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碧檜林驚逢錦帶蛟 紅菱磴初謁銀須斐

話說司明等了不多一會,遠遠望見先逃走的那隻鹿,似彈丸脫手一般,拚命從原路奔回,轉眼到了麵前,司明更不怠慢,往林外一縱身,朝鹿頭出其不意,迎頭就是一刀。

那鹿也甚機警,一見又有敵人,猛地將頭一低,那刀砍在角上,將一支長有三尺、叉枝紛出的鹿角整個砍落下來,卻未傷著鹿身。那鹿受了一驚,撥頭又往來路奔去。司明左手揚處,一鏢正打在鹿的胯上。那鹿帶了鏢,便往前逃走。司明見一刀一鏢,雖未打中要害,那鹿受傷以後,已不似先前迅捷,如何肯舍,順手拾起地下鹿角,拔步便追。

眼看追離所居岩洞不遠,忽聽風聲呼呼,空中怪聲大作。抬頭一看,正是那日和方環在岩後追逐野兔時所遇的那種怪烏,知道這東西厲害非凡。那日二人合力與怪鳥鬥了半天,各人身藏暗器俱已用盡,正在危急之際,忽然空中一道白虹飛過,才將怪鳥驚走。

後來銅冠叟知道,再三警戒,說那鳥專吃毒蟒猛獸,擊石如粉,性喜複仇,千萬不可輕敵,便已存了戒心,不想今日又在這裏遇上,因吃過苦頭,不敢造次,忙將身往岩石後麵一躲。

就這一轉念工夫,隻見那隻逃鹿因逃得正緊,迎頭遇見那隻怪鳥疾如翻風飛來,知道不妙,轉身想逃,哪裏能夠。倉惶駭顧之間,那鳥已闊翼橫空,自天下投。那鹿情急奔命,將頭一低,昂著半邊獨角,便向怪鳥撞去。這一來,無殊雞卵敵石。怪烏一聲怪嘯,理也不理,一雙鋼爪,一隻抓緊鹿頭,一隻抓緊鹿背,全都深陷入皮肉裏麵。兩爪一分,那鹿喲喲兩聲怪叫,立時骨分肉裂,血花飛舞,死於就地。怪鳥鋼爪起處,血淋淋一副鹿肝腸,早到了怪鳥嘴中,隻聽咀嚼有聲,轉眼到了肚裏。

司明見怪鳥這般凶惡,正在暗中戒備,想等它飛走,再行出來。誰知那隻怪鳥正為日前吃了方環、司明的苦頭,前來報仇,吃了鹿髒腑,一望仇人不在,飛身起來尋找。

怪鳥不但目光敏銳,而且機靈異常,飛起不過數丈,一眼看見司明藏身石後。便在空中盤旋了兩轉,倏地翻身束翼,直往司明藏處投去。司明原也恐惺鳥飛高,看出形跡,故將身緊貼岩石,不敢探出頭望。猛聽頭上風聲,知道不好,忙將身往側縱開,便聽嚓的一聲。回頭一看,適才藏身處的一塊岩石碎裂如粉,火星飛濺,怪鳥已經飛來。知道躲已無用,隻得仗刀且逃且鬥。鬥來鬥去,鬥到洞前石坪之上,經了好幾次奇危絕險,俱從怪鳥鐵喙鋼爪下逃出活命。那怪鳥身上也受了好幾刀,越發忿怒欲搏。

這時司明暗器業已用盡,正在危急之間。最後一次剛剛避開怪鳥雙爪,縱出去兩丈遠近,腳才立定,怪鳥又飛撲上來。司明聽見腦後風聲,百忙奇險中,忘了怪鳥慣於直飛直撲,不善側轉。一時情急,忘了往旁縱開,不敢回頭,徑往前麵縱去。耳聽風聲越近腦後,剛喊得一聲:“我命休矣!”正值元兒赤身飛出,一見司明危機頃刻,怪鳥的一雙鋼爪飛離司明頭上不過數尺,一時情急,大喝一聲,縱起兩丈多高,一擺手中雙劍,直朝怪鳥當胸刺去。那怪烏來勢原本異常迅疾,眼看仇人就要膏它爪牙,不料日光之下,兩道光華疾如電閃一般飛來。想是知道寶劍厲害,忙將兩翼一張,往上飛起。因是出於不意,饒是飛騰敏捷,也禁不住元幾天生神勇,噗的一聲,鳥脯上早被元兒右手的劍刺進半尺多深,鮮血如泉,隨著劍光直射下來。

