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 浩劫慟沙蟲 把臂淒愴生何著 甘心伏斧鉞 橫刀壯烈死如歸02

四虎猛想起:“楊天真曾往穀外藏金,言明事畢前來接應。此時天已近明,無論如何也應該老早趕回,怎會毫無蹤跡?難道還在穀外相候不成?”且行且思,一會出穀,如終未見楊天真出現,四虎好生驚疑,便分出一人去往預定藏金之處尋找,其餘人仍舊尾隨下去。直跟二拉等到了西大林,有了一定巢穴,天已大亮,楊天真依然不見,複又返身尋找。途中遇到派去的人,說是金沙仍藏在昨晚所居石洞以內,天真不知去向,如為山人或是蛇獸所害,又不見一絲痕跡,俱都大驚。當下四外搜尋,直尋到中午時分,哪有一點影子。四虎重又聚集一處,商量無計,意欲先尋山人盜些糧食肉類,吃飽一頓再去搜索,不論死活,好歹也要探查楊天真下落。於是重向大林走去。

行經一片林崖之下,四虎忽覺心內煩渴難耐,一看穀下正有清流甚是清淺,連忙趕去,各自伏身水麵,狂飲了一陣。一同起立,往前走沒十步,煩渴愈甚。方欲回身再飲,猛地一陣頭暈,心慌發悶,身子虛飄飄的,再也支持不住,相繼跌倒溪邊,不省人事。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漸漸神誌略為清醒。睜眼一看,都躺在一個大樹林裏,前麵不遠站定一個身材矮小的黑色背影,與昨晚盤穀火後所遇的道姑相似。

那地方四外山水環抱,隻當中一片小小的平原,寬廣不過十畝。樹均合抱參天,亭亭矗立,翠葉森森,都開著形如玉蘭的奇花,每株上不下千百朵,紅黃紫白,盡態極妍,燦若雲錦,甚是繁茂。中間行列卻又疏密相問,迎風映日,倍增光豔,不像別處樹林那麽密層層,黑壓壓。加以清溪縈繞,泉水淙淙,好鳥穿枝,嬌鳴不已,越點綴得景物清麗,不似人間。四虎頓覺眼花繚亂,目迷五色,回憶前事,幾疑身入夢境。正駭異間,猛想起仙人說那道姑乃是妖狐幻化,不由吃了一驚,急欲縱起。不料身子綿軟,四肢無力,再也不能轉動,越發害怕,不禁“咦”了一聲。

那道姑本在煎藥,聞聲回頭,見人醒傳,便走了過來,說道:“你們不要害怕,昨晚我本心想救你們,忽被對頭走來尋事。我也並非敵他們不過,隻因他們黨羽甚多,不願多樹強敵,誤我清修,不得已暫時避去。我走以後,那兩個對頭必對你們說我壞話。

實不相瞞,他們說的也並非無因,我前身實是異類修成。幸在遭劫受害之時,所煉丹元未被仇人奪去,因得轉劫為人。來此潛修已有多年,日前才得知仇人蹤跡。冤冤相報,本是定數,這也不足為奇。我與你們無怨無仇,不過探問一點事情,並無絲毫惡意。我想後來你們被我對頭救出了險地,我本不願再見你們。偏生昨日傍晚路過西大林,見你等四人中了蠱毒,暈倒在溪邊,同時還有數百山人也中了蠱毒。他們生長蠻荒,別的都蠢,唯獨此事卻深知趨避,長於救治。先前他們曾借火力,想將未成形的蠱子烤死,仍嫌餘毒未盡,恐過些時日惡蠱死而複生,無可救藥。他們知本山有一種毒蟲,可用來以毒攻毒,方欲哀求邪神,由中毒山人中抽出幾人為餌,去引毒蟲出來,忽然發現你們,自然再妙不過。剛要把你們搭走,被我從旁看見。因你們原是五人,忽然短了一個同伴,我疑為山酋所害。況且昨晚放火,又有山酋在內助紂為虐。此山原是我的舊居,當我前生未入蜀以前,在此修煉,曾經屢受這類山入侵擾,子孫常被殺害,幾無遺類,又恨他們行為凶殘,觸動舊仇。隻不知那毒如何引法,蠱毒怎樣醫治,當時沒有下手。直尾隨他們到一暗壑之內,暗施禁法,用四山人將你四人替換,藏向僻處,觀察他們如何施為。

“那山酋先將人身用刀割了數十條口子,再縋落壑底。眾山民便在壑腰危石之上守候,準備圈套,擒那惡物。旁邊放著許多藥草,待有半個時辰,才將那毒蟲引出。那蟲形似一麵琵琶,姑且叫它琵琶蠍吧。這琵琶蠍頗有靈性,甚是機警。肚腹底下滿是小腳和吸血的嘴,跳到死人身上,隻一趴,便把血吸了個幹淨。索圈才一晃,便即驚逃回洞。

