本心給你一齊帶走,因見它們叫得可憐,想是不舍分別。我給你留下三個兒女,隻帶兩個走吧。”

王守常見她稚態可掬,心方好笑,仿佛聽到路側大樹頂上有人嗤一聲冷笑。抬頭一看,並無人影,隻樹枝上立著一隻白鸚鵡,便喊二人快看。靈姑見那鸚鵡生得有公雞大小,除烏喙黃爪、朱眼金晴外,通體雪也似白,更無一根雜毛,斜陽映處,閃閃生輝,恨不得也帶了回去,王守常勸道:“此鳥性野善飛,離地這麽高,不等上去就飛跑了。

天已不早,令尊還在等你回去,快些走吧。”說時,白鸚鵡隻在樹上朝著下麵亂叫,不住剔毛梳翎,頗有學語之意。靈姑空自心愛,卻擒不到手,放飛刀上去,又恐傷害可惜,隻得罷了。說道:“我們走吧。”鸚鵡也在上麵學道:“我們走吧。”

王淵聽了,笑對靈姑道:“姊姊,你看這東西多麽心靈。我們這回移家莽蒼山,已喂有不少牲畜,適才又得了這六隻小羊、小鹿,再要有這麽一兩隻會說話的好鳥養著,每天逗著它玩多好。”靈姑道:“誰說不是,可惜捉它不到,有什麽法?”王淵道:

“我在四川家裏聽老師說過,鸚哥能通人言,何不試它一試?也許肯跟我們同去,有多麽好。”說罷,便回頭向樹上高叫道:“白鸚哥呀白鸚哥,你要是真正聰明,懂得人話,趕快飛來同我們到莽蒼山去隱居過日。每天給你好吃的,免得你在野外受凶惡的大烏欺壓受傷。並且我姊姊是鄭顛仙的徒弟,日後她成了仙,你豈不也有好處,你快點來吧,等一會我們走遠,你就找不到了。你要不願意,就莫理我;要是有靈性,願意跟去,就叫一聲‘我來’。”王淵說時,那鸚鵡已由原立之處躍向較近枝頭,偏著個頭,一聲不叫,目注三人,似在諦聽之狀。

王守常見愛子憨態甚是好笑,喝道:“呆娃,你說的話,它會聽得懂麽?天都快黑了,隻管發呆做啥子?”靈姑雖覺王淵神氣可笑,心中也是不無萬一之想。便攔道:

“管他呢,說幾句話也耽擱不了什麽。”話才出口,王淵話也說完,還未轉身,忽聽鸚鵡連聲叫道:“願意,願意,我們快回去吧。”說罷,離樹飛起,落在前麵去路的道旁樹枝之上,意似相待同行。三人見狀,俱都驚喜。王守常先還以為此鳥慣學人言,乃是天性,學有湊巧,未必真個願意同行。靈姑也是拿它不定,故意繞向側麵,回看鳥未跟來,方在有些失望,忽聽鳥又在叫。止步靜心一聽,竟是“惜啦,錯啦”。試再走向正路,剛到鸚鵡立處,它便又向前麵飛去。

靈姑喝道:“你這東西不跟我去也不勉強,要肯跟我,便飛下來落在我肩上。要是安心哄我,我就要放飛刀殺你了。”鸚鵡又連叫道:“我怕,我怕。”靈姑道:“你乖乖下來,決不傷你一根羽毛。我知你是有靈性的東西,也不拿索於套你的腳,隻要試出你是誠心願意,仍還讓你自己飛走,你看好不好?”鸚鵡果又連叫:“好,好。”應聲飛下。三人都抱著羊、鹿不能去接,鸚鵡在三人頭上環飛了兩轉,最後落在靈姑左膀之上。靈姑、王淵俱都欣喜欲狂。靈姑見它羽毛修潔,顧盼俊朗,不同凡鳥,比起適才初看時還要雅麗得多。隻那叫聲太快,又摻雜一種奇怪土音,有些難懂,句子稍長,便要細聽才能明白。不由愛極,忙把右臂下小鹿往上提了提,想湊手過去摸撫它身上的雪羽。

小鹿被人夾緊,急得呦呦亂叫。鸚鵡看見鹿頭隨著人手湊了過來,想是有點厭惡,叫得一聲:一決回去吧。”立即離手而起,仍朝前路飛去。三人才知鳥果通靈,能識人意,真個有心相隨。

由此下去,人快鳥也快,變成鳥在前麵引路,停在沿途樹、石之上,等三人走到,再往前飛去。靈姑、王淵二人先追羊、鹿,滿林穿越,隻記得來路方向,途徑卻是模糊。

王守常也是如此。鳥一引導,反倒少走了好些冤枉路,人、鳥都快,一會行抵崖洞。靈姑見天色人夜,月光已上,白鳥飛行,容易被人看出。山人多凶殘,路上稍有餘閑,常拿毒箭射烏為樂,經老父告誡之後,雖然當麵不敢,猶恐陽奉陰違。未到以前,先向鸚鵡叮嚀說:“山人不是好人,須要留意。最好落在我肩上同行,便可無妨,不然恐有誤傷,悔之無及。”鸚鵡聞言,隻叫“不怕”。靈姑終不放心,到時見眾山人都在洞外手持蘆笙,亂吹亂跳。旁邊設著行架和現掘的火池,架上獸肉尚有好些剩著。老父、王妻也在洞側凝望。不顧別的,把手中小鹿遞給呂偉,忙縱過去喝道:“我適才得了一個白鸚哥,它跟我同走,你們誰要傷了它一根毛,就要你們拿命抵它。並且以後什麽飛烏都不許傷。聽見麽?”眾山民本畏靈姑,自是諾諾連聲,彼此互告,奉為信條。等說完回轉,這邊王淵也搶著向呂偉、王妻說了經過。

