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再見薇羅尼卡

夢是時間的快進鍵

簡單猛地睜開眼。

她虛弱到連手指都無法動彈,隻有眼睛是睜開的,怒目圓瞪,硬生生撐開眼皮,即使眼球幹澀疼痛,視野一片模糊,也不肯閉上。

因為這就是在羅德賽塔西亞最後的時刻,她唯一能做的事。

在勇者的手即將觸碰到生命火種的瞬間,纏繞著黑色閃電的詛咒從背後襲來,他們所有人都被擊中,有人當場暈倒在旁,簡單則陷入了僵直,不能說,不能動,眼看著荷梅洛斯從暗處現身,引領著邪神走近。

邪神將利爪深**入勇者的胸膛,攥住了他身體裏最後的光芒。他痛到抽搐,無論怎麽抵抗,光芒還是迅速被黑暗吞噬,手背上的光明紋章漸漸淡去,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

他垂下頭,不動了,被邪神隨手拋落。簡單睚眥欲裂,靈魂仿佛要從眼眶擠出去,去到沉睡的勇者身旁。

不能睡,不能死,她還沒有來得及把話講完。

然而就在此時,她感受到了那股強大的引力,朝著反方向拉扯她。即使拚盡全力,簡單仍然抵擋不住撕裂般的痛苦,引力硬生生從她背上撕開了一道出口,才將靈魂蠻橫地剝離了軀體。

她看見雪妮雅的身體離自己越來越遠,絕望中有了一絲慰藉——她在最後關頭,沒有放開身旁薇羅尼卡的手。

生命大樹的中心發出紫黑色的閃光,隻是一瞬,連聲音都沒有發出,便引爆了衝擊波,如同一柄向四周極速生長的圓形利刃從大樹的中心向外突襲,將它攔腰折斷。那棵號稱永不墜落的大樹,包裹著這個世界所有生命的火種,被妖異的紫色火焰燃燒殆盡,重重跌落,在地麵掀起黑雲,漫卷整個羅德賽塔西亞大陸。

簡單瞪著眼睛流淚,溫熱的淚順著眼角流到臉頰,流到脖子裏,流到耳朵裏,一刻不停。

勇者回過頭那樣眷戀地看著她,他們還沒有道別。

β還有好多的問題,她都沒來得及回答。

β說:“為什麽說沒有我你很孤獨,我們吵架了嗎?”

β說:“那你快送我回去,我回去就跟你和好!”

β說:“你長成很厲害的大人了啊,那我呢?那我呢?”

簡單不肯閉上眼睛,突然聽見了鍾曼的聲音:“你可終於醒了。”

簡單木然地做完了檢查,大夫建議她繼續留院觀察幾天。

剛才不肯閉眼睛,現在又不肯睜眼睛,她一言不發,靠在病**,拚命尋找睡意,越想睡卻越是清醒,總感受到陽光的融融暖意。

“你幹嗎?”鍾曼攔住要下床的簡單,“昏迷後起身太急會腦溢血,誰知道你還有什麽毛病,要找死別挑我眼前!”

“我想拉窗簾。”

窗簾嘩一聲被拉上。

“謝謝你。”

簡單有氣無力,知道此時應該和鍾曼好好道謝,昏倒在她開的民宿裏,一定添了不少麻煩,明明自己是欺壓鍾曼認識的那個妹妹的壞人,還理所應當地享受著人家的照顧,怎麽都說不過去。

但她沒有時間。這裏的一小時就足夠遊戲世界改天換地好幾輪,她不擔心主角團死亡,大樹跌落隻是劇情的轉折罷了,結局勇者一定會戰勝魔王,這是《勇者鬥惡龍》這款遊戲永不顛覆的傳統。

她擔心的是β和勇者。她怕勇者在浩劫後還困在遊戲裏,也怕β徹底離開了遊戲。

醫院的窗簾不擋光,形同虛設,簡單背對窗子重新躺下,緊緊閉著眼睛,全心全意搜尋睡意。

她聽見鍾曼起身出門,高跟鞋哢嗒哢嗒;走廊有擔架車推過,輪子有些不穩,發出嘎嘎的摩擦聲;對麵病房的患者家屬操著濃重的方言口音接電話,有人衝出走廊喊“護士長,護士長”;兩個護士前後腳經過門口,一個問另一個“要不就去馬路對麵吃碗拉麵吧,省時間”……