那鳥受傷護痛,越想逃避,斜著左翼,往上便起。同時一片左翼直往元兒頭上掃過,離頭也隻二尺光景。因為身體太大,烏翼更寬,帶起的風力非常之大。元兒原是不顧命般縱起,力大勢猛,沒有退路,急速之中,仿佛劍尖刺人鳥身。就在這身子懸空,欲落未下之際,猛覺一陣急風掃來,眼前漆黑。知道不好,撤回右手劍,護著麵門,左手劍不問青紅皂白,高舉著往上一撩。耳聽哢嚓哢嚓連聲,接著又是呱的一聲怪叫,無數條黑影似亂箭一般從頭頂上打下來。元兒心內一驚,手中雙劍一陣亂舞。就在這時,黑影已從元兒頭上閃過,身子也已落地。日光照處,彩影紛紛,撒了一天五色碎羽。再看空中,那隻怪鳥業已穿雲而逝。

原來那怪鳥本是個通靈之物,看出元兒劍光厲害,急於逃遁。無奈直飛勢疾,隻得側翼翻翔。誰知被元兒左手劍往上一撩,那片右翼梢正齊劍尖迎刃而過,元兒這兩口寶劍乃是異寶奇珍,漫說怪鳥身上的羽毛,就是精鋼堅玉,遇上也是一揮齊斷。還算怪鳥機靈,飛翔得快,元兒又為它聲勢所驚,沒顧得看清下手,上下相去又差,否則那片右翼怕不被整個削斷下來。

怪鳥連受元兒兩劍,正負痛昂首,衝霄直上,又遇方環趕出洞來,一眼看到司明身在危境,元兒赤身縱起,俱都壓在怪鳥黑影底下。隻是日前吃過怪鳥苦頭,不敢像元兒一般冒昧上前。一著急。”右手兵刃,左手暗器,全都用足周身力量,朝怪鳥當胸打去,一一打個正著。那怪鳥不顧尋仇,負傷逃走,轉眼沒人雲際不見。

司明初時自知必死,忽遇救星,驚魂乍定,回身一看,從怪鳥身上削落下來的碎羽正在紛紛落下,鳥已飛逝。元兒赤著身子,手中雙劍還在亂揮亂舞。彩毛紛飛,映著日光,甚是好看。猛想起元兒傷勢尚未痊愈,為救自己,赤身當風與怪鳥拚命,不由感激萬分,口裏喊著:“哥哥!”如飛跑了上去。元兒同時也看出怪烏逃走,便收住勢子。

司明跑上前去,一把抱住,說道:“哥哥,該用藥啦。”方環也趕了過來,正要說話,忽聽一聲虎嘯。回頭一看,石坪下麵正是方端、雷迅,一個跨虎,一個步行,飛也似奔來到了麵前,見元兒手持雙劍,赤身站在當地,地下鮮血淋淋撒了一地的鳥羽和兵刃暗器,早已明白了一多半。方端便道:“元弟傷後用力,外麵有風,看傷口著了風不妥,我們家裏說去。”

五個小弟兄到了室中,元兒穿好衣服,一談經過,才知雷迅隨了方端回去服侍方母用完了飯,想起司明借虎前去擒鹿,已有好一會工夫,人、虎均未回轉。知道司明素常心粗膽大,作事顧前不顧後,一定又是跑出老遠,忘了回來。元兒傷後需人照料,方環也是和司明一樣的不解事。兩個人一商量,便稟明了方母,前來看望元兒。

方、司兩家所居全是天然岩洞,雖然都在金鞭崖左近,但是司家在山前,正當崖下,方家卻在山後,隔著一道崇岡,想去也有二裏來路。洞裏頗深,不大聽得出外麵的聲息。

所以前山人鳥相爭,打得那般熱鬧,二人先在洞內服侍方母,一絲也沒覺察。剛一出洞,雷迅見自己騎的那隻金黃虎,飛也似地從側麵坡下樹林之中奔到麵前。再望虎的來路,並不見司明影子。暗忖:“這隻虎養了多年,已知它的性情。每逢由外回來,見了主人,老遠便會叫,今日卻怎麽噤口無聲?”正轉念間,猛覺身後衣衫一動。低頭一看,那虎正銜著衣角,往回裏拉呢。雷迅心剛一動,便聽方端道:“大哥,你聽這是什麽聲音?”

