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探虎穴 絕壑渡孤身 斬妖巫 群雄張盛宴02

剛縱到岡後梯盡處,四望天空,隻見一片烏雲疾如奔馬,由寨堂那麵飛來,晃眼便到火場之上,耳聽暴雨大作,恍如川河倒灌一般,烈焰頓熄,岡後卻不見滴雨。知是妖法,不禁大驚。康康心想:“如由岡上跑向後寨去與靈姑會合,難免不被妖道察覺。”

見壑對麵有一危崖,相隔有百十丈遠近,定睛往下一看,壑底雖深,中間尚有許多石筍高低錯列,高的離上麵才二十來丈,尚可著足。便仗著天生神目,先向壑底石筍上縱落,再朝對崖縱去,幾個縱躍,即行達到。更不停留,徑沿崖往後寨飛馳而去。遙望來路,敵人等已然趕近火場,知道後寨必定空虛,好生歡喜。無奈那壑越來越寬,沿途細看壑中雲霧,沉沉無著足之處,不知底下到底多深。直繞過了寨堂,崖壑也彎向了峰後,還是無法飛渡。

康康正在心急,忽見側麵峰腰上有燈光閃耀。定睛一看,乃是一片平崖,崖凹中嵌著一列房舍。臨崖一間石窗洞內坐立著三人,首先看到的便是靈姑。方要出聲呼喚,猛聽遠遠有人高聲說話,房中三人立時麵帶驚惶,靈姑便向右壁跑去,一閃不見,同時又看出那兩個男的,一是虎王新交之友謝道明,另一個正是張鴻。靜聽外來語聲,頗似有顧修在內,知有變故,沒敢出聲。再朝靈姑隱處一看,也有一個石窗洞,洞中漆黑,料定靈姑必藏在內。一時情急,趕過幾步,不問青紅皂白,往下便縱。

康康原以為自己身輕力健,善於攀躍,不管下麵深淺,徑向壑底過去,再行援壁而上,說也真巧,落下方十來丈,就在這疾同電掣之間,猛然發現下麵暗影中橫著一條石梁,而且正在腳底不遠。仗著心靈眼快,身子略偏,便落在上麵。那石梁暗藏壑心,雖然寬窄不一,卻是直達對崖,更無斷處,相離上麵窗洞不過二十來丈,一躍可達。康康不禁喜出望外,連忙跑過。剛往上一縱,攀住窗洞,恰值靈姑聞知敵人進屋,情急無計,趕了過來,接個正著。此時危機間不容發,稍差一步,不特靈姑不利,便是張鴻和謝、韓二人也無法下台了。

靈姑問悉大概,得知那火原是金猱所放,還死傷了兩三隻惡鳥;自己又見著張鴻問明了究竟,總算大功告成,得意已極。

這時天色離明已近,幸而虎行如風,趕到鐵花塢,天才剛明。正是時候。行近洞側,虎、猱即便立定。靈姑想自己前往投信,就便謁見仙人。和虎、猱一商量,黑虎不住搖頭,又用口銜著衣角,隻命康康洞前投書,靈姑知它不肯違背虎王之命,隻得退到高處,還想偷看仙人是什模樣。遙見康康到了洞前,便即下拜,將書信頂在頭上。隔了一會,忽從洞內走出一隻花斑大豹,和康康頭挨頭親熱了一陣,又低叫了幾聲。然後銜著那封書信往洞內跑去,始終未見有人出來。康康便拜了幾拜,跑下崖來,與黑虎相對低聲吼嘯,竟似問答。靈姑作勢一問,才知那豹也是虎王所贈,塗雷未歸,清波上人將信收下,雖然未有回音,但見黑虎欣喜之狀,或許未虛此一行。見天光大亮,恐老父起身懸念,忙即騎虎趕回。

行至中途高崖之上,忽見下麵草原中千百山人各持弓矢器械,分作好幾隊疾行如飛,正朝建業村那一方跑去。康康看見便要趕下,被黑虎止住。那幾群山人隻顧低頭向前飛跑,崖下林莽茂密,路徑又是一斜一正,並未看見虎、猱、靈姑。靈姑因昨晚曾聽虎王說起紅神穀中山人俱都怕他,不敢在山內侵害漢人,也未在意。

一會回到崖下,隻見千百群豹由連連督率著在分吃獸肉,老父、王守常和虎王等一個不見。方疑業已四出相尋,忽見張遠由洞內跑出,高喊:“呂伯父,靈姊姊回來了。”

