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回 無意相逢 石玉珠班荊成宿契 有心求助 冷青虹促膝述前因02

這日桓雍起來得特早,因是隆冬夜長,天還未亮。照例桓女不論冬夏,總是日將出時,才往桑樹上去,從沒在天未亮前去過。桓雍見天還早,雖是歲暮嚴寒,百卉凋零之際,那桑樹依舊綠油油一片蔥寵。老道婆又說桑葉在日裏黃落,女兒分娩應在樹枯以後,這幾日桑樹愈加繁茂,想必時還未到。又因女兒近日盡管神采鮮瑩,但是睡眠極少,飲食也愈稀微,一聽後室沒有聲息,當她睡熟,未做理會。

桓子名叫超群,人極好強向上,每日都在天未明前,一人去到屋外廣場上,獨自勤練家傳武藝,盛暑奇寒,永無間斷,全家以他起身最早。近以乃妹將產靈嬰,也是時刻都在留神。桓雍起時,他剛剛穿衣走出,待不一會,忽然跑進,急喊:“爹爹,快看妹妹。”桓雍忙往後室一探頭,女兒已然不在。山中狼多,門字封閉甚固,桓子出時門並未開,也無聲息,竟不知怎樣走出去的。桓妻也是聞聲驚醒,老少三人連話都顧不得說,匆匆披上棉衣,相繼趕往屋後。外麵正下著大雪,雪花飛舞,曉色朦朧中,遙見後崖老桑上有一幢青氣,忽上忽下縱落如飛,隱隱聞得女兒哭訴爭論之聲。桓女生賦異稟,幼承家學,雖然八九歲上已能援著十幾丈高的崖樹輕輕下落,似這樣平地飛身一縱十餘丈,卻是從未見過。因那老桑繁茂如初,挺立風雪之中一絲不動,也無異狀,才略放心,隻不知女兒何故如此。正待近前詢問,桓女回顧父母兄長趕來,忽然住口,縱向桑樹枝上坐定,一任呼喚不再下來。桓子援向樹上盤問,隻不說話。桓氏夫妻又上樹去,屢問不答。嗣以孝道再三勸說,桓女倏地暴怒,朝當中樹幹亂抓亂咬,桓氏夫妻因見她連日神情有異,疑是瘋狂,便硬抱她下來。桓女竟不似往日倔強,一抱立即相隨同下。

到家以後,父母兄長屢次盤問,她隻口角微動,苦笑了笑,兩眼青瑩瑩落下兩滴眼淚,仍和啞子一般,默無一言。尤怪的是,由當日起,便在家中兀坐,也沒有再往桑樹上去。家人因其反常,防有他變,日夜輪流陪守。直到過年初春,均未有事,老桑也未黃落。桓女飲食也越來越少。身邊藏有一個桑瘦挖製的木瓶,每日除卻在室靜坐外,便將那瓶取出展玩,人要索觀卻是堅持不與,也不知她何處得來。

桓雍算計早過了道姑所說時限,心正愁急。這日早飯後,桓女忽向父母兄長一一跪拜。然後跪在父母麵前,含淚開口道:“女兒不孝,遭此孽緣,父母恩深,不加罪責,反倒費盡心力,百計調治。尤其這三四年中,使父母兄長日夜焦愁。近半年來我守仙誡,恐泄天機,狀如聾啞,更累父母憂急。負罪如山,心如刀割。女兒早該分娩,因是不舍慈親,意欲少作團聚,才多延了三個月份。如今腹內靈胎已早成熟,不能再延。此子因差一劫,落生乃是女體。女兒為了成全靈嬰,使其五百年後遇劫能夠避免,血體全都耗盡,生後七日命必不保。所幸生前根骨不差,又得了靈木精氣,雖隻三年修煉之功,居然悟徹玄機,本身血髓雖桔,元神卻極堅凝。此去投生,轉劫重修,便可成就仙業;比起暫兔一死,得享修齡,遲早乘化歸盡實強得多。

“那年來的道婆,乃戊土之精轉世,修成仙體,她與嬰兒是天生克星,前此之來,是想借救女兒為由,殘害嬰兒,遂她私願,實非好意。去冬她如到此,女兒或可暫免,嬰兒之命必不能保。也因宿孽尚重,前年去年正當她應劫之時,去冬未來,諒已應了劫數,嬰兒能得成長,總算天幸。不過她說的話有好些卻是真的。崖腰神木應三場大劫,頭一劫乃是乾天丙火。這時嬰兒初出母胎,靈元未固,本身乙木精氣也未凝煉,本來最難抵禦。但是對頭除報仇外,尚還存有自利之心,並不想將嬰兒當時化成灰燼。她惟恐到時不能趕來,所留靈符具有五行生克之妙。一經如法施為,先化為一片玄色光華,與侵害嬰兒的丙火會合。然後化生出戊土的威力,變作一幢白光黃氣,飛回來,將嬰兒全身裹住。由此乙木之精便為戊土庚金所製,再也不得成長。可是終年身有青黃光煙圍繞,水火刀兵仍是不能傷害。在她以為女兒仗她活命,全家感激信服,必能好好保持,等她十四年後轉劫脫難,再借引度成道為名,將嬰兒騙去,稱她多年妄想,所以盡管利令智昏,沒有便下毒手。卻沒料到靈木轉劫托生,雖比她晚了二三百年,根基造詣卻比她強得多;尤其得天獨厚,未轉世前早已通靈變化,附在古桑之上,千百年來刻意韜光隱晦。

女兒感孕不久,便能靈感相通,對她陰謀詭計已有破法,即使到期趕來,也難如願,何況不來。此時不但不能傷害,反可借她那道靈符來禦天劫,使與乾天丙火同歸於盡,真乃快事。

“至於如何應付,女兒早已在暗中有了準備。事情就應在今宵,交申以後桑葉便會黃落。請父母到時一任女兒行事,萬不可驚慌攔阻。否則白受一場虛驚,累及他人,幹事仍然無補,甚或女兒元神也為天火所傷,投生不得,就後悔無及了。起初父母隻因不知底細,日夜憂急,現已明說,務求釋念寬懷。門前不遠打稻場上有一株小桑樹,到了亥正女兒走後,爹爹可拿著靈符,守在離那小桑樹十丈遠近的石日之中,隻等到了子時,雪勢忽止,風雷大作,正南方有一團火球飛向小桑樹上,待要下落之際,速照對頭所說將符擲出。不論形勢多麽險惡,人絕不會受傷,無須害怕,一過於正,大功便可告成。