它雖貪吸人血,也知道有人要算計它,行動如飛,敏捷非常。毒氣又重,出沒無常,人不敢近。人血連被它吸了三個去,琵琶蠍並未捉到。

“我在旁看出精治蠱毒的山人並不多,隻有山酋二拉和幾個老年山人。我這裏雖有靈丹可救你們,但因煉時頗不容易,樂得有此現成治法,自是省便。暗中擒了一個老山人去至僻處,間明底細。等我回去,那四個生人血又被吸盡,毒蠍仍未捉到。二拉還不知死的四個都是他自己的心腹近人,正在暴躁無計。我一現身,全部嚇得亂竄,我也未多加殺戮,隻殺了幾個為首山酋和一些年老的山人,略報當年之仇。另擒一山民,照樣行事,去誘毒蠍,終於用了禁法,才行捉到殺死。取出皮囊內所藏丹黃,用瓶盛好,攜了藥草,將你們救到前麵澗旁大石之上臥倒。這毒蠍未死以前雖是奇腥極臭,積惡非常,那皮囊內的丹黃卻和躊香一般芳香已極。可惜當時隻想救活你們,沒有多取。適才連那些藥草放在藥釜內一熬,才發覺妙處。連忙趕去,打算全數取回時,休說丹黃無有,連屍首都不知去向。那些漏網逃走的山人也找不到一個,定是他們蠱毒未解以前,不能回轉老巢,又恐你們醒轉,去往紅神穀查看,便趕回來取去。你們已然藥性發作,從口鼻中流出許多小蠱蟲,俱已成形蠢動。我連用溪水衝洗淨,然後把你四人事完,方帶到此地。

因我洞府逼狹,隻宜我一人清修,難容多人,又用花草結成床榻,就在這洞外安歇。

此時蠱毒雖然去盡,隻是元氣大傷,尚須一二日始能痊愈,暫時還勞頓不得。你們雖睡在露天林裏,但此間氣候為全山最好所在,仗我妙法,絕無風露之侵。隻管放心靜養,等你們身子複原,我還有話問呢。”

四虎聞言,一看所臥之處,乃是四人並一方丈大榻。看去雖是重台疊瓣,聚葉花枝,五色繽紛,燦若雲錦,似花草堆成一般,坐上去卻是溫軟柔滑,杏無痕跡,如臥重棉,舒適非常。細一察聽道姑語言,不特毫無惡意,連死中得生也是由她所賜,不覺把先時疑懼之心去了十之八九。本心想要下榻拜謝,無奈四肢綿軟,臥在溫軟花榻上麵還不覺怎樣,略一轉側,便覺周身骨節根根作痛,加以氣弱神憊,起動不得。道姑看出四人心意,又再三慰止。強掙著口謝了幾句,隻率罷了。道姑說完,仍回到藥灶前去調煉那釜中藥物。那藥也是香的,於是花氣、藥香相與融會,清馨馥鬱,沁人心腦。四虎閉目養神,靜心領略,直如身在香海之中,有說不出來的妙趣。

過有半個時辰,四虎方覺腹饑,忽聽道姑在旁呼喚。睜眼一看,林邊藥灶業已移去,道姑手裏端著一個用細草繁花結成的花盤,裏麵熱騰騰放著四枚薯夜,皮已剝去,挨個喂向四人口中。饑腸得此,看去已令人饞涎欲滴,人口更是鮮腴美妙,到嘴酥融,不用咀嚼。咽罷多時,猶複芳騰齒頰,甘留舌上,頓覺腹充氣沛,精神為之一健。端的色香味三者均到極處,休說人間珍肴無此佳物,便是仙廚妙品不過如斯,不禁連聲讚歎。道姑笑道:“此乃本洞特產,道家名為閏果,又號金瓜。一株隻結兩枚,連理雙生,一黛一紫。三五年始一開花結實,逢閏方熟。原是瑤島仙根,不知何時被玉雀銜來,巧值地有靈氣,因得遺留。與尋常薯蕷不同,服了能益氣輕身,延年法痰。我也是劫後重來,始得發現。可惜種少,又不能分根分種,守了多年,僅存下三十多枚。除每年嚐一次新外,輕易不舍服食。今見你們虧損太甚,急於速好,籌思至再,方始各贈一枚,以作靈丹之代,至遲明朝即可複原。須知仙緣遇合,得這不易呢。”四虎方知果非凡物,不免又謝了幾聲,道姑仍禁不要多說。