虎王首先應聲而出,見靈姑騎虎歸來,連聲誇好,哈哈大笑。後麵老父和同來諸人也都趕出,上崖相見一問,才知王守常之妻連日勞頓,睡至天明未醒。呂偉、虎王等雖已早起,不便入視,也未覺察。還是連連向虎王告知夜來之事,呂、王等人方始知悉,先頗驚駭。因虎王力說無妨,呂偉經了昨日之事,已深知虎、猱神異,況且人去已久,急也無用,擔憂雖仍不免,並未形於詞色。直到天光大亮,還未見回,方才商量要命連連去探,靈姑已經回轉。

虎、猱自用獸語複命。靈姑也對呂偉說了一切經過。呂偉雖喜女兒饒有膽智,不愧將門之女,當麵總不免埋怨幾句。虎王聞得顧修等請來妖道帶有惡禽怪獸,來與自己尋仇,果如呂偉所言,好生憤怒,當時恨不得就趕往建業村去比鬥。呂偉道:“他既下帖相請,先禮後兵,我們還不到所約時候,心急則甚?”虎王對呂偉已甚佩服,隻得罷了。

靈姑又問塗雷未回鐵花塢,清波上人能否相助?虎王道:“照黑虎觀察,上人既命豹兒將書銜去,決不會坐視。何況我有仙人古玉符和所傳防身法術,怎麽也不會輸。他們全村直沒幾個好人,那顧修、祝功。楊天真三個尤其可惡。這次就算留他活命,也定給留點殘疾。”說罷,忿忿不已。

呂偉笑道:“這西南路上江湖朋友,我多少總有個耳聞,我怎麽想也沒有這個姓尹的,原來竟是當年在太子關閃失後歸隱的戴中行。看他這等行徑,頗是英雄豪傑一流人物。不過今日之事,雖承他不記宿嫌,化敵為友,但我已是虎王的朋友,好了便罷,如真動手,怎能脫身事外?這人毀了也甚可惜。少時筵前還望虎王看我薄麵,千萬不要魯莽行事。先由我出頭說話,但能兩家釋嫌修好最妙,否則此人心高性做,寧死不辱,請虎王不獨要令神獸不可傷他們,還須給他留點情麵才好。”虎工發急道:“這姓尹的既是你從前的朋友,他素日為人也還不錯,我自然可以不去傷他。那顧、祝、楊等都是他的弟兄,又苦苦和我作對,還有一個萬惡的婆娘在內,都是可殺不可留的東西,這情麵怎樣留法?”

呂偉一想,也覺隻要動手,除非虎王打敗,要想完全不傷中行麵子,卻也為難。仔細尋思了一會,說道:“虎王不可任性,愚兄總比你長幾歲年紀。照清波上人說,你前身不過誤傷了一蟒一狐,便破壞了功行,轉劫受苦,仙緣至今尚未遇合,怎可隨便傷人,自種惡因?我也決不使你難堪。我深知你外麵渾厚,內裏聰明,必能鑒貌辨色,聆音會意。到了那裏,你隻把氣沉住,放忍耐些,聽我話因,看我眼色行事。莫因一時之忿,誤了曠世仙緣,又鬧個悔之無及。”虎王原是仙根,生具夙慧,隻因山居太久,習於粗野,性情雖暴,是非利害一點即透。忙點首答道:“呂老哥,你說得是。白哥哥未走時,也常拿這話勸我。隻要他們不欺人大甚,我決不先動手;就動手,也不胡亂傷人。我如做得不對,你在旁邊提醒我一聲如何?”

呂偉因知對方這一幫人都以義氣自豪,顧黨一敗,決不甘休;虎王犯了野性,也和他們一樣。互相拚命廝殺,傷亡一多,事情越鬧越大,不可收拾。意欲居中代為分清敵友界限,誰敗了也沒話說,虎王也可有個下台地步。但是做起極難,至少事前能有一麵服約束才好辦些。聞虎王此言大喜,連聲誇讚虎王向道心堅,能識大體。虎王見呂偉誇他,益發沉下心氣,轉怒為喜。