那時女兒身在崖腰老桑之上,靈嬰也在丙火飛來之際降生,事完自會下來。此後女兒尚有六七天的活命,未死以前人還是好好的。女兒感激父母深恩,無以為報,懷中木瘦瓶內貯有少許靈木仙乳,服後可以長生健體。嬰兒本是靈木化生,從小即能自修。至於她肯不肯引度父母兄長,須看各人緣法,尚不能定。瓶中仙乳乃腹中靈嬰的精氣所聚,長日聚斂,費了不少心力,僅得少許,所以還想多積一些,以增靈效。雖然此事不是嬰兒所願,無如她元胎已早成長,除元神尚寄樹上外,所有乙木精氣為護元胎,全附在女兒身上,又是由漸而進,徐徐誅求,無力見拒。女兒一死,甚事從緩,第一先將此瓶取出,趕出院去,麵對東方,分服下去,再把女兒平葬,用壇裝好,埋在崖腰老桑之下。服時越快越好,免被嬰兒看見生心,或是搶奪了去。還有對頭本心想救女兒,所贈靈藥至少也能保得十年壽命。因覺人生終有一死,女兒又急於轉劫,正好轉贈哥哥服食。即使無甚遇合,此丹功能起死回生,好人服了永享修齡,總可如願了。”

桓女終日沉默已有三年,桓氏夫妻父子三人忽聽她侃侃而談,言語真摯,至情流露,始而相顧錯愕。及至聽明言中之意,才知她到了時限,產後即死,不禁滿腹悲酸,又憐又愛。幾次想要勸說,不令即死,擬以道婆所贈靈丹和木癭瓶中靈乳續命,俱被搖手攔阻。話才說完,桓妻早忍不住一把摟住悲哭起來。桓女恐父母傷心,再三勸慰譬解。桓雍自能權衡輕重,知道無法攔阻,逆她反而不好,便一麵勸住妻子,一麵想趕向崖後看那老桑黃落也未。桓女淒然道:“爹爹不必擔心,女兒一切皆有成竹。外麵風雪嚴寒,事應子夜,桑葉黃落不過一個先兆,既已知道,不必再出去受凍了。”桓氏夫妻聞言,自是不免傷感。桓女一再婉言解勸,知是定數,也就罷了。

桓子出外連看了三次,果然那株青枝綠葉的老桑,始而樹葉發黃,漸漸變為枯幹,忽然一陣風過,殘葉全都凋零,紛落如雨,隻剩老幹搓訝,挺立雪風之中,颯颯有聲,了無生氣。雪仍下個不住。因時愈近,桓女雖說家中無須準備,桓妻終不放心,一切仍按尋常生產布置停當。桓女依在父母膝前,寸步不離。隻桓子一人不時出外探看。

那打稻場就在桓家右側,斜對著崖上老桑樹。有一石臼,高約三尺,上麵搭有木架,中懸石杵,以備音稻之用。田事已畢,一片平地,空無一物,相隔左近幾處桑林均遠。

這時雪已積厚尺許,桓子為那石臼要備藏人之用,曾去打掃積雪,仔細查看,並無小桑生出。及至桑葉黃落不久,忽有一株極細桑苗破雪而出,便歸告乃妹。桓女堅囑此時不可再往探視,到了傍晚自能長大,並令佃傭人等各自在屋中,不要出來,以免大驚小怪。

入夜,桓子偷往探視,日間那棵小桑苗粗已半尺,枝葉紛披,亭亭若蓋了。桓女聞言,喜道:“想不到神木精華已盡,猶有如此神通。今晚隻要能照我所說行事,不生出別的枝節,決可無礙了。”

挨到亥初,桓雍惟恐誤了時機,堅持先往,老早便飲了點酒禦寒壯膽,帶上老道婆所給靈符,去往稻場石臼之中埋伏等候。桓妻、桓子也要隨去,桓女再三攔阻,才行作罷。桓女又對桓子道:“我家世代單傳,爹爹隻生哥哥一人。嬰兒因是神木附體,生有靈慧,隻記我一人恩義,對父母兄長推愛無多。木瘦瓶中靈乳是她元精,最為珍惜,被我強行取來孝敬父母,求一高壽。此事要遲嬰兒多年功果,大非所喜,她雖不致因此懷恨,心終難免介介。起初我原說是為她吃苦送命,陸續勒索了來。服時不被發覺最妙,如被發覺,大來如見詞色怨望,或是露出口風,可對此女開導,說我因報親恩才有此舉,全是我的主意,與父母無關;並將今晚全家為她如何出力禦劫加以粉飾,時常提說。此十年中相待更要從厚,不論她行徑如何,不可以加以斥責。隻要她有了感恩之意,不但全家得福,將來子孫中必有一二人受她接引,豈非佳事?”桓子一一應了。

桓女重又拜別母兄,又去稻場上向桓雍道:“女兒本擬走後才請爹爹出來,爹爹偏是小心過度,白受了多時寒冷。現在時已將至,分娩之後便許不能說話,諸望寬懷,依照前言行事,勿以為念,女兒去了。”說罷,拜了幾拜,縱身一躍,滿身青霧環繞。那小桑樹上也冒起一股青氣,簇擁著桓女,直往崖腰老桑之上飛去。桓雍知在緊急之際,不顧悲傷,藏身石臼之中,留心守候。雪仍未住,一片迷茫,除影綽綽看見前麵小桑樹上不時發出一點青色煙光外,什麽也看不見。等了片刻,沒甚動靜。方愁雪大迷目,如丙火飛來,一個疏忽沒有看出,便要誤事,忽然狂風四起,聲如潮湧,隨即雷聲大作。

隆冬大雪,天氣突發巨雷,自然駭人。桓雍不敢怠慢,一麵暗運氣功抵禦嚴寒,以免手足凍僵,不便施為;一麵持著靈符,全神貫注前麵,準備應變。

一會風雪漸住,那雷火電光卻在稻場上盤旋不已。倏地一個震天價大霹靂朝小桑樹打下來,電光照處,眼看打中,樹上忽冒起一幢青色煙光,竟將雷火衝**開去,隨聲而滅。那雷一個接著一個,隻離樹梢三五丈,便被青煙衝散,始終未被打中。似這樣約有盞茶光景,雷火持久無功,似已暴怒,先是盤空蓄勢,轟轟連響了一陣。猛然電光雪亮,連閃兩閃,嚓的一聲爆響,七八團拷栳大的雷火夾著萬道金蛇,由四外集攏,齊往中心打將下來。桓雍生平從未見過這麽聲勢猛烈的巨雷,雖有一身好功夫,也被震得魄悸魂驚,耳鳴目眩。同時那雷火勢雄厚,雖被樹上煙光阻住不能下擊,並不似前此一衝即散,依舊停在空中上下盤舞,互相磨**滾轉,發為怒嘯。

