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 浩劫慟沙蟲 把臂淒愴生何著 甘心伏斧鉞 橫刀壯烈死如歸

話說崖石凹中那二十餘名同黨,經過這一番水火之劫,早已葬身穀低石凹之中,內灌洪水,外被崩崖碎石封閉,成了一個天然墓穴。盤穀地勢外昂內低,中間一段更深,休說去救,連屍首都無法掘出,至於顧家靈棺先已燒成了灰炭,中經大風、山洪連刮帶衝,更是無跡可尋了。

五虎弟兄寄身千切危峰之上,眷念倫好,槍惻平生,痛定思痛,想起人生朝露,世事空虛,陵穀易遷,倏忽幻滅,不禁悲從中來,哽咽不止,正在臨風揮淚,麵麵相覷,把臂蒼茫,百感交集之際,忽見穀口上流頭漂來一根帶著殘枝的斷木,上麵掛著一個大麻袋,鼓鼓囊囊地隨著洪流洶湧中**旋起伏,行甚迅速,晃眼到了孤峰之下,吃一塊大石阻住。麻袋一角似被火燒焦殘破,不時有成包成塊的東西掉落水裏,定睛一看,正是方奎行時棄置的糧袋,大約火起以後延燒到了前麵,忽然崖崩水發,沒有燒完。另一袋不是為石所壓,便已沉沒水底,這一袋恰掛在未燒完的斷木上麵,因得隨流而至。

五虎劫後餘生,隻有悲痛,對於中行等人嫌怨已然不複置念。見了糧袋,猛想起:

“孤峰高峻,下麵洪水滔滔,四外無邊,出發所帶幹糧,大部分俱在死去的胡、梁二人手裏,火起之後忙著回趕,記得到時仿佛不見二人攜有糧袋,一會便禍變相繼而起。事後隻顧悲悼,也沒留意。倘如二人為圖走快,匆匆遺落,或是存放在半途崖頂之上,如今兩邊山崖俱已坍塌,哪裏還會存在?即使能設法脫險,長途山行,無衣無食,怎能度日?再回建業村求助,以中行之為人,自無話可說,這人怎丟得起?如恃獵獸度日,那就苦了。”想到這裏,楊天真忙即四外查看,餘人也跟蹤尋找,哪有糧袋的影子。一著急,便想把崖下水中糧袋弄它上來,以應急需,且喜爬山鉤索每人都帶著,剛打算連接起來,縋將下去,試探夠長不夠,以便撈取。忽然下流頭一陣山風過處,一條黑影自天直下,落到水麵,現出一個黑衣玄裳的道姑,身材矮小,手執拂塵,踏波飛行,在水麵上淩虛而來。不時從水裏拾些東西,一路東尋西看,轉瞬到達,看見麻袋,似乎甚喜,手一伸,憑空提了起來,口中長嘯一聲,便要回身飛走。五虎見狀,明知多半是怪人,但是身處危境,求救心切;又見那道姑行動雖然詭異,卻不似有害人神情。楊天真首先忍不住,高喊一聲:“仙姑留步,我等有事相求。”

那道姑原在盤穀盡頭斑竹澗發現水麵燒餘衣物,跟蹤而來,一心尋覓遺物,並未留意峰上有人,一聽有人呼喚,立時飛上峰頂。月光之下,見那道姑生得麵如傅粉,貌甚清麗,穿著一身黑色道裝,腰掛葫蘆,右手拿拂塵,左手提著方奎遺留的口袋、幹糧、肉脯。身材雖然矮小,二目神光炯炯,饒有威風。五虎見狀,料是異人,心又放了一半,連忙躬身行禮不迭。道姑不等五虎開口,便問道:“你們和穀中被火諸人是一夥麽?我先前來過一次,怎沒見到你們?”五虎便把前事略提了一遍,懇求救濟,並問道姑姓氏、法號。

道姑道:“我名玄姑,是四川人,近年才遷隱此山,就在前邊居住,隻因昨日在林內閑遊,看見你們帶著大隊人言行走,內中有兩個穿孝服的童男女根基甚厚,當時本想引度到我門下,但我素不喜強人所難。一則素不相識,突如其來,你們決不放心,他娘也未必肯舍;二則看你們的行蹤,頗似從別處來此覓地開墾,我知附近有好幾處地方都是土厚泉甘,物產豐饒,你們少不得要在此安家立業。我前坐禪關,勤於修煉,每年隻有數日閑暇。這月剛將功課做完,初次出遊,遇見一個多年未見之人在此,急於和他相見,忙著回家卜算,暫時無暇及此。意欲等你們移居定後,再找了去,先和他娘見麵。