當日天晚,四虎都能坐起,道姑已然他去。月照花蔭,清輝四射,白雲片片,時從天空緩緩飛過,輕風細細,吹麵不寒。倚仰其間,俱覺心胸澄淨,皎無渣滓,俗塵為之一法,霍然有世外之感。待了一會,想起當年結義五人,縱橫滇黔諸省,威名遠震,所向無敵。如今落得部屬喪亡殆盡,兩三番死裏逃生,還有一人尚無下落,看出凶多吉少。

觀察道姑語言、行徑,不論她行蹤如何詭異,是甚出身,對於他們總是有恩無怨。況她對於前生是個異類修成一節毫無隱諱,道法又如此神奇,可見不是個凶惡妖邪。人生朝露,轉眼虛空,現既看破世情,何不等她回來拜求收錄?再將楊天真存亡查明白,如能尋回,便在此一同修道,求一長生不老,永享清福,豈不比在江湖上奔波勞碌,爭名奪利強得多了?四虎越商量越心熱,(怕道姑不收男徒,心中委決不下,恨不得道姑即時趕回,行完拜師之禮,早早定了名分才稱心意。正懸盼間,忽聽破空之聲。旋見一溜火光,後麵帶起滾滾黑煙,疾如電射,穿進林來,直往斜刺裏密林深處投去,晃眼無蹤。

隱隱聞得黑煙中有啾啾鬼鳴之聲隨風而去。

那片密林就在花林的東北角,密壓壓盡是鬆、杉之類的巨木。古樹森森,月光下照,隻有樹外一層浮輝,林內甚是陰暗。四虎此時已能起動,因是初曆仙境,明知道姑洞府必在左近,恐幹禁忌,隻在原坐臥處花林之下望月盤桓,未敢輕涉堂奧。乍見異景,頗為驚訝,事過神定,猛憶前晚與道姑初會時所見的情景,頗有相似之處,料是道姑由外回轉。由此想起道姑曾說顧修子女被她救到此間,來了一日,除道姑外未見一人,也沒聽提說,令人掛念。意欲少時覷便請問一聲,又不知可否。四虎互相商談沒有幾句,適見那溜火光又從東北角密林內飛起,衝霄破空而去。忽聽一聲長嘯,又是一溜火光,擁著一條黑影從林內飛出,跟蹤追去。這才看清後一黑影確是道姑本人,隻不知先飛走的火光是甚路數。

道姑二次飛出為時更久,四虎延頸相待,不覺月影西餘,參橫鬥轉,道姑仍未回來。

四虎的精神已然逐漸康複,等得心焦,不免四麵看看,走遠了些。一會白月墜林,天光忽暗,花香甩露,分外濃鬱。四虎無心領略,隻在林中往來閑踱,到處東張西望,不知不覺走近東北角那片密林之下。這時晨旭始升,天已大明。密林內的捕、棒、鬆、杉原是多年古木,拔地百尺,根根挺立,筆也似直。上麵又是虯枝繁茂,翠葉濃密,相互糾結交覆,直似千百根鐵柱共支著一座廣達數頃的綠幕一般。雖然天光不易透下,因為樹身甚高,夜晚看去雖是一片濃黑,日裏看去隻比林外顯得陰森一些,並不十分晦暗。又趕上朝陽初上,紅光萬道從枝頭樹抄斜射進來。林外是萬葉浮光,森若擁翠;林內是千株篩白,陰影在地,黑白分明,宛如織玉,更覺清晰非常。

四虎又想顧家子女,探頭往林深處定睛一看,見道姑所說崖洞就在林的盡頭,古木掩映之中。崖不甚高,密林是個弧形,南北斜長,恰好將崖洞遮住,外觀不見,地絕隱秘,不進林去直看不出。四虎先還不敢冒昧走入。挨到下午,道姑終無音信,越發心疑,乃決定人林探視顧修子女。如被道姑走來闖見,萬一犯了她的禁忌,就說腹饑求食,誤入仙府。好在道姑隻說洞中不能下榻,又沒禁止妄人,事出無知,也難見怪。人洞時再通白一番,遇事謹慎,禮節上放恭敬些。她既以好心相待,想必不致招她忌恨。商量定後,一同走入。

行約裏許,忽聞水聲淙淙,音如嗚玉。再往前數十步,樹林如畫,當前現一大溪,水甚清冽,可以見底。溪中而石齒齒,白沙平勻,時有三五石筍突出水上。飛泉奔流,激石而過,珠迸雪靠,入耳清越。溪對麵一座危崖,高隻十來丈,大約十畝,由對崖偏東平地突起,順著溪流,高高下下,彎彎曲曲,蜿蜒東去,似與前麵高山脈絡相連,也不知有多少裏長。溪流也是由此而東,仿佛源遠流長,驟難窮極。溪崖盡是翠竹挺生。