靈姑又命山人將四鹿二羊交給山人,用草索係好,與隨帶牲畜一同喂養攜帶,草草停當。眾人都知道她帶了一個靈烏回來,等亂過一陣,間她烏呢?靈姑、王淵抬頭一看,哪有鳥的蹤跡。王淵首先急得亂跳,直喊:“它定是看見人多害怕,不肯來了。”靈姑暗忖:“此鳥如此靈異,分明有心相從,怎會中途飛去?”正要高聲呼喚,忽然王守常道:“淵兒著什麽急,那不是麽?”靈姑隨他手指處往空一看,那鳥疾如飛射,好似有什麽惡鳥追趕神氣,正從左側危崖之上飛來,晃眼工夫便落在洞前高柯之上。

靈姑方欲喝問何往,鸚鵡已向下連聲急叫道:“在那裏,怕呀,怕呀,”靈姑料它說的是下麵人多害怕,忙說不怕,叫它下來吃點東西。鳥隻是不下來,仍在樹上照前一樣急聲亂叫,約有二十多聲。靈姑就在下麵回答,連說了好些不怕,才行止住,也不再往別處飛走。靈姑又教它說話,竟是一教就會,有時還能回答,語聲卻不如現教的清楚。

旁人俱覺日後山居,有此靈鳥相伴,既可解悶,又可練來照看牲畜,還有蛇獸侵襲,可使它前來報警,皆大歡喜。眾山民自是個個驚奇,又認作是靈姑使的仙法。

靈姑。王淵一到就出去行獵,俱未進食,跑了半日,腹中饑渴,邊吃邊教白鸚鵡說活。人、烏相答,調弄了好一陣,才行吃完。山人俱住洞外,靈姑恐鳥畏人,不敢下來,又命眾山民避開,取些生熟肉用刀切碎,又取些幹糧、穀米散放在石板上,喚烏下食。

鸚鵡連叫不餓,隻不飛落。靈姑恐它野性未馴,不肯呼叱強迫,隻得罷了。

呂偉因明日要走長路,連催靈姑、工淵早睡早起,莫盡貪玩。二人準備回洞,剛一轉背要走,鳥又叫了兩聲:“人在那裏。”靈姑當它是說守臥洞外的那些同行山人,沒有在意,隻笑答道:“怕什麽?我有飛刀,不聽話就殺,誰敢亂動?”鸚鵡聞聲,便不再叫。靈姑、王淵也就各隨父母入洞安歇。

二人均惦著那鸚鵡,恐它萬一飛走,或是受一別的惡烏侵害,沒等天亮,便已爬起。

出洞一看,眾山民如死豬一般,一個個把身子鑽在粗麻袋內,躺臥在石地之上。仰顧鸚鵡,不見蹤影。天上星稀月淡,東方已有曙意。山人身前防獸的野火圈子尚未全滅。縱將進去,叫王淵伸手將眾中一個頭目搖醒一間,說是半夜裏睡夢中聽見幾聲山鬼叫喚,驚醒睜眼看時,天上月亮正被雲遮,好像看見一條鬼影,捧著一個長東西,在那邊崖頂上飛跑,晃眼閃進樹林裏去了。一同驚醒的還有兩個同伴,都害怕山鬼吃血,沒敢再看,把頭縮進袋內,拉緊袋口,不敢出頭,一會便睡著了。耳聽鸚鵡在樹上連聲急叫,沒聽出叫些什麽,也不曉得甚時飛走,想是找吃的去吧。二人一心惦記鸚鵡,也未留意別的。

跟著呂、王等三人醒轉走出,天已微明。那山人頭領忙把眾山民喚醒,忙著取水,各用早餐。往洞內取出背子挑架,紮捆行李,給牲口上料,準備起程。山人多是各不相顧,自我自己職司,誰也沒留心到同伴有無短少。呂偉、王守常雖然老練細心,起身忙亂,眾山民紛紛奔走,此去彼來,相貌打扮十分相似,一時點數不清,山人俱都湧躍從事,又無什麽異狀,也就忽略過去。直到將要起身,呂偉進洞看有甚東西遺落無有,忽聽洞外王守常、靈姑等驚叱之聲,忙即出洞查問。原來眾山民吃罷糧肉,各找各的背子,待要起身。王守常正引王妻解手回來,忽然發現多出一個背子,沒有人背。靈姑、王淵任務本是押隊和分配眾人勞力,因惦記那隻鸚鵡,四下登高張望,無暇及此。這時聞聲縱落,一點人數,才知少了一名。分別一問,眾山民才想起失蹤那人昨晚隨眾好好安歇,今早起來卻不曾見他,答語甚是顢預。隻內中一人說昨晚與他睡得最近,睡前還曾說笑。

半夜裏好似先聽他在耳邊一聲大叫,人正困極,沒有答理,後來也被山鬼叫聲驚醒。此時不見,定被山鬼捉去吃了血了。

眾山民聞言,個個害怕,立時一片驚噪。氣得靈姑劈臉啐道:“怪物都不怕,怕什麽山鬼?不是偷懶逃回,定是走到別處去,把路走迷,一時找不到了。再不就是傷了我們的鸚哥,怕我殺他,逃走了。你們還不快去找他回來,莫非這山背子留給我背麽?”