熟識之後,有了信心,再行明說。所以當時匆匆走去,沒有露麵。彼時朝陽初上,遙望你們臉上,十九大都帶著晦色殺氣,又看出你們俱都武勇,本山並無甚凶險,至多遇上幾個山民,也非你們對手。想不出是何原故,還想他日相見,再行破解,卻沒料到當晚就會發作。到了子夜,偶出玩月觀星,遙見盤穀火起,隱聞哭喊之聲,想起日間所遇情景,連忙趕來,見是一大群山人在此為惡放火,凶殘已極。當時你們大隊人畜多半葬身火窟,隻有二十多個,帶了那兩個小孩逃人壁洞裏麵,山人的柴草還在亂丟。我當即飛身下去救了小孩,本想連裏麵二十多人全數救出,我還未行法滅火,他們竟把我也當成惡人看待,亂殺亂砍。我生了氣,立帶小孩飛走,隻把放火山人殺死殆盡,以代小孩報仇,沒管他們。那兩小兄妹甚是聰明,到家救醒,便喊饑渴,我知他們生長富家,吃食甚好,我卻長年茹素,無什麽好吃之物。正打主意,忽聽穀中地震崖崩,洪水暴發,澗水大漲,從水裏漂來些零星幹糧食物。知是這裏餘燼,或者還有,試來尋覓,不想無心而遇,你們比那些遭劫的人果然好些,救你們不難,並且我聽那兩小兄妹說了由建業村被迫出走情形,好些語焉不詳,正還有話要問你們。我學道多年,頗精法術,你們隻把雙眼閉上,待我施為,一會便可隨我出險了。”

五虎聽說顧修子女已被道姑救走,放火山人多半傷亡,仇已代報,心想:“怪不得昨晚行近火場,山人呐喊之聲由近而遠,由遠而寂,大約此時正是道姑救了顧家子女追趕山人之際。紮端公等七人必是漏網餘孽,去而複轉。如若早到片時,不特胡、梁二人不致送命,連崖下二十多人也未必會慘埋穀底。”不禁驚喜交加,悔恨已經無及,隻得各把雙目閉上,靜侯道姑行法相救出險。耳聽道姑口中喃喃誦咒,身旁漸覺風起,身子大有被風攝住上升之勢。就在這欲起未起之際,忽聽天空中又有破空之聲由遠而近,適間風勢忽然停歇,對麵道姑也沒了聲息,身子好似不曾升起,心還想道姑行法未畢,尚有所待,誰知就這一陣風刮過,更無別的動靜。

待有半盞茶時,楊天真最是心急,微睜眼皮試一偷覷,道姑已無蹤影。隻見立著一個相貌奇異的精瘦小孩,望著自己嘻嘻地笑,看去甚是眼熟。心中一驚,不由把眼睜開,定睛一看,還有一個高的,也是生就一副異相,橫臉紅睛,手持竹杖,腰懸寶劍,裝束與花子相差不多。旁立那個小孩。尖嘴縮腮,貌似雷公,正是前日在建業村時帶了白猿來助虎王鬥法,飛劍殺死米海客的那個姓塗名雷的醜小孩。心疑道姑竟是仇敵幻化,塗雷法術已非敵手,何況又加一個,不禁嚇了一大跳,脫口“咦”了一聲,往後便縱。五虎久候無信,本在奇怪,聞得楊天真驚呼,料有變故,忙各睜眼一看,見是仇敵,大為驚詫。五虎倒還英雄,明知不敵,逃又無路,反把心一橫,齊聲喝問道:“前日已然雙方罷手,言明他年再決勝負,難道你們還趕盡殺絕不成?”

五虎初意,仇敵既然苦追到此,必下絕情,便死也作個硬漢,絕不俯首乞憐。不料來人聞言竟沒動怒,塗雷首先答道:“我自有我們的事,趕殺你們則甚?”那花子也說道:“你們休要誤認。我乃伏魔真人門下弟子五嶽行者陳大真,路過鐵花塢,被我塗師弟約來,助他除一妖狐。可惜來遲一步,又沒掩蔽劍光,將它驚走,我二人沒有追它。