桓雍藏處離樹不過十丈,大有當頭下擊之勢,越顯可畏。算計時辰已至,丙火未來,雷已如此厲害,不禁驚懼憂惶。猛一抬頭,瞥見正南方暗雲中似有極紅亮火星出沒,不禁心中一動。晃眼之間,那團火光已由小而大,由遠而近,穿雲而來。來勢之神速,無與倫比,乍看還在天邊,不等看清,便已飛近。到了麵前,變成百丈火雲,直朝小桑樹上罩去。幸是桓雍胸有成竹,時刻都在提防,動作也是極快,心隨手動,火雲還未罩向樹上,手中靈符己是向外擲去。隻見立即化為一團玄色光華,捷如影響,直向對麵火雲飛去,火雲一到,空中迅雷恰也突然爆發,打將下來,於是三麵相撞,迎個正著。隻聽轟隆之聲,宛如天鳴地叱,山崩嶽墜。雷聲響過,火雲玄光融成一體,閃了兩閃,化成一幢白光黃氣,正要往小桑樹上罩下。說時遲,那時快,就在丙火、癸水相克相生,雲光閃爍之際,那株小桑樹突往地下縮沉下去。同時由崖腰老桑之上,流星趕月般接連飛射下三點拳大青光,直投白光黃氣之中,叭叭叭三聲極清脆的爆音過處,全部消滅,化為烏有。

桓雍料知大功告成,忙由石臼中縱出,路遇其妻其子,便同往屋後趕去。剛到崖腰老桑之下,便聽兒啼之聲宛如鬆濤,即清且洪,不禁悲喜交集。桓妻連忙飛援上崖,到了上麵一看,桓女坐在密枝上麵,懷中抱著一個相貌奇特的怪女嬰。上衣撕破半邊,右肋骨裂開半尺來長一條口子,並未流血,正用手捏攏傷口。好似精力已竭,麵如金紙,累得直喘,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桓妻見她疲乏已極,又見肋下裂口,隻當禦劫時受了重傷,又疼又愛。顧不得細看嬰兒,忙喊丈夫、兒子取來布帛,將女兒母子裹定,緩緩縋下,雙手捧起,趕回家去。

桓雍見女兒身上青氣已然散盡,和尋常人一樣。所生女嬰卻是青氣由皮肉裏往外透出,隱泛青霞,宛如雲蒸霧繞,十分濃密,不近前諦視,幾連眉目五官都難分辨。那相貌更是醜得異乎尋常,比起乃母還要難看十倍。身材是又瘦又小,通體作青藍色,滿身滿臉都是老樹皮一般的大小皺紋瘦塊,通體沒幾片平整之處。闊鼻如箕,上有五孔。眉耳都如桑葉,紋絡顯然。嘴如臥蠶,獨作灰白色。額生三隻圓眼,大如蠶豆,初生不久尚還閉著,微一睜開,便有三點藍色晶光遠射數尺。從前額直到腦後滿是綠毛蓬鬆,尤怪的是下半身奇長,幾及全身十之七八,穿著一件形似披肩的短衣和一條短圍裙,看去青茸茸又滑又細,非絲非帛,不知何物所製。像是新穿上的,平日也沒見女兒做過。明知怪異,但也無法。

桓雍因見愛女疲敝,欲令其妻將嬰兒抱過。嬰兒偏戀在母親懷裏,死不離開,力大異常,桓妻竟強她不過。且喜女兒脅下傷口業已合攏,隻剩一點痕印。忙又把備就的湯粥與女兒服用,桓女隻把頭搖了一搖。夫妻二人想不出主意,隻得任其安臥養神。守到次早,桓女方始睜開雙目看了看嬰兒,喊聲爹娘。

桓女事前早把應說的話說完,曾囑父母兄長在她分娩以後,當著嬰兒不可多言。桓妻終究是婦人之見,心疼女兒,想起愛女吃苦短命,都是桑樹作怪,嬰兒相貌又那麽醜怪,老大不快,盡管桓雍在側示意攔阻,仍是絮聒不休。先間桓女身體如何,並勸吃點飲食和產後應用的湯藥。嬰兒隻睜著精光四射的三隻眼,依在產母懷中注視靜聽,並無異狀。

後來桓妻因女兒說精血已盡,不是藥石所能奏功,不肯服藥飲食;又聽說嬰兒是裂脅而出,未經產門,不知彼時女兒受了多少苦難:忍不住發話道:“你說那老道婆是土精,又是你的對頭。照你爹昨夜所遇情景,沒她那道靈符,且敵不住那天雷天火呢。你如今精血已枯,隻有七天壽命,就生下這麽一個報娘女,不知所為何來?老道婆說她給那丹藥能夠救你,為什麽偏不肯吃呢?”說時恰值桓雍父子在外屋用飯,沒在室內。嬰兒忽然滿麵怒容,目閃凶光,不住口發出怒聲。吃桓女一把抱緊,附耳急語,急切間未被掙脫。桓妻因她長相奇醜,怪眼時常放光,一個初生女嬰,並未放在心上。

桓女產後力薄氣弱,專一壓製勸慰嬰兒,不暇再顧別的。直到桓妻把話說完,看出情形有異,嬰兒也已寧靜,不再暴躁。桓女連急帶累,已是麵無人色,喘息不止。直到父兄飯後入室,方才把氣緩過來,朝乃母看了一眼,淒然說道:“女兒早已說過,一人得道,九祖升天,女兒今生雖然受苦短命,轉世卻有成仙之望。女兒與神木乃是患難夫妻,理應同仇敵愾,他仇即我仇。休說此番遇合是福而不是禍,即使那丹藥能夠起死回生,女兒怎肯領受對頭的好意?何況還不能呢。她那丹藥已被女兒毀棄,不相幹的閑話提它則甚?神嬰躁性未退,照此情形,女兒怎放心去呢?”桓妻還要說時,桓雍已聽出女兒語藏深意,忙暗扯了她衣服一下,接口埋怨她道:“那丹藥已然毀掉,此是定數,提它有甚用處?你快吃飯去吧。”桓妻這才警覺說走了嘴,恐於女兒有礙,不敢再說,強忍悲憤走了出去。