山民頭領見她發怒,戰兢兢地答道:“我們就死,也不敢偷懶,半路逃回,寨主先要了我們的命了。昨天老仙客說不許再打鳥,怎還敢打仙娘心愛的鳥?我們走路會看星宿,怎麽也不會找不回來。他定是被山鬼吃血去了。背子再多兩個,也可背走。隻是山鬼厲害,吃人的血都是雙的,定還要來找那一個。今晚落夜,求仙娘、老仙和我們在一處睡,不敢分在外頭睡了。”眾山民也搶著紛紛應和。靈姑聽他語無倫次,越發有氣,方要喝罵。呂偉走出,問知就裏,忽然想起多環族人結仇之事,暗道:“不好!”剛把眉頭一皺,心中尋思,忽見鸚鵡由左側崖頂天空中飛鳴而來。靈姑、王淵大為欣慰,忙舍山人,迎上前去。

鸚鵡晃眼飛臨二人頭上,方以為它下會下落,誰知鳥翼一側,竟自翩然飛下。靈姑忙把手一伸,輕輕落在腕時之上。靈姑一麵撫弄它的雪羽,一麵問道:“你飛往哪裏去了?叫我擔心一早晨,當你不回來了呢。吃東西沒有?餓不餓?”鸚鵡這次卻答:“餓呀,餓呀。”靈姑方欲去取食,王淵見鳥一到,早飛也似跑回,匆匆向糧袋食盒中抓了幾大把,用衣角兜了跑來。靈姑令放路旁平石之上,隨走過去。鳥似餓極,立時縱去,一路亂啄,隻撿那素糧吃,葷的一口不沾。王淵又給取了點水來,鸚鵡連飲了幾口才住。

這時眾山人紛紛跑來觀看。靈姑恐驚了它,正要喝開,忽聽鸚鵡又連聲叫道:“人在那裏,人在那裏。”靈姑見它並不似畏懼身側眾山民,方要問它何意。呂偉心正愁慮,見靈姑隻管調弄鸚鵡,憨不知愁,招得眾山民話未說完,全跑過去看新鮮,欲和靈姑商談分人尋找。忽聞得鳥叫與昨晚睡前所聞一樣,不禁心中一動,暗忖:“此乃靈禽,相隨不為無因,況又深識人意,能飛高視遠。何不命它代為查探失蹤山民下落?”忙接口問道:“我們昨日半夜不見一人,你乃通靈之烏,路上飛來,可曾看見他麽?”鳥便偏頭向呂偉,重又叫道:“人在那裏,人在那裏。”呂偉聽它叫聲一樣,又問道:“你說人在那裏,是我們丟的那山人不是?”鳥又叫道:“是山人呀,是山人呀。”呂偉父女聽出有點意思,又問道:“這人現在何處?你引我們去找他回來好麽?”一言甫畢,那鳥答得一聲:“好呀。”便自飛起。呂偉便命靈姑帶了兩名健壯山民,各持弓矢刀矛,隨同前往尋找。

烏在空中盤飛,見下麵人已派定,靈姑出聲喝走,便繞著左側崖角飛去,口中仍然連叫:“人在那裏。”靈姑和二山人跟它繞到崖角,鳥忽下落,停了一停,重又飛起。

靈姑往草裏一看,什麽也沒有,隻是崖勢到此偏斜,不似來路一帶險峻。再看鳥,已飛上崖頂,邊飛邊叫。同行一個正是山民頭領,忽然叫道:“昨晚山鬼就在這崖上頭跑呢。”靈姑方悟鳥意是令由此上去,見鳥已落在崖樹枝上等待,連忙如飛跑上。山人俱慣爬崖,不一會便上了崖頂。一看上麵林樹森森,碧草如茵,又肥又短。四顧群山雜遝,原野在下,景物甚是幽麗。烏早叫著往茂林深處飛去。隨鳥跑進半裏多地,正走之間,忽聽裏麵怪烏飛嗚撲食之聲。二山人方說那人死了,鳥已飛將回來,撲落靈姑肩上,隻叫:“人在那裏。怕呀,怕呀。”靈姑一邊撫慰,連道不怕。回問山人怎知人死?山人答道:“聽叫聲,裏麵有兩種烏:一種是鬼靈子,又叫魔頭;一種是貓臉雕。都是神養的神鳥。平日輕易見它們不到,隻要人一死,它們就飛來,將屍首啄吃個幹淨,人才能升天呢。我們走了一天,沒有見一外人,不是他還有哪個?定是昨夜被山鬼捉去,吃完了血,丟在這裏,現在屍骨被神鳥在爭吃呢。”

靈姑聽山人如此說法,鸚鵡也不住往懷裏鑽,似有懼狀,疑有怪異在彼,便把左手按著鳥身,右手按住玉匣,腳底加快,朝鸚鵡適來之處跑去。越往前走,怪鳥鳴撲啄食之聲越發猛烈,地勢也較來路險僻。進約裏許,樹林走完,亂石阻路,甚是難行。亂石高均兩丈以上,棋布星羅,森列若林,怪烏厲嘯之聲便在石那裏傳來。同行二山入連次悄聲相告,說鳥厲害,如非深知靈姑本領,早嚇退了。鸚鵡也急叫:“怕呀。”似要掙脫飛去。靈姑忙道:“不怕,有我。”一手將它按住,腳踏亂石,接連兩縱,到了一塊絕大怪石之下。方欲縱過,倏地眼前一花,對麵石後長蛇也似忽伸出一個花花綠綠的怪頭,綠毛披拂,赤晴電射,張開月牙鋤形的鐵喙,照準靈姑當頭啄來。靈姑驟出不意,也頗驚心,忙把身往後仰,就勢一踹山石,倒縱出去,大喝一聲,手指處,一道銀光脫匣飛出。那怪物一下啄空,身還未飛過怪石,銀光已先飛到,呱的一聲慘叫,怪頭離頸飛出老遠,落於就地;怪身張開兩翼,騰撲轉折而下,落於石後。同時石那麵風沙大作,一片飛鳴騰撲之聲,早又飛起大小七八隻同樣的怪物,見頭隻已死,尚欲尋仇,不知逃避,隻見銀光似電舞虹飛一般,略一舉動,全都身首異處。