崖凹之下有一古洞,門外怪石森列,石筍怒生,地平如砥。另外稀落落兩行杉鬆,大約數抱,華蓋亭亭,齊整整直達溪口石橋之下。樹下和近溪一帶,種著許多不知名的奇花異卉,紅紫芳菲,凝香競豔。洞門往裏深陷,甚是高大。當門一大片石鍾乳,宛如玉幔珠纓,由洞頂直垂至地。遠望過去,晶光離合,幻為彩暈,閃閃流輝。洞口都如此莊嚴華麗,料定洞內必有仙景,都思一擴眼界。恰好溪邊石橋正對洞門,四虎便在橋頭又整了整衣服,向著洞門虔誠下拜,恭恭敬敬通白了一番。然後試探著往洞前緩步走去,直達洞外,並無異狀,也不見有人走出。估量顧修一子一女許在內洞深處,略一尋思,同向洞內二次下拜默祝,然後走了進去。

初入洞時,頗覺那洞異常高大。那片鍾乳屏風竟有二十多丈大小,幾將全洞隔斷,不見縫隙。身臨切近,越顯得五光十色,耀眼欲花。人口處是左側乳屏上麵的一個丈許大洞,相隔地麵不過尺許,通體渾成,晶瑩圓滑,仿佛經過鬼斧神工開鑿成的一個水晶月亮門一般。隻是門內光景仿佛沒有外邊來得明亮,似乎要晦暗些。人門一看,不覺吃了一驚。原來那洞外麵雖大,洞內方廣也略相似,其深還沒外洞的一半。除卻壁潤如玉、石地平潔、淨無纖塵外,隻有兩方青石、一個短小的石榻和一座三尺多高的丹爐,別無他物。因地勢過寬,把它形成了一排夾壁,更顯得逼狹。洞口天光因乳屏厚而不勻,有疏有密,不能盡透,晶光反映或晦或明,不如外洞晶明遠甚,哪有什麽理想中的奇景,更不見顧修子女的蹤跡。

四虎見狀,好生驚異。心想或者還有別的門戶暗藏壁間。細一尋視,忽聞水聲潺援,音甚清微。走近內壁,先發現右側壁下橫著一七八尺長、二尺來寬的深溝,近地麵處,綠苔肥鮮,流潤欲滴,看去黝黑。側耳一聽,水聲便在其下,似乎深極。既有暗泉伏流,其非門戶可知,何況溝深壁削,初涉奧區,不知出進之方,就有入路,也不敢輕率妄進。

方才有些失望,偶一眼看到右壁角,暗中似有一團黑影。四虎連忙趕過去一看,乃是前晚道姑從水裏撈起,方奎日問遺在盤穀中的一袋幹糧肉鋪。另有四根象牙,有兩根一頭業已焦裂,各有燒焦壓碎痕跡。知道本山素不產象,隻建業村有他們相贈的幾隻。必是盤穀火起時,在崖下逸去的那兩大兩小沒有逃出火阱,又遭地震山崩,洪水暴發,全都死在穀內,吃道姑事後將牙取來。四虎正猜度問,又從糧袋旁發現一件被火星燎穿了好些小洞的短衣褂和一隻焦裂小鞋,認出是顧修愛子興兒之物。細查糧袋,似己全行翻動,糧肉也少了一小半,袋中所盛均是上半層未經水泡濕之物。暗忖:“道姑昨晚明明說是見兩幼童資質不差,特意救回仙府留養,傳以道法。行時還為他代報親仇,殺死眾山民。

回洞之後,複為食糧發愁,因見外麵漂來燼餘之物,特地重往盤穀尋取。愛護看重,頗為周到,怎麽糧衣均在,人卻無有?洞內又僅這點地方,不似另有棲息之所。”越想越奇怪。正在驚疑不解,忽然一陣疾風從身後吹來。

