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溫柔

他是兩個世界共同饋贈她的溫柔

簡單順從地垂下了手,她沒力氣再鬧了。

舒克遞了兩張紙給她,簡單接過,沒有因為對方聽到自己哭泣而羞澀,他能安靜地等她哭完,已經讓她很感謝了。

“我來替鍾曼,她去吃夜宵了。”頓了頓,舒克又說,“你那兩個同學裏麵長得白的趕飛機去了。”

我那兩個同學中長得白的……哦,韓敘。從措辭上聽出他不大喜歡韓敘,但簡單無所謂。

舒克:“餓不餓?能吃流食嗎?對麵粥鋪還開著,我去給你買點兒吧。”

“不想吃。我打了葡萄糖,沒事。”與其說是餓,不如說是腸胃因為長時間沒有進食而不舒適,但這個她也無所謂,“你別守著了,我真的很不好意思,咱們都不認識。”

“以前的確不認識,現在應該認識了。”

她腦子鈍了,反應了半天,哦,接機認識的。看到他腿上扣著一本很厚的硬殼書,於是說:“你接著看書吧,困了就去休息。”

“要不我念書給你聽吧,如果你還想繼續睡的話。”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學生說在我的課堂上睡得香。”

簡單已經很少見到獨處的時候不玩手機的人了,也以為一個人在病床前給另一個人念書這種事隻會出現在電影裏,但不知怎的,她不反感他坐在這兒,甚至覺得有些熟悉和親切。舒克的聲音很好聽,簡單隱約相信這會助眠,於是緩慢地閉上眼睛,雙手交疊放在腹部,躺得宛如告別式上的遺體。

舒克抽出書簽,借著床頭燈的亮光念給她聽:“在衝繩地區,女人不會在夜間走過芭蕉林。如果這樣做,據說會看到英俊的男子或妖怪,一旦看到這種東西,女人就會懷孕。受芭蕉精迷惑而生出的孩子,都長著一張鬼一般的臉,並且長有獠牙。如果生出的是這樣的孩子,人們會將山白竹的葉子磨成粉,放在水裏讓孩子喝下去。這樣做之後,孩子的喉嚨會被堵住,窒息而死。”

簡單無奈地睜開眼。

他穿著一件黑色毛衣,領口一圈細格子襯衫露出,沐浴在暖橘色的台燈光中,頭發顏色有些淺,目測摸起來很柔軟,怎麽看都是個正常人。

念的是什麽鬼書。

“……他大吃一驚,拔出短刀砍了過去,美女就消失了。第二天,和尚沿著血跡一路尋去,發現一棵被砍倒的芭蕉樹。這就是芭蕉精的故事。”

“這是什麽書?”簡單問,舒克連忙把封麵立起來給她看,上麵四個大字——妖怪大全。

“水木茂的,日本的鬼怪漫畫大師。作者簡介裏說,他擔任過世界妖怪協會會長,”舒克很感興趣,“我得查一查世界妖怪協會是個什麽組織。”

簡單:“你接著看吧,不用念了。”

舒克緊張了:“你不喜歡?我來的路上在書店買的,就買了這一本。要不我拿手機找找別的書念給你聽?”

舒克內向認真的樣子有一點點可愛,妖怪協會也無厘頭地幫她消解了一點點灰心,簡單牽動嘴角很淡地笑了一下,說:“要開導想自殺的人應該讀點兒雞湯吧?”

“我沒覺得你是自殺。鍾曼和民宿的工作人員也隻說你喝多出了意外,隻不過你的同學因為你下午鬧著出院而擔心你的精神狀況。”

舒克頓了頓,問:“你鬧,該不會是為了騙鎮靜劑吧?”

雖然好奇他是怎麽猜到的,但簡單隻是點頭:“煩,不想醒。”

“簡單。”舒克突然喊她。

“嗯?”