靈姑仔細一看,俱是從未見過的怪鳥。頭一隻最大,高約五尺,頸長身矮,翼闊嘴寬,爪大逾掌。頭有海碗大小,嘴作月牙形,爪喙均極堅利。雖不如虯鳥厲害,生相也頗猛惡。問二山人,均說初見,不是先說二鳥。

靈姑側耳靜聽,石那麵還有別的怪聲,隻比前時所聞要差得多。恐還有別的惡鳥,使用銀光護身,縱將過去一看,滿地都是零毛斷羽,地下連死帶活,還有十幾隻怪鳥。

一種似雕非雕,體比前見怪鳥小兩三倍;一種和貓頭鷹相似,生得更小。一問,正是二山人先說的兩種吃屍鳥。當中平地上躺臥著一具山人屍首,身旁俱是鳥爪血印,通體髒腑皮肉俱被啄空,連骨架也被啄斷,頭剩下半個空殼。隻從被群鳥撕裂的衣飾,略可辨出是昨晚失蹤山人。大約人死之後,先是兩種吃屍鳥趕來啄吃,後又趕來那些怪鳥,相互火並。吃屍烏好些俱為怪鳥所殺,活的隻有兩三隻,也是奄奄待斃,不能飛起。因覺此鳥殘食人屍可惡,便用飛刀一齊殺死。

因山人屍體殘裂,看不出被害受傷形跡,方在為難,那隻鸚鵡忽叫道:“在那裏,在那裏。”靈姑見它似要掙起,知有原故,把手一鬆,鸚鵡便淩空飛起,目注下麵,環飛了兩匝,忽往右側淺草裏落下。靈姑跟蹤過去一看,見草地裏有人躺臥的痕跡,草已壓扁。仔細一搜查,尋到小半枝斷箭,箭鏃作鴨嘴形,上染血跡,甚是鋒利,形式與尋常山人所用不同。箭旁不遠,濺有好些點鮮血,還有半條臘幹的獸肉。那一片丈許方圓的草地,格外顯出躁躪踐踏之跡,好似有人在草裏滾撲猛鬥過一陣。一會在左近發現一堆山人吸殘的葉子煙灰,那上半截箭杆卻找不到。靈姑將箭鏈與隨行二山人一看,均說這樣箭鏈從未見過,要問同伴中一個領路的老山人才知道。靈姑料那山人不是被別的仇人殺死,便是被多環族人暗害。見鸚鵡已然飛回,直叫“走吧”,不願再和蠢山人多說,忙即趕回。見了呂、王等人,告知經過。

呂偉知眾山民最愛大驚小怪,忙把箭鏈要過,將那同行充向導的老山人喚入崖洞,背人詢問。那老山人名叫牛子,自幼跟隨漢客往來各寨當通事,見多識廣”是個南疆的地靈鬼。一見那箭遊,便失驚道:“這是多環族神廟中供的神箭呀,怎麽會被仙娘撿來的呀?”呂偉見那箭斷痕已舊,形式古拙,杆上血痕甚多,斑爛如鏽,箭鐮卻似新近磨過,早料是山人供祭複仇的神物信號,忙追問就裏。牛子先請呂偉著靈姑在洞外留神防守,查聽有無異兆異聲發現,以備萬一。然後述說箭的來由。

原來這箭便是多環族人那個慣於複仇的祖先姑拉所遺。據多環族人傳說,當初姑拉在時,此箭雖有三枝,因是弓勁手準,從無虛發,又因殺人大多,箭頭上附有不少靈鬼,不等用第二枝箭,敵人便傷中要害身死,其餘那兩枝箭直未怎用過。並傳說箭還有一樁奇處:不問射出多遠,自會悄沒聲地回到原處。姑拉仗著此箭威鎮各寨,山人幾乎聞名喪膽。後來有一鄰寨山酋受逼不過,暗中結納了一個美貌女巫,去盜此箭,就便行刺。

姑拉好色如命,明知是詐,仍然將她留在寨中**樂。這日女巫剛把三枝箭盜在手中,便被姑拉發覺。女巫見事不成,恐遭毒手,回箭向喉中一刺,當時刺穿脖頸身死。姑拉本來愛她美貌,不想傷害,著急一搶,不知怎的,竟將箭杆折斷。因箭頭上有女巫的血,不舍丟棄,終日佩戴,從此也不再用長箭射人。和人對敵,總是一手握刀,一手握這半枝斷箭,等將敵人打倒砍翻,再用斷箭刺人咽喉。箭頭有毒,傷人立死,山人死於箭下的不計其數。終於積仇大多,被各賽山民合謀圍困。姑拉苦鬥數日,連殺多人,筋疲力竭,狂吼三聲,和女巫一樣,回箭自殺。

斷箭先被別寨山人搶去,可是誰有此箭,必遭凶殺,為了此箭,爭端時起。姑拉後人為奪箭,又在終日尋仇,互相傷亡甚多。最後姑拉向雙方托夢,說箭乃神物,上有他和女巫的血,須歸他子孫保有,否則便有災禍。得箭的人久了,也覺此箭乃不祥之物,正好借以求和,隻得將它送還,兩罷幹戈。由此多環族人把箭奉若天神,非遇大敵深仇,有亡族之憂,不輕取用。因信箭上有神,能自還原處,不怕失落。又因佩之不利,誰也不敢常帶身旁。照例帶出之時,必擇一隱僻地方作為供箭之所。當時能捉來仇人祭箭最好,否則至多不過七日,必要捉一生人。捉到供箭之處,用箭刺死,作為神已祭過,以後神便保佑,有戰必勝。

