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戰士永生

這是遊戲的慈悲。人不斷地在生活中奔逐,無時無刻不害怕被拋下,但在這裏,你可以用扁扁的小包裝下全世界,安心將每一件喜歡的小事做完,太陽落得很慢很慢,所有人都會等你

“雪妮雅,醒醒,醒醒……你可終於醒了!”

簡單坐起身,茫然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男人們都纏頭巾,穿燈籠褲,女人們留斜長辮,麵遮輕紗,還有很多妙齡姑娘**著蜜色的腰肢,她目不暇接,才想起低頭看自己——又是那條綠色的長裙。

她恍惚記得自己在玩遊戲,還喝了不少酒,不知怎麽又續上了這個夢。

“快,快,解渴!”小小的薇羅尼卡從背後抱著她。刺蝟頭逆著人流跑過來,端著一瓢水,邊跑邊留心不要灑出來:“你是不是中暑了,好端端走在大街上,怎麽突然就倒了?”

為讓他們安心,簡單咕咚咕咚將水喝得見底,她看見薇羅尼卡急得鼻尖上都沁出細密的汗珠,笑了。真是仁慈又可愛的夢。

“我們這是在哪兒?”她困惑,“二次元沙特阿拉伯?”

一直沒什麽表情的漂亮男孩眼睛亮起來:“你終於回來了。”

簡單皺眉看著他,覺得他意有所指,還沒來得及問,話就被薇羅尼卡截走了。

“你真是熱糊塗了,”薇羅尼卡踮起腳幫她擦汗,“我們在薩瑪迪呀,沙漠之都薩瑪迪。想起來了嗎?——你該不會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了吧?”

居然已經走到了薩瑪迪。

簡單邊喝邊玩,到最後已經醉糊塗了,不記得自己將遊戲進行到了哪個階段,但還是把開篇的基本劇情了解過了:離子燙男孩是王子,因為生來手背上就有光明紋章,被證實是傳說中與魔王相生相殺的勇者轉世,還在繈褓中便被怪物滅了國,國王、王後為保護他而犧牲。他在一個小山村長到十六歲,養母告知身世,讓他去尋找他父王生前的好友——狄爾卡達國國王。沒想到剛一亮身份,他就被抓起來了,狄爾卡達國國王說:勇者個屁,拯救個屁,你才是真正的大災星。

後麵的故事便是《勇者鬥惡龍》一貫的套路,勇者追著傳說的隻言片語環遊世界收集寶物,旅途中經過一座又一座城市,解決一個又一個難題,收獲一位又一位隊友,最終挑戰魔王,拯救世界。

然而因為簡單的沉默,刺蝟頭和薇羅尼卡迅速認定她失憶了。

“我是你的雙胞胎姐姐薇羅尼卡,我們兩個是大賢者雪尼卡轉世,今生的使命便是引導勇者走向生命大樹。”

簡單抬頭,看見北方天空上飄浮著的巨樹,隨口問:“怎麽爬上去啊?”

薇羅尼卡道:“還不清楚。”

……那你引導個屁。

“我也自我介紹一下,”刺蝟頭一臉憨厚,“我叫卡繆,我是個賊。”

語氣平靜得讓簡單一瞬間以為賊也是份能掛上LinkedIn(領英,職場社交平台)的正經職業。

“我呢,和同夥一起偷了狄爾卡達國的鎮國之寶,一個紅色的寶珠。”他說著從勇者身上的斜挎包裏掏出一隻巨大的三角回旋鏢,“錯了,不是這個。”放在地上,繼續伸手進去,成功掏出了一個體積堪比藝術體操球的寶珠,透明水晶中心跳動著紅色火焰,像隻巨大的燈泡。

簡單盯著勇者身上那隻扁扁平平、比香奈兒鏈條包還小的帆布挎包,搶過薇羅尼卡長達一米二的法杖,掀開包蓋放了進去。

居然真的放了進去。

簡單抬頭,看到勇者正垂眼看她,目光中有哭笑不得的溫柔,好像她是個胡鬧的小孩。她心跳得很快,又迅速平靜下來——竟然已經孤獨到了在夢裏給自己製造同伴的地步嗎,還是這麽一個十幾歲的卡通娃娃臉離子燙少年。

雖然沒人聽,但卡繆還在說:“……後來我就帶著他從我挖的地道越獄了。未來的路也沒啥好想的,就跟著領導走唄。”

勇者:“我說了別喊我領導。”

卡繆:“行,聽領導的。”

勇者無奈地捂住眼睛。

簡單看向他:“現在到底在做什麽,你概括一下吧,簡略點兒。”

薇羅尼卡在背後輕聲說:“雪妮雅好酷啊。”

“生命大樹曾經脫落下一根彩虹樹枝,據說借助它能找到上天的方法,所以我們一邊躲避國王的追殺,一邊在四處找彩虹樹枝。但你玩過這個係列的遊戲,你知道的,這種重要道具就是吊在驢子眼前的胡蘿卜,是專門遛我們玩的。”