四虎情知有異,回身一看,道姑已立在麵前,似有微溫之狀。等四虎起立,又改了笑容說道:“我好心好意救你們,並且說明洞內不能下榻,怎麽才得活命,就敢私自來此窺探?幸我料定你們尚無他意,否則還有命麽?”四虎聽出道姑語氣不善,急忙躬身答道:“弟子等多蒙仙師垂救,感恩切骨。加以新遭大劫,俗念全灰,意欲拜在仙師門下為徒,參修學道。久候不歸,後來便即睡去。到了今日午後,既想拜見仙師,又想求些飲食,無心中閑遊至此。因昨晚仙師未禁參謁,疑心仙師已然回轉,拜謁心虔,先在橋頭洞口兩次虔誠通白,然後進洞參拜,不料仙師並不在內。以為仙府必有後洞,正在尋找門戶,恰值仙師駕臨,望乞寬有則個。”道姑聞言,微笑道:“我前身雖是異類修成,素來無故不肯傷人,最不喜人騙我。你們所說的話未必全真,此來何意?還是對我老老實實說好。”四虎同聲脫口答道:“弟子等所說俱是實話。”道姑忽然把臉一沉,四虎方看出道姑發怒,心內發慌,嘴裏活沒說完,便聽道姑獰笑道:“原來世上竟沒好人,我真把好心錯用了。”隨說把手一揮,四虎立覺頭暈體軟,倒於就地,不省人事。

四虎心本無他,道姑問時,隻要把尋找故人子女一節的真心實話實說,便不致有這場凶災。因在江湖上多年講究率真,性複粗直,不工作偽,稍打幾句誑語,便覺情虛,加以警畏道姑心甚,一加駁詰,更轉不過口,詞色之間多不自然。狐精本來善疑,話中有詐,一聽便知,又知四虎曾與仇敵相見,得知自己根底,越發疑他們存心不善,心想:

“兩次救人,費了許多手腳,殺傷許多生命。他們剛才脫死,即來窺探隱秘,可見好人難做。”一時發怒,也沒加詳細考查,就用禁法將四虎生魂攝走。等到向生魂考查,才知四虎端的是心虔向道,情切投師,又急於想探詢故人子女下落,久候不至,才來洞中通誠窺伺。不過因見顧修子女沒有在洞,恐說出實話不便,略為掩飾,一言之失,鑄此大錯,居心並未不良。自己看出他們情虛詞遁,鬧得凶終隙未。雖也後悔,事已至此,再令重生,又得費事。

妖狐起初救人的本意,是因仇敵虎兒三世清修,夙根深厚,非比常人,又是神僧心愛門徒,並有仙猿,神虎相助;他師父表麵上雖責他犯了殺戒,迫令轉劫,了卻這一段因果,並允自己和紅蛇各自向他報複,終是多年師徒之情,難保不預為之謀。犯戒當時,不令墮劫,又命在後殿中獨居苦修了數十年,才使轉世,其中顯然做有文章。紅蛇久已幻形來此相候,近十餘年她隻見過一次,還約有一個厲害同黨,苦尋仇人算帳。當時她勤於修煉,沒有同往,別後便無征兆,料是尋仇未得,反遭毒手。仇敵決非易與,法未煉成以前,明知近在本山,始終沒敢妄動。直到近日妖狐道行精進,法已煉成,決計複仇,心中仍有戒心。打算從四虎口中盤問出仇敵的法力深淺,還可教他們作個內線,重回建業村,帶了自己所煉法寶,伺隙暗算,豈非救人助己,兩得其便。不料因疑誤會,一番好心,已有缺欠,即令重生,難免疑恨生心。弄巧回到村中,經高明人一點破,還鬧個恩將仇報,豈不誤了大事,哪有把握再令他等賣死力。莫如將錯就錯,一不做二不休,就此驅遣生魂相助下手。報仇之後,如看他們都能稱職,便舍卻幾粒靈藥,救他們還陽;如若奉行不力,好則放他們自去投生,不好便命他們做連日所攝幽魂厲魄之長,永遠服役。倘被仇人所傷。那是他們命該如此。雖然事出誤會,死非其罪,自我救之,自我殺之,也足兩抵。當初若見死不救,還不早慘死在毒蠍惡蠱之口,有什麽過處?

妖狐素來不喜傷生,才得寄跡靈山,修成正果。前此遭劫,因不能詳忖剝複之機,視為定數,隻好苦求神僧超度,一意報仇,誤卻千載良機。反因多年臥薪嚐膽,發動了先天中的惡根,為報子孫夙怨,先殺多人。這次又因多疑,害及無辜。眼看報應臨頭,還不自知。主意一打定,便高高興興行起法來。

