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冬至

她是最坦**的河道,朝大海去,盛著日月

說完就睡倒了,真是時候。

簡單將鍾曼送回房間安頓,順便借她的洗手間把五髒六腑都吐進了漩渦。她暈乎乎地順著門廊往回走,一路扶著隔扇,差點兒將窗欞上糊的紙推穿,怎麽都拉不動自己的門。

唰的一聲,房門被拉開,一隻溫熱的手同時扶住她。

“謝謝你。”她回頭看見舒克。

這是簡單第二次認真看他的臉,可惜已經看不清了,他整個人像被罩在毛玻璃之中,隻有雙眼明亮如燈。

簡單突然想起,到最後鍾曼也沒告訴她,舒克到底講了一個什麽故事。感謝鍾曼的酒,趕在他冒出“你喝多了吧”“你沒事吧”等等無聊問候之前,簡單開門見山:“你為什麽說我是來自殺的?”

舒克攥緊了她的手腕。她分不清到底是他倆誰在抖。

“你是嗎?”他反問。

“你先回答我。”

“你不會相信的。你聽了會覺得我是個精神病。我好不容易才認識你,我不想冒這個險。”

“我已經覺得你是精神病了,”簡單甩開他的手,哭笑不得,“我白天還約了人,還有工作,你搞什麽?”

“那明天我找你吃飯,好嗎?我向鍾曼要了你的電話號。”

簡單困惑地點點頭。舒克笑了,毛玻璃中開出一朵燦爛至極的花。

“好。好。”他重複了好幾次,笑得特別開心,半大的孩子一般雀躍,把她看傻了,想要喊住他,他已經跑得沒影了,像一個害羞的夢。

夜晚漫長得仿佛再不會有黎明,濃重到化不開的黑色蔓延向燈火盡頭,倏忽間久違而親切的睡意攀上簡單的肩膀,熱情地攬住她,在耳邊呼喚著:

“雪妮雅,雪妮雅,醒一醒,醒醒。”

呼喚聲愈加清晰。

簡單睜開眼,迷蒙的視野中一隻小紅帽不斷晃動著,重影漸漸合成一個清晰的人像——一個看上去隻有小學二年級的女孩,紅帽紅裙,白皙皮膚,紫色眼眸,金黃的長發結成兩條長辮子。

“什麽嘛,”她叉著腰抱怨,“隻是睡著了,還以為你死了,害老娘白號一路。”

小紅帽伸出食指狂點簡單的腦門:“這什麽鬼地方啊?你居然睡得著,密道裏這麽多妖怪,你長多大的心啊,能睡這麽死?為什麽怪物隻攻擊我們不攻擊你……”

簡單被她一指禪點得像帕金森病發作,緊隨她跑過來的兩個男孩合力拉住了她:“薇羅尼卡,冷靜點兒,雪妮雅還活著是件好事!”

“你倒有臉說啊,”薇羅尼卡立即轉身朝領頭的英俊男孩使出一指禪,隻可惜太矮點不到對方的額頭,“地道一共就六條岔路,一條一條地試,最多也就錯五次,何況你是主角,那個閃光的破樹根已經給你提示了,你怎麽可能帶著我們掉了十二次陷阱?!你是屬金魚的嗎?!老娘屁股都摔爛了!”

在他們吵鬧間,簡單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白皙、修長,沒有一點兒毛孔。白色泡泡袖襯衣,外罩綠色長裙,一身歐洲女子打扮,不用照鏡子,畫風一定是和對麵三個吵鬧同伴一樣的“2.5D”卡通風格。

總覺得不知在哪裏見過他們。

“白癡,別怕,姐姐來了,”薇羅尼卡看到她眼眶發紅,停下念叨,伸出手揩淨簡單的麵龐,“堅持一下,我們準備去打Boss(頭目)啦!”

簡單想說話,但嗓子似乎還不屬於她,一點兒聲音都發不出來,手腳也軟軟的,隻能虛飄飄地跟在隊伍末尾,模模糊糊看著他們到室內噴泉邊念咒語恢複精力,對著衝破地磚生長出來的半人高植物莖脈讀取記憶,最終稀裏糊塗地被帶進迷宮盡頭的大房間。

借著牆壁上火把的微光,可以看到一隻肥碩的青色恐龍正和幾隻腳不沾地的半透明黑色幽靈圍在翡翠綠罐子旁竊竊私語,不知在密謀著什麽。簡單想阻止另外三個同伴,卻喊不出聲,眼看著他們越走越近,進入龍的視線範圍。

惡龍卻視而不見,坦然地傾吐著反派心事。

“讓你們做點兒什麽都能給我搞砸,現在連人都跑不見了。我早就知道薇羅尼卡不是個一般人物,要是能恬不知恥地將她的魔力收入囊中,等到詭計多端的邪惡魔王現世,我就可以成為魔王的狗腿子啦!哈哈哈哈哈哈……”

“你發現了嗎?”薇羅尼卡對簡單說,“這個胖子其實語文很好的,褒貶詞用得非常準,是隻文化龍。”

小點兒聲啊!簡單不敢置信地瞪著她,惡龍依然充耳不聞。

冰藍色刺蝟頭看向棕發男孩:“打不打?沒把握的話我們就回密道裏練練級,冒險試試也可以,我都無所謂,聽領導的。”

“你能不能別喊我‘領導’了?”漂亮男孩無奈,“打吧,現在有四個人了,我覺得可以試試。”

他謹慎而堅定地看著惡龍,跨出一步,似乎越過了某條隱秘界限,待機許久的“文化龍”這一刻才被重新激活,肥腫的小眼泡對準他們:“誰?!竟敢擅自闖進我甸達大爺的根據地!”