見你五人立在危峰頂上,塗師弟說你們俱是建業村出走之人,適見妖狐由此逃去,必是想將你們攝往它的洞內,未及行法,臨時逃走。因見山根業已震裂,待不多時便要崩塌,你們離地高約百丈,背臨絕壑,三麵皆水,決難逃出,恐受危害,送了你等性命,特又趕回相救:塗師弟童心未退,見你五人緊閉雙目,還在呆等妖狐,形狀可笑,不叫我先開口,看你們等到幾時。你們卻誤當我們是仇敵,真乃不知好歹。我們雖然除暴安良,像你們這種有義氣的盜賊,還不在誅戮之列;否則不必今日,前日建業村我雖不曾在場,塗師弟早要你們的命了。”

五虎聞言,想起以往經曆,頓起感觸。忽然福至心靈,紛紛拜倒,異口同說看破了世緣,意欲出家,苦求收錄引度不已。陳太真笑道:“論你們平日行徑,本無善報,既知悔改,仙佛也是人做的,自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隻要從此虔心棄惡從善,終有收獲之日。我自身尚在師門修行,怎敢妄收門人?且把你們救離此間,自去尋找機緣吧。”

五虎苦求不允,一回首,看見胡、梁二人的屍首尚暴露在崖頂。這時月落參橫,東方已有曙色,細看全崖皆石,無法掘埋。適才隻顧忙著隨了道姑出險,竟未覺察崖上皆石,無法掩埋,並且少時還要崩塌,如若棄之而走,必為飛鳥啄食。又不忍拋在水中,任其腐臭。想起患難深交,心中難受,不禁流下淚來。陳太真見五虎頗有至性,便道:

“論你們手下這一群黨羽,積惡已深,才有今日的慘報。你們五人雖是首惡,總算平日天良尚未全喪,未犯**孽,不輕殺人,劫富濟貧,頗多小善,對於朋友也還義氣。這兩人看其相貌,已是極惡窮凶之輩,行為不同可知,所以你七人同歸,獨他二人不免於死。

似此凶頑,本應任其暴骨荒崖,沉身濁水,死後仍遭碎骨粉身之慘,始足蔽辜。姑念你五人友誼情厚,格外施仁,待我將他二人屍骨埋藏之後,再走便了。”

五虎方要叩謝,陳太真已經掐決行法,手指胡、梁二人的屍首,喝聲:“疾!”二屍緩緩離地自起,朝對麵崩崖後的峻嶺上飛去。隨命五虎互相把臂立定,對塗雷道:

“對嶺地形已變,他們也由此走吧。”手揚處,一片白光擁著五人,隨同陳、徐二人,也往對麵嶺上飛去。劍光迅速,百丈之遙,晃眼即至。胡、梁二人的屍首飛到嶺上,便即懸空停著,不進不落。陳大真收了劍光,略一端詳地勢,照定嶺上一座石壁,一掌擊去。嚓的一聲大震,石壁中裂,現出一條丈許高寬的巨縫。再一指,二屍便即隨著飛了進去。陳大真兩手一合,石壁又由分而合,依舊苔痕如繡,查無痕跡。五虎慌忙拜倒,叩謝不已。

陳大真道:“這裏繞向西北一拐,便可達入穀來路,尋徑出山了,山勢雖險,不過多些攀援爬縋,還難不倒你們。來處危峰,一會便要崩坍。妖狐惡行未著,氣運未終,明知此行必無成就,塗師弟堅邀我來,不想卻救你們。須知此番乃是上天假手山民,降此大罰,禍福無門,唯人自招,從此洗心革麵,勉為善人,即無成就,亦保首領;如不梭改,再有禍變,就無可幸免了。”說罷,又對塗雷道:“顏虎與妖狐這段冤孽,須他自理自解,你雖為友熱心,隻是徒勞而已。昨晚情形你已看出,此後隨時救助則可,如若強自出頭,身任其難,你煞氣已透華蓋,清波師伯又將遠行,一個不巧,恐有災厄呢。”

言還未了,忽見一條白影,如閃電流星般疾駛而至。塗雷笑道:“師兄你看,白猿來了。它一個畜生都有這般忠義,我還不如他麽?”陳太真注視塗雷臉麵,搖頭不語,片刻間白猿趕到,行禮之後,朝著塗雷用爪比了一陣。塗雷便把昨晚追尋妖狐,並未相遇等情說了。白猿原是知道虎王不久有妖狐之厄,愉往鐵花塢求救,意欲請塗雷瞞著清波上人,將妖狐先期除去,一聽沒有成功,好生失望。陳太真道:“你主人雖有災厄,終無大害,要想避免,卻是難極。昨見妖狐逃進,滿身俱是黑青之氣籠罩,必學會了左道邪法。你主人那塊古玉符,未會妖狐以前,不可片刻離身,自然遇險如夷了。”白猿敬謹拜命。陳太真急於回山,便向塗雷作別,破空而去。塗雷也同了白猿,一路且說且比,行走如飛,一會轉過峰頭,不知去向。

