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探虎穴 絕壑渡孤身 斬妖巫 群雄張盛宴

話說黑虎馱了靈姑,據崖一躍,便到了下麵,撒開四隻虎爪,一路躥山越嶺,往建業村急馳而去。今番不似日裏要等大隊同行,如脫了弦的弓箭一般,行更迅速。行不多時,便到了建業村前峰嶺相近之處。離天明還早,鐵花塢之行,可俟見罷張鴻再去。又和虎、猱商量,將虎留在峰側山凹僻處,自與康康人寨,同探張鴻下落。如康康先尋到,便速覓自己通知;自己先尋到,便在張鴻那裏相候。不想這一分道,幾乎生出事來。

先說靈姑與虎、猱分開以後,仗著家學淵源,一路鷺伏鶴行,縱躍如飛,不消片刻,行抵峰寨之下。那建業村就建在峰腰上麵,全村屋宇分踞嶺脊岡崇之間,高低錯落,因山位列,各有茂林密莽掩蔽。所有田疇,均在中心。新辟的百頃梯田及十幾處望樓,也都在峰嶺四麵極高之處,各有奇石崖洞和林木做屏蔽。除卻嶺後梯田麵對危崖幽壑,人跡不到外,餘下無論嶺後人來何方,不是身已臨近,也看不見村寨影子。靈姑去時,因村人自由隱賢莊到此,仗著地利、人力,從無一點變故發生,年時一久,俱都鬆懈下來。

又值半夜裏遠客新來,盛筵大開,全村凡是上一層的當家人物,都在筵間陪客,聚於寨堂之內。其餘中下層人因夜已深,除卻少數執役諸人,全準備明日早起,多已安歇人睡。

靈姑初次犯險,究有戒心,形跡甚是縝密。各望樓中雖有個輪值之人,過慣太平日子,視若具文,形同虛設。偶而略向樓外望望,也不過看看天色,萬想不到會有外人潛入,所以靈姑如入無人之境。

靈姑到了峰下一看,嶺脊深林中間有零零落落的燈明滅掩映,直達峰腰以上。遙聞隱隱笑語之聲隨風飛落,好似人在聚飲一般。照那燈火看去,估量全村寨長達十裏,幾乎南嶺皆是。暗想:“離天明不過還有一兩個時辰,這般廣大的地方,事前不知準確地方,如何往裏尋人?聽虎王所說寨中情形,不特防備周密,而且會武能手眾多。看虎王不以為意,就拿那送信來的楊天真來說,也非庸俗之流,一個信使已如此,其餘可想。

自己一個孤身少女夜人虎穴龍潭,雖幸得有神獸為助,但是業已分開。如在未見張鴻以前有甚閃失,就算金猱趕來救護出險,事也誤了,人也丟了,回去豈不要受爹爹埋怨和外人見笑?”為難了一陣,又想:“這寨如此長法,行事又在暗中,決非一兩個時辰所能尋遍。金猱行走如飛,迅速得多,但它已然上嶺跑沒了影,萬迫不上。分頭尋找,仍是不妥。莫如由金猱去遍搜全寨,自己舍了前麵,由後山僻處上去,尋到他的內寨探查一番。如尋不見張鴻,等再尋到前寨時,金猱也該尋來會合了。”想定後,為圖抄近,便沿峰麓走去。

靈姑還沒繞到峰後,忽聽笑語之聲漸近。循聲一注視,峰腰上樹林之中燈火繁密,人聲甚是嘈雜。經行之處漸高,相隔上麵不過二三十丈遠近,知是大寨有人聚飲。起初因隻想見張鴻一探虛實,事越隱秘越好。憑自己的本領,一則眾寡不敵,二則尹、顧等人本領高強,耳目靈敏。意欲側麵下手;或是從別的村人口中愉聽;或是擒一個乏手,拉人僻處逼問下落。未敢冒昧徑入大寨窺探。此時身一臨近,不由氣力一壯。暗忖:

“不入虎穴,怎得虎子?這般深夜還在?哄飲,弄巧張叔父也在其內,何必舍近求遠?”