簡單這時候才發現這隻胖龍背著一隻棕色的小包,肩帶斜挎過圓滾滾的白肚皮,大嘴一咧露出滿口等距等寬三角形的小白牙,居然有點兒可愛。它把綠罐子夾在右胳膊下麵,拔掉瓶塞,仰頭灌下:“受死吧!”

胖龍張口吐息,霜刀雪劍乘風掃射過來,簡單一個閃身堪堪躲過,裙尾差點兒被冰刃紮穿。她愣了片刻,立即轉身,手腳並用連滾帶爬地朝著來時的通道口衝去。突然像撞在了一個透明彈簧**似的,整個人被彈飛了回來,呆呆跌坐在地上,看著地上一道隱隱發光的紅線。

什麽東西,結界嗎?

“不是,這位女士,跑不出去的,白白浪費一回合的行動機會,這個時候得有團隊精神和協作意識!”刺蝟頭語重心長。薇羅尼卡想拉簡單一把,然而她太矮小了,反倒是簡單將她拽倒了。

“你們女的躲遠點兒,注意安全。”棕發隊長輕聲囑咐。

薇羅尼卡不服氣:“女的怎麽了?我也很能打啊!”

說著她便自信滿滿地朝著一隻黑色幽靈衝了過去,揮舞著比她個子還高的魔杖,從背後給了對方“致命一擊”!

幽靈連頭都沒回。

簡單笑了,一開始隻是微笑,後來就笑得無法自抑,不管小紅帽怎麽回頭瞪她,她還是笑個不停,像是要把十幾年的笑一次補齊。

真實的恐懼與快樂讓簡單視野變得清晰,漸漸皮膚幾乎能夠感覺到寒熱交替的魔力餘波,來自敵方吐息的細微冰碴、勇者回以顏色的灼熱烈焰,還有因為激烈戰鬥而微微震動的古老密室、坑道中黴敗的潮氣、磚上滑膩濕潤的青苔、房頂簌簌掉落的塵土……

如雷的心跳幾乎要衝破胸膛,推送著汩汩血流衝過四肢百骸直達指尖,靈魂終於徹底浸透了軀體。

這不是夢。

簡單回過神,看到隊長正在被黑色幽靈們用冰係魔法密集圍攻,皮膚凍得青紫,棕色頭發上結滿冰碴,他佝僂著在地上蜷成一團。

“荷伊米!”簡單脫口而出。

胸口的力量湧向右手,攥緊的法杖尖端發射出銀白色光球,溫柔地飛向男孩,沒入他的胸口,眨眼間,他被光芒包圍,重獲新生。

“謝謝你救了我一命,”隊長爬起來,朝簡單點頭以示感謝,“麻煩你幫我們加防!矮子皮脆,你多奶她幾次。”

“拐彎抹角說誰呢?矮子奶子的,”薇羅尼卡不樂意了,小身板一挺,“下流。”

“奶媽指的是負責給隊友回血加buff(增益)的輔助角色,也就是我,”簡單小聲向薇羅尼卡解釋,“皮脆是說你血量少、防禦力低。魔法師一般都皮脆,知識分子嘛。”

薇羅尼卡眨巴著湛藍的眼睛,一副似懂非懂的樣子,說道:“哦……那我去打架了,我們的命就交給你了。”

簡單笑了:“嗯,交給我。”

說完她看到隊長不敢置信地看著她,漂亮的眼睛裏盛滿了喜悅,好像身邊危險的敵人都不足為懼,此時此刻隻有看她這件事最重要。

“是你嗎?”他問。

“小心!”簡單大喊,男孩默契地就地一滾,逃過了胖龍泰山壓頂般的捶擊。

他終於意識到自己應該專心戰鬥,不再傻傻盯著她看;趁胖龍坐地不起,他扛起巨大的銀色雙手劍施以連環重擊,隨後詠唱咒語噴出火焰襲擊黑色幽靈們;冰藍色刺蝟頭行動速度驚人,整個人如同他右手那隻刺客匕首一般淩厲,後空翻輕鬆躲開幽靈放出的冰刃;至於薇羅尼卡……薇羅尼卡很努力。

簡單一邊閃避攻擊一邊觀察戰鬥形勢,抓住機會給每個人加防加血,綿綿不絕的力量仿佛澎湃的河流,穿過身體,穿過短杖,將她衝刷得澄淨。

她是最坦**的河道,朝大海去,盛著日月。

這才是真正活著的感覺。

肥龍終於向後一步,踉蹌坐在了地上,身體漸漸石化、風幹。

“殘血逆襲。”男孩輕歎一口氣,揩掉臉頰上胖龍身上飛濺出來的藍色血點,一轉身,看到仆倒在地上的刺蝟頭,愣住了,“……他掛了?!”