雷迅側耳聽了聽,一陣呼呼之聲發自天空,仿佛大風被前山擋住,隻聽響聲,不見草木吹動。

這時二人正走過崖側,那虎仍口銜著雷迅身後的衣服不放。雷迅將手扯著衣角,喝道:“畜性,還不鬆口!”言還未了,猛一抬頭,看見前山天空一隻怪鳥,正在上下回翔,似要相機淩空下擊,下麵正是司家所居岩洞外麵,不禁咦了一聲。方端原知日前司明。方環鬥鳥之事,聞聲順雷迅指處一看,喊聲:“不好!”拔步便往前山奔去。雷迅因坐下虎快,忙回洞中取了二人兵刃,隨後趕來。剛剛趕上方端,遞過兵刃,怪鳥已被元兒刺傷,破空遁走。

大家見麵,同回洞中,看了看元兒傷勢,一夜工夫,已然結疤,將近痊愈,俱各心喜。五人一齊動手,弄了飯吃,元兒便說甄濟尚被困夕佳岩,約了大家前去救援。司明將銅冠叟行時之言說了。元幾天生俠腸,固是不忍坐視,恨不能早將甄濟接來才好,就連方氏弟兄與雷迅,也覺應該早些下手為是。司明原是好事的人,隻因銅冠叟行時再三囑咐,又顧著照料元兒,不敢妄動。一見眾人都一樣心思,自是起勁。便對眾說道:

“三哥昨晚逃出來的山洞,今早我無事時,曾親自去看過,那洞裏俱是些水晶沙子。我們須帶上掘的家夥,將那沙子掘通,才能過去呢。”方端道:“那洞如盡是石鍾乳結成,雖然碎裂,想必不致成粉,萬一盡是粉沙淤塞,想要通過,恐怕就辦不到了。我們既是異姓手足,人力不可不盡,且到了那裏再說吧。”依了眾人,俱主張元兒在家靜養,由眾人將洞掘得有點樣兒再去,元兒哪裏肯聽。

一行五人,各持鍬鋤器械火把,隻元兒一人持著雙劍。元兒到了昨日出洞之所,仍從石隙縫中縱身下去。走到晶壁前麵,見晶砂碎石堆積滿洞,費了好些氣力,才掘通有兩三丈。前麵又是許多大小長短不等的碎鍾乳阻塞去路。方端道:“這片晶壁,聽元弟說,足有十幾裏路深長,兩洞相通好幾十裏。也不知他怎樣僥幸過來的,全洞晶壁崩塌,竟未將他壓傷。但盼前麵俱像這裏,隻要有整根成塊的鍾乳晶石,便有空隙可以鑽過,雖然行險,還有打通之望。”

五人一路談笑動手,有空便鑽過去,沒有空便用器械兵刃去掘,又打通了有裏許多地。司明急道:“我們掘了這半天,共總打通了不到兩裏路,這要多晚才走到呢?”方端道:“話不是這樣說。誰還不知道洞不易通過,隻是甄大哥陷在那裏,多麽困苦艱難,也不能置之不管,看神氣,縱能打通,今天也辦不到了。”雷迅道:“畢竟老年人算無遺策,說不定我們暗路打通時,他老人家已將人救出來了呢。”