當下掩藏著由樹林之中往上走去。

行近一看,那寨堂就建在樹林外麵,前有大片平地草原,花石紛列。寨堂共是一列九大間,當中三間打通為一,共占地數畝,可容百席。餘下六間尚不在內。屋宇宏敞,軒窗洞啟,陳設得尤極華麗。背倚崇山,麵臨長嶺。因兩旁林內外數十所形式不一的小室字一襯,越顯出它的莊嚴雄麗。細查中屋共設有五席,相隔大遠,看不真切。忙從側麵小屋後繞了過去。隻見當中一席,連賓帶主共是十人,楊天真也在其內。首座是一位相貌、裝束詭異的道人。另外還有兩個道人,其中一個相貌清奇的長髯道人卻似哪裏見過,甚是眼熟。第二、三桌盡是婦女、小孩。餘者神態都似江湖上人,為狀善惡不一。

肴酒蒸騰,笑飲方酣,席前上酒端菜的下人絡繹往來不絕。靈姑藏處恰在屋外一座假山後,地既隱秘,看得又真。一見張鴻不在,疑是遭害或已被困,不由又驚又奴靈姑方在尋思,忽聽中席那個生相猥瑣的道人說:“西川雙俠那麽大名望,見麵也不過如此。所以適才諸位對他那樣謙恭稱讚,我卻不則一聲。姓呂的我沒見過,還不敢定;那姓張的,看神氣也不過內外武功有點根底罷了。不是祝某酒後發狂,這回幸是戴二哥顧全江湖上的義氣,寬宏大量,化敵為友,加上他又是謝大哥的老朋友,不好意思栽他;否則,不等明日,先在席上我早拿話將他,一比高下了。”靈姑聽那姓祝的口氣,張鴻並未有甚不利,心才略放。

猛又聽那長髯道人哈哈大笑道:“祝賢弟,酒後之言也須留意,不可失格。並非愚兄偏袒朋友,雙俠現與二弟已成好友。自家人勝敗無妨,如下以他為然,盡可明日席散,由我與諸位弟兄為中,當著嘉賓遠來,各憑真實本領,一比高下好了。他現在峰左小洞過去愚兄靜室之內,本想出見米道友,因是生客,又防主人有話說,想已熟睡。相隔這麽遠,又聽不見你說話,他得名並非幸致,何必背後傷人呢?”

靈姑一聽竟有人給張鴻吐氣,好生痛快。見那姓祝的一張酒臉已急惱成了豬肝顏色,兩下還待爭論,因已得知張鴻住處,喜出望外,不願再聽下去。剛一回身,繞屋潛行沒有幾步,忽聽岡嶺下麵有極猛惡淒厲的烏獸怒嘯暴吼之聲遠遠傳來。低頭一看,岡下林中似有火起,晃眼間紅光高出林抄,峰下長岡上警鑼四起,人聲嘈雜。大寨堂中立時一陣大亂,在座之人紛紛奔出。心想:“乘機去尋張鴻,再好不過。”忙照道人所說,飛步轉過寨堂。行約半裏山路,才見密林中現一石洞,洞壁有字,連忙鑽了進去。從洞口回顧,似有一片烏雲疾如奔馬,在月光之下飛到火場,往下一壓,火便熄滅。不暇細看,循徑穿洞而出,果然尋到。靈姑因室還有一人,不知底細,未敢妄入。在窗外略伏了一會,聽出那人口氣竟與張鴻莫逆,仿佛和道人一樣也是舊交,這才啟簾而入。

靈姑見著張、韓二人,匆匆略談各人經過。得知村主便是戴中行,雖已杯酒釋嫌,但因虎王一節,顧、楊一黨又約來妖人、異獸,明日之事尚不可知。金猱尚未尋來,正疑心那火是它放的,忽聽室外一聲低喝道:“你的膽子真大,竟敢到此。”靈姑按劍回顧,門簾啟處,進來一人,正是席間長髯道人。心方一定,張鴻已指著道人,命即拜見,說了姓名。才知那道人是謝道明,以前曾在川中見過一麵,無怪眼熟。靈姑正要拜辭,謝道明道:“賢侄女真個膽大,竟敢深夜至此,你太看輕他們了。適才無非時在深夜,無事已久,大家都有了酒意,不曾留心,沒看到你。隻我一人麵對你那藏處,因你藏伏隱秘,未見全身,僅看到你的眼睛。先疑令尊自來,一想不會,他同行諸人我已全知。