呂偉知他吃捧,乘機教他:少時如何應付,怎樣才算是不能忍受的地步。最好人和人鬥,獸和獸鬥,不得相混。為防塗雷趕到和清波上人前來相助,並說自己也約有朋友向妖道領教。虎工道:“據康康說,他帶來的幾隻水牛大的黑東西並不算凶,隻那蛇頭怪鳥看去難弄。可惜我白哥哥不在,他道行比黑哥哥還深得多,什麽都知道。且到那時看吧,要是康康、連連打不過它,我也隻好放飛叉了。”呂偉也覺怪烏可慮,虎、猱如難取勝,定落下風,虎王的飛叉又怎製得住惡鳥?隻有鬥時將那古玉符給虎、猱暗佩身上,或能操必勝之權。但還有個妖道在側,萬一因去了防身法寶,致為妖法所算,如何是好?想不出個兩全之策。最後囑咐虎王一套言語,到時先使獸鬥,符由康康或黑虎佩著,等和妖道鬥時,再行交還應用。一切商量停妥。靈姑聽得出了神,竟忘了向呂偉告知途遇大隊山人往建業村途中急行之事。

呂偉知這等筵席,誰也沒心真吃它,便叫虎王發令準備吃的,人獸一齊炮餐。去時僅留下數百隻母豹看守崖洞,所有大的公豹一齊帶走,由豹王率領,環伺在建業村左近嶺麓之間,嚴禁傷人,等候號令,以助聲威而防萬一之用。虎王依言吩咐。等人獸吃飽,天已近午,緩行前往,正是時候。呂偉原意,隻自己和虎王前往,餘人都不令去,靈姑首先堅執欲往,張、王二子也再三苦磨著要去觀光,呂偉自是不允。王子年紀最小,本領也不濟事,吃王守常夫妻一喝便住。靈姑自恃輕車熟路,昨夜獨探虎穴尚且不俱,何況自己站在朋友中人地位,張遠則借探父為名:所以二人異口同聲,寧願受責,也非去不可;否則等人去了,也必隨後偷偷趕去。虎王極誇二人膽勇,又從旁代為力請,說有自己和虎、猱同行,必保無事。呂偉被二人磨得無法,愛女心誌堅決,倘如隨後偷去,更是危險,帶靈姑又不能不帶張遠,隻得全允。人數派定,便和虎王、靈姑、張遠、黑虎、金猱督率大隊豹群,浩浩****,往建業村進發。

沿途無事。行約個把時辰,到了相隔村寨二十來裏的桑子崖,連連帶了野驢隊前來會合。呂偉、虎王正商量分配這些獸隊前行,金猱康康忽然跑回來稟報說:“建業村喊殺之聲甚盛,必然有人在彼爭鬥。”虎王知金猱耳朵最靈,二三十裏內有什麽聲響聽得逼真,必無差錯。忙命喚住兩撥獸隊,同了呂偉父女、張遠,往崖頂跑去。

那建業村四外峰巒雜遝,地極隱僻,隻這崖頂地勢較高,約略可以窺見。到了定睛往前路一看,近村寨處黑煙飛揚,峰前平原上人和螞蟻相似,現出許多小點。因為相隔過遠,用盡目力,僅能辨出些微痕跡,雖看不出有何動作,看那逐漸往四外移動,岡嶺上麵還不斷有十八成群的黑點往平原中緩緩下移之狀,料定是有多人在那裏戰敗逃竄,各尋生路,隻看不出逃的是客是主。本山素無外人,建業村哪裏來的這麽多仇敵?大家正在奇怪,靈姑猛想起早上回山時途中所遇山人,便說了出來,二猱也聚集好多豹群、驢隊趕來觀看,一到便說那急喊之聲俱是紅神穀中山人。再命二猱仔細一看,更看出村寨中有人施展妖法,數千山人業已殺得大敗,四散逃亡,死人不少。還有五六個惡禽怪鳥,形象與昨晚康康所見一般無二,正在岡嶺上麵黑煙中飛落搏擊,似在抓殺落後的山人。卻沒見村中人往岡下平原中追殺。

虎王一聽,村人違了自己前約,這般殘殺,不由大怒。呂偉恐他性發憤事,便勸他道:“這班山人素性凶殘,專一嗜殺生人,積惡多端,以暴製暴,各有應得。小女和康康早晨曾親見他們大隊持著刀箭趕往建業村去,分明是為了昨日村人仗義奪了他擄劫來的漢人婦孺,前往行凶報複。看村人沒有下岡追趕,戴中行人甚俠氣,必是他阻止村眾,網開一麵,不許斬盡殺絕,給無知山人留條生路。妖道率獸食人雖然凶狠,如換山人得了勝,恐怕還惡十倍,村中一雞一犬也不教留呢。況且這次凶殺,實則山人不肯服善,違了你的前約,倚仗人多,先就居心毒辣,打算洗劫全村,連你也沒看在眼裏。不給他個厲害,日久恐連你也一樣暗害。事有曲直,不可意氣用事,隻怪一麵。村中既然有事,我們可走慢些,好容他們收拾布置,到時仍作不知便了。”