正說之間,前麵忽現一片斷晶,高有三丈,插在當地碎砂之上。方環在前,用手輕輕推了一下,便已劈麵倒來,震得沙石驚飛,冰塵十丈,手中火把登時熄滅。隻嗆得五人鼻口都難出氣,火也點不起來,耳中隻聽一陣轟隆崩塌之聲。五人隻元兒一雙火眼能及幽微,餘人困在黑暗之中,前後左右都是砂粉堆壅,中夾碎晶鍾乳,鋒利如刀,俱都蒙頭護麵,隨定元兒手上兩柄劍光,不敢妄動。過了半個時辰,方才聲止塵息,鬧得眾人頭頸之間俱是灰沙。還算當時奔避得快,沒有人受著大傷,討了便宜。於是各人二次鼓著勇氣,點燃火把,重新前進。

這裏本是晶壁最厚最高之處,正當中心,受震時也最猛烈。幸而方環無心中將那片斷晶壁推倒,洞頂上麵奎積的碎晶沙粉失了支撐,雪也似墜將下來,否則小弟兄五個怕不葬身在內。方端因適才洞壁塌陷,前麵險難更多,便命方環,司明退後,擎住火把,由自己和雷迅上前。誰知沙厚異常,又軟,掘了下麵,上麵又倒下來。欲待從上越過,任你有一等輕身功夫,也難駐足。不比先走那一段路,空隙既多,沙堆高不及頂,更有許多鍾乳晶塊支住。

五人仍是不肯死心,以為未必前途俱是這般難走。齊心協力掘了半天,各出了一身大汗,費有三個時辰,算計天已傍晚,還沒有掘通兩丈遠近。尤其是越往前,晶沙越多,高達洞頂,其形如粉,中藏無數細礫碎晶。一不留神,便將手足刺傷,實實無法通過,這才絕了指望,又因時光不早,方氏弟兄恐方母醒來,無人服侍,再三勸住元兒,敗興回去。回路上因適才一震之後,洞中晶石有了不少變遷,又經過不少險阻艱難,才得到家。

元兒隨了方氏弟兄,先去拜謁了方母,方母自有一番溫慰。小弟兄五人因銅冠叟未回,由司明回去將洞門堵好,取了元兒應用的藥,同在方家食宿,日問鹿未打著,雖有一隻死鹿,知道鳥爪有毒,不敢亂吃,便在方家隨意做了些飲食吃了。大家累了一整天,各帶著一些零碎浮傷,服侍方母安歇之後,談了一些別況,彼此都覺疲乏,便同室分榻而臥。準備明日接回甄濟,等銅冠叟回來,見麵問明就裏。元兒傷勢全好,亦須專誠齋戒,到金鞭崖上拜謁矮叟朱真人。

第二日,天方一亮,元兒首先起身,喚起眾人。匆匆做了早飯,飽餐一頓。留下方端服侍方母,完了事再去。又備了許多火把,帶了用具,再往通夕佳岩的洞中挖掘。有了昨日前車之鑒,雷迅知道欲速不達,躁進隻有危險,決計今日用漸進之法。到了洞中,先將那些壅積的浮沙掘去,通一段是一段,不似昨日一味亂鑽。這一來雖然比較穩重,但更費手腳,進行越慢。元兒心中焦急,但是除此之外,又無別法,隻得耐心動手。

一會,方端趕來幫助挖掘,無奈相隔大長,掘了一日,僅僅將昨日那一段長有裏許、晶沙碎粉堆積之所開通,前路相隔還是甚遠。所幸過去已見殘斷鍾乳晶柱,可以穿行。

雖然有的地方仍是浮沙堵塞,大都不似先前費手。

又通出去有二三裏遠近,洞徑雖比來路開通較易,沿途所見斷石碎乳卻從頂壁飛墜。

暗洞幽深,炬火搖搖,宛如地獄。稍一不慎,打上便是腦漿迸裂。五人都提著心,耳目手足同時並用,越顯勞乏,元兒還在支撐,雷訊、方端已知絕望,算計天又近黑,便勸元兒道:“前麵的路,雖然掘起來比較省事,但是頂壁間的晶乳俱已在前日崩裂,稍一受震,便即斷落下來,一則危險太大,二則相隔尚遠。據我看,再過幾天,也未必能通到夕佳岩。有這些工夫,姑父已將甄大哥接了回來,大家白受些累不說,倘或人沒接成,死傷了一兩個弟兄,豈非反而不美?與其鬧出亂子,後悔無及,何如停手等候姑父的回音?我們心已盡到,勢所不能,有何法想?”