原來這個世界這麽吵。

睡不著,越著急越睡不著。簡單翻了個身,又轉回來,嚐試了所有她在網上看過的助眠方式,深呼吸,閉氣,極緩慢吐氣,將自己憋缺氧,數羊,數秒,數視野中的金星星,睡意依然沒有眷顧她分毫,隻有眼底慢慢泛上淚。

最可怕的是,關於羅德賽塔西亞的記憶在瘋狂褪色。她發誓永遠記得從峽穀飛下那一路帶著水汽的風拂過臉頰的觸覺,記得月下的龍、海上升起的凱托斯,現在它們統統隻剩模糊的影子。

它懼怕明亮清晰、不容置疑的真實,就這樣走了,像所有的夢一樣。

她聽見門外走近的腳步聲。

鍾曼輕聲道:“醒了一直不說話,也不睜眼睛,還是你們老同學勸勸吧,我去吃口午飯。”

徐延亮:“你趕緊去,下午休息吧,我在這兒看著。”

門開了,走進來的是兩個人,高跟鞋沒進來,沿著走廊離開了。一個人從旁邊拖了把椅子坐到床邊。

徐延亮:“簡單啊,好點兒沒?”

徐延亮:“是我沒照顧好你,第一次來就碰上這麽個事。我估計你是累著了,吃飯的時候我就看你臉色不好。工作壓力肯定大,活是幹不完的,能有身體重要嗎?”

徐延亮:“壓力再大也不能喝酒。你說說,折騰得,遭罪不遭罪,又洗胃又輸液的,心髒監聽啥的都上了,萬一再給你上個切喉管的呼吸機,嗓子也啞了還留疤,後悔都來不及……”

徐延亮:“那天怪我。我老婆都說我嘴賤,不能找個好時機慢慢說,非要發微信。”

徐延亮的聲音有些哽咽:“你肯定也不樂意聽我說,我出去待會兒,你們聊,什麽話說開就好,多大點兒事,什麽能比活著重要。”

他起身,差點兒帶倒了折疊椅,踉蹌幾步,說“你們聊,你們聊”,走出了房間,把門帶上。

另一個人坐下,很久沒說話,隻有很輕的呼吸聲,最後才化為很沉重的歎息。

“我以為你長大了。你一直是個很好的女孩子,但是在咖啡館見到你處理工作的樣子……說實話,我更喜歡現在的你,甚至有些後悔如果當初我們能好好相處……但說這些沒意義了。

“記不記得上學的時候,我教過你,卷麵上遇到不會的題,不要死磕,該跳就跳過去,還有那麽多可以得分的,不要鑽牛角尖放棄其他的一切。做人也是一樣,該跳的就跳過去,該放的就放過去,後麵還有很多等著你去解決的,你不要卡在一件事情上不放手。

“我們之間不論是非對錯,還能再見就是緣分,把我這道題跳過去,好嗎?”

他不再囉唆,隻是靜靜坐在那兒陪著她,沒有起身的意思。

“韓敘,”簡單依然閉著眼睛,聲音輕而平靜,“真的謝謝你,去忙吧,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韓敘:“簡單……”

“要不幫我叫一下徐延亮,麻煩你,”簡單說,“鍾曼也行。我需要我的手機。”

韓敘:“你又要幹什麽?別任性了,行不行?!”

還睡他媽個頭。她必須換地方。

她知道自己當著韓敘的麵硬要離開醫院是不可能的,反倒會被當成瘋子,萬一被大夫來一針鎮靜劑……鎮靜劑?