薇羅尼卡現學現賣:“奶媽怎麽回事?你怎麽奶的?”

簡單有點兒心虛。最後一階段實在太混亂了,胖龍的冰雪吐息是全體攻擊,她根本忙不過來,完全沒注意到主力隊員已經倒下了。

“雪妮雅現在等級太低,隻能單體回血,沒辦法,不怪她,”男孩朝簡單一笑,“就是可惜了,他在戰鬥中死了就分不到經驗值了,這條龍本來應該能讓他升一級。”

“那怎麽辦?”薇羅尼卡擔憂,“這次能贏都是僥幸,你該不會想再打一遍吧?我先表態,我不打。”

“不打了,走劇情吧,”他扛起刺蝟頭的屍體,“跑野外地圖的時候多打幾個野怪帶他練級。”

“等一下,等一下,”薇羅尼卡叫住他們,“先把罐子打開,我的魔力被封印在裏麵了!我妹妹亭亭玉立一朵花,我怎麽也應該是胸大腿長一代風華。”

隨著惡龍消散,它腳邊的陶罐口發出一道道光芒,靈氣盤旋成龍卷風,將小紅帽層層包裹,刺得簡單睜不開眼。然而當一切恢複平靜,眼前的女孩還是小學生模樣,個頭矮矮,胸部平平。

“憑什麽啊?!”薇羅尼卡大叫,“他姥姥啊!我也要當奶媽!”

“吵。”隊長歎息。

“別當老娘聽不見,有種大聲點兒,你個死離子燙!”小紅帽火力全開。

簡單聞言轉頭端詳他——皮膚白皙,眼眸清澈,棕發筆直垂墜、飽含光澤,像早年的沙宣模特,她不由得笑了。不知是因為被取笑離子燙還是因為簡單的凝神注視,男孩急轉身走掉了,簡單第一次知道原來遊戲人物也會臉紅。

他們離開密室,打算回到噴泉旁重新存檔並複活刺蝟頭。

“你就一直保持這麽小的樣子嗎?”簡單問薇羅尼卡,“不想想什麽辦法?”

“我覺得也挺好的,”薇羅尼卡整了整小裙子,“哪個女的不想永遠年輕?Forever young!”

簡單愣了愣。小學的時候β隨著爸媽的工作調動頻繁轉學,小孩子的每次分開都像生離死別,是要寫同學錄的大事。β填在資料欄裏喜歡的顏色、喜歡的明星一年一變,贈言也隨心情而天馬行空,隻有兩句話是不變的,花體字“一帆風順”和英文“Forever young”。

後來β承認,她也不是真的多喜歡這兩個祝福,隻是為了炫耀她英語學得比其他小崽子們早。

“我學的可是迪士尼英語!”簡單閉上眼睛似乎還能看見那個目光炯炯的小女孩。

“你怎麽了?”

簡單低頭,發現小紅帽也目光炯炯地盯著自己。她笑了笑,正要說什麽,小紅帽便指著她背後瞪大了眼睛:“小心——”

她回身,隻看見一個口角流涎、皮膚青黑腐爛的僵屍朝自己撲過來。

簡單猛地坐起來,心口劇烈的振動聲仍未停息,低頭才發現是睡前把手機揣到胸前口袋裏了,鬧鍾響個不停。

什麽鬼。她想著剛剛那個逼真的夢。

前一晚她們喝得不是一般的多,竟然任由剩下的冰塊在料理台上化成了一攤水,順著櫃門淌得滿地都是。簡單路過客廳時看到了,便幫著收拾,沒有叫客房服務。她用廚房濕巾擦完地,一抬頭看見茶幾上放著一個花花綠綠的遊戲光盤盒,上麵貼著淺黃色的便利貼:

送給你了。

但你得自己買個主機。

簡單笑了,她畢竟為了韓敘堅持學過好幾年書法,看得出鍾曼的字不錯。撕下便利貼,被遮住的幾個大字撲進眼睛裏:《勇者鬥惡龍XI》——這個遊戲竟然已經出到第十一代了。

她高中時幫韓敘練級玩過第四代,韓敘隻想打Boss和看劇情,不耐煩在原野上機械地打怪升級,於是拜托簡單幫忙。一開始她興致勃勃,玩著玩著也覺得重複又枯燥,問韓敘為什麽要玩這樣一款樸素的回合製角色扮演遊戲,韓敘一邊做題一邊隨口答道:“簡單多好啊,不費腦不費心,也不會沉迷。”

“簡單多好”,當時真的是戀愛腦,她耳朵一下子就紅了,趴在桌上止不住地笑,笑得韓敘一臉莫名其妙。

當然,很快就遭了報應。高二第一次月考成績出來,簡單連生物這種死記硬背的科目都沒及格,理綜成績比β的文綜還低。

她和β所在的文科班同堂上體育課,兩個人一起假裝拉肚子逃避跑操。冬日午後少有晴空萬裏,振華升旗廣場的一角正在翻修,她們手拉手走過嘈雜的施工隊旁,β第三次問“你說什麽”,簡單終於扯著嗓子喊了出來:“我說其實韓敘很關心我!”