虎王聞言,果覺山人無理,立消了氣。便問,“我們這些獸隊如若分布開來,豈不正與逃下來的山人相遇?應當如何處置?”呂偉早從虎王口裏問明了村寨的形勢道路,想了想,重問金猱,得知山人先是四下亂逃,繼見敵人未追,漸漸會合一處,似向村東南盤穀一帶退去。穀徑纖回幽深,林莽茂密,與他們歸途相反,如要回去,還得繞越三百多裏的亂山危徑,不知何意。呂偉立命虎王傳語金猱,轉告豹王率領豹、驢,分三麵環繞建業村相隔十裏內外埋伏,候令進山。隻留下三隻大豹,充呂、張三人坐騎,虎王獨騎黑虎,率領康、連二猱,共是四人六獸,緩步往建業村走去。

人未到達,建業村望樓上遙見虎王率了兩隊猛獸前來赴會,沿途分散,緩緩行來,早向大寨中報了好幾次信了。戴中行、顧修等接到頭兩報時,正當山人進犯,掃**未盡之際。嗣又接報,一聽說來人行進改緩;知道山人敗逃等情已被窺見,特意給主人留出整理戰場的時間;又暗含著表明山人與他無關;又示主人雖然未遵前約,凶殺大眾,他卻分清曲直,不善山人所為,與主人同調之意。虎王粗直,無此心思,必是呂偉出的主意,此來定作不知。中行固然更覺呂偉是個朋友,連顧修等人也覺呂偉深明過節,一絲不亂。那些獸隊既不入寨,卻又大隊帶來,許是虎王聞得村中來了奇禽異獸,執意帶來助威,呂偉攔他不住,特意說他留在遠處,不使進村騷擾主人。由中行起始一稱讚,你一言,我一語,此唱彼和,呂偉反成了眾善所歸。對於虎王,報複之心隻有增加;對於呂偉,卻減消了好些敵意。當下發令,一麵收拾殘骸,務使不留形跡,不現聲色;一麵請妖道約束鳥、獒回屋,準備接待。卻忘了山人中的紋身族人,因都神婆為祝功、顧修夫妻三人合力殘殺,誓死報仇,早晚還要卷土重來,不死不止。

原來紅神穀中山人自從引鬼入室,招來了這夥紋身族人,妖巫都神婆與紮端公托名邪神,日以妖言惑眾。山人有甚知識,鬧得迷信之心一天比一天繼長增高,妖巫的權勢也日益加盛。紮端公知道山酋二拉是虎王所立,對虎王異常敬畏感激,雖然崇祀邪神,也隻偷偷摸摸,如不將這一關打破,終究不能取而代之。仗著都神婆和自己都會一點家傳邪木,屢次和二拉商量暗算虎王。二拉聽了,總是害怕搖頭,力說:“虎王會神法,能役使神鬼,此事萬動不得。”紮端公無法,便去蠱惑大眾說:“天神喜食漢人,越祭得多越好。本山現有不少漢人,無奈虎王作梗。如能將他去掉,把建業村那些肥娃一齊捉來,按時上祭,天神一喜歡,必定降下大福。我們也省得每次翻山遠出,待上好多天,受盡辛苦,還難得尋到上祭的肥娃。他再厲害,也隻一個人,又不斷到穀裏來取東西,更好下手。都神婆又會神法,有天神相助,怎麽樣也能將他刺死。何苦為他得罪天神,日後去受災難呢?”

穀中山人嚐過虎王和黑虎、金猱、群豹的厲害,雖都信奉邪神,一聽說要害虎王,誰也不敢認可。然而禁不起妖巫等常年鼓動煽惑,日月一久,又覺出虎王除能役使群獸外,別無異處,一切和常人差不許多,不如想像的厲害。加以虎王禁令甚嚴,無論如何不許傷害生人。每次偷著出山擄人,不特受盡艱難困苦,還時受蟲蟻之害。眼看建業村中所有,盡是山人心愛之物,拿許多金沙、皮革、藥材去換,也不過得他百分之一二。

人及牲畜又多,用來祭神、生吃,可供長時之需。卻因虎王一言,除了以物易物,公平交易,休說是活人,連所養牲畜都不敢妄動,於看著眼紅,無計可施。貪心一起,便生怨望,妖巫等自然乘虛而入,眾山人漸有反叛之意。因虎王近半年中常與謝、韓二人往還,少往紅神穀去。康、連二猱偶而奉命一往,山人均知厲害,不敢下手。妖巫暗用邪法詛咒了兩次,全無效驗。二拉始終懷德畏威,竭力阻止,沒有爆發出來。山人見了虎王,雖仍畏忌引避,心已離叛,不似前此畏服恭順,奉若神明了。