“我叫舒克。”

她想起第一次見麵,在鍾曼的車裏,他也是在莫名其妙的情景對她自報家門。

“就是‘舒克舒克舒克舒克舒克舒克舒克舒克!開!飛!機!的!舒克!’的那個舒克。”

他居然唱了一句,而且拍子和舒克的個數是準確的。是他瘋了,還是她的鎮靜劑致幻?

或許他隻是在笨拙地逗她開心吧。

舒克的臉可疑地紅了,左耳朵沉浸在台燈的燈光裏,他堅持繼續說:“我高一是四班的,高二去了三班學文,高三跟著家人去了加拿大。後來就一直念書,現在是助理教授,身高一米八一。嗯……沒什麽特別的愛好或者特長,平時更喜歡在家裏待著,喜歡拚樂高,動手能力挺強的。哦對了,做飯還可以。”

在簡單迷惑的目光中,舒克一鼓作氣,從椅子旁的雙肩包中拿出了一個純色包裝紙裹著的盒子:“送給你的禮物。聖誕快樂。”

簡單正要推辭,門開了,鍾曼再一次現身於微妙的時機。

簡單於是把盒子放在了枕頭邊,為自己這次生病給鍾曼添的麻煩而道歉,因為腦子慢,語速也慢,倒是體現出真誠。鍾曼麵上還和之前一樣爽朗熱情,仿佛小作家的事情沒發生過。她把特意收在小袋子裏的手機、錢包還給簡單,把外賣袋子放在床頭櫃上,說:“大夫說你能吃點兒清淡的,我買了白粥、西藍花。”

簡單看著手機,鍾曼應該是在一直幫她充電,鎖屏上海量的微信消息、郵件讓她不想碰它。她忽然對鍾曼說:“能借一下你的手機嗎?查個攻略,不會亂翻,也不會突然發狂往地下摔。你要是不放心,可以看著我查。”

鍾曼:“既然可以讓我看著,那就說明不怕我知道,幹脆我幫你查吧。”

簡單:“好,你記得你在客廳裏玩的那個遊戲吧?《勇者鬥惡龍Ⅺ》裏麵有一個角色死了,我要知道她最後到底有沒有複活,那個角色叫……”

“薇羅尼卡?”鍾曼打斷,“死透了,我也沒想到,都快通關了也沒再出現,跟她妹妹技能合並了。那遊戲流程巨長,我實在打不下去了。你問這個幹嗎?”

簡單低下頭,良久:“沒什麽,謝謝了。”

她看著自己的手,因為幹燥而粗糙了很多,撫摸著手臂時像陌生人,頭發也油油的,回酒店一定要好好洗一下,塗上護膚乳,應該會好起來。她的手和頭發都會好起來。

但有什麽已經永遠地死掉了。即便有一天羅德賽塔西亞像所有夢境一樣徹底被遺忘,她不再記得自己失去了什麽,她也還是失去了,恒久地承受著失去所帶來的痛苦與無人可傾訴的孤獨。

鍾曼離開後,舒克一直看著她,欲言又止的樣子。但簡單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沒再理會他。他臨走前看了一眼呼喚鈴:“住院醫生很有經驗的。”意思是再騙鎮靜劑也不會給了。

然後他忐忑地瞄了一眼枕邊的小盒子,迅速扭頭離開了。

房間安靜下來。簡單沒拆禮物,隻是默默坐著,手機屏幕顯示她有十三個未接來電、海量的微信消息和郵件要處理,她沒解鎖屏幕,隻是默默看著。

她踩在現實世界的大門口,透過門縫一瞥,舊的煩惱與責任還在,新的朋友與希望似乎也出現了,它誘她回來。

簡單注視著呼喚鈴,伸出手。

鍾曼說,薇羅尼卡已經死透了。

她最後隻是關掉了台燈。鎮靜劑的餘威讓她自然入睡,一夜無夢。

聖誕節中午徐延亮來接她出院。

簡單終於把手機解鎖,回了爸爸媽媽,扯謊說自己前幾天實在太忙,沒時間給他們打電話;其他的工作消息她完全沒有點開的心思,卻還是挑重要的回複了,不方便當著徐延亮的麵講的就用文字,方便的就發語音,給合夥人和大客戶單獨打電話以示尊重。