風鑽恰巧這時停了,工人們齊刷刷看過來。

β大笑著拉她跑開,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簡單嗆了一肚子冷風,耳朵都燒起來,依然抓住難得的見麵機會,斷斷續續和她講著心事——發卷子的時候,韓敘一張一張都瞄在眼裏,班主任張老太做總結時路過簡單的桌子,指關節重重地敲了敲桌麵,已經懶得罵她了。

簡單沒有難過,甚至挺驕傲的——她是為了韓敘。韓敘讓她幫忙給《勇者鬥惡龍Ⅳ》練級,於是她課上課下都捧著NDS(任天堂掌機),沒考好是正常的,這一次終於不是因為笨了。

放學後韓敘沒急著去補習班,也沒有假模假式地向她道歉,隻是收走了遊戲機,說:“把卷子拿出來,我給你講講。”

連一貫和韓敘不對付的β聽到這裏都難得地動容:“小白臉還是有人性的。”

簡單順杆爬:“所以我說他其實在很細心地關注我的感受。”

“那倒未必,”β毫不留情,“你這麽好懂。”

簡單氣得大叫。她總是說不過β。

此刻她在陌生城市的清晨,毫無預兆地呼吸到了十幾年前那天下午的冷空氣:幹燥晴朗,味道是藍色的,帶著遙遠的風鑽的嗒嗒聲。

目光往下移,看到標題下麵的主人公們,簡單哭笑不得:棕色離子燙男主角、小紅帽法師、綠裙牧師、冰藍色刺蝟頭……難怪她會做那樣奇怪的夢,原來是因為在投影幕布上看到了鍾曼在打這款遊戲。

她感激這麽久以來第一次做夢就如此精彩,夢中的戰鬥讓她直到此刻仍然心跳如鼓。簡單將光盤收到包裏,在便利貼上回:“謝謝。”

在專車司機三十秒一次的電話催促下,簡單穿越民宿謎一樣的花園小徑來到大門口。

“手機尾號1221?咖啡館?”司機問道。

“對,就去定位的地方。按導航走吧。”

北方冬季的街景一向蕭索。這個島城不大,經濟發展也沒有宣傳中那麽蓬勃,早上九點半的地鐵口不像北京、上海一樣擠滿早餐攤與上班族,整個城市仿佛沒有睡醒。徐延亮發來微信問她中午要不要一起吃飯,她擔心時間來不及,發了自己約見小作者的地址,問他能不能就近隨便吃點兒。

九點半她就到了約定的地點,咖啡館的店員正在做營業前準備,看她站在門口,提前開門迎她進去。她仍在宿醉狀態,頭腦清醒但胃裏仿佛裝滿了小石子,於是挑了窗邊的明亮座位,點了美式咖啡和培根炒蛋,分幾大口吞下去,希望能在半小時內徹底調整好狀態。

眯了一會兒,店裏的客人多起來,都是來吃早餐的。一輛廂式貨車停在了馬路對麵,有點兒眼熟的身影從副駕駛下來,指揮著工人搬東西,簡單注意到她胸前的相機,是耿耿。

正想起身去對麵看看,店門再次被推開,簡單看過小作者的照片,於是在女孩拿出手機撥電話之前,她就招手,女孩禮貌地擠出一個非常短暫的笑容,幾乎把“緊張”兩個字寫在了嘴角兩邊。

她坐下,把一個小手包放在了桌上。咖啡館的店員和她親熱地打招呼,簡單了然,怪不得她指名要來這裏,熟悉的場合讓人覺得安全,到底還是一個小姑娘。以簡單的立場來說,她很清楚冷漠施壓是最有效的方式,但還是忍不住和她聊了幾句,吃沒吃早飯,喝點兒什麽,是不是本地人,家離這邊遠不遠……

反倒是小女孩打斷了簡單的“懷柔”:“我們說正事吧。”

聲音都是抖的。

簡單輕歎一聲,笑了,首先把小女孩的手包推回她麵前:“我得先提醒你,在這麽吵的環境下錄音效果會很不好,未經許可的錄音也很難被任何法庭采信。更重要的是,我今天要和你說的話,恐怕沒什麽錄的價值。”

女孩將手包一把摟回懷裏,神情不自然地反駁:“我沒有錄音。”