這次本是祭神之期,紮端公突然出山擄人,久伺不得,為期又迫,正急得無法。好容易在歸途中擄得王守常夫妻和兩個小孩,認為天賜,好生喜出望外,不料被村人仗義奪去。在眾山人人的心意是:我們容你們這麽多人活著不來劫殺,已是委屈又委屈,你們怎麽事不幹己,還來劫奪我們到口之食?況又是關係著全族禍福的敬神祭品,怎能不恨到切骨。當時不敵,敗退回穀,向眾一說,本來就認為理直氣壯,動了公憤。再經妖巫等一煽動,立即呐喊動天,刀矛齊舉,誓欲踏平建業村,雞犬不留,才行消恨。連二拉也被激怒,不肯甘休。

依了眾山人,恨不得連夜殺去。果如此,當時村人全無防備,又在黑夜之間,山人忘命而來,妖道未到,縱能抵禦,也必不少傷亡;總算村人不該遭此大劫,紮端公因莊人並非易與,忽然臨事慎重,向眾聲言:“這次是村人先違約起釁,便是虎王也不能向著漢人,硬不講理,不過平日我們和他交易,看村人防守甚嚴,人數又多。漢人慣會鬧鬼,白天傷了人,必防我們前去報仇,黑夜裏他們聚在一起,前去容易上當。他們一早人都往莊田裏耕地,最好半夜起身,趕到村前,從山溝盤穀小路愉愉上去。先乘他們人多不在村裏時燒他村寨,搶了他的東西和婦人、小孩、牲畜,運回穀來,再和他們打。

打勝了更好,萬一不勝,也不致空跑一趟。”又說:“虎王曾派康康到此要過那些漢人,擄人時看他們和虎王都不認識,不知如何會成了朋友?聽虎王平日口氣,和建業村姓顧、姓楊的那夥人都是對頭。昨日奪人的正是那個姓楊的領頭,也許不肯將人放還。弄巧這件事虎王還向著我們,他一不管,這件事就順手多了。”眾山人聞言,益發膽壯,個個踴躍爭先。

紅神穀到建業村,比虎王要遠出一倍,就是天明趕到,也須早去。當下由二拉發令,宰殺牲畜,置酒犒眾。眾山人飽餐之後,略為休息,原定於子時起身。山人廝殺,都是頭子在前,以勇為尚,照說原該二拉領頭。二拉終因昨日康康一來,料定所擄的人與虎王有關。一則有些膽怯;二則想起虎上素常的好處,恐萬一虎王和村人一黨,相見時不好動手。打算到了村裏,先探明虎王在彼與否,再行上前。又因神巫和紮端公及手下眾山人日益跋扈,動不動就假借神力,重責他的心腹。二拉隻聽二人口出狂言,除卻在森林裏初遇時見過那一點異跡外,別無神奇處。而眾山人之信畏神巫,遠勝於己。如說真有法力,為何每次出外的人常被蛇咬,連紮端公也一樣被咬過?神巫既能降禍降福,生殺隨意,什麽病都能治,這毒蛇咬傷,怎麽還須去求外人?二拉在眾山人中本來較有心計,漸漸由懼生疑,由疑生忌。隻因迷信神力,積習大深,心誌雖已搖動,想不出個查探辦法,又不敢犯著眾怒,去和神巫等比力,始終摸不準妖巫、紮端公的虛實深淺。遇到這樣好機會,知村人俱都武勇難敵,正好借以試驗神巫等的神法本領。於是表麵假裝尊崇,讓妖巫都神婆居中,率眾紋身族人為首去奪大寨。二拉與紮端公分率眾山民為兩隊,一左一右由盤穀和峰側野徑接應。

紮端公哪知惡貫滿盈,死期迫近。心中還在高興,這一來無形中成了主腦,正好借此奪取二拉的大權。隻是妖巫都神婆隻會一些世傳的邪法和手技口技,禦敵固有大用,卻不甚武勇。擔心她獨當一麵,遇見強敵,不等行法,便為敵人所傷,豈不求榮反辱,馬腳盡露?於是借口主帥都要居中,欲令二拉率一多半山人,和自己同隨妖巫為首居中,暗含著保護妖巫,好使其隨時行法之意。偏生二拉命不該絕,臨行時紮端公才提議請神的事,已來不及。二拉惜會了意,疑他別有詭謀,執意不肯,紮端公看出他有些疑心,不便再強,隻得改由自己保著妖巫前往。除同族眾山人外,又撥了小半山人過去,方始成行。