四虎先是倒地,人事不知。忽然清醒轉來,見那存身所在,已非原處,四麵都是鍾乳晶屏,煙雲繚繞,碧焰飛揚。道姑披發仗劍,高坐石台之上。四人跪在台下,地方看去不過三四丈見方,卻有千百成群的紋身族人,披發紋身,三麵環立,個個怒目獰眉,狀態凶惡,勢欲博噬。道姑臉上神情也是冷森森的,獰惡怖人,與前時判若天淵。四人直疑身人夢境,大是駭異。猛一轉念,想起適才道姑變臉時情景,偷覷道姑身後,還立著兩個惡鬼,那大群山人身子都是虛飄飄的,淩虛而立。細再尋思查看,忽然省悟,自己必已身死,魂魄被道姑拘禁在此,不禁又是傷心,又是害怕。知道厲害,逃跑不脫,隻得哀求道:“弟子等多蒙仙姑搭救,起死回生。適才未奉法旨,誤人仙府,雖然罪該萬死,也是仰慕太切,並無絲毫不敬之處。望乞仙站放轉還陽,從此洗心革麵,也不敢冒昧。”

道姑厲聲喝道:“我適才已用仙法使你們將入洞時情景從頭照做了一遍,委實並未對我輕視。但如今事成了定局,你四人性命俱是我救的,還須由我主宰,此時尚有需用之處,放你們還陽不得。現在你們將在建業村與虎王結仇,約請能人鬥法經過,一字不許遺漏,從實細細供出。然後受我驅遣,領命行事。稍有差誤,定將你們形神齊用法火煉成灰煙,萬劫不得超生,永墮泥犁,連做鬼都不能夠了。倘能勉力從事,不畏敵人凶險,為我效勞,你們軀殼尚在,俟我報了大仇,事成之後,必然放你們還陽,並賜靈藥,你們雖不能長生,也可延年。此乃格外開恩,生滅兩途,任憑自擇。如若不願,我便以仙法禁製,永為蠻魂厲魄之長,依舊奉命即行,不能自主。在我不過運用稍差,不如你們神能自主,可以便宜行事,來得靈敏;但你四人卻永淪惡鬼,終古服役,超脫無日了。

速速回話,勿得遲延。”

四虎已然想起那晚所遇仙人之言,看出妖狐凶狠毒辣,不是一個好相與。無奈魂已被禁,如若違忤,定無幸理。嚇得連聲諾諾,哪敢稍作遲延。道姑獰笑道:“我諒你們也是不敢。”接著挨次喚上法台,再詢村中之事。

四虎知道虎王厲害,更有仙人為助,連米、祝二人均非敵手。自身隻是屈死幽魂,有甚法力?如真派去,豈非自投羅網,照樣要受雷火、飛劍誅戮,魂散魄消,鬼都難做。

對於虎王、塗雷的本領本就驚奇,為使道姑知難而退,至不濟也使她量力行事,不派自己前往,於是添枝加葉,說得虎王好似天上神仙一般。不特道法高強,飛劍靈異,並有仙猿、神虎、靈獸金猱隨侍,以供驅策。此外還有兩個仙人為助,那夜盤穀從空飛墜的就是他的同黨。又舉出米海客、祝功二妖道慘敗之事作一陪襯。四虎以為都是相去不過數尺,自己上去答話,台下邊三人總能聽見,好在事實現成,並無虛假,不過加些渲染,總可答得一樣。誰知妖狐禁製,台上下之隔不啻重山,下邊的人哪能聽見。妖狐原意也怕四人又說謊話,特地如此,事前均未說明,問完即命侍立左側,所以後上台的全都不知就裏,幸而命不該絕,都是一般心理,居然鬧了個不謀而合。詞句間雖然大同小異,略有出入,意思卻是完全一樣。

妖孤所用禁法,近日的事還可令其重演一遍,相隔一久,便不能再使一一演出,除了口問虛實。便須親往。四虎的話又屬不虛,即被聽出有些不實不盡,隻能說他們是凡人,目光短淺,過於驚奇,不能加責。四虎說時也曾想過,雖因適才說謊受害,仍敢大膽飾說,亦由於此。話又說得一樣,妖狐不得不信,不禁大吃一驚。暗忖:“照此情形,驅遣生魂前往窺探,定被看破無疑,害了四虎無妨,就怕被仇人看破收去,問出實情,豈不誤了大事?”越想越慎重,仇又非報不可,盤算至再,決計親往,先行探明了虛實,再行下手。

妖狐於是變計,先行法收了四壁的鬼魂,然後對四虎道:“我初意命你們打聽仇敵虛實,現在一想,仇敵雖是道行微未,你們隻憑一股戾氣,就給你們靈符護身,也不善於運用。仍由我親去比較妥當。本應將你們一同收禁,因念你們死非其罪,格外開恩,另眼相看,暫命你們代守門戶,隻要謹慎從事,日後必有好處。此洞僻處荒山,外有深林危壁屏蔽,從無生人足跡。以前出入,原無須人看守,皆因那些蠻魂厲魄個個凶悍,雖經收禁,我不在此,難免蠢動圖逃。因要用他們來祭煉寶幡,又不便過於克製,損傷他們的元氣。現有靈符兩道交給你們,倘有變故,可將頭一道如法施為,便有百丈陰火將他們圍困;倘還不畏此火,硬要闖出,連將第二道靈符施展,立有奇效。我用生魂煉寶,隻為此番報仇作準備,並非仗以為惡。這類惡鬼生前如是好人,我也不會收他們。