又從眼光中看出你年紀尚幼,料定是你私來探問張兄無疑。將門虎女,果異尋常。回憶見你時年齡,至多現在不過十四五歲,怎不叫人歎服?恐你久立失陷,剛借話指點張兄住處,忽然岡下火起,被妖道行法救熄。聽說妖鳥。惡獸幾乎被火燒死。張兄曾說他令郎年紀更小,武藝平常,如非大謙,必是金猱同來。全村正要搜索放火奸細,隻恐出去更難。我料你已尋到此,推說身倦,趕來送你出險。我叫小湘假裝觀火,在洞口瞭望,見事平息,即來歸報。你且等他一會,再似先前魯莽,一被看破,連我老兄弟三人都有不便,千萬大意不得呢。”張鴻也在旁力囑慎重。

靈姑聞言無奈,隻得在室中靜候。等過一會,金猱沒有尋到,小湘亦未歸報。方在焦急,想請謝道明出外一探,或仍讓自己出去,即被發現,也與二人無幹。謝道明笑道:

“賢侄女,你怎說得這樣容易?你如單人到此,或是金猱不放那一把火,即被他們發現,哪怕被人擒住,也可作為你因見張兄不歸,自恃本領,私來探看。雖不免傷點體麵,但你年紀幼小,他們俱是有名人物,人多勢眾,表麵是輸,骨子裏反顯得你有此膽勇,不愧為少年英雄,情理上也說得過去。我再從中一說,絕不致有什傷害留難之處。偏被金猱放了一把火,妖道已然怒極,就主人能講交情容忍,妖道也必說那火是你主使,不肯放過。所以此時萬落他們手裏不得。如說真打,連我們幾人一齊算上,也不是全莊人的對手,何況還有兩個妖道在內呢。”

靈姑聞言,也覺事太行險。正躊躇間,忽聽韓小湘在洞口高聲說話。謝道明一聽,便知有人到來,因出路隻有那石壁上的小洞,這一進來,大家全擠在裏麵,別無藏處,不由大驚失色,無計可施。張鴻還算鎮靜,入室之始,早已看明地勢,一見無路可逃,便拿手往裏間小屋一指,那原是兩個供服役的小童睡處,業已熄燈睡熟。因深藏崖凹以內,隻靠壁有一天生石躥,大約二尺,麵對危崖,甚是幽暗。這一指,卻把謝道明提醒,忙叫靈姑藏到裏麵,不要驚醒二童,俟來人去後再出。靈姑無法,隻得走了進去。

等到靈姑走入,韓小湘的語聲已漸隔近,來人答語也漸聽出。來者正是顧修、楊天真和妖道祝功等三人。明知此來必然有事,所幸米海客尚未在內。謝道明忙和張鴻使個眼色,仍裝作坐談敘闊談出了神,不舍就臥之狀。直到來人走進,才由道明從容起立,向外說道:“顧賢弟怎這時還來?那夜行人擒著了麽?”

當道明設詞入睡時,顧修正往火場,沒有在側。回來不見道明,問已歸臥,心想:

“道明今晚對張鴻甚是親密,適才席間神情卻是落落,大有不耐久坐之態。他雖是個有名無實的當家,遇有外人黑夜縱火擾鬧,就看朋友情麵,也沒有坐視不管,徑自去睡之理。”不由生起疑來。戴中行終是忠厚,力說:“道明絕無二心,不過他行雲野鶴,疏散已慣。一聽有人說火場附近沒有腳印,以為是仙禽異獸自鬥,抓翻懸燈引燃。呂朋友決不會如此無理取鬧,虎王既定明日來會,也無隔夜相擾之理。如是紅神穀中山人,此類土人出必以群,即便三數人來此,當時發現甚快,任怎樣也逃不出我們的眼睛。他急於和老友敘闊作竟夕之談,也不是不在情理之中。如此深夜前往窺探,當著外客,容易使人誤會生嫌,有傷弟兄們的義氣,大是不可。”顧修想了想,便道:“米、祝二兄俱料此火出諸人放無疑。如今外賊未得,他那地方隱僻,怎知不藏在彼?我們前往搜尋,張朋友不做虧心事,怎會起疑?目前各處搜遍,毫無下落。那裏雖然路遠,方向相反,但天下事往往出人意料,就不是張朋友所為,也不能斷定外賊不去,還以看看為是。”