山酋烏加正是姑拉嫡裔,想係看見靈姑手能放電,又精通仙法,其勢不敵,欲借祖神之助,將此斷箭請來。因害怕靈姑仙法,又見人多,急切間無法下手,先把山人擒去祭了神箭。山人喪命所在,便是烏加供箭之處。靈姑去時,烏加恰值他往,無心中將箭拾來。烏加失了此箭,先必以為神鳥自出顯靈,一旦發覺被仇人得去,烏加本人必拚死尋仇不說,如被別的多環族人知曉,必舉全族來犯,決不甘休。

呂偉聽牛子說那箭的出處,雖然鬼談無征,但山人信奉邪神,寶貴祖遺信符,以及失蹤山人死因,卻說得很對。知眾山民過信靈姑仙法,否則此事一傳,立即轟然逃散了。

心中盡管憂慮,麵上一絲不露,笑對牛子道:“我女兒的仙法你是知道的,我的仙法比她還大得多呢。休說烏加一人,就是多環族人全數來此尋仇,有我父女二人在此,休想占得半點便宜。昨晚不過我們睡在洞裏,沒有留神,吃他偷了一個人去。今晚隻要他敢來,決不能叫他活著回去。這枝斷箭,我先藏起。你出去可對他們說,昨晚那人是被怪鳥抓去,如今鳥都被我女兒殺死,不會再來,隻管放心上路。卻不許你說出真話,以免他們大驚小怪。我女兒見不得那種樣子,她一生氣,再有什麽事就不管了。”牛子深信呂氏父女的仙法,諾諾連聲而出。

呂偉出寨,悄悄告知守常夫妻與靈姑、王淵四人說:“多環族人已然尋來,敵人仗著地利善於隱跡,彼暗我明,務要留神。”當下把眾山民職司重新分派,隨命起行。

靈姑因見鸚鵡靈異,大可用以搜查敵人,一邊走,一邊教它說話,打算略為教熟,便可放它飛在前麵探路,以免雙方言語不通,和昨晚一樣沒有聽明它的叫聲,致葬送了山人性命。那鸚鵡本是靈物,能通人語,隻因帶有別處土音,乍聽覺著含糊。人、鳥一路問答,不消多時,彼此都能領悟,鸚鵡業已幾番要想飛起。靈姑便乘眾人途中歇息吃午飯時,背了山人,告知多環族人是自己的仇人,命它前飛探查,如見蹤跡,速急歸報。

並說仇敵凶殘,幹萬不可飛近,免遭傷害。鸚鵡連叫“曉得”。靈姑把手一放,衝霄飛去。眾人吃飽,跟著起身。鸚鵡去了好一會,也沒見回來。

由此前行,已抵莽蒼山境,山路益發險隘,到處都是鳥道羊腸,亙古無人通行的生路。”一行又帶著不少牲畜、糧食、用具。東西還可上下拋擲,攀係縋落。那些牲畜都是活物,遇到那些上矗天閻,下臨無地的危崖絕壑,便嚇得拚命亂掙,驚叫起來。那些地方多半都是半懸崖當中的一條石埂,最窄之處不容人並肩而走,更有溜斜所在,一邊絕壁千尋,一邊是黑茫茫看不見底的陰溝,須要攀藤爬行而渡,稍一失足滑落,立成粉碎,怎能容得牲畜跳躍亂掙。先勉強走了一兩處,還沒走到中間兩段極難走處,已是驚險百出,並且丟了一頭牛。抬牛山人如非放手得快,幾乎喪命。

呂偉見不是路,吩咐選地停下,把牲畜雙眼蒙上,頭和四肢一齊綁緊。仗著所帶牲畜隻有四頭牛,一頭較大的已然落澗,餘下隻是小驢大小,別的牲畜身量更小,小的可以陸續背運過去,不能背的,遇到險處,先著人走向較寬之處,用粗索綁好,拉縋過去。

就這樣,那些牲畜依然前呼後應,悲鳴不已,吼嘯之聲**漾山壑。日光又常被崖壁遮住,上下陰森森,越發使人心悸。也不知費了多少心力,走到黃昏將近,才遇到一片山地,免去墜壑之險。但又亂山雜遝,綿亙不斷,叢林密莽,荊棘蔽野,更無一個可以安身之所,路不過隻走數十裏。呂偉見那路徑常人決不敢走,藥客怎能到此?歇將下來,方要查問,忽見領路老者由高山上滿麵喜色,如飛跑下,還未近前,便高喊道:“就好啦。”

呂偉一間,才知牛子中途將路走迷,並非以前藥客人山所行途徑。因見日色、方向大體不錯,又見眾人受了若幹驚險勞累,俱都愁急,恐說出來受呂氏父女嗔責,私下估量可以繞過,一直忍著沒說,但心卻急死。適才趕向高處查看,一認地方,不料誤打誤撞,竟然深入莽蒼山深處,比起前路要近去好幾天的途程。明日再走出三十多裏,便到山陽景致最好之處。

呂偉因仙人留示,說靈姑遇合在莽蒼之陽,到時再行擇地開辟,本無一定所在,聞將到達,甚是心喜。知人、畜均已疲極,不能再走,便擇一較平坦處,命眾山民將雜草去掉,將牲畜、行李放在當中,四外生火,以防蛇獸侵害。呂、王等老少五人夜間分成四班輪值。山人仍令飯後安臥,隻不許把頭全縮進袋裏去,至少須將兩眼露出,收口放鬆,連成一圈,麵朝外睡,以備聞警起身方便。