天已大明,朝陽滿山。五虎見仙人已走,追憶前塵,仿佛噩夢,同坐山石上麵傷感了一陣。彼此都是孑然一身,除了隨身兵刃,更無長物。雖不再懷恨建業村中諸人,卻不好意思回去求助。蠻荒險阻,千裏長行,無有衣糧財貨,怎能挨過?計議結果,猛想起:“野人既由此來犯,必有去路。昨晚道姑說已殺盡,怎還有那七個紋身族人?想必逃走不少。仙人雖戒為惡,並未禁殺野人複仇。平日由建業村去紅神穀口西大林等地行獵,當日即可來回。何不暗人紅神穀,將那些漏網的紋身族人和為首山酋殺死,為死者報仇?就便搶些衣食金沙,以作歸計,豈不是好?”這一想到同黨被害燒死之慘,立時雄心陡起,惡念頓生,直往紅神穀進發。

五虎趕到穀口,天才交午。連日勞頓悲悼,死裏逃生,俱都饑渴交加,不能忍受。

便在左近打了一隻小鹿和幾隻山雞,用山泉洗剝幹淨,用石砌灶,拾些枯枝,取出身旁火種點燃,用刀戳起肉片烤食,胡亂飽餐一頓。然後尋一隱秘山洞,找出一方淨地,鋪上樹葉幹草,將洞門用大石堵好,藏在裏麵,安睡養神,以備晚來人穀行事。

那一帶地方雖是眾山民平日遊獵出沒之地,恰巧二拉和手下眾山民跋涉辛苦了一天兩夜,備曆險難之餘,又受了黑狐這一場大驚恐,差點沒和眾紋身族人一齊葬送。僥幸免死,亡命奔回,一點人數,雖不似妖巫紮端公全軍覆沒,卻也傷亡不少。仇雖得報,可是漢人的財物牲畜一樣也不曾得到,越想越不值得。還算事頗隱秘,建業村和虎王俱未望見火光追來查看,不致再有別的麻煩。又以為紮端公和紋身族人一樣,也被黑衣神怪殺死,去了眼中之釘,以後要省卻許多心事。在遇怪驚逃以前,看見穀中火勢甚大,已不聞再有呼號之聲,這般大火,立在崖口都覺烤得難受,何況火窟中人,大隊仇敵必已死絕無疑。竟忘了往崖下發火時所見前麵崖角上的火光人影,更沒料到紮端公當時曾經幸免,後來和五虎弟兄還隔崖放箭相持了一回,直到崖崩壁倒才行身死,五虎弟兄竟會因此追來尋仇報複。路上雖聞得幾聲震晌,蠻山地震,常有的事,也未在意。

二拉回到穀中,饑渴交加,疲倦已極,稍為查問幾句,和手下眾山民各進了些飲食。

深恨受愚,將殘留穀中的二三十個紋身族人婦孺關在一個石洞以內,準備過一二日,或是殺食,或是悄悄命人押送,驅逐出山,再作計較。於是分別在穀中安睡,他這裏剛剛睡下,五虎弟兄也跟蹤追到穀口,就在臥榻之側,酣睡了一整天,並無一人覺察禍在眉睫,就要爆發。

五虎等一覺醒轉,微推開封洞石塊一看,夜色沉沉,樹抄林隙己有星光隱現。知時已不早,連忙修整好兵刃暗器,走出洞外。一看天色,隻是剛黑不久,前此村人與眾山民交易藥貨及金砂,五虎中曾有兩人隨往穀中去過,當時就沒安著好心,路徑都留意記下,恰好用上。知道入穀還有一大段路方抵眾山民聚居之所,吃些東西起身趕去正是時候。便各自又把餘下鹿肉飽餐一頓,振起精神,施展輕身功夫,飛也似地往穀中跑去。

入穀後,一路都是靜悄悄的。穀徑本寬,月明如晝,照在崖上百年老藤和途中林木上麵,清蔭在地,因風零亂,景甚幽寂。五虎跑了一陣,跑過崖腳,穀勢忽然開展,現出平原峻嶺,知是到了山人聚居之所。見天色尚早,到底人單,不敢再一味猛進,各自停了腳步,細一窺探。沿山腰各處,竹樓矗立在月光之下,寂若無人,更不見一點火燭之光,比起白日到來那樣喧囂嘈雜,紛同獸聚之狀,直似另換了一個世界。