“之前一直跟你通電話的錢總今天有事來不了,委托我代他們跟你溝通。——你要不要先點杯喝的東西?我這邊報銷。”簡單將菜單遞給女孩,女孩接過,卻隻是放在了椅子邊,看來完全沒有吃喝的心思,也不想和她維持任何表麵的和平。

“我知道你也是來問我劇本的來源的,”女孩繃著臉,“我不會告訴你們的,我也要保護我的朋友。你們非要知道,那就當我是垃圾桶裏撿來的好了。而且你們不是已經找了一堆營銷號說我拿著的劇本是假的、是自己捏造的嗎?那我們就打持久戰,我等著你們把它拍完,等著你們把它播出來!你們不是隻抄了一句兩句,你們從結構到人物關係,從大劇情到小細節,從設定到台詞,幾乎全是照搬我的作品。我也做功課了解過了,開機在即,場景、服裝、特效等該定下來的都定下來了,就是全盤修改也不可能改得沒有痕跡了。更何況,你們舍得花錢改嗎?”

她越說越激動:“我知道你們怎麽想的,你是律師吧?你來跟我談不也是想誘導我,讓我說一個賠償的金額嗎?你們錢總已經打了無數個電話想套我的話了,就想坐實我是要勒索。你們也太瞧不起人了。現在覺得是我不顧全大局鬧到網上,危害你們投資八千萬的魔幻巨製的拍攝了?他有沒有說過,其實我早就聯係過你們,我把調色盤用郵箱、微博私信發給他好多遍,他理都沒理。那時候還是劇本階段,你們要是真在乎原創在乎版權,那時候就應該改,而不是置若罔聞繼續把這個項目做下去,越投入越多。現在反倒來怪我害你們損失慘重、輿論受損。我是沒辦法才發在網上的!你們以為我想勒索?我覺得惡心!”

簡單被她一口一個“你們”說得恍惚,其實她自始至終並未覺得自己真實參與了這場戰爭,這不過就是一項很普通的工作任務,工作就要盡職。

直到聽見稚嫩又顫抖的聲音,她才意識到,自己真的是“你們”的一員。

簡單本可以用和緩的語速一一反駁女孩連珠炮似的控訴,想攪渾水是容易的,角度肯定找得到,但沒有必要。簡單看過女孩的書,也看過公司提供的定稿劇本,她是“你們”,但也有基本的良心和判斷力。

可惜這是她的工作。

“你誤會了,”簡單微笑,她索性不辯解,直接用了“我們”這個詞,“我們經過幾番接觸,早就明白你不是那種會因為金錢而放棄原則的人。雖然,其中還是有很多誤會,比如,你無法證明手中的劇本是真實而非你個人捏造的,也拒絕透露取得劇本的途徑,這讓我們的溝通一度停滯,我們也覺得十分遺憾。”

小女孩不屑聽套話,以為她要服軟,冷眼覷她。

“畢竟你也知道,這是一個很大的項目,牽涉眾多,公司希望能盡快平息輿論風波,消除公眾的誤解,所以,希望你能公開道歉,向公眾承認自己搞錯了。”

連錢都不給了,還倒打一耙,女孩聽到之後的神情如簡單意料之中一樣充滿驚訝、憤怒和荒謬。

“這的確是一場誤會。公司購買了你小說的改編權,即使,我說的是即使,小說內容與劇本有相似之處,也是理所應當的。”簡單說。

女孩一時沒有講話,慢慢咀嚼著她話中的意味:“我當時不懂事,把小說版權很便宜地賣給了一家公司,是他們轉手賣給你們了吧?他們沒這個權利,他們沒告知我!”

“我們仔細閱讀過你們雙方的合同,我建議你回去也重新讀一下,合同中明確規定了,他們有權在合同期限內轉讓,沒有寫其他附加條件,比如口頭或書麵許可。”

女孩這次是真的氣急了,臉都漲紅了:“我敢打賭,你們是在我公開譴責你們之後才加價買的版權吧?”

是。簡單沒說話。買版權的事情甚至是她向公司提議的,付出一筆小錢,將侵權行為全盤合理化,是她作為法務最折中的建議,她本以為也能借此給作者一些補償,沒想到女孩早就以很低的價格將版權賣給了一個版權二道販子,鷸蚌相爭,女孩最終什麽也得不到。

“這頂多算補救,而且反倒證實了你們的確有抄襲行為,憑什麽要我道歉?”