中行強他不過,隻得勸他事要慎重,不可鬧出笑話。顧修答應,知張鴻難鬥,約了天真,又約了祝功,同抄小路飛跑而來,一路掩掩藏藏。

小湘竟未看見,直到近前方始發現。幸而小湘臨變機警,料知三人必有所為,明見三人由側麵峰石後潛繞過來,因那地方月光為峰所阻,甚是黑暗,索性沉住了氣,裝作不知,側臉外向著火場人多之處,負手閑眺,狀甚暇逸。算計三人將要繞到身側,又裝驟出不意,聞得聲息,猛一回身,大喝:“大膽鼠輩,竟敢來此窺探!”說著,飛身縱退,讓出交手地方,並伸手往懷中掏取暗器。忽又大笑道:“原來是三位村主。我適聽謝兄說,前岡偶然失慎,各位村主還疑來了外賊,出來觀看,見火已熄,人卻未散,仍在搜索。我這地方最高,月色又好,再四查看,卻又不見一點可疑蹤影,心方奇怪,不想三位從黑地裏走來。因信謝兄之言,兵器沒有隨身,倒嚇了我一跳,以為三位都是外人呢。深夜到此,莫非寨中真個有了外賊麽?”

顧修知小湘與道明親逾骨肉,先見他站在洞口凝望不去,未始無疑。及聽他竟誤把自己當作奸細,神態又那麽自如,竟被瞞過,把來時許多懷疑去了多半。知張鴻所居靜室並無出路,外賊如在其內,就小湘立這一會工夫,也未必逃走。沿途留意,不見絲毫影跡,可見有也不會在此等人來擒。深夜擾客,實非主人之道。好在人未入內,不算查他。本想設詞往別處尋找,小湘偏又做作太過,一聽他說:“裏麵是死地,韓兄在此久立未見,必然無有。”話未說完,小湘便搶答道:“我看今晚之火未必是賊。如今張、謝二位還未睡,何妨一同進內談談?”祝功狂妄無知,素來不識輕重,又無主見,因顧修起疑,便也跟著起疑。心恨張。謝二人,巴不得查出情弊,好公報私仇,惜以雪忿。

一見顧修望門卻步,老大不願。聞言忙接口道:“既然尋不到外賊,我們進去歇歇,喝盅茶,談一會再走也好。”說罷,先往洞中走進。楊天真疑念未渦,也想查看個水落石出,跟蹤入洞。顧修明白祝、楊二人心意,不便深攔,隻得隨著。

小湘後悔把話說錯,但已無法,心想:“謝道明機智過人,張鴻也極老練,適才高聲示警,不會沒有準備。戴中行為人頗好,隻為了這三個害群之馬,早晚必鬧到身敗名裂的地步。今晚之事,能遮掩過便罷,不能,索性合力將這三個首惡除去,將屍首扔入絕壑之內。天明決不疑心道明會做此事,定當外人所殺,怕他何來?”當下膽氣一壯,神態益發從容。

顧修見狀,越覺沒有弊病,反恐祝、楊二人冒失生嫌,不住覷便向祝、楊二人示意。

自己又隔老遠便高聲笑語,以示無他。及至與謝、張二人相見,全無絲毫可疑之狀,更料定決未與外人同謀。否則憑自己的目力、經驗,不會看不出來,便張鴻也無此鎮靜。

顧修聽道明間他來意,便說:“尋賊無著,後追一黑影,相近洞側,忽然不見。先疑外人初來路生,不知穿過洞徑還有這所靜室,也許因為追急潛匿洞內。追近時遇見韓兄,這裏是絕路,韓兄從聞火警便在洞口閑立,如有外賊,不會不見。本想回去,因聞張兄未睡,楊賢弟適才與張兄匆匆一見,未得深談,便送客外出,頗想領教幾句。我三人為尋搜外賊,跑了不少路,祝兄口渴,特地進來借杯茶吃。深夜相擾,張兄幸勿見怪。”

張鴻先時頗示歡迎之意,因見祝功進屋以後便睜著一雙賊眼,鬼頭鬼腦,東張西望,立時把麵色微沉,故作不悅道:“常言客隨主便,雖蒙諸位村主盛意,以靜室相假,終是主人房舍……”還要往下說時,忽聞裏間小屋微有響動。張,謝二人方在吃驚,祝功已大喝一聲,首先衝入。楊天真和顧修也疑外賊在內,匆匆不暇向張、謝二人答話,隨即各帶兵刃追將進去。張、謝二人知靈姑在內絕無出路,事定敗露無疑。小湘性直,又是自己語言失檢,開門揖盜,越**急,伸手從懷中取出暗器,便要追入下手。謝道明較有算計,忙一使眼色,止住張、韓二人,自己越向前麵,當先趕去。就這微一紛亂之間,便見裏間火扇子亮了一下,不聽爭靜殺之聲,謝道明心已放卻一半。同時張、韓二人也相次追了進去,定睛一看,哪有靈姑影子。隻顧修手持火扇子,麵有愧色,站在當地。祝、楊二人還在四顧搜查。服役二童已被驚醒。

