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你的名字
對我來說，這個世界的引力，是你
無風的夜晚，戈壁絢麗壯美，長著翅膀的巨龍沉睡在風蝕蘑菇石下的陰影裏，內陸湖平整如鏡，是星空遺落在人間的幼子。簡單本能地去掏口袋，才想起雪妮雅沒有手機。她隻能用眼睛看，用全部心神感受世界此時此刻的呼吸，哪怕終有一天會褪色遺忘。
“我沒想到這些年過去，遊戲的視效已經做得這麽好了，”簡單滿足地歎息，“就算沉迷在這裏也情有可原。”
“你不用那麽有罪惡感的，”小少年看著湖水中的星空，聲音溫柔，“遊戲就是用來沉迷的，連《俄羅斯方塊》都希望你多玩幾關。它被人類設計出來，就是因為我們想做神。神設計的真實世界太複雜難解了，不全是愉悅，連付出是否有回報這件事我們都不能確定，所以才會有遊戲。練級就會變強，尋找必有獲得，讓你沉迷，讓你付出，與你真實的生活爭奪最寶貴的時間，幫你活在更快樂的那個世界。”
白天忽略的問題在靜謐的夜裏一一浮上來，簡單疑惑：“你認識我，對嗎？”
小男孩默認了。
“知道我是誰，了解我的性格，覺得多年不見我改變了，和我玩過同一款遊戲……如果這是夢，看來我真的很可悲啊，竟然給自己創造出了一個你。”
她抬手輕輕撫上勇者的麵頰，皮膚在她掌心迅速升溫，男孩睜大了眼睛，突然推開了她的胳膊。
“你真的是好笑，”他第一次在簡單麵前發火，“多了不起的遊戲嗎？就隻有他玩過？——我收回，這遊戲是挺了不起的。但是他沒什麽了不起的！這麽長時間過去了，你應該也交過幾個男朋友了吧，交過嗎？”
簡單正要回答，男孩立刻截斷：“不用告訴我！”
他氣得一劍掃平了眼前稀疏的蘆葦：“反正我就是覺得你很荒謬，怎麽什麽事都往韓敘身上猜？！”
簡單幾乎要被撲麵而來的信息量撂倒，張口結舌了半天，隻能發出一些沒意義的語氣詞，一時間不知道從哪句開始反駁。
“等一會兒，等一會兒，”她喘勻了氣，“你知道我是簡——”
男孩突然捂住了她的嘴。
他很快鬆開，好像掌心被燙了似的。
“對不起。”不知是為這個莽撞的動作還是為剛才的rap（說唱）。
“我叫你出來，是要告訴你幾件非常重要的事。”勇者極為嚴肅地扶著簡單的雙肩，眉眼有著令人信服安定的力量，“你知道你自己是誰，我也知道我自己是誰，但我們絕不能將名字講出口。這是我剛來到世界時，神明岩上顯現的箴言。我的同伴是NPC，她就一個字都看不見，所以我知道，箴言是專門警告我們的。”
“為什麽？”簡單不解，“既然知道自己是誰，為什麽不能講出名字？”
勇者反問：“為什麽詠唱奇奇怪怪的咒語就能讓一個人起死回生？因為在遊戲的世界裏，語言是真實、崇高、有力量的，這個世界相信你的表達，你說什麽，它就信什麽。”
“講出來會怎麽樣？”
“會徹底成為這裏的一員，永遠都無法離開。”
簡單想到自己剛才差點兒就將姓名脫口而出，冷汗差點兒冒出來，緊接著想到另一件事，冷汗真的冒了出來：“那你還提韓敘？！”
“我是那種壞心眼兒的人嗎？不在這個遊戲裏的人怎麽提都沒事，薇羅尼卡還提柯南呢，柯南來了嗎？！”
勇者抿著嘴不看她。完蛋了，簡單想，又生氣了。
“那……”她拽拽勇者的小包，聲音放緩放輕，“你是誰？不說名字，給我一些提示也好。”
“不想說。你嘴上沒把門的，萬一說漏了，我會被你害死。”
簡單溫柔解釋：“謹言慎行是法律工作者的基本功，我不至於那麽沒腦子。但是，我覺得你是對的，這個做法是最穩妥的。”
勇者反倒不好意思了：“我隻是故意戧你一句。”