一切停當,天才擦黑。呂偉便催早睡歇息,露宿一夜。明早天不亮就可起身,等尋到安居樂土,還可從容部署。這路一走錯,不但巧走捷徑,近了幾天途程,並還免去中間許多攀援縋係的辛勞。前行略經險阻,便到山陽美景肥沃之區,牲畜、行李均可直達。

時預擬改變,不再覓地停頓,分人前往探路,來回運轉。雖說山人知道地方,以後遇事難免上門尋求,是個缺點,卻順利得多,也就罷了。

呂偉兩次盤間牛子,俱說前些年給藥客們做向導,入山雖深,那一片好地方均未到過。隻最後一次,也是無心中在森林內把路走失,誤打誤撞,走到山陽奧區。藥客們因機會難得,去時受了若幹驚險,傷亡好些人畜,才行到達,決計滿載而歸。這次留的日子獨多,各種珍貴藥材不說,單是打獵所得的皮角、虎骨就有二百多背子。挨到快要大雪封山才起身,一批一批往外搬運,總有二十多次才陸續運走。時已隆冬,差點被雪困住,沒得出山。走時給了牛子極厚的酬勞,命他折箭為誓,十年之中,永不許再引別幫藥客到此。可是他們也一去不來,聽說因為這回幾次死裏逃生,個個心寒膽裂,回去把藥賣了重價,都成財主,誰也不敢再來冒這大險了。又說以後雖未再引人去過,因那時同行三個引路山人被虎傷了兩個,隻剩牛子一人,餘者都是漢客。除有時隨同打些山糧外,因漢客采藥時刻以及挑選移根均有秘法,照例避著山人不使知聞。牛子見他們把這些野花、野藤、草根、樹皮寶貝也似取之不已,本覺無趣,又不令插手,閑來無事,便獨個兒拿了刀矛毒箭滿處亂跑,打山糧解悶。方圓百裏以內全跑遍,差不多左近的一草一木都還記得。適才出險到此,已覺來過,再登高一望前麵,竟是昔年所到之地,一點不差。井說那裏有大片肥土,花木繁多,有山有水,日麗風和,一生沒見過那樣好的地方。呂、王等聞言,料無差錯,十分欣慰。

靈姑因見鸚鵡一去不回,心中優急,連飯都無心吃,哪肯睡覺,執意要與王淵母子二人對換,改作頭班守夜。王淵也和她一樣憂念,不肯就睡,呂偉原意,有變必在半夜。

五人中隻有王妻、王淵較弱,特命改守前夜,山民一發現,以後事變方殷,精神須要保養。兩小偏是執意不肯,隻得把王氏夫婦做一班改在天明,自當半夜,分成三班輪守。

靈姑和王淵談一會,起來走向高處,四下眺望,夜靜山深,目光之下,空中時有鳥過,鸚鵡終是不見飛來。二人疑心遭了山民毒手,或為別的惡烏所害,好生懊喪,深悔不該命它探路,又怪牛子把路走錯,以致飛失,時光易過,不覺到了呂偉輪值之時。二人望仍未絕,也不去喚醒呂偉,卻偷偷把老牛山子喚起,問他原來路向如何走法,鸚鵡是不是因此走失。牛子慌道:“鳥在天上飛,多遠都能飛到。我們又有這長一串人在下麵走,哪有尋不見的理?”二人間不出所以來。一會,呂偉忽然醒轉,逼著二人各去安歇,以免明早到了地頭精神不濟。二人不再敢違,隻得分別躺倒。王淵還好,不久睡熟。

靈姑心懸鸚鵡,始終沒有入睡。連日跋涉,本多勞頓,這般虛熬,更勞神思,總算當夜沒有鬧事。

呂偉因靈姑到時未喊,已然睡足,因是不困,也沒喚人接替。等到王守常夫妻醒轉,曉煙迷茫中,東方已有了曙意。靈姑也裝著睡醒起身。呂偉將眾山人喚醒,取來山泉,就所帶幹糧、肉脯飽餐一頓,食畢正好大亮。靈姑、王淵幾番登高獠望呼嘯,終不見鸚鵡蹤跡,時候愈久,越覺沒有指望,無精打采,隨著大隊上路。

果然入山愈深,境愈幽麗,前行不過三十餘裏,一連翻越過兩個極險的危崖峻壁,便到了牛子所說的途徑。由此一步一步漸入佳境;路上除在危崖上遇到過兩次毒蛇外,並未出事。呂氏父女見所行之處襟山帶水,林木森秀,已是欣慰,連聲誇好。牛子笑道:

“真好的還未到呢。我這時候才想起,那年和藥客們快動身時,為采何首烏,還找到一個大岩洞,又爽亮又幹淨,裏麵還有一口熱水井,住在裏頭真比房子還舒服得多。可惜怕要封山,洞隔他們采藥的地方又遠,沒有住下,回來待不幾天就動身了。要是喜歡住的話,今天簡直可以再走遠些,搬到洞裏住去,省得現搬帳篷蓋房子費事。不過洞前石頭地多,要種田是種不多少的。”呂偉本因現建室字費時費力,山人又不能久留,滿心想尋一處岩凹石洞之類暫時棲身,日後再相度地勢陸續添蓋,聞言益發大喜,便令牛子領去。靈姑問:“風景有先說的好不?”牛子道:“好在以前藥客住的地方也要路過,仙娘看哪裏好住,隨便挑吧。”