簡單回想起自己的十八歲,那時的自己是絕對無法獨自一人苦撐這麽久,聲音都抖了,還據理力爭的。她覺得女孩可敬,也可惜。

簡單從包裏將厚厚的一遝材料取了出來,公關想到的點子,她做的審核,用塑料皮裝訂成冊,從桌麵上穩穩地推給了女孩。

女孩翻開第一頁就愣住了,像被冰水澆熄的烈焰,眼中彌漫開白茫茫的水霧。簡單不忍心看,於是移開目光望向窗外鉛灰色的天空,不知怎麽突然想到,她已經很久沒見過鴿子了。

以前城市裏很多居民愛養鴿子,它們成群飛過被樓宇分割的天空,提醒著人們不要隻是埋頭趕路,偶爾也要抬起頭,看看雲,看看太陽。漸漸地鴿子隻圈養在城市廣場,成為呆板景觀的一部分,為了向遊客賣出更多鳥食,常年被餓著,隻有熊孩子驅趕的時候才勉為其難地飛一段,很快就落下,抓住一切機會啄米。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天空已經沒有翅膀的痕跡了。

就像簡單自己,即便看著天空感慨,也始終用餘光留意女孩的動向,防著她拿手機偷拍。

公關查到女孩疑似還在用另一個隱秘的筆名寫耽美文,作品有情欲和暴力描寫,而且,在淘寶售賣過個人誌,銷量不低,牽涉到非法出版。

女孩隻看了幾頁,就把材料推回簡單麵前,良久沒有說話。

“你不用急著做決定。公司也是想給你提個醒,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畢竟,這個項目也算是雙方合作的開始了。我建議你和信得過的長輩商量商量,他們見多識廣,比你冷靜,會為你好的。”簡單語氣溫和,心卻是冷的。

勸她與長輩商量是因為知道大多數長輩一定會勸她息事寧人,這是公司最希望的。小女孩作為寫作者的清高和憤怒尚且在這份材料麵前啞了火,何況本就不愛惹麻煩的旁觀者,他們會給她遞梯子,牽著她的手走下來。

女孩不願在她麵前哭,連“再見”都沒說,起身匆匆走出了門。

簡單拿起倒扣在桌上的手機,結束了錄音。她解鎖,看到十幾條新微信,分別來自錢總和公關等人,詢問她情況如何,她一條也沒回,將材料收回包裏,書脊朝上,書口朝下,不小心被遊戲光盤盒卡住,仿佛一把劍,將材料從當中劈開,折了好幾頁。

簡單撫摸著遊戲光盤盒。封麵上沒有她,她是壞人。

突然收到了韓敘的消息,點開是張照片——從她後方拍的,她和女孩麵談的背影。簡單驚訝地回頭看,後桌是空的。簡單接著才看到照片下麵的文字消息:

“大律師很有風範啊,越來越優秀了。不打擾你,我先走了。”

簡單買了單,服務員冷著臉,發票幾乎是摔在她桌上的。簡單不覺得奇怪,小作者應該是這家店的常客,而她是壞人。

因為談話進行得過於順利,距離和徐延亮約定的時間還早,簡單急於擺脫阻滯在胸口的油膩和煩悶,想到剛在路邊看到的耿耿,於是過了馬路,發現一座老別墅的院門口掛著一個小牌子:懷才不遇美術館。

她從側門進去,門票十五元一張。館裏遊人很少,工作人員攔在樓梯前,告訴她二樓正在布展,暫不開放。

正說著,木樓梯響起空空的腳步聲,耿耿抱著紙箱子走下來,見狀對工作人員解釋:“這是我朋友,讓她上來吧!”

簡單:“你忙你的,我就隨便看看,不上去打擾了。”

“沒關係,”耿耿把紙箱交給等在門口的快遞員,拉簡單上樓,“一起來看看吧。”

二樓四處堆著紙箱、易拉寶、鐵架,一小半的牆上已經掛好了攝影作品,工作人員正在核對作品簡介。

“你是來開攝影展的?恭喜。”

耿耿連忙擺手:“不是不是,這是我們傳媒集團發起的攝影展,我是來盯這個項目的。你別聽鍾曼瞎說,我不是攝影師,我就隨便拍拍,走哪兒都掛個小相機,業餘愛好而已。”

簡單欣賞著已經掛上去的幾幅作品,幾乎都是人像,年齡各有不同:“展覽的主題是什麽?”

還沒問完,她就看見兩個工人從新紙箱中抬出了一幅作品,左右扶著緩緩舉高,小心翼翼地掛在了她正前方空白的牆上。

簡單定定地望著,β也回望她,隔著彼此眼裏的水霧。

“主題是‘失獨家庭’,”耿耿正埋頭清理四處飄落的防震泡沫,“我們找了一百個失獨家庭,有的自己提供孩子單人或全家福照片,還有一些實在拿不出照片的,就隻能由攝影師上門為父母拍一些生活照了,照片是次要的,撰寫作品說明花的工夫最多,每個家庭背後都有故事……你怎麽了?”