這一爭論,不覺耽延了半個多時辰。山人雖然腿快,這三二百裏的崎嶇山徑,也須走上好幾個時辰才能到達,還未趕到峰崖之前,天已大明。二拉見離村還有二三十裏,知再走過去,人數一多,必為村中瞭望的人窺見。忙即喚住眾山人,依照預定分成三路:

除自己所走盤穀這一條路,利用地勢,不用分列外,餘者都聽妖巫和紮端公的號令散布開來,借著林石草莽遮蔽,分頭掩到峰側,一聽號令,一擁撲進村寨中去。於是二拉自帶一群山人,翻過一條極險秘的崖壑,往盤穀中進發不提。

妖巫都神婆、紮端公二人貪功心盛,意欲速行。等二拉走後,重又挑了一回人:將一些凶悍勇猛的山人,會集在妖巫隊中;餘下數百山人,交給一個頭目率領,由峰崖右側翻越上去,與中、左兩隊會合。

建業村布置本來周詳,又經昨晚金猱放了一把火,防守自然越發嚴密。平日村人雖然佃、漁、畜牧各有所事,當日卻因約請強敵當筵比鬥,一個人也沒離村他去。那些在望樓上輪值巡眺的,俱是綠林中的健者,個個眼亮。加以昨晚疏忽生事,格外加了仔細。

山民人數甚多,全無紀律,任是怎麽精於掩藏,也逃不過望樓上人的眼睛。二拉由盤穀出去,順寨左岡尾直撲大寨,已近村前,村人還看不到。妖巫等一隊是由中路進攻,須要通過峰前那一片大平原,屏障全無,隻憑一些草樹,如何能隱得住身子。人在十裏以外,望樓上人早用望筒發現了大隊山人,立時傳警下去。等到行近草原,還未通過去,村人早都得信,準備停當,聲色不動,靜候眾山人趕近前來送死了。

妖巫哪裏知道,見已行近嶺麓,還不見村人動靜,以為村人多半耕作外出,此番入村,定可燒殺擄掠,為所欲為,好不興高采烈。全隊千餘人,各找各的路徑,順著嶺麓,往上飛爬。隻等爬到將近岡脊,一聲號令,便即殺了進去。百忙中紮端公回顧嶺左,二拉的一隊人還無蹤影;右隊抄近路來,相隔也尚遠。方在稱心快意,忽聽峰腰主寨中鑼聲響了三下,知被敵人發現,也沒在意,反倒取出人骨哨子一吹。另一紋身族人便將蘆簽吹動。紮端公發完號令,立即手舞長矛、腰刀,當先前進。眾山人聞得蘆簽,紛紛舞動刀矛,齊聲呐喊,往岡脊村寨搶殺上去。那地方正當半山腰上,相隔村寨有數十丈遠近,眼看就要殺到。猛聽颼颼連聲,先從上麵射下一批連珠快弩。眾山人剛聽鑼聲站起,驟不及防,敵人箭發又準,前排先被射傷了好幾十個。接著又聽眾聲暴喝,從近岡脊草樹叢中跳出百十名村人,各持刀矛鏢弩衝殺下來。

紮端公知敵人早有準備,自恃人多勢眾,敵人隻有百餘個,前隊雖有數十山人受傷,心中並不畏懼。眾山人見有敵人,也各將梭標、飛矛朝上亂擲。無奈上麵來的這百餘人,為首的是滇中五虎和妖道祝功,又是居高臨下,眾山人處在下風地位;標、矛一枝也打不中。雙方將要殺到一起,紮端公見自己的人頗有傷亡,敵人卻無一個倒地,不禁發了急,忙催妖巫都神婆行法時,滇中五虎已率手下村人殺到。這百餘村人都集在一處殺下山來。眾山人卻是四方八麵分頭而上。那些箭也隻放了一陣便不再放。紮端公不知這些敵人專為殺為首妖巫,還覺敵人不知防禦之法,早晚必被自己的人攻進村去。恐妖巫行法以前受傷,忙退回來保護,分出一些勇敢山人上前迎敵。又用土語打著暗號,催促四外山人加緊進攻。村人固是武勇,這些山人也都矯健多力,雙方剛打得熱鬧,妖巫都神婆的邪法也已發動。手中拿著十幾把尺許的飛刀,口誦邪咒,手指不住比劃,倏地怪叫一聲,立時一片黑煙裹住那十幾把飛刀,向空升起,朝眾村人飛去。