簡單霍然起身,雖然因為體位性低血壓而眼前一黑,但她勉力穩住了,掀開被子下床。韓敘果然過來阻攔,她用力推開他,因為手臂無力而更像半推半就的撒嬌,簡單一下子就火了,她從小到大第一次被自己的不爭氣徹徹底底地惹怒了,一腳踹開床尾的椅子。

韓敘如她所料地按了床頭的緊急呼叫鈴,護士衝進來壓製簡單,頭發上有一點點牛肉麵的味道,看來是去對麵吃過了午飯。本以為勸勸就會好,不料簡單宛若瘋狗,幸好不咬人不打人,隻是往門外衝,身體也虛弱可控。護士迅速對門外的同事喊:“叫徐大夫,看看要不要打鎮靜劑吧!”

她心安了,卻不敢停止反抗,怕大夫反悔。

“肌肉還是推靜脈?”同事問。

“她一直動,怎麽推靜脈?肌肉!”

簡單突然停止掙紮,建議道:“推靜脈是不是會快點兒?”

她先是覺得平靜,平靜到連β和勇者生死未知的狀況都不再讓她心憂,像蘿蜜雅等待愛人的白色海灘,平如鏡麵,沒有一絲聲音。平靜到極致,困倦才襲來,她漸漸合上眼睛。最後的畫麵是韓敘不知所措地站在門邊,眼裏有憐惜困惑,也有明顯的嫌棄。他以為她為他第二次尋死,又心疼又怕,情有可原。

不必解釋了,她想,並不是每個故事都與他有關。

她醒來的時候是黃昏,隻睡了四個小時,鍾掛在牆上,四點三十五分,時針分針連成一個嘲諷的撇嘴狀。

她的確回到了羅德賽塔西亞。起初看不見自己的軀體,仿佛一個固定在山崖上的攝像頭,隻能一動不動地凝望著雪山下的湖,冰麵支離破碎,她覺得熟悉又陌生,想再多看一眼,世界就被大霧籠罩了。

四個小時,換了一瞥。

簡單不服氣,一晚上又騙了一次鎮靜劑一粒藥,每次睡的時間都很短。她從小乖巧聽話,連高聲講話都很少,工作以後與人為善,幾乎沒和誰紅過臉,卻成了護士眼裏的瘋子。

還是同樣的地方,同樣的角度,她靜靜盯著那片湖泊,不能移動,不能發出聲音,甚至懷疑自己或許並沒成功回到羅德賽塔西亞,她隻是做了最普通的夢,那個夢不足以模仿它,於是投放簡陋幻燈片來欺瞞她。

忽然,霧散了,她遠遠地看見熟悉的身影從峽穀走出來,為首的是他。簡單想要喊,卻發不出聲音,隻看見大地震動,山坡上的雪簌簌落下,百米長的黑色巨龍從冰下突圍,直衝雲霄,然後逆勢俯衝朝著勇者他們殺了回去。

她沒有找到小紅帽的身影,心裏很慌,安慰自己是因為漫天飛雪看不清。戰況激烈,幾乎引起了四周山體的小型雪崩。簡單默默無言,隻能不斷祈禱身體早日回到自己的控製之中,拚命向前傾斜、傾斜,終於在魔龍消散的那一瞬間掙脫了無形的束縛,她刹不住閘,一個猛子衝下了山坡,幾乎把自己滾成了雪球。

簡單沒時間喊疼,連滾帶爬跑向勇者,用冰冷的雙手抓住他,連珠炮似的問:“小紅帽呢?你們走散了嗎?我藥效持續不了多久,而且可能隨時被他們送去搶救,得快點兒把我知道的事情跟她說!還有你,你還是沒有醒嗎?告訴我你是誰,在哪兒。這一次我什麽都記得,我一定會去找你的。如果你實在不願意說,我告訴你,我在島城中心醫院住院處403,今天是聖誕節……”

她顛三倒四,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之中說個沒完,直到勇者喊她:“雪妮雅。”

簡單愣住了。

“你在說些什麽呀?終於找到你了,”勇者微笑,“薇羅尼卡沒有和你在一起嗎?自從大崩裂之後,我航行世界好不容易把同伴們一個一個找了回來,就猜到你們姐妹倆應該回到聖地拉姆達了。”

簡單點點頭,消化著心裏的暴風雪。他走了,說明他活著,還是代表他從肉體到精神全部死亡了呢?她被恐慌和孤獨感迎頭痛擊,然而環顧四周,沒有一個可以訴說的人。

他們找到了她,下一步就會找到β,至少她還能見到β。簡單這樣想著,步伐加快,把同伴們也帶動得跑了起來,一路疾速衝上山,到達拉姆達廣場時已經缺氧到眼冒金星。她抓住長老,得到一串雲裏霧裏的提示,他們姐妹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寂靜之森。

“在哪兒?”