她要尋死覓活也該做好善後工作,不應該讓任何人因為她突然失聯而丟飯碗。在夢裏她可以隨心所欲,說不走就不走,哪怕可能把命都丟在裏麵。但人間的日光終歸照得她視野清明,每個世界都有規則,她無法身在這裏還裝作可以逃脫。

於是也聯係公司行政,補假條,訂好了明天的回程機票。

沿街店鋪門玻璃上都貼上了聖誕裝飾,隻是冬日白天清冷蕭索,並沒有太多節日氣氛。

徐延亮愛講話,看她好了,又怕她再犯,總想繞回韓敘的話題上找個切入口來勸勸她,被她連番推擋依然不放棄,簡單哭笑不得。

羅德賽塔西亞的引力是冒險,她本人的引力是牽掛。前者居然捕捉到了深深沉浸在幸福生活中的徐延亮,後者連差點兒成為朋友卻也隻不過見過一兩次的鍾曼都沒放過,但是無論哪一種引力,都沒把韓敘拉進遊戲裏。

簡單直截了當轉開話題,問徐延亮:“你最近沒有做什麽怪夢嗎?”

相比怪夢,徐延亮更覺得這是個怪問題。

簡單:“你別管我為什麽問,好好想想。”

他歎氣:“做啥夢啊,我連睡覺的工夫都沒有。我老婆到這個階段,每天小腿都是浮腫的,她睡不著,我就別想睡,每天給她按啊揉啊的,孕期情緒又愛波動,大半夜拉著我聊天,莫名其妙就開始哭,我就勸,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睡著的。兒子跟個猴似的,每天五點多就醒了,醒了就來你**蹦,要吃的,要喝的,要看電視……我這一天天的,過的不是人過的日子。”

她猜到了徐延亮會不記得。

“光棍節那天睡得好,睡得特別好。我老婆雙十一買東西殺紅眼了,腳也不浮腫了,我不到十二點就睡了。孩子早上把他爺爺奶奶都蹦醒了,我都沒醒。反正是個周日,他們就帶孩子出去玩了,家裏就我一個人,一覺到下午五點,睡了十六個小時。”

簡單笑了,或許就是那一天。

徐延亮:“人還是得睡得足,我醒了就特高興,看老婆孩子也順眼了。”

簡單:“夢見什麽了嗎?”

徐延亮努力回憶了一下:“好像是瘦了,”摸摸腦袋,“頭發也挺多。唉,夢裏的事不能當真。”

簡單低著頭:“嗯。”

車開到民宿,簡單回房間洗了個澡,又回到車裏。徐延亮被鍾曼邀請去參加美術館承辦的攝影展開展儀式,怕簡單自己待著胡思亂想,一定要拉上她。

他不知道的是,簡單已經看過了裏麵對她而言最重要的作品。在二樓,右邊,柱子旁,轉角一麵一米寬的牆麵上,簡單閉上眼睛幾乎就能看見女孩紅紅的鼻頭和迷蒙的淚眼。

儀式剛結束,展廳還很熱鬧,嘉賓們在交換聯係方式,媒體忙著采訪被邀請來的失獨家庭代表和主辦方,鍾曼也在其中。簡單經過前台,倒是沒見到那個叫小葉的女孩。

“我請小葉去熱帶散心了,小孩愛鑽牛角尖,換個環境,能讓她換個角度看事情。”鍾曼竟然跟了出來,大大方方地把話說開了,省去了試探和客套。

簡單:“整件事情從道義上我無話可說,但我目前還是公司派來的代表,我也無話可說。”