嬰兒除生母外,誰抱也不肯。桓妻走後,桓女附耳悄悄說了幾句,她忽然徑向桓子撲去。桓子早受乃妹指教,忙即接抱過來。因知嬰兒生具神力,抱時暗運內功微試了試,竟如無覺,好生駭異,一麵含笑撫弄,一麵問妹子:“神嬰可要吃點什麽東西?”桓女道:“她隻飲點雪水,連人乳都不用。我也無乳給她吃。不知怎的,適才聞得外麵飯香,她和我說想吃一些,偏又和娘不甚投緣。我說這裏的田是爹爹和你率人種的,她才答應吃飯。本來不想叫她吃煙火食,一則她性倔強,再三索討,沒有不依;二則我想讓你們甥舅親熱,才行答應,她暫時還不願到外間去,可請爹爹把飯粥各盛些來,你自端去喂她吃,隻不令她動葷好了。”說時,桓雍已隨桓妻走出,聞聲端了飯粥走進。桓女見飯上麵夾有素菜,想要攔阻,嬰兒己食指大動,饞涎欲滴,口中哇哇亂叫,不讓再往外端。

桓女知攔不住,隻得聽之。嬰兒吃得香甜已極,幾口便把大半碗飯粥連菜一齊吃完,意猶未足。未了仍由桓女朝她怒叫了好幾聲才罷。

嬰兒聰明異常,當日隨著桓氏父子問答,便學會了好些人話,隨聲即會,一會便能記住應用。隻和產母應對仍是原來互相吼叫,聲音也頗好聽,聽不出說的甚話。除和桓子比較親密,桓父也甘受撫弄,有問必答外,餘人都還平常,隻是見桓妻不得。桓女為此,時與互叫爭辯。次日起,雖不見即怒視,終非所喜,桓妻口裏不說,心裏對嬰兒極為厭憎,又因女兒死期日近,追原禍始,想起傷心,越發看都懶得看她。桓女見狀憂急,當著嬰兒不便明說,隻管時常暗中示意,終難減老母悲憤的成見。嬰兒到第三天便能下地行走縱躍。桓女見父兄因嬰兒靈慧絕倫,頗為喜愛,嬰兒對於外祖舅父也漸親熱,以為可以無事,才略放了點心。自知體氣日益衰微,不久人世,老想把嬰兒支開,向父母重新叮囑,嬰兒偏隻守在房中,寸步不離。

一晃過了五天,桓女自知隻有一二日壽命了,不能再延下去,方向嬰兒哭訴,力說:

“為娘身受父母養育深恩,絲毫未報;便於你也將有十餘年撫養之德。為娘父母家人以後不問待你好壞,均須看我份上,不可絲毫嫌怨。”說完,先要嬰兒立誓。然後說要背了她與父母訣別。嬰兒被她絮聒不過。應是應了,隻囑咐其母不可做出與她不利之事。

桓女自然一口應諾,這才由桓子將嬰兒抱出屋去。

嬰兒一走,桓女含淚埋怨母親說:“神木借體,自孕靈胎,與尋常母女不同,女兒雖然今生葬送,他生卻是受益無窮。她與我本來無甚情義,那老道婆是她宿命克星,深仇大敵,母親那日不該走嘴,對她神情又極厭惡。惡因一種,將來難免後患,實是懸心。

尚幸爹爹見機,相助用話遮蓋,否則當時便許生出事來,此女生具靈異,休看初生乳嬰,翻起臉來,全家合力皆非敵手。那木瘦瓶中所貯靈乳乃她先天所生元精,多服一點,便有若幹靈效。本該早奉父母服食,因女兒本身還有少許,現藏口內,連日仗它苟延殘喘,欲等去時全數奉上。連日查看此女靈慧無比,因看出女兒體氣太弱,已疑心前次向她勒索盜取的丹液不曾全服,一連盤問過幾次。女兒至遲後日必去,一個措手不及被她覺察,不是當時奪去,也必因此結嫌。雖對哥哥說過有了防備的話,想來想去,與其有了嫌怨再行設法勸解,終不如無事的好,為此借著訣別將她支走,豁出糟蹋一滴,請父母今日便即服用,以免夜長夢多,又生變故。”

桓女說罷,自將胸衣解開。桓女本瘦,生育之後益發成了皮包骨頭,又瘦又幹。桓妻見了,自是心酸。方問木瓶藏在哪裏,桓女低聲答道:“本來藏在胸前肉皮之下,女兒死時自會現出,日前因見嬰兒機警,鎮日在懷抱之中,恐被看破,乘她初生正在養神,雙目未開之際,偷偷塞向脅下創口之內。那地方乃嬰兒產生之處,不比胸前原是貯藏克敵寶物的所在,曾練仙法,可以收合由心,為此還多受了一點苦痛。但是隱秘異常,嬰兒萬想不到。這乙木靈乳見了大風即化烏有,五行均不能沾。雖它有本身桑瘦製的木瓶可以封存,不致見風透氣,瓶外仍須時常溫暖,又不能用火烘它,除借人體溫別無他法。

否則她已有點生疑,如何還肯離開一步?不過那木瘦瓶,女兒騙她已在抵禦天災時連同法寶一齊消滅,所以服了靈乳以後,務須縝密收藏。此瓶雖是木質,火不能化,尋常五金所不能折。再者還有明目靈效,哪怕多年替目,隻須將瓶盛了泉水,洗幾次立可重明,毀了也是可惜,最好裝一瓦壇,覓一僻遠之處埋入地底,等他年嬰兒成長仙去,再行掘出,永為傳家之寶,濟世救人。隻要她在日,卻不可使她看見。”

桓女說時,上衣已全脫去,邊說邊將手指向脅下連劃。產兒創口本早合攏,隻剩下一條半尺來長的紅印。桓女劃了十幾下,倏地咬牙皺眉,手指往縫痕中硬插下去。桓氏夫妻看她痛苦,方要攔阻,隻聽嚶嚀一聲哀呻,一個兩寸來長、寸許粗細的木瘦瓶已應手而出。桓女顫巍巍遞給母親,神情好似痛楚已極。緊跟著前胸挺了兩挺,當中胸皮忽然由凹而凸,迸落下一粒形似桑椹之物。桓女一手接住,用掌心握向創口之上,往上搓揉了幾下,創口重又合上,點血均未流出。

桓女事完,喘息著將瓶要過,對父母道:“瓶中靈乳共有九滴,一滴可延一甲子的壽命。乘女兒在世時看著服了,不過是有一人多服一滴。”說罷,便請父母同立麵前,將瓶上木塞揭開,瓶口先對著桓雍的嘴,微微一傾。桓雍猛覺一滴甘露灑向口中,順津而下,當時甘芳滿頰,心胸爽朗,神智為之一清。桓妻服了也是如此。似這樣輪流了四五次,算是桓雍多服了一滴。服完將瓶交給桓妻收藏,又囑咐了一番,才把嬰兒喚進來。