簡單憋著笑，故意說得更加憨直真誠：“至於你會不會把我的名字說漏嘴，我隻能信任你了，從這一路上你的表現來看，你值得信任。”
勇者的臉像夜裏的小太陽，簡單隔著距離都能感受到燙。他突然看著湖邊的蘆葦說：“這兒有素材。”他從小包裏掏出鐮刀，割斷當中發出幽光的那一叢，將掉落的種子放進包裏，自說自話：“鍛造武器或許用得上。”
簡單終於笑出了聲。男孩終於明白自己被調戲了，沉默一會兒，也笑了。他注意到簡單的瑟縮：“起風了，回去吧。”
岩洞因餘火而泛著暖意，簡單遠遠看著那幾個睡在篝火旁的同伴，不敢相信他們是真實存在的靈魂。本以為薇羅尼卡的學生氣和卡繆的官腔是夢通過潛意識和她開的玩笑，原來，這並不是她一個人的夢。
他們坐在洞口避風處說悄悄話。
“還有幾個規則，是我推測出來的，”勇者聲音越發輕，“你和我可以來去自由，想走，隻需要在戰鬥中死掉。就像你在地道被僵屍攻擊致死便離開了，真正的雪妮雅陪著我們走到了薩瑪迪，你才重新回來。”
“那他們呢？我覺得他們好像還不清楚自己是誰，有時候會聊起自己真實生活中的事情，有時候又對自己在遊戲裏的身份深信不疑。比如卡繆，真心覺得自己是個賊。”
勇者：“我覺得也是。這就是我接下來要跟你說的。和你我相反，如果一個人還沒想起自己究竟是誰，他便無法離開遊戲，就像卡繆死了那麽多次，從沒回到過真實世界。”
簡單：“你覺得是為什麽呢？”
“或許……”勇者思索，“是因為引力不足。”
“引力？”
勇者笑了：“我離開過遊戲世界。死亡的瞬間感覺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拉扯著，將靈魂抽離了角色的軀體，一路牽引我落回真正的身體裏，然後才醒來。我隻能把它稱作引力了，來自真實世界的引力。”
遠方傳來響動。風蝕蘑菇石下沉睡的巨龍醒來，抖落細碎的沙土，張開翅膀飛上了天空，先是一隻，後來驚起一片，巨龍們如遠古船隊穿越星河，不小心遮住了月亮。
“你還不知道這個世界的名字吧？”勇者也被壯麗的景色打動了，他突然站起來，像一個真正屬於這裏的勇者一樣驕傲地向簡單介紹，“它叫羅德賽塔西亞。”
羅德賽塔西亞，說得好像它活著似的。
然而當簡單望著遮天蔽月的龍群，也望著浩渺天地間的細不可見的飛沙時，一種無可名狀的、邈遠而龐大的感動充滿了她的胸膛。她不是夢想家，從小也並沒有征服星辰大海的野心，隻是看過幾本漫畫，因為喜歡的男孩子而玩過一款遊戲，但眼前的景象仍然喚起了她靈魂深處對自由的向往。
“所以我們是被兩個世界的引力拉扯的人嗎？”她問勇者。
“你可能是吧。”勇者不敢看她，也將目光投向夜空。
“那你呢？”
剛問完，簡單腦海中驀然冒出另一個奇怪的念頭：他既然隨時可以脫離遊戲，為什麽一直沒有走？
正想著，她聽到男孩清冽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對我來說，這個世界的引力，是你。”
就在她怔愣的瞬間，他已經風一樣衝回了篝火旁，對著女神像幹巴巴喊了一句“休息”，然後就原地躺倒陷入了沉睡。
遊戲世界還真是方便呢。
簡單也躺到了篝火邊，借著餘燼的微光看熟睡中的男孩。她很久沒有和任何人這樣暢快地聊天了，不知道旅程的終點在哪裏，未來回憶起這片溫柔的月色，這張卡通少年的臉會不會磨滅在鋼筋水泥的堅硬世界裏。
她也對著女神像輕聲說：“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