謝、張。韓三人見靈姑失蹤,也甚驚奇。謝道明朝著祝功冷笑了一聲,麵向顧修道:

“這裏是絕地,除非愚兄通敵,怎會有人來此?對崖是座危壁,相隔數十丈之遠,下臨深壑,兩邊手腳沒個攀處,就算來人能由此飛過去,也早跑了。臨崖還有一個小洞,三位老弟不放心,可看一看去。”顧修聞言,知道明心中不悅。見祝功不識時務,真個想往壁洞間走去,忙攔道:“祝兄,你不常到此,不知這裏形勢。休說有老大哥和張、韓二兄,賊不敢來,就來也不會藏在這裏等死。那底下削壁千丈,連藤草都無,如何下去?

不必再看,算了吧。”說罷,六人相偕同出。

祝功尚自分辯道:“我雖不常到此,卻也來過兩次,不是不知這裏是個絕地。但是適才明明聽得有人在內低語之聲,並還有極奇怪的聲息,我自信耳朵最靈,不會聽錯。

等我趕了進去,這兩個書童剛巧醒轉,問起他們,全未聽見有甚動靜,可是語聲全然不同。如說業已逃走,我離這門最近,壁洞外就是無底深壑,除非來者是會法術,隱去得決無這般快法。今晚之事,真正大奇怪了。”謝道明笑道:“愚兄半世江湖,這多年來自信耳目尚還聰明,如今真個老了。明放著敵人深入室內,卻會觀察不到,臨了還被他逃走,說將出去,豈非笑話?對崖又高又遠,無法飛渡;內室洞穴又往裏凹,無可攀附。

這屋壁窗下麵雖然不知深淺,但是中間還有幾塊突出的岩石,待我冒點險,下去查看一回,少時我和張兄入睡也安心些,免被刺客所害。”顧、祝、楊三人明知道有了芥蒂。

絕壑無底,中隔濃霧,以前曾經用東西試過,如何能下、隻得再三勸止,自認誤聽,周旋了幾句,便自辭去。

實則道明因絕壑深不可測,恐怕靈姑年幼,好強心盛,冒險跳落,尋了短見,意欲仗著內功和練就目力,一查究竟。等三人一走,忙和張、韓二人進入內室查看了一回,命二童仍自安睡,同到外麵。正在打算如何下去,忽見左側裏間壑底中心飛起一條黃影,背上附著一人。三人目力均極敏銳,定睛一看,月光照處,正是虎王所豢神獸金猱,身上馱定靈姑,在壑中似拋球一般,十幾個縱躍,便到對崖之下。四爪並用,像壁虎一般沿壁直上,其疾如電,一會便被爬上屋頂。靈姑還不時朝三人立處回望,打著手勢。晃眼工夫,便向崖頂那邊跑去,不再出現。

三人看金猱每次縱躍落腳之處,雖在崖內霧影之中,卻都是實地,並非蹈虛而行,相隔上麵也隻二十來丈,不如想像之深。謝、韓二人心中甚覺奇怪,試取了幾塊石頭,朝金猱行處遙遙擲去。第一下稍為過頭,沒入黑影之中,不聽聲息。第二下起瞄準打去,全都打中在石地之上,叭叭作響,內中一塊還隱隱看見石迸火星。如若稍偏,即無聲息。

料出金猱經行之處,必有一根石梁貫通兩崖。無奈位置太低,壑中泉瀑又多,水氣蒸騰,有如雲霧,將石梁遮住,目力不能看見。隻不知金猱、靈姑俱是初來,怎會比起主人還要清楚?於是寬心大放。談到靈姑臨變從容,膽大心細之處,又互相稱讚了一陣,方始分別就臥不提。

原來靈姑起初被困室內,因藏身是個絕地,不禁心虛。忽聽壁角有人呼吸之聲,回頭一看,乃是兩個服役的小童。同時又發現那臨崖的小洞,耳聽院中敵人語聲漸近,不禁心中一動。暗忖:“金猱至今未見,自己如若失陷,老父一世英名,豈不付於流水?