五虎試貼近山麓折將過去,方聽鼾聲四起,此應彼和,起伏如潮。料都睡熟,下手原易,不過穀中仇敵還有很多,又是樓居分住,各有家室,散列甚長,既不能一下把他們殺盡,稍一驚動,立即聞聲齊起。山人雖不精武藝,矛矢卻是厲害,眾寡懸殊,難操必勝,有一人失陷,便不上算。如不能全數誅殺淨盡,能誅山酋二拉與那些殘留的紋身族人已是幸事,但又不知穀中紋身族人住在哪一帶地方。想了想,五虎決計先盜食糧、金沙,再擇一離群隔遠的山樓,著兩人悄悄上去擒他一個活的,去至僻處,拷問明了這些仇敵住處,再行下手。同時分人準備兩頭放火,備其驚覺喚起大眾,好亂他的軍心,使其不能兼顧。五人再合在一起,施展平生武藝,且戰且走,殺他一個落花流水。管他是不是紋身族人,殺一個是一個,也不戀戰,得利即退。

主意打定,由上次來過的兩人引路,先往藏金沙的所在,輕輕搬開掩洞大石,走將進去。這些野人對金沙並不看重,也從無人偷盜,俱都用小麻布袋盛著。連一些漢人喜愛的皮革、藥草也散放洞內。五虎容容易易,便取到手內。糧肉之類,卻因初來沒有留心,遍尋不獲。因金沙大沉,少時還要廝殺,臨時變計,隻各取了兩口袋,由楊天真一人先運出穀,覓地藏好,再往回趕。趕得回來,接應固好;如人未到,見了火光,便不再入穀,索性在外麵等候,以為疑兵之計。

楊天真走後,這裏四人仍然照計而行,趕到山樓之下,方欲分頭下手,忽見左近叢莽中似有黑影閃動,四人久經大敵,疑是防守巡夜的山人,恐被看破,忙往岸石後一伏,掩過身形,查探動靜。晃眼工夫,那黑影先出現了一條,由前麵挨近紅神峰左壁深草中縱出,手執一把短刀,一路東張西望,鷺伏鶴行,偷偷摸摸轉到那片山樓之下,側耳偏頭聽了又聽,然後舉著那把明晃晃的短刀,回身朝後麵搖了幾下。接著便見先發現黑影處同樣又出現二三十人,俱都手持短刀,行蹤鬼祟,跑去與頭一個會合,互相交頭接耳,似在商議甚事。四虎定睛一看,這二三十人俱是些紋身族人,除了四五個紋身族人,餘者俱是婦人、小孩。四虎立處,正在他們的前側麵,看得逼真。先本想縱身出去,嗣見眾紋身族人咬了一陣耳朵,齊舉手中刀,望著山樓作出狠狠欲殺之勢,然後分列開去。

那些山樓十九因山而建,長達裏許,高下不等,各有竹梯上下。紋身族人是一些婦孺老弱,動作卻極敏捷,除幾個極小的嬰孩,人人有份,不消片刻,由這頭到那頭全都布好,每隔十來家必有一個立定。四虎看出山人自相殘害,自己若現身出去,必將山人驚動,反倒合力迎拒,不如靜以觀變,看他鬧些什麽把戲,便沒有動。

眾紋身族人分派走後,為首老人從身後取出一條花花綠綠,長約二尺的旗幡,向空一招展。眾紋身族人齊搖手中短刀示意,各從腰囊內取出一根二尺來長形似棒褪之物,與刀分舉手內,頻頻向樓搖晃了幾下。老山人便把短刀銜在口裏,倏地一躍兩丈高下。

跟著披頭散發,連縱帶跳,時而猿蹲,時而鵲躍,咬牙切齒,在樓前一帶縱橫往來行動如飛,身子輕捷異常,連一點聲息都沒有,狀類瘋魔,做了好些怪狀。細看情景,頗與山寨妖人行那巫蠱之術仿佛相同。眾紋身族人齊都趴伏在地,狀甚恭肅。

似這樣做作了有小半個時辰,樓上山人似都睡死,並無一人驚覺出視。到了後來,老山人動作更疾,將手中旗幡連連招展,取下口銜短刀,向空擲起二三十丈高下。刀光霍霍,仍朝原處落將下來,啪的一聲,插在土裏。老山人低頭一看,先似驚訝,略一躊躇,臉上又轉獰惡之容,匆匆將刀拔起,朝著對麵山樓一指。眾紋身族人也各將手中刀一搖,飛一般朝山樓下奔去,轉瞬之間,緣梯而上,一個個輕腳輕手,掩到樓門旁邊。