“當初藥客們錯走到這裏,他們是由那邊過來,沿著崖腳走了一天,也沒找到通路,這崖又沒法翻過去。來路一片地方已然尋遍,得的藥材不多。大家因我把路引錯,跑到這死地方來,能不賠本就是好事,還不知要費多少事才能回去,你一句我一句,正在怪我,忽然看見七八個兔子鑽到這裏頭去。我覺得害了他們,心中難過,怕聽埋怨,看出裏麵很深,又有一絲絲亮光,一賭氣,拚著讓毒蛇咬死,帶了腰刀,硬往裏闖,居然被我走通。他們回來時,怕藤草礙路,差不多砍了個幹淨:幾年工夫又長長了。不是我記準正對口外這根石柱,還找不到它哩。”呂偉見他口沫橫飛,說得眉飛色舞,誠懇之狀現於詞色,頗覺這老山民老實忠心,與尋常山民不同,甚是心許,便有留他之意。

靈姑見他老說不完,便笑道:“你先莫表功,以為你是地靈鬼。你要能把我的鸚哥找回,才算你好本事呢。”牛子笑道:“那鸚哥是個神鳥,決不會死。隻要到了地頭,仙娘不叫我回去,不出十天,定給仙娘找來。”呂偉便問:“你願意跟我們麽?”牛子道:“就怕你們不要,哪有不願跟的?再說我隻一個人,不比他們都有老婆兒子。就這樣,他們要不回去,有仙娘作主,寨主也不敢怎麽,我更不怕了。當真你們要我麽?”

呂偉把頭一點。牛子喜得亂蹦道:“這就好了,我們快走吧。”

呂偉外看夾縫中似不好走,想叫眾人歇息一會再進。牛子恨不得早到見功,匆匆取了幾根火把點燃,分與幾名健壯山民,自己取了一根大的,把腰刀插向背後,一手持著一根長矛,舉著火把,當先奮勇而進。眾人也魚貫而入。呂偉、王守常夫妻各持兵刃,緊隨牛子前行。靈姑一人手按玉匣斷後,以防仇敵尾隨侵襲。那夾縫前窄中寬,走進十多丈,便現出寬崖。上麵是一線青天,兩邊夾壁削立,道平如砥。壁上時有香草下垂。

清馨透鼻。最寬處竟達丈許,窄處也過三尺,並不難行。眾人前呼後應,不消多時,望見前麵亮光,略一轉折,便到了外麵。

眼前豁然開朗,簡直又換了一個境界。隻見青山紅樹,橫亙於前;芳草芋綿,平林清曠;雜草亂開,原野如繡。奇石古鬆,飛瀑流泉,所在都是。時見珍禽異鳥枝頭飛起,嗚聲關關,人耳清脆。端的是邱壑幽深,景物清麗,令人俗慮為之一消。眾人喜慰不說,連眾山民也高興起來,互相唱起情歌野曲,此應彼和,自成音籟,響震林樾,驚得枝頭好烏紛紛飛起。可是那些近嶺遙山,錦原繡野,看去依舊矗立平鋪,靜寂寂的,不似有絲毫搖撼。偶然水流雲走,別有會心,隻覺動者自動,靜者自靜,造物神奇,人生渺小,眾山民歌聲隻管騷亂,充耳竟如不聞。呂、王諸人正在領悟那靜中妙趣,靈姑手指前麵道:“爹爹你看,這些泉石河林,不跟畫圖一樣麽?其實就在這裏也好。”呂偉拈髯微笑不語,靈姑也含笑相答。

走著走著,忽然香風拂麵,芳馨清鬱。抬頭一看,原來是幾株南疆深山中特有的木蓮花。山人多叫作神姑掌,認為神手所種,有許多神奇傳說。樹身特高,筆也似直。三五丈以上,枝幹叢出,八麵挺生。葉似人手。花大如蓮,隻是花瓣較密,比蓮花還要**。分為白黃紫三色,白色最多。開時綠葉先落,就葉落處,長出一個如拇指大小的花苞,一葉一花,經雨之後,花開滿樹,小苞也含英吐芯,相繼開放。這時正當葉落花開之際,枝頭千花萬芯,開得正繁,便玉樹瓊林,也無此華豔。加上奇香菠鬱,襲人欲醉,端的色香雙絕。呂、王諸人尚是初見,個個歡呼叫絕不置。牛子道:“這花雖好,可惜生在樹林以內,一共才十幾株,開不幾天就敗啦。要到洞前一帶,什麽花都有,還要好呢,快些走吧。”牛子雖這麽說,呂、王諸人仍是流連花下,盡情觀賞,戀戀不舍就走。

最後呂偉見日已偏西,也發話催走。靈姑、王淵忍不住援上樹去,采了幾大枝下來,分持手內,才一同往前進發。

走完樹林,轉過一個崖腳,又見清溪映帶,奇峰羅列,匝地繁花,燦如雲錦,一路水色山光,境更清麗。眾人依山傍水,走了一程,中間也略攀越了幾處險峻地方。

正走之間,忽又峭壁撐天,綿亙千丈。壁上苔薛厚達尺許,其碧如油。薛荔香藤,滿生其上,紅花朱實,累累下垂,倍增幽豔。右側岸盡處,有二尺許一條石路可通崖後。

路側清溪蜿蜒,水麵平闊,離岸不過尺許,清鑒毛發。繞崖才走一半,便見對岸一片平原,繡野千頃。盡頭處嶮巇縈青,奇峰矗紫,大小高下,異態殊形,不相聯係。兩峰缺處,天際蒼蒼,極目無涯。間有叢林森樹,都如莽聚,斜陽影裏,仿佛煙籠。真個雄渾清曠,幽麗瑰奇,兼而有之。便走遍天下名山,閱盡古今圖畫,也不易找出這樣的好所在來。眾人除了讚絕,更無話說。