元兒人本聰明絕頂,雖覺二人之言有理,隻猜不透這些有血性的異姓骨肉都是一樣結拜金蘭,為什麽厚於自己而薄於甄濟?連銅冠叟那麽古道肝膽的人也是如此,前晚聽見甄濟父母遭困,流離逃亡,一些也不在意;對於自己父母僅止一點思子憂急,卻那樣的關心。心中好生不解。

正在這時,忽見離五人站處不遠,適有一根大如橫梁的斷鍾乳,帶起磨盤大小的幾塊山石,從洞頂飛墮,碎晶崩濺,沙石驚飛,聲勢甚是駭人,五人差點被它打中。前途更有一片轟隆崩塌之聲。元兒知道情勢太險,再挖下去,難免傷人,這才望著前麵歎了口氣,含淚隨了眾人回轉。出洞時節,業已月光滿山,涼華如水。

行近方家,方母正在扶杖倚門而望。方氏弟兄忙奔過去,扶了一同人內。晚飯後,元兒暗想:“甄濟今日必然絕糧,也不知連日釣著了魚不曾。”心裏憂急,不禁形於顏色,言笑無歡。方母笑道:“這孩子天性真厚,無怪朱真人賞識他。隻是你這般擔心你甄大哥,如果異地而處,隻恐他未必能如此吧?”方端聞言,含笑望了方母一眼,方母便住了口。

元兒聽出話裏有因,又不便詢問,好生疑惑。正在沉思,忽然一陣微風,風簾一動,燭影搖搖,猛地室中現出一人,哈哈笑道:“我算計你們都在這裏,連家都未回,便奔了來。果不出朱真人所料,仙柬所言,竟成真事了。”這人突如其來,除室中諸人見慣外,元兒自服靈藥,目力已異尋常,早看出來人正是師父銅冠叟,連忙隨眾上前見禮。

見甄濟沒有同來,心中好生難過。正要開口詢問,銅冠叟落座說道:“我因真人命紀兄傳愉,知道甄濟不是我輩中人,因此對他便淡了許多。所以此行先到元兒家中,見他父母全家俱都安好。談起甄家之事,因仗友仁備金進省為他打點,官雖無望再做,事已大解。

“我還未去前一日,友仁在路上遇見他妹夫羅鷺,說起元兒現得劍仙垂青,將來必有成就,此時縱有險難,也是逢凶化吉。再加上我去一說,元兒業已到此,更是放心。

還送了我兩家許多禮物,我懶於攜帶;又因甄濟總算與你們有一拜之情,此時若早導之入正,未始不可匡救,夕佳岩四麵水圍,多帶東西不便,因此酌量取了些食用之物,打了這一個包裹,便往百丈坪尋著那隻小船,徑去救他出困。

“誰知到了那裏,水已減退,可以步涉而渡,我便疑心他既行將絕糧,看見水勢一退,必然覓路出走,未必還在那裏。趕到夕佳岩,進洞一看,哪還有人,隻留下用炭灰在牆上留的幾行未寫完的字跡。大意說是被困荒山,絕糧垂釣。元兒忽然撿著明兒用的暗器,執意入洞,探尋出路,勸阻不聽。結果將他二人同得的兩口寶劍帶去,從此一去不歸。兩次秉火入洞尋覓,洞既幽深奇險,又有怪鳥潛伏,未次行到盡頭,歸途幾為怪鳥所傷。也不知元兒死活存亡。隻可惜那兩口劍,當時因為元兒年小,不得不屈意相讓。

頗有惋惜失劍之意,對元兒死活並不在意。未後又寫當日水忽大減,現往鐵硯峰拜謁仙師,元兒如歸,可往那裏尋找等語。這幾行字似是寫而未完,忽遇人來,將他引走。臨行又恐元兒尋去,留下那麽幾個字。