嬰兒雖是靈慧絕倫,畢竟初生數日,稚氣猶重。桓子更善於引逗,特意引到田場、草地、菜圃等處,向她一一解說各項用途,故意延挨,所以去了半日,一點未起疑心,如非著人去喚,尚無歸意。桓女見她沒有盤問,頗自欣慰。桓母乘空,先照女兒之言將木瓶偷偷帶出,尋一僻遠之處埋好。夫妻二人經過女兒再三譬解,也不再像前些日那麽傷心,隻把後事從優布置,一切停當,靜候數盡。

當晚桓女請父母兄長不要進她屋裏,自和嬰兒低聲密語了一整夜。次早日出,才許家人進去,告知父母,自己正午便要身死,千萬不可悲傷,否則無益有害。這些話原說過不隻一遍,桓氏夫妻見事已至此,隻得依她,一口應了。桓女然後對兄長說:“嬰兒是神木寄身,並非真實生女,暫寄居我家十餘年便即仙去。隻要不觸怒她,這居停之德終有以報。父母也許隻享高年,哥哥似有夙根。昨與嬰兒同出,相處甚好,大出意料,想是有緣。此後務望諸事容讓,但能辦到,即隨所欲。最好拚著這十多年的光陰,日常陪伴她,不要離開,以免走遠,與外人相近,生出事來。昨夜我已再三托她對你格外垂青,能如妹子所說,必可得她不少益處。”桓子自然極口應諾。

嬰兒明知生母將死,一點沒有戚容,隻賴在乃母懷裏,仰著一張滿是皺紋、形如老嫗的醜怪嘴臉,嘻嘻直笑。桓子深知此女不好處置,欲乘妹子未死以前和她親近,便守在旁不時摸弄說笑。嬰兒近日益會人語,每當桓子愛她,睜著額上三隻精光青熒的怪眼,也是有說有笑,頗為親近,隻是不讓他抱。桓子方愁她少時母死,萬一死抱不舍,休說妹子遺言不可強製,這等天生神力也無人製得她住。

光陰易過,一晃便到了午時。桓氏夫妻隻此一子一女,眼看活生生一個愛女就要死去,任怎強製,心終忍不住悲痛,誠中形外,不覺現在臉上。桓女一眼看出,見時已迫,忙道:“爹娘如不能聽信女兒之言,便請出去,隻留兄長一人在此,免致兩誤。”桓氏夫妻總算服了靈乳之後長了好些機智,看出女兒神色淒惶急迫,料知關係重大,互相勸誡,極力強為歡笑,將悲容掩去。桓女見母不舍退出,心終愁慮,惟恐見了自己死後慘狀,忍耐不住悲苦,意欲再加力勸,勉強掙紮。無如數運已終,血髓全枯,終於支持不住,隻口裏高聲急叫道:“今日一有哭聲,便遺全家後患,千萬大意不得。”說到末句,聲音越厲。倏地挺身自起,直立榻上,全身用力一掙,嚓的一聲響處,頭腦爆裂,由頂上箭一般射出一股青氣,在室中略一盤旋,穿窗飛去,頭殼已然裂成兩片,想係修煉功淺,嬰兒不曾煉成,血髓已枯,難再生存,精氣悶在裏頭,無法出竅,隻得震破天靈脫出投生。去時把點餘力全數用上,勢子猛急了些,不特五官七竅俱是裂口,全臉皮肉也都成了龜裂,一隻眼珠更突出眶外,死狀端的怕人。

嬰兒本在母懷,原極依戀,及至桓女快死以前,忽向乃母叫了幾聲,徑向桓子撲去。

桓子知時已至,忙即接住。剛抱過手,桓女說完末兩句話,便已身死。桓雍父子尚能守著前誡,勉抑悲思,故作無事,桓妻終是女流,如何見得愛女這等慘狀。又見嬰兒看乃母為她慘死,竟如陌路,毫未動容,越更悲憤,雖未放聲大哭,眼淚卻點點滴滴流將下來。等桓子想起避諱,將嬰兒臉抱向外時,已被她看在眼裏,不禁心動了一下。當時無甚異狀,也就放開,不以為意。

桓妻經丈夫一再作色示意,才強把眼淚忍住。桓雍知女兒言必非妄,恐生事端,好在棺葬俱早備就,一麵勸住妻室,一麵忙去喚了人來趕緊成殮,桓女頭晚便即沐浴換了新衣,頭上裂口雖多,並無血跡,僅略有點淡紅水流出。當下由桓妻用熱手中輕輕將兩眼珠按回眶內,拭了拭臉。不消片刻,裝殮停妥,釘好棺木,抬出屋去。崖腰老桑之下,穴已掘好,用長繩吊下棺木,立時埋葬。葬時嬰兒卻要隨往,仍由桓子抱持,在崖下站立。嬰兒見眾人忙碌上下,似覺有趣,時發醜笑,東張西望,神情並不專注。

那老桑生根在崖腰壁縫之中,因樹身越長越粗,年深歲久,崖壁撐裂越大,石土逐漸崩落,樹根下麵現出一個丈許大小的洞穴。桓女預囑平葬,不要墳頭,埋處須靠石壁。

自己精魂已往投生,這臭皮囊無須珍惜。隻那一滴殘餘的靈乳靈氣尚在,異日葬處生一小桑,便是所化。根生屍口之內,萬一將來家中有人病危,可背著嬰兒將桑掘倒,將主根由屍口中拔出,搗汁敷服,立可起死回生。

這時剛把土平好,嬰兒忽似有甚警覺,想往崖腰上飛去,倏地由桓子手上一躍而起。

任她神木轉世,到底初生才隻七日,筋骨尚未十分結實,全仗先天,終是稍差,縱沒三丈,便已落下來。桓子見狀大驚,忙去接時,嬰兒已落到地上,二次又複躍起。這次因自地上縱起較易用力,縱得比前稍高丈許,但離樹幹仍差好多。桓家諸人均知嬰兒,她如不吐口求助,最好聽其自然,不可助她多事,也就不抱她上去,任其自縱。似此接連三縱,盡管一次比一次高,均未縱到。桓子與她相處不久,不知她生性奇特,無論多麽急於要做的事,至多兩次沒辦到,立即棄而不顧,這次還是多的。見她三縱不到便不再縱,口裏哼了一聲,麵現獰惡之容,意似憤恨,恐其發怒,隨即抱起撫慰,笑問道:

“上麵隻是一個土洞,陰濕晦暗,無甚好玩,我同你找地方遊玩去好麽?”嬰兒聞言忽又笑了。桓於因知父母痛女情切,葬後難免悲泣,心念妹子臨終之言,恐為嬰兒所見,雖想借此引開,因她在憤怒頭上,以為未必肯走。不料競和常嬰一樣,說好就好,適才獰容全部掩去。於是抱了便走,也不再向崖上回顧。漸漸覺出嬰兒天性暴戾,冷酷無情,喜怒無常,記仇之心特重,由此時刻留心。不提。

桓雍夫妻既痛愛女,又覺嬰兒乃妖孽托生,照女兒死時情景和一再叮囑的話,未必是家中之福,這十數年問,全家老幼傭工都須存著戒心。過慣安靜閑淡從容歲月,忽然加上好些禁忌拘束,豈不難受?尤其嬰兒相貌醜怪,目射凶光,必不安分,初生數日已看出不好對付,大來更不知如何難辦。偏又生具神力,煙雲護體,刀劍不傷,無法除她,任多大的害也隻能忍受。嬰兒抱走以後,老夫妻回到家中,越想越愁煩,再忍不住傷心,相對痛哭了一陣,無計可施。最後商量把嬰兒另安置在一處,將桓女住的一間後房由前麵隔斷,用具陳設重新布置,作為嬰兒臥室。由後牆開一門戶,使其一開頭就這樣習慣。

雖是一家同住,卻分兩起出入,以免多生事故,又省他們見了厭煩,山居木料、石頭俱都現成,人人都會幹,隻招呼得一聲,佃傭們全都趕來。七手八腳,個把時辰便改建停當。

桓雍本意是女兒既將嬰兒交托愛子照看,又是初生乳嬰,應與愛子一同起居,不應任其獨居一室。桓妻總以為嬰兒是個怪物轉世,心中疑慮,執意不允。桓雍雖覺不妥,一則強不過老伴,二則又恐嬰兒善惡難料,愛子此時與她一同起居,異日如有不合,反倒難於分開。倒不如乘她母親新死,開始就令獨居,可免日後顧慮也好,便即應了。

直到傍晚,桓子才帶嬰兒回轉。回時嬰兒已不再要人抱,並還打到好些野味,用些山藤穿紮,和桓子二人由地上拖了回來。見麵一問,才知桓子超群不敢把嬰兒抱出人遠,又想多延一些時候,先在附近山穀中遊玩了片時。正恐久了嬰兒不耐,忽發現樹窟中藏有兒隻山雞,仗著身手靈巧,縱上樹去,生擒了一隻下來,用身邊帶子係好,初意不過引逗嬰兒多玩一陣。嬰兒果然喜歡,先把山雞捧著玩弄,不知怎的手一鬆,竟被飛去,嬰兒立即暴怒,怪嘯一聲,縱身一躍三丈多高,一把抓住雞腿上係的帶子,二次擒了下來。好似憤那山雞不該遁走,到手連看也未看,一陣亂撕亂扯,扯個稀爛,扔到地下。

氣猶未出,一眼瞥見旁邊矮樹上又有幾隻飛起,跟著追蹤過去,又被抓到一隻,照樣亂扯,扯得毛羽紛飛,鮮血淋漓,方始棄卻,兀自恨恨不已。

超群因父母全家俱喜吃山雞肉,見當地山雞既多且肥,大雪之後競出覓食,易於擒捉。又見嬰兒居然能手抓飛鳥,毫不費事,甚是驚異,一時不留心,便對她說山雞如何肥美好吃,可帶些回去享受,不要扯得稀爛。嬰兒自然信超群之言,相與滿山馳逐。超群本是好身手,嬰兒縱躍又極輕靈,目光如電,敏銳非常,性情更是殘暴,捉時稍不遂意,便即怒嘯亂蹦,定要全部搜殺,一隻也不肯放逃脫。不久卻又生厭,改尋別的野獸晦氣。殺機一開,見了生物便想捉了來弄死,隻要被發現,極難幸免。這一來,當地山雞固是遭殃,別的野物也跟著受了擾害“隻見青色煙光環繞著一條小人影子,在積雪滿布的山穀林樹之間往來馳逐,縱跳如飛。所到之處,烏魯悲鳴,驚飛逃竄,多半仍被趕上,死在利爪之下。超群隻想打上幾隻肥山雞回去,與父母家人下酒,少解悲思,並使嬰兒在外多待些時,沒想到她手下這等狠辣。高興頭上,不便攔阻,隻得自己住手,由她一人追逐。嬰兒直把那條山穀窮搜殆遍,方始興盡停歇,天也將近黃昏了。超群一檢點,她所獵殺的野味沿路都是,雪地上點點滴滴盡是鮮紅血跡,再加幾個人來也拿不完。

隻得尋山藤樹幹,編成排子,挑了一隻肥鹿、四隻野兔、二十多隻肥山雞,綁紮到上麵,順雪地拖了回來。

到家時桓雍正在門前迎候,假說嬰凡是神仙轉世,恐家人讀犯,現在後麵為她辟了一問靜室,以供獨居養靜之用。每日仍著超群陪伴,隻夜裏分居。超群會意,嬰兒也未置可否。桓雍便命人接過野味,領向後室中去。桓妻還想連飲食也給分開,超群牢記妹子之言,執意不肯。夜裏燒些野味,超群與嬰兒一同吃了,陪著又玩些時,勸嬰兒睡下,才回正屋去睡。

由此超群每日除睡眠外,俱和嬰兒在一起,嬰兒也離他不得。超群恐將武功拋荒,有時當著嬰兒練習。嬰兒初見時望著有趣,也跟著習武,任多難的功夫,一學便會。隻是無常性,學不多日,便即丟開,反嫌超群練武,撇她一人氣悶,時常阻擾。超群無奈,隻得改到夜裏嬰兒睡後獨自練習。

半年過去,超群方愁日後練武為難,這日剛吃完晚飯,嬰兒便令走出。超群當她想睡,未做理會,不料此後每夜都是如此。這時嬰兒已然長有四尺高下,除相貌醜怪,周身青氣環繞外,看慣了也與常人無異。隻脾氣越大越古怪,凡是人世上的服食玩好無一不愛,隻要見到,便向超群要。超群也曲意順著她,悉為辦到。兩老夫妻心中自是厭惡,幸虧嬰兒無論有甚需索,隻向超群討要,永不向別人開口,高興時見人問話還答一兩句,平日多不理睬,因此還能相安。因母死時忘取名字,人見她形如老嫗,便叫她桑仙姥。