既然有這壁洞,何不查看一下?雖不能由此逃去,萬一尋到一點藏身之處,豈不是好?

即或不然,自己憑家傳輕身絕技,又會水性,跳人壑底,避過一時,再想法子出險。漫說不至於死,就死也比落在人手,身受屈辱強些。”念頭一轉,跑到穴旁。剛往外一探頭,便見對麵崖上有一條黃影,背貼壁崖下落。定睛一看,正是金猱康康,不由喜出望外。因敵人快進外屋,不敢出聲,忙向它一打手勢。康康便縱落壑底暗霧影裏。正尋思此壑甚深,上來不易,外屋敵人已和張、謝二人相見。就在這危機頃刻的當兒,猛見康康從霧影內直躍上來,一把攀住穴口,見隻有靈姑在內,以為室中沒有外人,一時疏忽,哼了一聲。靈姑知道不妙,這一聲必被敵人所見,難免追入發現。一時情急,一麵打著手勢,低喝一聲:一快馱我走!”身便躍逃穴口,攀緊康康肩背。康康會意,手一鬆,便到了下麵。逃時匆促,將穴口小桌上的零星物件碰倒了兩件,恰將穴旁臥著的二童驚醒。等祝功跑進時,靈姑已然隨了康康縱入壑內。

依了康康,因天已不早,當時便要向對崖縱去。靈姑知敵人未走,恐連累張、謝,韓三人,忙將金猱拉住,低聲告知就裏,令其暫候。康康才行止步。靈姑覺出落腳之處離上麵不算甚高,謝道明卻說深不可測。早知如此,適才就縱下來多好,為他一言,幾乎膽怯誤事。試拿腳一探路,竟是極平坦的石地。方欲試探前行,暗中走向對崖,猛被康康一把抓住肩膀,意似不令妄動。靈姑心靈,知有原故。先還猜立處是全壑最高之地,此外尚有深處,否則謝道明不會說得那般深險。及至二次拿腳往左一探,竟是虛的。心正吃驚,康康已按著她肩膀,作勢要她蹲下。再伸手向兩邊一?摸,那立處竟是一條尺許寬的孤石梁,哪裏是什麽平地。不特兩邊皆空,其厚也不過數寸。試從懷中取一技鋼弩,朝虛處用力射下,想查看到底多深,下麵是水是石。誰知弩發下去,竟聽不到絲毫聲息。靈姑這才相信謝道明所說並無虛言,幸而適才沒有冒失縱落,否則如此絕壑,又不透一點天光,就僥幸到底,又怎得上來、危石如牆,下臨無地,上下四外一片漆黑,懸身其中,性命決於跬步。先時隻求免辱,未計安危。這時康康來到,有了生機,越回想前事,越覺心寒膽裂,哪裏還敢亂動。緊攀著康康的長臂,靜聽上麵敵人已去,才命康康小心起行。康康仍伏下身子,將靈姑馱在背上,仗著天賦奇能,一雙神目覷定腳下,順著石梁往前飛縱。靈姑回看,見謝、張、韓三人隔崖相望。恐驚敵人,相隔又遠,不便高聲呼喊,隻得揮手示意。

一會到了崖頂,康康仍馱著靈姑飛跑,繞了許多險阻,又越過一條闊澗,才尋到原地,與黑虎會合,取路往鐵花塢進發。路上問起那場火是不是康康所放,康康點了點頭,用爪比畫,吐了吐舌頭,作出畏懼之狀。黑虎也朝康康連聲怒嘯,頗似怪它胡來。靈姑雖不能通獸語,連猜帶間,也得知了大概。

原來康康也和靈姑一樣,不知張鴻藏身何所,原與靈姑約定,一遠一近,齊至大寨堂外會合,便往日間王守常等所居大寨跑去。熟路重來,全無梗阻,連尋了好幾處,都不見張鴻影子,也未聽人說起,隻得又順前岡,往峰腰大寨堂飛跑。正緊走間,忽聽怪獸怒吼之聲,雜以惡鳥厲嘯,均是生平初次入耳。它心中奇怪,循聲近前,乃見一排好幾間新蓋成的堅固石室,左邊一間最為高大,惡禽嘯聲便由此而出。縱上屋頂,順空隙往下一看,竟連地上原有兩株三丈多高的合抱鬆樹俱蓋在其內。三室相通,四無門戶。