這類妖巫的邪法禁咒隻能震懾山人,本無甚真實效用。以前謝道明早在二拉口中探出穀中虛實,知道內中有一個會使邪法的妖巫,眾村人適接警報,便料定是她為首。因為戴中行深知山人愚直,已服虎王約束,擄人生食祭神全是妖巫和紋身族人煽惑。一則不願多殺;二則還想借此威服,日後好利用他們采辦珍貴貨物。祝功又自告奮勇,說有他一人,足可除去妖巫。所以連米海客都未使擋頭陣,僅在沿岡脊上設下禁製,去誘山人入網。妖巫這十幾把飛刀剛飛起,祝功便當先搶出陣外,大喝:“無知山蠻,死在臨頭,還敢來此賣弄!”隨說隨即手中掐訣,朝上一揚,便有一團黑煙朝上飛去,將那飛刀一齊裹住,墜將下來。

都神婆和紮端公看出敵人厲害,而妖巫伎倆止此,雖還會一些咒詛之法,時太匆促,不及行使。再有就是用來嚇騙山人的障眼法兒,敵人既能破去飛刀,決瞞不過。心中雖然著慌,還在妄想仗恃人多,以力取勝,不欲便退。不料他這邪法未使上,卻將敵人的邪法招了出來。

祝功雖知南疆妖巫有真實本領的極少,還想不到這樣的膿包。一見妖巫神情沮喪,便不再有花樣,樂得當眾逞能。於是將身一縱,飛出圈子外去,站在一塊高石筍上,高喊:“諸位弟兄們,哪有這大閑心,去鬥這夥野人?快向左側閃開,等我來收拾他們。”

五虎等聞言,忙率村人紛紛向左縱退。山人有甚知識,個個恨不得早進村寨殺搶,一見敵人縱退,也不追趕,齊聲呐喊,往上便衝。

紮端公見四外山人已將殺到岡上,對麵敵人又自讓出正麵山道,祝功滿嘴湖北口音,說得又快,也沒聽出什麽,心中好生不解。方在奇怪,忽聽都神婆失聲驚呼,連喊:

“壞了!我們還不快跑!”再定睛往上一看,前隊眾山人剛跑到沿岡脊邊上,猛地突突突冒起數裏長一片黑煙,煙中現出無數血盆大口,見人就吞,在前一點的山人全被吞了下去。那沒被吞去的山人,見狀立時一陣大亂,嚇得忘命一般怪叫,紛紛連滾帶爬跌下山來。後麵黑煙中的怪物並不停留,兀自還在追趕。中隊的隔得較遠,哪裏還敢再上,也似彈丸一般滾跌下來。紮端公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方欲保了都神婆逃走,誰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他和妖巫驚惶卻顧,返身欲遁之際,石筍上立定的祝功忽然將手一揮,又飛起一片烏雲,先將所有村眾全行隱去。立時怪風大作,鬼聲啾啾,夾著無數沙石,朝眾山人當頭打到。

紮端公見勢危急,亡魂皆冒。慌不迭同了十多心腹勇悍紋身族人保了妖巫,冒著沙石,忘命向山下飛逃。眼看快離山腳不遠,猛見眼前黃光一閃,現出一夥敵人,攔住去路。為首三個,正是顧修、楊天真和那破去妖巫飛刀的妖道祝功。人己多了一倍,也不知從哪裏殺來的,怎會前後合在一處。不由心膽皆裂,一時情急逃命,不敢再顧別的,用盡平生之力,照準楊天真一刀砍去。楊天真占了上風,未免大意,沒料到他有過人蠻力,橫刀一擋,隻聽當的一聲,右臂酸麻,虎口皆裂。紮端公更不怠慢,跟著右手又是一矛杆打到。還算楊天真身手靈便,見勢不佳,連忙往側一縱,沒有被他打中。可是這一來讓開道路,紮端公哪裏還敢戀戰,就勢一縱十來丈遠,似弩箭離弦一般跑了下去。

楊天真隨手一鏢,沒打著。這時風沙已止,嶺下黑雲未退。祝、顧二人率了村眾,已在截殺眾山人,不曾顧到。

紮端公僥幸逃出重圍,耳聽妖巫一聲慘叫,料已死在三人手內。逃到盤穀左近,遇見岡尾上敗逃下來的二拉和手下山人。幸而這麵防守的是謝道明和韓小湘、方奎三人為首。一則利用地形,未使法術;二則三人心善,猶有見麵之情,隻將二拉等趕下岡來,沒有過分追逼,傷亡不多。紮端公知都因自己恃強倡亂,遭此慘敗,妖巫已死,以後決難立足,真是又愧又恨。當時無奈,隻得相隨逃人盤穀,再作計較。