“元兒得劍經過,聽前晚你們小弟兄幾個閑談,我已盡知,他卻存心想攘為己有。

元兒如今已和他分開,如還與他同在一起,早晚還不被他明誆巧奪了去:即此一端,我已看出此子心術不正。還有那鐵硯峰深藏在青城盡頭山嶺之中,乃是一幹有名邪教盤踞之地。為首一人名喚鬼老單午,手下有十二傳宗,三輩門人。善於役使異獸,殺搶**虐,無惡不作。他既說往鐵硯峰去,引他的人必非端士。而且他此番逃竄荒山,原為父母被難,想到百丈坪尋我給他想個好策,他卻一心在元兒所得的兩口劍上,父母被難一字不提,天性之薄,無以複加。雖然惡行未著,已可斷定將來。此後莫說我老頭子不願再見他,就是你們幾個小弟兄,此後也不準再認他為骨肉了。”

黛蕕本不同器。眾人中,有的尚未與甄濟見過,因推元兒之愛,本無情感,自是不在話下。那見過的,如方氏弟兄,當時雖然結拜,不知怎的,總覺對元兒要親熱得多,關心得多;對甄濟也不是存心淡薄,仿佛另是一種說不出來的自然疏遠。再加素常敬服銅冠叟專能觀人於微,又有矮叟朱梅預示,聞言不由便把熱心冷了下來。

隻有元兒,一則關係著骨肉至親;二則甄濟是他出生後第一個交的朋友,相處較密,加之天性又是極厚,聞言甚是焦急。眼見銅冠叟談起甄濟,須髯開張,滿臉嚴正之容,又不敢勸。從此便把鐵硯峰地名記在心裏,恨不能得便前往察看個究竟,才稱心意。以致後來裘元偷下金鞭崖,大鬧鐵硯峰,三勸甄濟,五劍三童驚鬼老,惹出許多事端,這且留為後敘。

當日因為甄濟失蹤,大家也不再作穿洞之想。又把元兒赤身救司明、劍傷怪鳥之事談了一陣。銅冠叟道:“那怪烏報仇之心最盛,連番吃了大虧,你們又未將它除去,遲早仍會再來尋釁。所幸此地與朱真人所居鄰近,如真遇到危急,決不坐視,還令人稍放一點寬心。否則,此鳥飛行迅速,來去無蹤,你們怎能防禦?如今事已辦完,靜等元兒傷愈拜山。趁這幾日閑工夫,等我想一個好主意,等那鳥二次再來,將它除去;否則,留在世問,終是大患。雷世兄令尊,我久想和他相見,按禮原應我親自拜莊才是。無奈怪鳥為患,這東西性靈心毒,恐我去後,你們幾個小孩子,縱有元兒雙劍,也難期必勝。

意欲請雷世兄明早回去,請令尊帶了當年所得西天七聖的九種毒藥暗器,駕臨此間。一則大家快聚些日;二則令尊神勇,老謀深算,假使毒藥時效未過,除害無疑。隻是我不前往拜莊,卻勞令尊,有些不恭罷了。”

雷迅躬身答道:“家父久慕鴻名,渴思一見。就是小侄此番到來,也曾說起田畝間秋事一完,山居清暇,如老伯在家,令我急速回轉且退穀送信,便即前來拜望。既然老伯連日山中休暇,再好不過。小侄明早騎虎前往,請了家父來吃晌午,還趕得上呢。”

銅冠叟聞言,哈哈大笑道:“我知賢父子俱都脫略形跡。隻是這裏草創,侄兒輩不善躬耕,不比你老人家且退穀中百物皆備,山肴野蔬,殊非待客之道,所幸我回來時,友仁老弟送了我兩家不少食物,俱是佳味。還有幾瓶陳年大曲酒,尚堪一醉。就請令尊早些駕臨吧。天已不早,我也回去安歇了。”說罷,又看了看元兒傷口,業已全數結疤,再有三數日便即複原,吩咐司明仍舊到時上藥。因見小弟兄們聚首親熱神氣,甚是高興,便命司明隨了元兒仍住方家,徑自別了方母走去。