如被逃走出洞,勢必秉著凶煞之氣,四處為禍,再去一一收回,大不容易,豈不是我造孽,本心不相傷害他們,如真製止不住,說不得隻好除了他們。事若不濟,再去另打主意,以免貽禍於人間,自幹天罰。事關緊要,洞外有我仙法封鎖,你們皮囊尚存,死活全在我手,務要小心,不可大意。我往建業村去,或者還向別處約上一個幫手同往,歸期無定,弄巧就許要過三兩天才回。若我時久不回,你們再蹈覆轍,那我就沒有這般慈悲了。”妖狐說罷,交過兩張靈符,教了用法,將四虎生魂領往適才昏倒之處,往外走去。

妖狐出時,四虎才看出那通往後洞法台的門戶,就在靠壁溝底之下,相隔上麵竟達三丈以上。洞大不過二尺,生人就知地方,也無法進去。身已作鬼,震於妖狐凶威,哪敢絲毫大意,由兩個手持靈符,注視溝底,以備萬一。妖狐走後,好一會都沒敢擅自離開,嗣見溝底毫無動靜,才提著心去查看自己的軀殼,見依舊好好地躺臥在地上,和人熟睡一樣。四虎互相傷感了一陣,談起連日所經之事,始信仙人之言果然無虛。看妖狐神情動作,始終未露放還陽世口風,分明凶多吉少,苦無善策可脫羅網。又互相往自己軀殼上撲了幾次,哪裏能附得上體去。心想:“人在陽世受苦受罪,情急時還可求死。

這一做了鬼,更是強弱異勢,百般隨人,任憑處置,擺脫不掉。稍有違忤,便須受盡苦厄,未了還在她掌握之中。”

越想越難受,正在鬼臉相看,焦急無計,忽聽溝底後洞中隱隱鬼哭號叫之聲,甚是淒涼。四虎大驚,疑心惡鬼闖出,忙趕過去,用那靈符照定下邊。鬧有頓飯光景,鬼聲漸漸寧靜,僥幸沒出亂子。心才略放,二次鬼叫又起。似這樣時起時休,不覺去了好幾個時辰,累得四虎目不旁視,惟恐變生俄頃,一直提心吊膽。守到夜半,漸覺洞中陰寒,尖風刺骨,加以鬼聲啾啾,入耳淒楚,想起自身冤苦之事,不禁悲酸痛哭,起了同病之感。有心想招呼後洞惡鬼,任其逃出,不加禁阻,自己鬼魂也跟了逃走,寧願終古為鬼,也不甘受妖狐役使。無奈這些幽魂都是惡鬼,縱出,必為人害,洞外還有封鎖,未必逃走得脫,自身還陽尚未完全絕望,幾回躊躇,欲發不敢,終覺忍耐的好。

悲談未終,猛然眼睛一花,麵前現出一個相貌清奇的道人,行至溝前立定,也不說話,戟指向壁上一指,一聲大震過處,便裂開一個大洞。再把左手一揚,洞口半空湧起一團紅光,其熱如火,丈許以內幾難駐足。光中遙看洞內,惡鬼猙獰,不下數百,似要由內闖出,此擠彼撞,搶到洞前,又似畏那紅光,望而卻退,往來爭突,亂作一團,神情惶遽已極。

道人見狀,意似難耐,大喝道:“爾等生為惡人,死為惡鬼,本當不與超生。隻因妖狐不久伏誅,爾等惡鬼無依,必出為害,全數消滅,又覺不忍,為此借來仙家至寶,使爾等鑽圈而出,消卻凶煞之氣,各依罪孽深淺,往投六道,不致擾害生靈。已是施恩格外,怎還疑畏不前?莫非要等妖法祭煉,日夜受諸苦痛,永淪賤役麽?再不自出,我一強製,就更難熬了。”眾鬼魂聞言,齊都下拜哀號不止。道人道:“這事由不得你們。”說罷將手一指,那圈紅光便緩緩往洞內飛去,一人洞口,立時暴長,光照四壁。

群鬼逃避無路,又禁不起紅光炙爍,紛紛爭先逃出洞外。先前那種惡相,隻由光中一通過,都變了一團團的淡煙,落到地上,化成一幢幢略具人形的黑煙,煙籠霧約,身形僅在依稀有無之間,自腰以下幾看不見。浮光飄泊,聚集道人身右,動作已遠沒有未出時那樣矯捷迅速了。不消片刻,洞中鬼魂俱化黑煙,滾滾飛出。