一會,後麵眾山人也相繼逃來,說妖巫被祝、顧二人殺死,方在危急,岡上吹起哨子,敵人便閃出道路,退了回去,沒有追趕,因此才得逃命。可是天空中怪叫連聲,又飛起兩三個似蛇非蛇、似鳥非鳥的大怪物,滿山盤飛,見人就抓,那在半山腰上跑得落後一點的,想已都被怪物抓死。二拉一點人數,妖巫和紮端公帶去的,十停生還了不到五停,還有不少受傷的在內。那些紋身族人因是妖巫心腹同族,十九居中隨行保護,攻寨時較為落後,逃時自比山人容易,傷亡卻不甚多,尚有七八十人左右。還算那攻寨有的一隊運氣,未到峰下,便遇顧修率眾埋伏在彼,正廝殺問,便發現岡上出了怪物,妖巫敗退下來,總算隔遠,見機得早,比較傷亡最少。想起惹禍的是妖巫和紮端公這一夥人,臨陣卻又如此畏葸,在害了自己多人,一無所得,後患還自難說,心中老大不快,不禁現於詞色。紮端公卻也知趣,沒等二拉開口,先咬牙切齒說出一番話來。

且不說山人計議。隻說那祝功心辣手狠,本意想將妖巫和紋身族人一齊斬盡殺絕。

先發了一陣風沙,混過眾山人的眼睛,暗將五虎等移到前麵去堵截,恰值顧修追敵到來。

因在事前議定不要多殺山人,見前麵紋身族人有一二百個,妖巫也在其內,立時舍了所追山人,合在一處。正截殺問,戴中行居高下望,見山人被米海客行法生擒的不算,死傷也不在少數,不由動了惻隱,忙將收兵哨子吹起。

妖道所養幾隻虯鳥,昨晚康康放火隻燒死了一隻小的,另外一大一小雖被燒傷,已經妖道用藥治好。因鳥屋已毀,趕建未成,散鎖在岡脊樹林之內養息。本就腹饑思食,這一聞得死人血腥,饞吻大動,紛紛長嘯,掙斷鐵鏈,飛了起來,滿山抓人的心腦吃。

妖道因為妖鳥食人心腦,增力長智,隻發下號令,不準傷自己人,並未禁止。那些受傷山人及逃不迭的山人大遭其殃,絕少幸免。祝、顧等人也因妖烏飛趕,知其厲害,恐自己人也遭了誤傷,隻得遵令停手,聚在一處,由祝功妖雲護住,繞回寨去。

戴中行目睹妖鳥裂人而食慘狀,再三勸止,等米海客勉強應允,喚回妖烏時,殘留山人得逃生而回的已無幾了。中行雖然不快,已是無法。捉了兩個被擒的一盤詰,全因昨日奪人而起,主謀的是妖巫,虎王並不知道此事。俱覺首惡紮端公漏網還有隱患,因虎王和遠客將來赴宴,無暇搜除,隻得留為後圖,不願顯出適才爭殺零亂之狀。剛發令全村人等趕緊收拾整齊,準備迎賓,便接望樓上報信,說虎王、呂偉等來客業已各騎虎、豹,緩步往村前走來。

戴。顧諸人一聽,連忙催促收拾殘骸,一麵請謝、韓二人去通知張鴻,候請入宴。

好在筵席均已備妥,眾山人又未攻進村來,一切均與原定的一樣。隻須將生擒來的山人囚向僻處,死人血肉略一收拾,靜候來客離村數裏,一接報便可出去迎接,並不費事。

少停,人報嶺上下業已收拾幹淨,來客離村尚有四五裏之遙。戴。顧二人立時傳令,按照預計行事:除將妖道算做來客外,全村自村主以下首要人等,全都下岡迎上前去。此舉本是顧修之計,一則為向呂偉誇耀,二則為表示報那當年相讓之情,禮節甚是隆重。

少時呂偉如偏向虎王,動起手來也有說詞,顯出自己實以高朋至友相待,並無挾嫌之意,全是呂偉強不說理,硬要出頭,以致變友為敵。戴、謝等人知他心意,雖再三勸說:

“大丈夫恩怨分明,即使呂偉出頭,也是為友心熱,總要給他留點情麵。”顧修卻是口是心非,不過沒有先前仇恨得厲害罷了。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