長老有些意外雪妮雅居然會問這樣的問題,朝著西南角的小徑指了一下。簡單實在跑不動了,隻能慢下來,心卻已經飛在了前麵,不斷回頭催促她。

遮天蔽日的蔥鬱綠意中,她看見了大樹背後露出的一點點紅。

簡單幾乎要哭出來,她強迫自己冷靜,想著要如何不驚嚇又讓她足夠重視地給出警告。“二〇〇四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你一定不能出門”——會不會起到反作用?“你的好朋友高中時很不可靠,你最好陪著她,不要去北京”——去不去北京也不是β一個人能說了算的……

語言像蝴蝶一樣在胸中亂飛,撲扇得她更加慌,但至少,她趕上了。

簡單輕輕從背後揪了一下她的帽子,擠出一個還算鎮定的笑容,說:“是我,我回來啦!”

小紅帽沒有回答。

簡單繞到了她麵前。薇羅尼卡靠著樹坐著,小小的,魔杖立在身旁,比她還高。她安恬地閉著眼睛,像睡著了。

簡單蹲下,伸出手輕輕撫摸她的臉,像雪一樣冰。

勇者將手從旁邊可以讀取記憶的發光樹根上拿下來,一臉哀傷地說:“大樹崩落時,薇羅尼卡為了救我們,燃燒了自己所有的魔力,抵擋住了爆炸。她……”

簡單搖頭打斷他:“劇情而已,沒關係的。我們現在就回去問長老,他會給我們介紹起死回生的藥,估計藏在什麽山洞地道之類的地方,還要打個小Boss。沒時間了,快走!”

他們都在喊她:“雪妮雅,雪妮雅,你冷靜一點兒。”

這個遊戲從來沒有主角死亡過,開什麽玩笑,你們懂個屁!簡單不敢回頭,她能感覺到背後有什麽發出了光芒,她不想看。

遊戲裏的好人死去時,都是在光芒中消失的。

最後一絲希望破滅在了拉姆達的葬禮上。簡單乖順地遵從每一個劇情指令,盼望著某個NPC會突然提起複活密術,苦等著轉折點。

轉折點終於來了。

她遵從著聖地傳統,割下了自己的一頭金色長發,扔向空中,寄托對薇羅尼卡的哀思。忽然感到自己指間暖融融的,輕輕打了個響指,一簇跳躍的小火苗燃燒在夜空中。

這是薇羅尼卡愛玩的小把戲,動不動就變個火球在手裏玩,還用它砸過荷梅洛斯。

現在她繼承了薇羅尼卡的全部魔力,雙胞胎一體兩麵,合二為一了。

這就是劇情的轉折點。

她又一次失去了β。

簡單醒來時是淩晨一點半。

夢是時間的快進鍵,中午的簡單向前跳躍,見到下午的簡單、晚上的簡單,越過冰湖和高山森林,最後隻見到了午夜的簡單,卻無法回頭去看一看三年前的那個男孩、十五年前的那個女孩。

她盯著天花板上的燈管,哭了起來,不用照鏡子就知道,像小時候哭得一樣醜。

鎮靜劑效果還沒退去,仿佛眼淚的流速也變慢了,下一滴還沒淌下來,上一滴已經幹了,悲傷舒緩漫長,蓋住了天地。

簡單機械地抬起胳膊,上臂都是抖的,自己去按呼叫鈴。她還是不死心。

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腕。

她緩緩地轉向右邊的床頭燈,一丁點兒都沒感到震驚或害怕,藥效讓她連眨眼都遲緩,仿佛一個內存不足的AI(人工智能)。

她辨認了一會兒才輕輕地說:“舒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