鍾曼笑了:“我生氣肯定是生氣的,但我理解你。工作嘛,錢難掙,屎難吃,誰又能不吃呢?我平時也沒少吃。小孩不懂這個道理,因為都是大人給他們往嘴裏硬灌,小孩自己總歸是問心無愧的,隻是不明白大人為什麽主動吃還吧唧嘴。”

還是那麽生猛。簡單笑了,這點兒指責她還是承受得了的。

鍾曼話鋒一轉:“小姑娘吃這麽個教訓,應該的,以後才能小心點兒。但我不希望她吃完教訓就模糊了對錯是非。行了,這件事就說到這兒。”

她從前台櫃子裏拿出一個白色文件袋,遞給簡單。

“耿耿有工作要忙,已經回北京了。唉,真正布展的人連參加儀式的份兒都撈不著。這是她托我轉交給你的,好像是一些老照片,她說她盡力了,隻能翻成這個效果了。”

鍾曼剛罵完肉食者鄙,一聽采訪的人喊她,立刻女明星上身,笑出一臉知性美,轉身往展廳裏去。簡單看見她針織衫胸口上的刺繡,忍不住喊她:“你不是怕蟲子嗎?”

鍾曼一愣,順著她的目光也低頭看胸前:“這不是蟲子!這是Gucci。”

鞋上也有。

“蜜蜂不也是蟲子嗎?”簡單執著。

鍾曼覺得她簡直莫名其妙,但還是思考了一下。

鍾曼:“不知道為什麽,前天一睡醒就很想買裙子和高跟鞋,逛商場的時候看見這個,居然覺得很可愛。”

鍾曼:“你說得對。蜜蜂也是蟲子。”

鍾曼:“但是蜜蜂是益蟲呀,你上學沒學過嗎?蜜蜂是好蟲子,小蜜蜂多可愛啊!”

鍾曼:“而且是Gucci。”

她扭頭走了。

簡單剛上到二層,看見了舒克。

他背對著她,她認出那一頭微鬈柔軟的短發,回憶起他自我介紹時強調身高一米八一,有點兒想笑。他有一種不自知的好笑。

舒克假裝欣賞作品,即便簡單已經在他餘光範圍內注視他很久,他也還是要演出“好巧,你怎麽也來了”。

“昨天謝謝你。”她真誠道謝。不知怎的,舒克聽到這句開場白有些失落。簡單想起那個禮物,覺得應該誇兩句,又怕誇錯話,被他發現其實她還沒心思拆開。

還好舒克很快就恢複了笑容:“耿耿邀請我的,要不要一起看?”

和他相處是愉悅的,因為他看展品的時候就是看展品,很認真地看,並且默認簡單也會認真看,於是不強聊,看得一快一慢無所謂,簡單先往前移動去觀賞別的,他也不會追過去。

終於還是到了β的照片前。

簡單垂下眼回避,先去看簡介。

第一欄的主題是天堂致信,β的父親寫的,第一行字是“愛女蔣年年”。

“小時候你總說我們為了工作拋下你,我們隻覺得你不懂事。老人說你頑劣,老師說你惡劣,我們不信你,反而信外人,最親的女兒隻能自己一個人偷偷哭。終於一家團聚,你卻逃跑了,以這樣的方式永遠逃跑了。年年,爸爸媽媽明白被拋下的滋味了,對不起。”

再下一欄才是冷冰冰的介紹:蔣年年(1987.6—2004.12),“12·21機場高速重大交通事故”遇難者,年僅十七歲。

簡單盯著“機場高速”那四個字,血液都停止了流動。

周二下午,她不在學校裏,不在回家路上,跑到機場高速上做什麽?簡單終於抬起頭,深深地看進β的眼睛裏,問她,β一言不發。

爸爸媽媽以為她受不了北京的學校,離家出走,所以說她逃跑了,一離開就是永別。但她真的是離家出走嗎?那一周裏,每天打電話跟她哭個沒完、說“要是你在就好了”的人是誰?是誰用自己的引力蠻橫自私地將她從北京拽回了家鄉?