先探頭偷望,然後慌不迭將手中形似棒槌長物,朝門內甩了一下,回身就走。有的縱援而下,再上別的樓;有那相鄰近的,便從樓上沿山腰攀躍過去,都是同樣動作。山樓原是敞的,有門無戶,容易下手。每一紋身族人約分派著二十來所山樓,多少不等。眾紋身族人出此人彼,頃刻便走過了一小半。

四虎先當他們行刺,後來又覺不是,那棒槌說是暗器,沒見瞄準,多是掩在門側,用手往樓門內一甩,立即退去,好生不解。後來留神觀察,才看出紋身族人甩那東西甚是謹慎,甩的一頭從不對著自己,也不用手去觸。同時身借牆壁遮住,再把手反伸出去,朝隔壁門內微一甩動,慌忙抽回。退時將手平伸向後,糙頭衝外,相隔己身惟恐不遠。

好似中藏毒物,設有機簧,雖然開了機簧甩出,猶恐餘毒沾染之狀。四虎越看越怪。又待一會,眼看沿山麓一帶山樓,眾紋身族人上了十之七八。此外穀中山樓有十好幾處散居各地,大都靠著山崖建成,有遠有近,尚無紋身族人前往。眾紋身族人中有幾個擔任得家數少的,先完了事,齊向號樓前發令的老山人興衝衝跑來,到了身側,各比了比手勢,一同拜倒。老山人手朝那些未去過的山樓一指。眾山人齊從地上縱起,高舉短刀、棒糙,正待開步跑去,猛聽一聲怪吼,月光之下,亮晶晶飛來幾枝長矛,齊向老山人身前打到。老山人哼了一聲,首先應聲而倒。眾山人也有三個被飛矛貫胸而過,死於就地。

隻一個沒被刺中,口裏怪叫連聲,竟似招呼同黨。亡命一般沿著山麓跑去。

接著便聽蘆簽吹動,從斜對麵一座高崖孤樓上縱落下六個山人,各持腰刀、長矛,背插短矛、弓矢。有兩個口吹蘆笙報警,下餘幾個同聲狼嗥怪叫,飛也似追將過來。各處山崖間山樓上的山人也都聞聲驚起,蘆笙與人的喊叫之聲互相呼應,靜夜空山,響振林樾,宛如潮湧,甚是驚人。一會工夫,約有三百多個男女山人,全都趕到嶺麓左近。

山樓上依舊響聲起伏,睡眠正熟,一個也未驚醒。這時眾紋身族人聞得山女驚呼,回顧老山人身死,知事已泄露,紛紛縱落,與先前那山女聚會,全都麵向外,圍成一圈站定,各舉短刀,也不驚慌,也不逃走,反倒齊聲唱起歌來。眾山人趕到鄰近,也停了腳步,見狀俱有驚懼之色。幾番喝間,紋身族人先是不理,後來歌聲止住,縱出一個山女,咬牙切齒,怒指眾山人,連罵帶跳,吼了一陣。眾山人便和她軟語商量。

四虎原本略通土語,聽那意思,仿佛眾山民先是威喝,紋身族人未理。後來又向紋身族人索討一樣東西,如若交出,便可講和放他們出穀。知道這些婦孺絕非蠻人之敵,何以蠻人已然殺了主持之人,眼看擒敵,又害怕起來?猛又聽山樓上一聲暴喝,所有山人全都驚醒出視,正待紛紛下躍。下麵山人好似驚慌已極,立時一陣大亂,齊聲呐喊,叫樓上蠻人千萬不可下來,人聲嘈雜,也聽不出喊些什麽,樓上眾山民也真聽話,不特立即不出,已縱落途中的,亦俱慌不迭地逃了回去,於是樓上樓下,千百眾山民都向眾紋身族人說著好話央求。眾紋身族人好似十分堅決,一任眾山民威喝求告,毫不答理。

樓上眾山女見狀,竟似就要死在目前一般,多半掩麵痛哭起來。下麵眾山民各把長矛、弓矢舉起,對準紋身族人,口裏仍是苦求不已。

到了後來,有一女紋身族人忽然將手往樓上亂指,口中亂叫。所指之處,樓上眾山民俱似喜出望外,立率全樓老少,慌忙躍下。四虎細看,俱是紋身族人未去過的所在,這些山人剛縱下地,那女紋身族人忽又一聲慘嘯,向天跪倒,喃喃祝告。眾山民大約已知絕望,紛紛張弓搭箭,手揚刀矛,齊向紋身族人瞄準。一時刀光矛影,映月生輝,密集如林,隻等號令一下,就要發出。眾紋身族人仍然行所無事,麵不改色,祝告已畢,從容立起,齊都手握短刀,仰天慘嘯。