簡單無心聽他對於彩虹樹枝的介紹,反而被一句話吸引了,“你玩過這個係列的遊戲”。

勇者:“中間的過程你不用知道了,總之,我們現在要去北境沙漠幫他們國家的草包王子幹掉一隻巨大的金蠍,然後把功勞讓給他,他才會把樹枝給我們。就這樣,出發。”

薇羅尼卡再次輕聲感歎:“勇者也好酷啊。”

“他們倆像大人,我不想上學了,我也想做個很酷的大人。”

她長籲短歎。簡單回頭,看著一身魔女打扮的小紅帽說著平凡中學生的理想,不由得笑了。勇者說得對,這是個夢,是個遊戲,她不就是因為生活太苦了才把光盤放進遊戲機的嗎,急著趕路做什麽。

他們走到恢宏的城門口,正遇上王子在民眾的夾道歡送之下出城,他一身白橙黃綠紫,帽子正中鑲著羽毛,神情倨傲又輕浮,像一隻高貴的雞。

“這個王子屁事巨多,耍著我們滿城轉,一會兒王宮一會兒馬戲團的。還讓勇者穿上鎧甲假扮他參加馬術比賽,不贏就不給我們樹枝;好不容易贏了,又遇上蠍子精作亂,他爸覺得‘吾兒一定行’!就讓他去討伐。他坐地起價,拿樹枝要挾我們再幫他一次。”薇羅尼卡憤憤不平地給簡單解釋。

王子的隊伍一騎絕塵,先行出發了,勇者正要拉響城門口的喚馬鈴,突然聽到背後的呼喚聲:“不好意思,我打擾一下。”

簡單看到城門口走出一個個子高挑的男人,細眉,鳳眼,中分油頭向後梳得整齊,身著滑稽的修身款紅白相間馬戲團小醜服,配泡泡袖和尖頭鞋,卻在腰間別了把細劍。

“施維亞?”薇羅尼卡驚訝,悄悄對簡單介紹,“一個很受歡迎的雜耍藝人,在這個國家巡演,馬術大賽上勇者差點兒就輸給了這個人,他很厲害的!”

“哦,對,我好像是叫施維亞,而且不明白為什麽,我還會這個……”

他說著,夢遊一般從口袋裏掏出了三個小球,開始流暢地表演拋接。

“更不明白的是……”他停下,把球抱在懷裏,仰天長嘯,“我為什麽是個男的?!”

施維亞就這樣加入了隊伍。

他幾乎不講話,完全沉浸在困惑與沮喪的情緒中,偶爾抬手掐一下自己緊實的胸肌,哭一會兒,歇一會兒,再掐一下,又哭一會兒。

簡單隻能將注意力轉向廣袤的沙漠——藍天烈日,石山沙海,她從未想過少年時代玩過的平麵遊戲會如此清晰而真切地呈現在眼前,寬和地引著她走進。阿拉丁神燈似的藍皮膚精靈懸浮在空中敲鼓,板栗形狀的毛絨怪物舉著比身體還高的大錘子四處巡遊,偽裝成球形仙人掌的尖刺怪物隔幾秒便貼著沙子遊走移位,悄然誘導著無知旅人迷失方向……還有史萊姆,透明軟糯Q彈的身體像灑落一地的水滴果凍,在四周蹦跳。

或許是太陽點燃了她,她突然想戰鬥,不靠泯滅良心和爾虞我詐,不靠給惡意包紮粉紅色緞帶,不靠謹慎、情商、得體、矯飾、斡旋,而是憑借真正的、純粹的力量戰鬥。

“打嗎?”

簡單訝然,勇者準確讀出了她的心聲。

“我看你眼睛都冒火了。”他溫柔地注視著她,乖巧而英俊的臉上笑眼彎彎。正當簡單舉著短杖要衝向最近的史萊姆時,勇者卻伸手攔住了她。他奪下簡單手中的短杖,放進包裏,又從裏麵拽出一根長長的矛,矛在碧空之下閃著銀色的光芒。

簡單心動了。這才對嘛,那個短杖像什麽樣子,打起來像個發瘋的指揮家。

勇者將長矛交到簡單手裏,手掌覆著她的手背,和她一起將銀槍握緊。

湧動的力量讓簡單心中沉寂已久的火山爆發了。她看進勇者明亮的眼睛裏,清澈的瞳仁映出一個金發碧眼的陌生女孩,和坐在馬桶蓋上發呆的三十一歲的女人完全不同,有著久違的活力與天真。

“送給你了。剛在武器店給你買的。雖然作為奶媽,還是短杖發出的回複法力最強,但那樣的話,你就隻能全程在旁邊輔助了。我一直記得第一次見到你時你的樣子,你有一顆戰士的心。”

她還愣著,他便鬆開手,說:“去吧。”

愉快的屠殺結束在卡繆死亡的那一刻。

他被板栗怪掄著的大錘子直擊後腦勺,麵朝下仆倒了。簡單羞愧。她拚殺得太開心了,忘記注意同伴的狀況,連續幾個回合都沒有給卡繆回血。

“走吧,天色晚了,大家也各自升過一級了,去前麵營地休息存檔吧。”勇者說。

薇羅尼卡忐忑:“王子的馬隊都走了很久了,說好一起打蠍子精的,我們卻在郊遊,他們會不會著急?”