展廳裏很多人被各種照片和背後的故事感動,流淚的人不止她一個,但沒人像她一樣麵無血色,不像哭,像傀儡滴水。

她被悲傷和自責扣住了,耳邊隻有電視雪花屏一樣的噪聲,舒克說什麽她聽不見,其他人說什麽她也聽不見,她木然走出美術館,坐在台階上,看小院裏枯黃的竹子和隻餘棕色藤蔓的石牆。舒克追上來,把她掉在地上的文件袋還給她,蹲在她麵前的台階下,仰臉跟她說著什麽,急出了眉間的“川”字紋。

最後幹脆掏出手機,在上麵打字,放在她麵前看。

“遊戲有隱藏結局。薇羅尼卡會複活。”

她迷惑地看著舒克,但拜這句話所賜,噪聲漸漸平息了,她好像能聽見一牆之隔的車流聲、對麵咖啡館的聖誕音樂……

“鍾曼打遊戲根本不認真,她都沒通關呢,她什麽都不知道,《勇者鬥惡龍》每一代通關後都有隱藏結局,遊戲裏有一個時間之塔,通關之後就可以在精靈的幫助下回到過去,主角會回到大樹掉下來的那一天,這一次可以躲過偷襲,他會把所有人都救回來。你從沒看過這一代遊戲的標題嗎?第四代叫‘被引導的人們’,第十一代叫‘追尋逝去的時光’。”

舒克講得很急,他是真的被簡單的神情嚇到了,一股腦把自己知道的都倒出來,說完了才明白自己說的究竟意味著什麽。

簡單:“是你。”

他直視簡單,坦言:“我昨天就應該告訴你,但我害怕你為了回去連命都不要了。而且理性分析一下也知道,你回去的可能性極小,回去之後還需要經過很長的遊戲流程,可能會陷入昏迷丟掉性命,沒丟掉性命醒來也肯定丟工作,甚至被所有人當成習慣性自殺的病人,生活天翻地覆。關鍵是,即便付出了所有這一切,進入了隱藏結局,蔣年年也未必留在遊戲裏,她在我們失散的那天就已經覺醒了,很可能早就跟你一樣回到了現實生活中,你在隱藏結局見到的隻是遊戲人物薇羅尼卡——你在聽我說話嗎?這件事如你所願的可能性是萬分之一。”

簡單反倒笑了,一滴眼淚隨著笑容掉下來。

“你連自己是誰都瞞住了,為什麽突然告訴我隱藏結局的事情呢?沒忍住?”

舒克愣住了,懊惱地坐在了地上,說:“因為我是個傻×。”

就這樣把人生第一句髒話獻給了他自己。

簡單回到鍾曼的民宿,寫了兩個多小時的郵件,將手頭的工作整理完畢,核對交接清單,然後給合夥人打電話請長假,若事務所不方便準假,她便準備辭職。

她給媽媽爸爸也打了電話,告訴他們自己在島城度假兩周,並拜托徐延亮幫忙證實。徐延亮一頭霧水,照做了。媽媽甚至主動說要去上海幫她看房子,她笑著答應。

簡單撕開舒克昨天送給她的禮物盒,發現裏麵是一個NDS遊戲機,還有一封信。既然都在病床邊給她朗讀《妖怪大全》了,寫信也不奇怪。

簡單:

你好。

因為比同學們小兩歲,直到高中我的個子都很小,一直坐在第一排靠門口的位子,總能看見你背靠著對麵的走廊牆壁,等在我們班門外。時間久了,有時候你不來,我就覺得少了點兒什麽。

你等你朋友,我等你出現,從打上課鈴開始,就盼著下課。

我太不起眼了,你從來沒看過我一眼,總是抱著一個遊戲機在玩。終於有一天,下課的時候我第一個跑出去,比蔣年年動作還快,因為我怕她一來你就要走了。我問,你在玩什麽?