隻當頂有一丈許見方的鐵絲網,間有一些鬆梢透出網外。屋頂還掛著三盞紅燈。室內更有七八株矮樹,也是原來岡上生的,上麵也懸著幾盞明燈。

康康看的乃是最末一間,不見有什麽東西在內。知惡鳥還在隔室之內,方要過去觀察,忽聽下麵來了兩人。康康剛把身子往側一伏,來人已經躍上屋頂。二人俱是道童打扮,一個手裏拿著鐵鉤和一大筐血淋淋的獸肉,一個手持火把和一柄鋼叉,叉尖上綠光閃閃,且談且行,迎麵走來。一個帶著埋怨聲口說道:“我早知師父專要我喂這些怪物,還不如在雲南山裏當棒客快活呢。”一個道:“你還算好,師父因你膽大手辣,人又聰明,還傳了你防它們犯性時的法術。像我除了能逃得快之外,什麽都不會。要是我一個人來喂它們,沒你保我,早晚還不被它們抓死麽,尤其是今晚叫人害怕,地方是生的。

師父又說明天便要仗它們弄死虎王手下的黑虎、金猱,不許給它們吃飽。你沒聽見它們在那裏犯性怪叫麽?天已不早,快喂完了去睡吧。”

康康聞言,心中一動。看來人定有妖法,自己以前吃過妖人苦頭。虎王平日有令,不許輕易殺人,不敢出麵。下麵偏是明日對頭,就此放過又不甘心。眼看二童走到當中那間,一個將屋頂鐵網揭起,一個便手搖碧焰鋼叉作勢威嚇,將那筐血肉往下一倒。扣上鐵網,說了聲:“我們快取那一筐肉來,喂完了事。”便縱下屋頂,往來路飛跑而去。

康康走向中間屋頂,剛往網上微一探頭,便見下麵有七八點奇亮的黃光閃動。定睛一看,乃是兩大兩小四隻怪鳥。那東西上半身生得似龍非龍,似蛇非蛇。頂生獨角,滿頭藍毛披拂。闊口鉤喙,開張之際,舌紅如火,僚牙鋸齒,森列甚利。頷下稀疏疏生著百十根胡須,勁若懸針。一條長頸滿生紅毛,密若錦麟,其長約全身十之七八。下半身其形如龜,尾巴甚短,生著一叢硬刺。背腹和頸一樣,也是藍色。一雙龍爪,又粗又短。

這四隻怪烏剛從對麵屋門裏衝出,見了牛肉,便如亡命一般,撲上前去搶著爭食。看上去爪牙犀利,威猛異常。康康看出厲害,暗忖:“難怪他們下帖請客,原來弄有這樣幾個惡東西在此。隻可惜沒法弄垠它們。”想了想,再循著獸聲,越過那邊屋脊去看。

這幾間屋宇較低,也是就地建屋,一排四大連問,隻沒有大樹,餘者都和野地相似。

尋到第三間上,才看到百十根原生的竹林,內中蹲伏著大小幾隻形如獅子的黑東西,正在昂頭怒吼。方欲細看,便聽下麵人語之聲。側耳一聽,仍是先前喂鳥的那兩個妖黨。

見這邊屋頂一律平坦,沒有藏處,便翻身跳落屋後。康康心想:“山中什麽樣的猛獸都不是自己敵手,這幾個黑東西,樂得留到明天,當著對頭麵前抓死,顯顯威力。倒是那幾隻怪鳥生相凶惡,爪牙犀利,兩翅包緊身上,舒展開來定甚長大,又生著蛇一樣的長頸,看它搶肉吃的神情動作,輕靈已極,如飛起來,必然迅速矯捷,非比尋常。這能飛的東西,如不趁它被關屋內,給它一個厲害,明日筵前再想除它,卻不容易哩。”有心想等人去以後,揭開鐵網,縱身下去將它們抓死。一則自己勢孤,怪鳥猛惡,一敵四恐應付不過來;二則來時黑虎再三叮囑,事要縝密,不可使人發覺,鬥時怪鳥一叫,引得人來,豈不誤了靈姑的事?此外又別無良策可以製它們死命,好生後悔未將虎王所用飛叉、藥弩帶來,否則好歹也從網縫中發下去,傷它兩個大的。