光比燈強得多,不似往常隻是一幢青霧將人籠住,黑地裏便看不清切。嬰兒想是知道居室僻在房後,除超群外從無人去,超群已然遣走,照例不會再來,以為無人窺伺。獨個兒在裏麵演了個把時辰,忽然停止,隻將身往左側,雙臂也一伸一縮,隨著上半身斜探出去,更不再動轉。身子煙光全斂,三隻怪眼也全閉上,直似入定神氣。超群也看不出她這舉動是何用意。室中漆黑,月光自來不能照進。等了一會,無甚動靜,獨自回屋。

次早,超群到後屋一看,昨晚的坑已然不見,地皮仍是好好的,並無發掘之跡,看嬰兒神氣,似未覺察,便不說破。夜飯後,嬰兒催走兩次,超群故意延宕試她。嬰兒情急,竟現怒容,立逼非走不可。超群料定事非偶然,立意探個水落石出,到外麵轉了一轉,重又掩將回去,伏身室外窺伺。見嬰兒舉動仍和前一晚差不多,隻是式樣較多,煙光越盛,未了仍是站在坑中閉目入定。似這樣接連窺探了五六夜,才悟出嬰兒演的像是樹形,一切動作全都摹仿樹的姿態。知她自練道法,與人無害,既秘行跡,若每夜如此窺視,早晚難免撞破,反倒不妥,便即中止窺伺。

又過半年,嬰兒身上青氣竟是由濃而淡,由淡而無,除臉仍青色外,幾與常人無異,超群覺著奇怪,夜往窺探,還未走到,老遠便見室中青霞一閃一閃。正要掩將過去,室中嬰兒已有覺察,青霞遽斂,厲聲怒喝:“何人大膽來此?”超群近來已覺出嬰兒機智絕倫,任何事都瞞不過,既已被警覺,回去反露痕跡,忙即應聲說是當晚無聊,見月色甚好,想來約她一同出去步月。因不知睡未,故此輕輕走來,如若睡了,便不再驚動。

總算初被嬰兒發覺,話編得圓,才未十分發作。隻厲聲喝道:“我這裏有事,速去田場相候,不許進來。”

超群自然不敢強,到田場上等有兩個時辰,嬰兒未至。不便失約,天氣又冷,正在心煩,忽聽身後“嗤”的一聲。回頭一看,嬰兒正立在一株大樹底下,好似窺伺已久。

忙把心神按定,迎上前去,笑問:“仙姥,怎來得這麽晚?”嬰兒正色答道:“這裏的人隻你還好。適才你雖到後屋去,因你以前從未這樣過,想是出於無心。我以後事情還多,但於你家決無妨害。已過之事不說了。以後我如叫你走開,我不喊時千萬不可到後麵去。若不聽良言,受甚傷害,莫要怨我情薄。須知今晚來的是你,如另換一人,不論有心無心,我都不饒他呢。”超群見嬰兒說時聲色皆厲,一點不帶平日稚氣,三隻怪眼一齊睜開,精芒遠射,威風凜凜,由不得令人望而生畏。知她翻臉不認人,哪裏還敢分辯。勉強陪著玩了一會月,各自歸臥。

崖腰桑窟正對嬰兒臥室,由上望下,雖然隔著紙窗能看出一點行跡,但離所居太近,上下不便,且易覺察。隻有崖上樹木山石之間藏身之處既多,嬰兒足跡從所不到,她又不知上下途徑,即使被她察覺上麵有人也易逃避,追趕不上。隻要不被她認明相貌,至多相隔過高,看不見室中人的動靜,別的決無妨害,大可一試,那崖既高且陡,由屋後這麵上去,隻能爬到老桑生根的地方為止。過此勢愈陡峭,人不能上,須繞出村外二裏,抄向崖背,由一個極險窄的壁夾縫中攀蘿援葛,手足並用,猿行蟻附而上,才能到達崖頂。除這壁縫外,崖背更加陡峭,上凸下凹。壁間卻多老藤,蔓草附生,中間又有幾處突出來的奇石,上雖艱難,武功好的人,下卻容易。崖頂尤為平坦,鬆石洞穴俱多。以前隻超群兄妹夏秋間常去納涼遊玩,桓雍夫妻無此興趣,佃工們又無本領上下,所以向無人跡,連超群也有年餘未去。

當地山石每易崩裂,超群主意打定,本擬日間先往探看壁縫故道湮塞也未,無如嬰兒片刻不令離開,走到哪裏都要隨往。平日晚飯吃罷便即分手,這晚偏巧留住不放行,也無甚話說,隻是二人對燈枯坐。嬰兒偶然也去屋外略為眺望,仍回屋坐下,超群一心盤算如何去外崖頂窺探,並未覺出有異。直到子時過去,方始辭別出來。暗忖:“日裏不能分身,此時雖然夜深,乘此月明,且先探一探路也好。”於是走到村外,從崖背麵繞去。且喜壁縫依然,無甚阻隔,仗著身輕力健,一會便援上崖頂。正在回想:“今晚嬰兒怎不入定,卻留我久坐?神情舉止也與往日不同?”猛見前麵山石似有黃光一閃。

超群心靈膽大,覺出那黃光眼熟,心中一動,忙把腳步止往,身往左側矮鬆後一閃,留神往前觀察。

時已深冬,南方地暖,崖頂樹下俱是矮鬆刺柏之類,枝葉茂密,易於隱藏。超群候有片刻,黃光又閃了兩閃,忽然想起嬰兒降生之夜,老道婆靈符所化黃光正與此相似。

山石後麵不遠正對嬰兒臥室,下麵崖腰便是老桑生根之所,危崖險峻,深更半夜,何來人跡?那光又黃又亮,決非燈燭,定不是甚好路道,弄巧就許是嬰兒的對頭來此暗算。

超群蜇到山石後麵立定,探頭一看,隻見前麵對著嬰兒居室的崖口,站著一個身穿杏黃色道裝的少女,年紀不過十二四歲,手裏持著一柄形似蠅拂之物,麵對崖下,神情似頗注意。忽然蠅拂往下一揮,立有萬點金星灑落如雨。緊接著崖下也飛起一股青霞,帶著萬點螢光飛湧上來,迎著金星隻一撞,金星螢光全都消散。那股青霞卻由青黃星雨中直向少女身前射到。超群知那青霞是嬰兒所放,既已覺察對敵,可知無礙,心中大喜。