四虎先頗驚愕,不知如何是好。繼而猛然省悟:“妖狐嚴命監守,惡鬼全逃,回來怎肯甘休?看這道人,分明是天上神仙,還不求他垂救,等待何時?”剛要拜倒,道人已走近,手揚處,似有一陣熱風吹上身來。當時立腳不住,跌跌撞撞,身不由己,直往那四具死屍前撲去,隻覺頭腦發脹,悶熱難耐。耳聽道人喝道:“爾等業已回生,不可睜眼,到了地頭,再行相見。”接著耳際風生,身子似被大力吸起,懸空迎風而馳。料已遇救重生,喜出望外,便把二目緊閉,任其所之。

約有頓飯光景,忽落在實地上麵。又聽道人說道:“到了。”四虎睜眼一看,石洞高大,光明爽朗,十數具石床、石幾以及丹爐、藥灶之屬,陳列井井,潤滑如玉,淨無纖塵,氣象莊肅雅靜,與妖狐洞中情景大不相同。身側一個道人,長髯飄胸,含笑而立,相貌甚是清奇,令人望而生敬。知是救命仙人,慌不迭一同翻身拜倒,謝了救命之恩,隨即叩問仙長法號。道人喚起,說道:“此地是黑蠻山鐵花塢,我名清波。日前往建業村相助顏虎除掉妖人米海客的道童,便是我的門徒。你四人身死已曆二日,新近還陽,雖仗事前服了天府薯蕷,元氣難免受了點傷。妖狐不久即膺天譴,決不敢來此尋釁。可去我徒弟房中進些飲食,安心養息,等到事完,再送你們下山便了。”

四虎聞說仙人就是那形如雷公、殺死米海客後,同另一人救己出險,自稱塗雷的人的師父清波上人,又驚又喜。心想:“他徒弟小小年紀,已有那麽大法力本領,師父不問可知。仙緣難遇,怎可惜過?受這幾次災難,反倒因禍得福也說不定。”重又俯伏在地,哀請道:“弟子等以前身在綠林,並不似別的盜賊,專行不義之事。後來洗手為商,又入了建業村。雖因亡友顧修等之勸,商議舉事,隻是想乘著時勢謀點功業,也無害人為惡之意。自經塗小仙童儆戒,本意帶了一幹朋友,在附近深山之中開墾耕牧,隱居不出,不料受了山人火攻暗算,隻逃出弟兄五人。受了仙人點化,本有厭世出家之想,無奈資質大差,苦求未允。當時衣食兩缺,又因紅神穀山人尚未被妖狐殺盡,想起許多死友之仇,前往報複,不料誤中蠱毒,又被妖狐攝去生魂。眼看永淪地獄,超生無日,多蒙大仙垂救,九死得活,世念已灰。務乞格外開恩,隻求收到大仙門下,永為奴仆,感恩不盡。”

清波上人接口答道:“不要說了。論你們五人結局,均非紅塵中人。雖年事已長,物欲找伐過甚,不足以深造,出世清修,以冀再劫,尚可辦到。無如你我隻有這點緣法,我門下教規謹嚴,日子清苦,嫡傳弟子隻有一人,加以證果在即,聚日無多,已決心不再收徒。你們向道心誠,我也深知,我卻不是你們的師父。你們同伴楊天真現已被一高僧度去,待過兩日,可持我書柬前往相投,隻要心虔誌堅,諒無不收之理。我還有事,你們自去歇息吧。”

四虎見上人詞意堅決,不敢再讀。且喜得了楊天真的下落,欲待請問詳情,上人忽喊:“雷兒。”接著聽人應聲,從左壁一間石室內走出一個瘦小道童,正是日前兩番相遇的仙童塗雷,四虎慌忙下拜。塗雷略為還禮,便走到上人麵前垂手侍立。上人笑道:

“雷兒,你等急了吧?天已大明,少時便可去了。”塗雷聞言,應了聲:“是。”轉身就走。上人又喚住道:“你怎如此性急?顏虎該有此厄,才能應點,決無大害,你忙則甚?我話還未吩咐完呢。”塗雷重又回身,意似不耐。上人又笑了笑道:“你先把這四人安頓在你房內,給他們山糧,任其自做。妖狐當誅,此時其惡尚未大著,命不該絕,更不能由你手殺她,須記住了。去吧。”塗雷領命,微一舉手示意,將四虎領到左壁石室之內,如言略為指說,道聲再見,便即匆匆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