樓上二拉見狀,忽然暴怒,狂吼一聲,揚手一矛,朝著為首女紋身族人擲去。他這裏矛正出手,還未到達,眾紋身族人倏地回轉刀尖,各向自己頸間奮力刺去,刀下人倒,屍橫就地。同時二拉的矛也由上麵飛到,樓下眾山民得了號令,都就原立之處,刀矛齊舉,弩箭如雨,發射出去。晃眼之間,眾紋身族人全如刺猖一般,被釘地上,悉數喪命,無一幸免。

亂過一陣,二拉出聲喝住,吩咐取火來燒。樓下眾山民轟的應了一聲,四外跑去。

一會取來許多山柴枯枝,各取火種點燃,避開下風,向死紋身族人身上擲去。人多手眾,頃刻成了一個大火堆,燒得那些山民屍骨爛肉焦,油汁滿地,奇臭之味,觸鼻欲嘔。

四虎見山人發矛擲火,都是相隔老遠,無一人敢走近。樓上眾山民還是哭的哭,喊的喊,惶惶然如大禍之將至。說是受了山民邪法,行動又極自如,並無異狀。四虎方在心疑,忽聽二拉在樓上向下麵眾山民發話說:“紋身族人屢次生事惹禍,昨日慘敗,受了神誅,乃是自我。剩下這些老弱婦孺,因恐留此為害,將他們禁閉石洞以內,本想過一二日打發他們走。不料出了家賊,受他勾引,偷開石洞。結果這幾個家賊反為所殺,被他們乘著我們熟睡跑出,行使邪法,暗下毒手,挨家撒了蠱子。雖不一定家家受害,可是人都睡熟,有無蠱子飛入七竅,無法看出。仇人又是存心拚死,無論如何不肯講和,給我們解救。還算發覺尚早,沒有全遭暗害。現時大仇雖然得報,樓上這麽多人卻生死難定,為免後患,本應放火燒山,連人帶樓,一齊燒成灰,才保沒事。無奈穀外還有紮端公和他手下紋身族人給我們惹的一處大對頭,不知何時尋上門來晦氣,必須人多才能抵敵。我打算火隻管燒著,但不用死在裏頭,由我率領,帶往西大林內,去找地方安身,晝夜求神。也許仇人已死,蠱子沒了主持,害不死人。過了三日,沒被蠱子飛進七竅的便可分出。就死,也到發作時再死不遲。你們看是怎樣?”被害的都想求活,自是願意。

樓下眾山民見二拉貪生,不肯火殉,頗不謂然,不由起了**,漸有出聲責問的,七嘴八舌,亂成一片。

山人酋長向來橫暴,唯我獨尊,從來不許部下違逆。二拉實因怕死理虧,才用好話和大眾商量。見下麵眾山民多半不服,知道不用威力壓不下去,勃然暴怒,大喝道:

“你們當我怕死麽?現在全寨一千多人,受害的倒占了六七成,你們想想哪個人多?按理來說,就該叫你們到西大林去,由我們在這裏居住,想法醫蠱,才算公道。隻因我舍不得這個好地方,醫好了病大家還要回來,恐怕萬一蠱子從人身裏飛出來,留下了禍根,沒法子收拾。適才我們在樓上,被仇人用妖法捉弄,昏睡不醒。多虧你們沒等他們把手腳做完,就發覺趕來,有這一點好處,才不要你們出穀,自甘退讓,你們還不識好歹?

我主意已然打定,看哪個還敢說一個不字。你們都給我快滾,若不聽話,我們對打,來分高下便了。”二拉越說越怒,突地把手一揮,樓上眾山民一聲暴吼,各將刀矛弓矢舉起,其勢洶洶,大有準備廝殺神氣。樓下眾山民悚於二拉權威之下,又見樓上人多勢眾,彼此麵麵相覷,誰也不敢出聲發難,群囂頓息。二拉料定他們俱畏蠱毒傳布,加以眾寡懸殊,心有顧忌,益發氣壯,二次厲聲喝問。樓下眾山民這才三三五五接耳交頭,商量了一陣,齊聲回答:“任憑二拉作主。”二拉便命樓下山人分一半速取幹柴到來,沿山鋪好應用;另一半去取衣糧、牲畜,堆在穀口,以備攜走。樓下山人應聲散去。