耿耿順著簡單的目光看到β的照片,也沉默了。

“我昨天回酒店才想起來,其實我見過你,你是蔣年年的好朋友吧,每次下課不是你在後門等她,就是她跑過去找你。”

以前沒人這麽喊β。自從她去世,別人提起她總會莊重很多。

“照片是誰拍的?”簡單問。

“是我拍的。”耿耿有些不好意思,“蔣教授他們因為工作原因和女兒在一起的時間不多,翻箱倒櫃也找不到太多照片,除了滿月照、一寸照、畢業大合影,就是小時候很模糊的影樓照,都沒有底片,沒辦法用。因為照片的事,他們夫婦倆想起以前對女兒的疏忽,很自責。後來我征得他們的同意,用了我高中給她拍的照片。”

簡單很少見到這樣的β,佝僂著背對著鏡頭,哭得鼻尖紅紅的,過於寬大的校服把她襯得格外瘦小。

“我不知道她在哭,”耿耿的聲音也低落下去,“我走過去就看見她一個人坐在台階那兒,背對著我,我就喊她,想來個抓拍,沒想到抓了這麽一張,因為她明明在哭,回頭的瞬間卻本能地笑,結果就成了哭笑不得。其實,挺可愛的。”

簡單記得這個台階,在體育館背後,晚秋高地旁邊,麵對著大片荒草。那是她們兩個的專座。

“她在哭什麽?”簡單不好意思地抹了抹眼睛。

“她不想說。我估計是被老師罵了吧,我們班主任武文陸你聽說過吧?特別古板,特別凶,淩翔茜那樣的成績他也照罵不誤,何況是蔣年年。他知道她會去北京高考,所以覺得這個女生沒心思苦讀,惡意搗亂,隔三岔五就罵她一頓。好像有一次還把她家長從北京叫回來了,很快她就去北京了。高二第一學期還沒讀完就走了。然後就……”

然後就遇上了車禍。

隻有突如其來的失去才能教會人們,人是浮塵,命運是風,你不知道它何時起,從哪個方向來。

簡單還有很多想問的,但沒臉開口,這也不知道,那也不清楚,她算什麽朋友。

“希望以後能參加你個人的影展,”她努力控製著表情,“我覺得你拍得很好。”

“希望吧,不知道猴年馬月呢,”耿耿聽出簡單想走了,“那你自己逛逛,我得接著跟他們核對展品了。”

簡單朝樓梯急行了幾步,又退回來,掏出手機對著β的照片拍了一張。無法麵對β迷茫的淚眼,拍的時候甚至不敢看屏幕,也沒有檢查是否對上了焦。

她去洗手間冷靜了一會兒。這是上班養成的習慣,每天她都會有十幾分鍾坐在馬桶蓋上發呆,什麽都不想,隻是坐著。走出隔間對著鏡子整理了一番,她決定趕去徐延亮發過來的餐廳。她需要和一個認識的人一起聊聊β,情緒堵在胸口,她要爆炸了。

叫車時定位在了正門口,簡單下樓梯,斜穿過一樓展廳,經過正門前台時聽到抽噎聲,一轉頭看見了鍾曼。

或許是宿醉未醒的緣故,她隨便綰了個丸子頭,沒化妝,和昨天接機時的精致判若兩人。

“原來這就是你說的美術館。”簡單微笑著打招呼,突然奇怪哭聲是從哪兒傳出來的。

她往台子裏麵看了一眼,白色外套有些眼熟,女孩背對著門口,蜷在矮凳上哭,頭發散亂貼著臉頰,眼睛腫得已經睜不開。是那個作者。

女孩也同時回頭看到了她,厭惡和憤怒混著眼淚從眯成一道縫的眼睛裏簌簌落下。

簡單有些尷尬地看向鍾曼,鍾曼也看著她,還是笑嘻嘻的。

“我們前台妹妹,就昨天我跟你說和你很像的小女孩,遇到點兒事,我陪陪她。”

簡單根本無法從這個人精臉上判斷出她是否已經知道了一切。知道了也不奇怪,畢竟是她自己建議女孩找長輩聊聊的。

“我約了人,得先走了。”

“嗯,忙吧,”鍾曼在背後說,“晚上再找你喝酒。”

簡單不敢回頭。

她從沒有這麽想見徐延亮。

從車上下來時,她就看見了在餐廳裏的徐延亮全家。

太太先注意到她下車,喊了徐延亮,徐延亮才回過頭朝她招手,旁邊還有個三四歲的男孩,站在椅子上,也湊熱鬧回頭招手,眼神四處飄,其實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跟誰問好。

玻璃窗阻隔了聲音,簡單靜靜看著他們,像在看一出幸福的默劇。她為他高興,又感到鋪天蓋地的心灰。

她深吸一口氣,將幾乎溢到喉嚨的情緒硬生生吞了回去,然後笑著走進去,半蹲下身子抱起迎接他的小男孩,把他放回徐延亮身旁的椅子上。自己坐在他太太身旁,自我介紹,關切地問她預產期是幾月幾號,預祝他們求女得女,抱歉自己來得匆忙,沒給大兒子帶禮物。品嚐熱騰騰的墨魚水餃,驚訝地問“皮為什麽是黑色的”,聽到小男孩搶答“因為用了墨魚汁”,立刻笑著誇獎他懂得真多,跟徐延亮聊就業形勢、機場吞吐量,聽他太太介紹適合敏感皮膚的不油不幹的防曬霜,被他們邀請夏天再來,冬季海邊風大太冷了,夏天可以坐朋友的遊艇出海釣魚……