康康正打不定主意,忽聽獸嘯之處,二妖黨事完自去。康康心終不死,又繞向前屋仔細觀看。見那一排幾大間屋子孤懸山脊林木之中,地甚幽靜,別的村屋相隔尚遠。時當深夜,四無人聲。近寨堂一帶雖不時有三二人影出沒往還,相隔已在數裏之外,常人目力便白日也不易看見,何況夜間。妖黨業已走遠,料定不會有人覺察,想了想無法,隻得拾了兩塊海碗大小的尖銳石塊,二次縱上屋去,潛伏網側。見那四隻怪鳥仍在搶奪生肉,低頭咀嚼,爪牙齊施,燈光之下,血肉橫飛,滿地殘紅狼藉,凶殘之狀勝於豺虎。

康康想用石塊去打那兩隻大的,試伸手一揭那網,竟是紋絲不動。惡鳥原甚靈敏,康康動作雖極輕巧,仍被聽見,沒揭起,用力稍重,惡烏覺出不對,紛紛住口,昂起頭來看了一看,倏地一聲長嘯,一隻大的竟展開兩扇門板一般的鐵翼倒飛而上,兩爪抓住網孔,兩眼凶光四射,周身毛羽直立亂顫,血吻開張,紅信吞吐不歇。比起初見時還要猛惡十倍,大有尋敵相鬥之勢,無奈有那鐵網隔住,飛不出來。

康康機警敏捷,早就撒手隱避一旁。暗想:“尋常刀矛一折便斷,這不過手指粗的鐵網,怎會弄它不動?”方在奇怪,忽然一陣山風吹過,隱隱似聞笑語喧嘩之聲,回頭遙望,峰腰大寨堂上燈光猶自輝煌,天上恰有一片陰雲飛來,將月光蔽住,暗影中看去分外明顯。猛地觸動靈機,暗忖:“這些房屋雖是石頭所做,原來地上所生草莽林木並未去掉,內中還有一株極易著火的火油鬆。適見屋內好些林木俱已枯萎,看那怪鳥也一樣被網隔住衝不出來。屋簷上現有燭燈未滅,何不尋些枯枝萎草紮些火把,點燃了從網孔中投下,將這些怪鳥燒死,豈非絕妙?”越想越有理,立即照計而行。仗著目力敏銳,心靈手快,一會便將火把紮好了十來把。

那些燈燭除了屋中樹上所懸是遵妖道囑咐,為投怪鳥所好而設外,環屋所掛乃顧修的格外點綴,以示矜寵,並無甚用意。裏麵燃燭甚長,均係村中特製,每支足可點至天明以後始盡。燈也特製,不畏風雨。屋宇全是石建,更不怕火,外人也決不敢走進。萬不料這些惡禽怪獸,因棲息之處必須附有草木,屋內盡多引火之物,這燈燭恰給仇敵造成放火機會。康康更有算計,選擇僻靜處取下幾支燈燭,將燭油塗在火把之上,還恐惡鳥將火撲滅,點燃火把,不去中屋,竟由前後兩間中起始放火。這時妖鳥餘肉無多,按照平日,離飽還遠,爭食正烈,屋上縱有聲息,也當是妖黨給它補送吃的,沒甚留意。

直到前後屋火都點燃,見了煙光,方始驚叫奔撲。康康乘機又在中間屋頂擲下三個人把,連那株火油鬆一齊點燃。怪鳥一見屋頂來了仇敵,齊聲厲嘯飛撲,無奈不能破網飛出。

欲待將火撲滅,兩翼扇風,人力越旺,急得厲嘯悲嗚,無計可施。康康一見怪鳥狼狽之狀,在屋頂上喜得亂蹦。那屋宇通體皆石,築得異常堅固,初發時火煙全被隔住。未後那株油鬆和所有林木全都點燃,成了火樹。兩隻小怪鳥全行燒死,大的有一隻也受了傷,身上毛羽好些燎焦。知道厲害,不敢再飛撲火焰,互相擁擠在房角無火之處,不住地厲聲哀鳴。

那火焰透出了房頂,康康見火勢愈烈,正要縱下,猛想起手中還有兩根現成的火把,何不連那屋的黑東西也一齊燒死,省得明日費事。剛想到這裏,朝前麵矮屋頂上縱去。

忽聽寨堂上鑼聲四起,呐喊喧嘩。忙一回顧,敵人業已被火驚動,似要往火場趕來。恐被發現,康康將火把往網中一掛,也不顧再看火著也未,不等人到,忙即一躍數十丈,往岡脊後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