銅冠叟去後,小弟兄們服侍方母安歇,退回各人臥處。方氏弟兄又和司明商量,明日怎樣款待雷迅父子,知道雷春也是一個愛吃鹿肉和山雞的,準備明早天一亮雷迅走後,便去後山一帶打獵,雷迅笑道:“你們隻顧款待我爹爹,卻不要像那日明弟一樣,遇見那隻怪烏,回頭鹿肉未吃成,又受了一場虛驚。”司明道:“那怪鳥也真厲害,我這條小命簡直是元哥哥救的,倒也真不可不防呢。”方端笑道:“你這般膽大,居然也有怕的東西了,真是難得。”司明鼓著嘴道:“誰在說怕來,我們死都不怕。不過那東西又大,又飛得快,暗器打上去,跟白打差不多。口裏冒煙,眼光又特別的靈,休看你武藝好,遇上也是白饒,弄巧還不如我呢。你問三哥,別的不說,單是那兩翼風力多大?隻要被它罩上,幾乎把人憑空兜起,兵刃怎能近它身?那日元哥哥也不知怎麽一個急勁,會傷了它一劍。據我看,它上次受傷逃走,去了些日才來的,這次恐怕不會來得那般快法,又有元哥哥同去,它很怕那雙劍,倘若遇上,難道我們四人還鬥不過它?”方端道:

“你且莫誇嘴,還是盼不要遇上,等雷老伯來了,與姑父商量好了,將它除去的好,否則我們又不會飛,遇上終是麻煩。”大家說笑一陣,便各自安歇。

雷迅離家出遊已有數日,急於回去,天未明便即起身。眾人也跟著起床,匆匆將隔夜冷飯弄熱吃了。送走雷迅之後,又給方母備了早點,堵好洞門,也沒通知銅冠叟,各自帶了兵刃暗器,徑往後山一個暗穀之中奔去。

那穀名叫紅菱瞪,相隔金鞭崖有三數十裏。進穀不遠,便是一大片森林密莽,有不少珍禽奇獸,地形險秘素無人跡。眾人也是發現沒有幾天,因四處環山,一峰中隱,峰頂凹下,兩端翹起,宛如菱角,加上滿峰俱是紅葉,天生瞪道,下有環峰山穀,便給它取了這個名兒,發現那天,因為天色已晚,不曾向林中深入。本打算第二天去,偏值銅冠叟歸去,元兒失蹤,大家忙於尋找元兒,沒有顧及。及至元兒到來,方環、司明已幾次說起,要往穀中行獵。一則忙於接回甄濟;二則方端因狹穀形勢太險,野獸不怕,叢林密莽之中,難保不有毒蟲大蟒之類潛伏。故主張結伴同往,不許方、司二人冒險深入,所以一直未去。

元兒早聽方環說起穀中景致和許多奇奇怪怪的走獸飛禽,心中躍躍欲動。隨眾起身時節,因為方端想在飯前趕回,走得甚早,一切齊備出門時,天還沒有大亮,晨光熹微,山穀隱現。深草裏的寒蟲還在一遞一聲此應彼和,匯為繁響,景物甚是幽靜。四人繞過金鞭崖,翻越兩道山梁,一輪紅日才從東方湧現,陽光照處,宿霧漸漸消失。四外大小山巒,全都褪去身上輕絹,現出本來麵目。頭上碧湛湛的青天,更沒一絲雲影。隻有幾粒大小晨星低懸在碧空中,一閃一閃地放光,越顯得天朗氣清,心神開爽。

四人俱是身輕矯捷,一路談笑爭逐,不消多時,已走出三十餘裏路程,忽然前麵紫蟑排天,擋住去路,峭壁迎人,勢欲飛壓。近壁之處,矮樹雜出,叢草怒生,當風如潮,起伏不住,高可及人。元兒以為路徑走錯,忽見司明在前,方環在司明身後,略一轉折,徑直往叢草裏麵奔去。一時興起,連忙縱步,越過方端。仔細一看,二人所行之路。地麵叢草已被人預先割去,開通出一條尺多寬的窄徑。再看方、司二人,也行近崖壁盡頭,仍是一個整的石壁,看不出通行之路,暗想:“這樣高削的絕壁,難道說人還能翻越過去?”方在轉念前進,猛聽方環驚叫道:“大哥快來,你看這洞是誰堵死的?”說時元兒、方端也相次趕到,仔細一看,見那崖壁通體渾成,石色紅紫斑斕,苔痕如繡,隻有近根腳離地尺許的一處石色有異,周圍是一圈不整齊的裂痕;仿佛那裏原有一個六七尺長、二尺來寬、上豐下銳、三角形的石罅,又從別處照樣移來一塊石頭,將它堵塞似的,石隙縫中還有削過的痕跡。