“他會等我們的。”簡單篤定道。

當然會等。簡單想起自己玩第四代遊戲時,某國國王希望她去參加武鬥大會,當天開幕,她硬是在野外練級練了一周多,每天打怪、撿錢、買裝備、去旅館睡大覺,終於懶洋洋地走到武鬥大會的現場,大門緩緩拉開,環形看台上坐滿了觀眾——他們就那樣坐了一周多,她不來,武鬥大會就不開。

這是遊戲的慈悲。人不斷地在生活中奔逐,無時無刻不害怕被拋下,但在這裏,你可以用扁扁的小包裝下全世界,安心將每一件喜歡的小事做完,太陽落得很慢很慢,所有人都會等你。

“慢慢你就不慌了,”簡單牽著她的手,“會適應的。”

“我已經適應了呀,沒想到這麽快就適應了死人這種事,身體也變小了,簡直是女版名偵探柯南嘛,”薇羅尼卡打得小臉紅撲撲的,興奮極了,“你看柯南嗎?我剛看過劇場版《通向天國的倒計時》,超好看!”

“我最喜歡《世紀末的魔術師》。”簡單笑了,她們站在卡繆的屍體旁邊聊起了天。

薇羅尼卡蹦起來:“我最好的朋友也最喜歡《世紀末的魔術師》!”

“那她很有品位啊,”簡單把卡繆扶到勇者背上,“還是以前的劇場版好看,新的都是什麽鬼。”

“新的我還沒看過呢,是叫《貝克街的亡靈》吧,不好看嗎?”

《貝克街的亡靈》是第六部,二〇〇二年就上映了。簡單愣了愣,低頭看著薇羅尼卡,正想追問,勇者朝她微微搖頭。

他們趕在月亮升起前進入風沙侵蝕的天然岩洞隧道,在旅行者營地生起篝火。營地標配是一人高的白色石膏女神像,以及一個坐在石墩上一臉茫然的胖子商人,專為旅行者提供補給,他的有些武器比薩瑪迪城下鎮的都先進。

女神像成功複活了卡繆,卻征收金幣做手續費,薇羅尼卡不敢置信,蹦過去問卡繆:“你知道四十八塊錢能買什麽嗎?幾株藥草,兩件布衣,半柄銅劍,還有你的狗命。”

他們圍著篝火聊天,施維亞還是一臉喪偶的悲痛;活過來的卡繆故意用大家都聽得到的音量對薇羅尼卡抱怨:“我這可不是背後說領導壞話啊,但他也太不地道了吧,一碗水得端平啊,他哄小姑娘開心,我死了,這合適嗎?”

勇者在遠離人群的地方研究一個五顏六色的奇怪機器,簡單走過去,看到他依照筆記本上的記錄,從包裏掏出相應的道具放進機器裏,鐵板位置頓時發出岩漿似的光,勇者舉起小錘子,開始打鐵。

簡單問:“這個機器是什麽?長得跟鬧著玩似的。”

“鍛造爐,”勇者的臉被光芒照得暖洋洋的,簡單幾乎看得見上麵的小絨毛,“好像是《勇者鬥惡龍Ⅷ》開始有了這個支線係統,去世界各地的書架查鍛造配方書,把相應素材按比例放進去,可以打造出商店不賣的特殊武器和防具。”

不隻這個小道具。簡單分別從薇羅尼卡和卡繆那裏聽說,除了海量的NPC(遊戲中的非玩家角色)支線任務,廣袤原野上還隱藏了上百個箭靶,每完成一個區域都能得到獎勵,難怪他們戰鬥的時候也不專心,卡繆抱著個十字弓四處找靶子。甚至還有更無厘頭的,原野上有很多做天氣預報的牛,集齊全世界所有會說話的牛,也會有神秘驚喜喲。

“我記得《勇者鬥惡龍Ⅳ》還沒有這麽多玩法,也就搜尋一下小徽章而已,現在也開始利用收集癖來誘人沉迷了。”

她說完,覺得是在推卸責任。是她自己把六種烈酒摻進了一個杯子,遊戲沒有引誘她沉迷,是她主動選擇的,兩個世界都敞開著,她選擇了走進這一扇門內。

勇者成功敲出了一把劍,轉頭去胖商人那裏賣掉,拎著一袋金幣回來,揣進深不見底的小背包。他看著岩洞外麵,月光正好。

“去散散步嗎?”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