吃了滿滿兩個小時,徐延亮太太露出倦意,簡單主動說:“我下午還有個電話會,你們也趕緊回家休息吧。”

徐延亮太太帶著孩子去洗手間,順便買單,簡單留在座位上用軟件叫車,徐延亮一定要送她。

徐延亮朝路邊停著的商務車努努嘴:“還有一輛,上個月剛買了輛七座的,我老婆的爸媽也來這邊定居了,周末想自駕遊,四個老人,還有兩個孩子,再加上我倆,七座都未必夠用。”

簡單誇讚:“有遠見。看你發展得這麽好,我真的很為你高興。”

“哪兒好了,”徐延亮謙虛,“就踏踏實實的吧,也不求往高處去,做領導有做領導的苦,你不在那個位子那個高度,很多事看不明白。待在小地方,顧好小家,我是知足了。”

想了想,他歎氣:“今天對不住,我不放心她一個人看孩子,心想你們還沒見過呢,就把他們一起帶過來了,結果光聊我們的事了,都沒跟你好好敘敘舊。”

“有什麽對不住的,我本來就想讓你叫上你太太和孩子的,隻是怕她月份大了,行動不方便。能見到太好了。”

有來有去,有禮有節,但不知為什麽,他們突然就一起沉默了。

“唉,到底還是跟你們生疏了。變得像我別的朋友一樣了。”徐延亮擺弄著兒子的小火車玩具,“昨天你下飛機,我給你打電話的時候,正在給β燒紙。我每年都在她的忌日給她燒紙。估計你們這些在北京、上海工作的都不幹這封建迷信的事,但可能因為在小城市,在爸媽身邊,我老得比你們快。”

“燒之前要在最上麵那一張上寫名字,我忽然想不起來她大名叫什麽了,就畫了個β符號。”徐延亮看著窗外,“忽然一下就想不起來了。”

他太太帶著孩子回來,夫婦一起給兒子穿外套、戴帽子,簡單微笑看著,隨他們一起走出餐廳,謊稱要在老城區散散步,沒有讓徐延亮捎她一程。

剛剛她明明已經那麽熱絡和捧場了,最後徐延亮還是說:“簡單,你變文靜了,話少了。”

韓敘也說過:“有點兒不習慣你話這麽少。”

曾經簡單非常愛講話,絮絮叨叨,就算偶爾立下誓言要酷一點兒、神秘一點兒,最後還是繃不住要說。她內心總是熱的,一直在沸騰,蓋都蓋不住,情緒透過每個毛孔向外冒蒸氣。事無不可對人言,何況他們都是她最喜歡的人,她對他們解釋自己,又替他們給出回應,世界像裝滿雜物的塑料袋,熱鬧又清晰。

她目送著七座家庭車遠去,自己卻沒有走,就呆呆地站在小路上,不知道站了多久。梧桐樹上還掛著零星的枯葉,偶爾飄落一兩片,讓她知道時間還在走。

眼淚要掉下來的瞬間,手機嗡嗡振動起來,來電話的是影視公司的公關,因為她在微信裏敷衍說下午再談,對方就直接打過來了。簡單不帶情緒地通報了情況,找理由盡快結束了電話。

安靜的街道重新流動起來,她甚至都沒資格守住剛才那片整塊的悲傷。簡單笑著笑著就開始哭,她決定拋下過去的齟齬,問問韓敘是否有空,她想找他說說話,說說β,說說過去,說說她那次愚蠢的尋死,說說她不想繼續的現在。

我都沒來得及問你。

鍾曼說,

昨晚把你倆一起接上了。

要是以前我肯定想撮合你們,

但我聽說,

隻是聽說啊,

他在國外結婚了,

你可得問清楚了。

我隻是想找個過去的朋友聊聊天。我隻是想找個過去的朋友聊聊天。我隻是想找個過去的朋友聊聊天。

簡單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要解釋給誰聽,街道空無一人,她因為一個隱秘的念頭而經受了最深切的難堪,臉都燒了起來,突然抬頭看天。

她想這世界上可能真的有神。

簡單回到民宿,錯過了退房時間,自動續住了。她本可以浪費這一晚,依舊換酒店,公司報銷不了就自費,總比遇見鍾曼要好,即便於情於理鍾曼都不可能再到這裏來找不痛快,但萬一呢。

看到客廳裏的PS4(索尼電視遊戲機),簡單動搖了。

她從mini bar(酒店客房中的迷你吧)裏拿出了六個酒伴,一一擰開,不論是伏特加還是威士忌,都混進同一隻馬克杯,然後關閉手機,合上隔扇,拉下幕布,打開主機,將光盤放了進去。

北半球最漫長的冬至夜,她什麽都不想說。

人難過的時候為什麽一定要傾訴呢?語言隻能將龐大的情緒切削成規整的形狀,以便順利納入傾聽者習慣的接收軌道。然而被切掉的那部分才是真相,零零碎碎飄浮在內心的宇宙,徒然地期待著被另一個人的引力捕獲。

宇宙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