方端詫異道:“那日明弟追撲一隻大墨金蝴蝶,到此不見。後來從蝴蝶逃處,發現崖壁上有這麽一個裂孔,跟蹤進去,蝴蝶雖未尋見,卻尋到那好景致。因想再來,特地將草割去,開了一條小路。怎的地點一絲不差,這通紅菱瞪的裂孔卻被人堵死?而且這塊山石,少說也有千百斤,地下卻沒有踏重痕跡,石形又和裂孔一般,如非堵死的人照樣削成安上,哪有這般合適?千斤之石,這人隨意舞動,本領可想。那日我見紅菱瞪中峰景致雖好,峰下那片森林密莽和三麵危崖,形勢卻是幽暗危險,天又快黑,當時就恐有山精毒蛇之類潛伏,不許大家深入。後來明弟他們幾次要來,我俱躊躇。因為元弟失蹤,大家焦急,也忘了告知姑父,今日又有這般奇事,分明穀中藏有異人,看神氣是不願我們入穀擾亂。久聞姑父說,深山幽穀,慣出怪異,我等年幼,知識又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人不說別的,單他這股子神力,我等已非對手,如果懷有惡意,遇上時怎地應付?否則便是穀中藏有厲害毒物,這裏離金鞭崖不遠,朱真人知道我等上次前來,恐日後誤蹈危機,所以用法力將裂孔填好,果真是這樣,更去不得。依我看,莫如回去稟明姑父,商量妥當,下次再來的好。”

司明、方環素來好事,上次沒有深入,已非所願,聞言便反駁道:“你說的話不通。

如說這塊石頭是原來天生的,自然是句瞎話。如說堵孔的人含有惡意,那日我等送上門來,豈非現成,何必賊走關門,反啟人疑?至於朱真人愛惜我們,怕我們犯險,不會和上次預防甄大哥變心一樣,預先賜一封仙柬麽?如說有什麽毒物潛伏,既知道,就應該為世除害。這裏離家隻有三十多裏,早晚遇上,仍然是禍,怕它也不是事,莫如將此石頭弄開,到穀中去察看個水落石出。隻要大家留一點神,打了鹿就回家,不見得就會有什麽危險。”元兒本來好奇,又看出那石是由外塞進去的,更疑心穀裏麵藏有什麽靈藥異寶之類,也在一旁慫恿。方端一不拗眾,又經三個小弟兄再三勸說,也活了心。隻吩咐此去遇事謹慎,稍有不妙,立刻知難而退。三個小孩自是滿口答應。

當下商量,先將那塞孔的大石去掉。方環、司明各持刀劍掘了一陣,誰知石質甚堅,嵌得嚴絲合縫,不能動傷分毫。方端看出有異;方要出聲攔阻,元兒已將聚螢、鑄雪兩口寶劍拔出,朝石旁縫隙裏砍去。青白兩道虹光閃了幾閃,那石應手而裂,俱都成了碎塊。隻得也幫著動手。四人俱是心靈手快,頃刻之間,已將崖孔掘通。司明歡呼了一聲,首先縱了進去,元兒見那崖孔甚厚,走有兩三丈才見天光。出孔一看,果然靈秀幽靜,別是一個天地。走下去約有三四裏地,便入穀中,穀徑纖回曲折,峻崖圍擁。當中一峰,高有百丈,隨著崖勢,晦明變化,石形詭異,不可名狀。

四人一路攀援縱躍,到達峰頂。見此峰東南北三麵俱是山環,隻西麵是一片大森林,黑壓壓一望無際,那些樹俱是千年古木,高幹參天,筆也似直。樹頂濃蔭密罩,枝葉繁茂,一株擠著一株,密排怒生在那裏,氣象甚是蒼鬱雄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