一會將崖繞完,轉到崖後,適見右側廣原嶮巇,看去越發明顯如繪。隻那崖像是近數十年間受了地震崩裂,到處都是高矮不等的奇石怪峰。最高者不過數丈,小隻數尺,鴉蹲猿躍,風舞虯飛,或如筍立,或如劍峰。形式無一雷同,而又鬼斧神工,窮極玲瓏瘦透之致:棋布星羅,何止百數。上麵多半長著綠油油的苔蘚,濃淡相間。偶有兩塊石頂上生著一兩株小鬆,粗隻半尺以上,卻生得盤拿夭矯,神態欲飛,甚是生動。雖然石地為多,可是石根、石隙之間,不是修竹成叢,臨風弄響,便是奇花照眼,瑤草芬芳。

底下白氣蒸騰,泉聲湧沸,殷殷若雷,石邊俱有焦裂痕跡。益發看出當地經過極猛烈的地震,壑底必是溫泉無疑。

循著平坡,把這些疏落的奇石林走完,又是大片梅林,樹都合抱,隻不甚高,綠蔭濃茂,不下千株。穿林走出,地漸高起。偏左近大壑處有一座平頂大崖,下有一洞,洞門高大圓整,如人工鑿就。崖前石地寬廣,也有幾塊石筍挺立門側。此外,還有兩個小岩洞。一問,正是牛子所說的岩洞,俱都大喜。外觀洞內,一點不暗。牛子又說內中爽朗,無庸持炬。靈姑、王淵二人首先歡呼跑入,一進門,便喊起好來。眾人隨進一看,不特石室高大,洞壁如玉,明而有暗,並且裏麵還有兩層院落和幾株合抱粗的大樹。頭洞一旁有一塊斷裂的平方大石,石質溫潤,比洞壁還細膩得多。處處都似人力修建而成,隻短門窗戶檻罷了。那溫泉在第二層洞坑之中,是一大深穴,廣約畝許、石齒棱棱,也有燒焦痕跡。又發現許多龐大枯骨。

院中古樹一株已然斷倒,因是地氣太厚,樹梢落地正當有土之處,枝插在內,又複生根向上倒長,頭重腳輕,不能直起,橫擱在地,所有橫枝旁幹一齊向上。樹身本高,齊生根丈許處斷落。上半截長達十丈,橫亙地上,變成了一株排樹,下半截樹樁又從四麵齊長新枝,枝枝向上,圍著樹身成了一個大圓圈,綠陰如籠,裏麵卻是平底中空,可以對棄聚飲,坐上七八人也不覺擠。兩兩相映,頓成奇觀,眾人隻是撫掌稱妙。

呂偉心細識廣,一見便看出樹身斷處平整如削,如此粗大巨木,絕非人力間刀鋸所能如此,心中好生驚奇。同時發現別的樹上也有刀削傷痕跡,又想到洞府如此整齊敞亮和那些龐大的獸骨,一件件互相印證,料定以前不是妖穴獸巢,便是仙靈窟宅,弄巧怪異就許還潛伏在洞的深處也未可知。當下起了疑慮,恐驚眾人,連王守常夫妻都沒說,隻悄囑靈姑道:“山中哪有如此天造地設的洞府?我看樹上好些斬斷削擦痕跡,雖說年時頗遠,到底不可不防。你肴這麽好水草豐肥之地,近洞一帶竟沒有看到過一隻野獸,還有那些大骨,都是可怪的事。後洞暗處地下似有一個深穴。天色將晚,大家都在勞乏饑渴,不願惹事,且把人聚齊在頭層洞內住上一夜,我父女多留點神。假使如我所望,洞中原有精怪早伏天誅,卻有仙靈在此潛修,我們與他分地而居,各不相擾,這真是皇天鑒憐,賜給我們這樣曠世難逢的洞天福地,也不在我父女萬裏跋涉之苦。否則多環族人外患未已,再起內憂,真得費一番心思手腳呢。”

呂偉一想,愛女料得也合情理。但寄跡荒山,總越謹慎越妙。囑咐完了靈姑,又和王守常商量,決定居此洞內,有事也聽諸天命。當下便將所帶糧脯,連同路上打來的牲畜,乘天未黑,與眾山民飽餐之後,把托範氏父子擇山人心愛預備下的物品取出,當眾分配,以作酬勞。言明隻留牛子一人,餘眾帶了回去糧脯,明日遣走。眾山民歡謝之餘,有幾個沒家室的俱都意存依戀,願與牛子同留。呂偉因初來牲糧均少,難養多人,便用婉言堅拒。飯後趁著人多,將用具、幹糧略為布置存放。暫時住前洞不往後去,且俟探明底細,再作計較。睡時仍然分班守夜。

那鸚鵡始終不見尋來,靈姑也隻好把萬一之想交給牛子,徑去安歇,心中仍然惦念不舍,仍未怎樣睡好。

第二日,呂偉遣散眾山民。眾山人因呂氏父女俱會仙法,為他們連除大害,心中感佩,別時甚是依戀。又希冀日後有甚急難可以求助,知道漢人不慣以肉類為糧,呂、王等人自帶青棵、穀米僅足兩月之用,就算天暖地肥,年有三秋,即日墾植,撒了籽種,至早也得四月才能成熟,決接不上,俱說沿途可以獵獸為糧,有這些熟肉足備緩急,願把幹糧留下。呂偉再三推謝,眾山民意甚誠懇,隻得聽之,各訂後會而別。

呂、王等人本以食糧不足為憂,正商量日後多獵獸吃,有了這麽多幹糧,即日開耕,決可接上。決計先把那不能久存的,如糌粑、糙粑、包穀餅之類,做頭撥吃了去。二撥吃可用冷水浸泡過的,如米粉糕和鍋魁等存放稍久之物。最後再吃那些臨時調製蒸煮的半熟糧,如包穀粉、炒米麵、五穀幹、青棵絲之類。這一來連靈姑、王淵對這夥山民都有了好感,覺得他們有良心,異日有事,願為出頭了。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