四虎旁觀了一會,聽出二拉等是中了紋身族人的蠱毒,事前並受了片時的妖法禁製,所以那等沉睡不醒。暗忖:“昨晚妖狐曾說穀中埋伏放火,乃是紋身族人所為,後來紮端公箭傷胡、梁二人,也隻見七個紋身族人,並無山人在內。看今夜神氣,他兩家分明是仇敵,至多山人曾經附和過紋身族人,決非主謀,已可判明。”紋身族人全數就戳,大仇已由二拉代報了一半,不由把來時怨毒之氣消卻十之七八。再加目睹紋身族人壯烈赴死時慘狀,及近數日來經曆和天明前仙人告誡,心又冷了好些。四虎先還打算隻殺幾個主酋解恨,繼而轉念:“二拉已中蠱毒,看山人畏極膽寒之狀,可知蠱毒厲害,便自己不下手,也未必能活。莫如暫容些時,看個水落石出。尾隨他們出穀之後,暗中擒一山人往僻處拷問,除了妖巫、紋身族人同犯建業村而外,盤穀火攻究竟是誰主謀?眾山人是否全數出力?並查訊那放毒箭暗算顧修的是誰,一切問明,再作計較。隻要對得過已死同黨,便隻殺二拉等人,免得妄殺無辜,又添罪孽,因果循環,日後遭報。”互相議定,仍立原處未動。

又待過半個多時辰,樓下山人陸續回轉,照二拉所說,將幹柴沿山圍樓鋪好,又在轉角出口大路上設下兩個高約丈許的大柴堆,中間全空出三尺多寬的通路,與山麓所鋪幹柴相聯。一切準備停當,送衣糧的人也已回至樓下複命。二拉吼了兩聲,樓下山人全數伏倒,雙手高舉,拜了幾拜。倏地紛紛縱起,各取火種,將近山麓一帶的幹柴連那兩個大柴堆一齊點燃。二拉在樓口把手一揮,樓下山人一聲嘩噪,全都如飛四散跑去。二拉跟著發令,樓下眾山人忙取火種,將沿山所有竹樓全都點燃。竹樓都是竹子、木板建成,燃燒甚速,轉瞬之間,火便點齊,蔓延開來。

火發以後,二拉喊一聲:“快脫了走,除火燒不壞的東西外,一樣不許攜帶。”眾山民聞言,轟的應了一聲,不論男女老少,紛紛脫得寸絲不掛,手攜刀矛,隨著二拉,由滿山火焰中飛越而下。到了路的中心,順著兩邊木堆往前走去,且行且把手中刀矛向火頭上去燒。這時兩邊幹柴火焰烈烈,燃得正旺,偶然風來,火便連成一片,人行其中,無殊穿通一條火巷。出口兩堆柴比人還高,火勢甚大,常人到此烤也烤死。山人俱都咬牙忍受,號叫連聲。火光映處,照得人都成了紅色,有幾個支持不住,互相搶路往前擁擠,力大的衝煙冒火搶了過去,力小的一不小心撞到火裏,哇的一聲慘號,立時跌倒,被火裹住,沙沙亂響,油煙冒起,全被燒焦,一會化為灰燼。都是忙著逃命,各不相顧,隻一跌人火裏,再爬不起,即便想救,也無法下手。走完這條火路,那葬身火穴的已不下百十個人。二拉等雖然幸脫火災,十九身上都有燒焦了的痕跡,傷勢輕重不等,一個個趴伏地上,喘息不止。等過一會,二拉發令喊走,山人才隨著他勉強起立,狼狼狽狽同往穀口外走去。

四虎有存身之處,離火雖較遠,熱風吹來,也是難耐,不等二拉等走出人心,早繞到前麵僻處相候。二拉一走,便悄悄尾隨下去。正好那些未中毒的山人事前避開老遠,沒有再出來。二拉等新經禍變,一意死中求活,如戰敗了的公雞一般,垂頭喪氣,掙紮前行,萬不料還有仇敵在側,通未覺察。四虎尾隨到了穀口,見前麵崖坡上堆著許多食糧、衣物、牲畜、用具,無一人看守。回顧來路,火光衝霄,天都紅了半邊,知道嶺上叢林未必已延燒起來。山人這等舉動,蠱毒雖然害怕,卻未想適才自己立處正當下風,蠱粉已然入了七竅。心中正在後悔:“早知穀口無人看守,還不如趕在他們頭裏走出,隨便挑選一些多好。這一來隻好跟往西大林暗中盜取,費事多了。”

四虎正尋思間,前麵二拉等已紛紛向前取了衣、糧、用具,趕著牲畜,走向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