因少女生得美豔如仙,月下看去越覺豐神絕世,容光照人,不知不覺生了憐愛,將敵視之心減去大半。一見青霞來勢強盛,方在替她愁急,少女早已防備,先揚手放出一團碗大黃光,照準青霞打去,叭的一聲極輕脆的爆音,黃光爆散,青霞立即縮退回去。同時少女也往後縱退,坐在一塊大石之上歇息了一會,將石側放著的一個二尺來長的黃色兜囊拿起,伸手入內,取出一件雀卵大小、隱泛黃光的彈丸,兩手合攏,連搓了一陣。忽然秀眉一聳,仍持蠅拂走向崖口,重又往下一揮。星雨剛剛飛落,青霞又帶著螢光飛起,雙方又是一撞即滅。這次少女發動較快,青霞才現,左手揚處,一團大如栲栳的黃光先已打下。青霞也較前強盛,依舊是一個爆散消滅,一個縮退回去。似這樣接連又是三次,少女所發黃光和下麵青霞都是逐漸加大增強,但都分不出勝敗來。隻少女麵上神情越往後越帶愁急,全副精神貫注下麵,竟沒防到有人在側窺伺。

超群為她美色所動,久了竟是越看越愛。因見少女每鬥一次,必退回來坐在石上喘息,然後手向右側兜囊中取寶再鬥。所取寶物大小形式雖不一樣,出手總是一道黃光。

心中奇怪,便留了神。最後一次,少女好似久鬥不勝,情急之下,由囊內取出三粒精光四射的黃色晶丸,其大隻如龍眼,看去甚為沉重。少女拿在手上先掂了兩掂,覺出東西太重,力不能勝,又恐少了不能克敵製勝,先放回囊中兩粒,略…躊躇,把牙一咬,又多取了一粒在手內。照前樣搓上幾搓,兩手各持一粒,倏地縱向崖口。少女這次連蠅拂也未使用,一到便將左手往空一拋,化成一團栲栳大的金光,剛剛飛起,右手晶丸相繼飛出。不等青霞飛上,兩粒晶丸所化星光先自相撞爆發,化為數十丈金霞。緊跟著將背上插的蠅拂拔出,連身縱起,隻見一條黃影其疾如矢,射向金霞之中,兩下會合,往崖下罩去,光輝燦爛,山石草木都被映成了金色。

少女金光雖較青霞勢子稍弱,急切問也難分出勝敗,料知雙方勢均力敵。

超群看了片刻,偶一回顧,少女藏寶兜囊尚放原處,並未隨身帶下,忽動好奇之想。

乘著雙方相持不下,趕將過去一看,那兜非絲非麻,不知何物所製,摸去柔軟異常,分量極重,好似地上有甚吸力,直往下墜。超群生具神力,又是家傳武功,從小練習無間,提在手裏,竟覺十分吃力。細看那囊中,除適才少女放回去的一粒黃色晶丸外,僅有兩柄紅色玉刀、一個黃漆葫蘆,看不出有甚奇處。隻那晶丸雖隻龍眼大小,分量少說也有一二百斤,心中奇怪。

超群年輕,稚氣未退,加以一見少女便自愛好,暗忖:“此女並非以前來過的道婆,不知何故來與嬰兒作對?看神氣,少時她必仍為嬰兒所敗,上來必將兜囊帶了逃走。久鬥無功,也許知難而退,不會再來。這晶丸如此沉重,發出時又有金光,必是一件寶貝。

她既放心將寶物放在這裏空身出敵,必定以為深夜荒崖無人能到,不會失落,走時多半疏忽。我如將寶物取走,她回去發覺決不肯舍,明晚仍要再來此地。那時我伏在來路等候,假說無心拾得,以此要挾和她交往,就便勸說她與嬰兒解卻前仇,豈不是好?”超群想到這裏,因那葫蘆大有尺餘,凸起囊中,由外可以看出,又無光華,便沒有全取,隻把晶丸,玉刀取出。作賊心虛,身是凡人,唯恐當場撞破不好措辭,又料定嬰兒不致閃失,偷到手內便慌不迭由原路逃回,先把所盜寶物嚴密藏好。心仍懸念雙方勝敗,有心再探,又因嬰兒恨人窺她隱秘,上次曾經嚴詞告誡,恐被覺察。繼一想:“屋側大樹甚多,雖被屋宇擋住,看不見後屋,雙方所鬥青黃光華卻總可望見。”忙又趕出,擇了一株大柏樹爬將上去,見青霞和金光黃氣已然糾結為一團,鬥了個難解難分,好似功力相等,差不許多。

後崖如若有路能上,你可急速上去。這些東西極重,多半不能近土,隻一挨近,立被吸住,無法移動,多了你必拿不起。可惜你來得太晚,不曾看見,難於詳說。此去如見上頭堆放著你不經見的東西,便留神查找,隻要見內中有拇指大的一粒金丸,急速與我取來,便能製她。餘下的俱無關緊要,多了你更拿它不動。我知你向著我,見拿不走,難免要想毀壞。但這些東西俱有生克,非我親自動手,你不知破法,一動便生禍害,切忌妄動。可恨我年紀大小,不能飛縱上去。你如給我將這事辦好,我便能製仇人死命了。”

少女聞言,想是知道不妙,意欲退回崖去。無如敵人已早防到,嘴裏說話,越發加緊施為,少女竟被青霞絆住,急切問逃脫不得。這時超群隻消將所得金丸交出,立可討得嬰兒歡心。一則心愛少女美貌,二則又知嬰兒狠毒,如真照她所說,少女決無生路。

如若推托不能上去,又恐敵人長誌,時久生變。隻得答道:“我試試去。”說完,故意回身就跑。剛到崖上,少女己然掙脫了身,飛向原坐石側,伸手兜囊中一摸,立即大驚失色,不知如何是好。超群沒料少女脫身這麽快,又無石山遮擋,避讓不及,恰被看見。

因少女神態驚惶,似要向己喝問之狀,不免心生憐愛,一點也沒害怕,反恐嬰兒聽出破綻,忙把手連搖,令其暫退。少女以為超群是由下麵剛到,萬沒料到法寶早被偷去,隻是情急喝問。見超群一打手勢,知非惡意,立即住口迎上前去。

超群在前引路,又退出老遠,估量嬰兒不會聽見,才悄聲說道:“姊姊,你那晶丸現被一人拿去,請明夜子時前到西麵山後崖穀之中等我,也許能有報命,此時尚須向你對頭遮飾,以防覺察。總之,你法寶雖然暫時失落,定能珠還,決不會交與你的對頭用以加害,如想再和她打,卻是難說。你對頭一會便要尋來,撞上好些不便,請放寬心,先快走吧。”少女聞言,意似驚喜道:“你原來是個好人,我甚感謝。但那失去之物,玉刀還在其次,金丸一落敵手,我便要遭慘死。請你轉告那人,隻要將二寶交還,日後必有厚報。老妖心狠,謹防覺察兩誤。明夜必來赴約,我先去了。”說罷,帶起一溜黃煙,衝霄而去。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