你抬頭朝我笑了,說遊戲叫《勇者鬥惡龍Ⅳ》。

我說,謝謝。

說這兩個字已經耗盡我所有勇氣了。小時候我甚至口吃,現在居然做了大學老師,比以前好多了,真的。我不想再見到你的時候還是很不擅長聊天,所以每天都在想一些話題,想著要怎樣跟你介紹我自己。

也不知道真的見到你時會發揮成什麽樣。

學生時代我們隻說過這一次話。從那之後我也開始玩這個遊戲了,每天裝模作樣地把遊戲機放在筆袋旁邊,期待或許有天你會從門口看到它,然後跟我說點兒什麽,你可能會覺得我們很有緣分。

但你沒再來了,因為你最好的朋友轉學了。

時隔這麽久提起這些,挺不好意思的,還是寫信吧。倒不是我懦弱(我承認是有一點兒),當麵說的話,你如果對我不感冒,還得控製表情斟酌言語以免傷害我,讀信就簡單多了,不喜歡就當作沒收到,我也不會再提起。

但我喜歡你。

簡單打開遊戲機,按下電源鍵。他在遊戲機裏裝了《勇者鬥惡龍Ⅳ》,主題曲嘹亮的號聲回**在過分安靜的房間裏。

她想起第一次見到他,在車上,他連頭都不敢回,卻鄭重地跟她說“我叫舒克”。

他的確履行了自己的諾言,來找她了。

少年時代懵懂的好感沒來得及發芽,他們就天各一方。不知道究竟是誰吸引了誰,一起跌進了《勇者鬥惡龍Ⅳ》的故事裏,公主和青梅竹馬的朋友拯救世界,醒來後他鼓起勇氣在校內網給她發站內信,她將冒險全盤忘記,連他的好友申請都沒通過。

他勇氣本來就不多,孤獨和距離更稀釋了他的信心,以為自己隻是做了白日夢。

直到他在自家步道上被練車的青年撞倒,躺在醫院七天,見到了三年後的簡單。醒來後家人喜極而泣,他卻央求大夫讓他重新睡著,耍了兩次詭計露餡了,因而被周圍人殷切勸導,看了半年的心理醫生。

但最後一次,他成功回到了羅德賽塔西亞。雖然隻能聽和看,無法操控勇者的行為,但他終於見到了簡單。簡單從山坡上連滾帶爬、狼狽不堪地衝下來,緊緊抓著他,關切他的生死,告訴他她的所在。

島城中心醫院403,聖誕節。

他隻能等著,等到她跟他約定的時間,孤身赴約,沒想到在機場就遇見了她。攢局的女人在車上自我介紹,鍾楚紅的鍾,張曼玉的曼,羞澀如舒克也笑得很開心。

原來一切早有安排。

然而在這封信裏,舒克卻絕口不提羅德賽塔西亞的前情。他踐行了諾言,隻以真實麵目現身,盡量不讓她在明明反感他本人的情況下又因為遊戲中的情義而陷入兩難境地。

結果信她還沒拆,他自己卻因為不忍瞞下隱藏結局而顛三倒四暴露了身份。一個念書寫信克製認真的人,氣得坐在地上罵自己是傻×。

簡單趴在桌上,用額頭抵著信紙,輕輕地對神明說“謝謝”。

他是兩個世界共同饋贈她的溫柔。

鍾曼踏進客廳,看見簡單在茶幾前坐著,通身莊重。

“你找我?”

“嗯,”簡單看著她胸口的刺繡小蜜蜂,“想跟你講個故事。順便懇求你幫個忙。”

鍾曼幹笑:“不知道為什麽,我不是很想聽,也不是很想幫你。”

她本能地嗅到了危險,連坐都不肯坐,就要走。

“你醒來的時候,沒有去找滕真嗎?”

鍾曼停下腳步,回過頭,簡單直視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