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真正重要的事

離奇的故事。關於你的

車繼續開了十幾分鍾,停在北湖飯店大堂門口,鍾曼說要送他們進門,簡單識趣地獨自拉著箱子匆匆往前走,給鍾曼製造索要舒克聯係方式的機會。

房間是行政部前台小姑娘訂的,特意避開了公司的協議酒店。據她說島城那家太老了,最後一次裝修是一九九五年,估摸著現在已經破得沒法住了。然而小姑娘品位堪憂,避開了破的,選了個亂的。剛進大堂,一道黑影劈麵而來,東西砸在旋轉門上,是紅色的女士手包。

一對情侶不知為什麽在還散發著裝修味道的嶄新大堂中廝打,女生占上風,抓到什麽丟什麽,電光石火間,簡單背後的水族箱炸裂了,她回過神的時候,大衣後背、褲子小腿以下全濕透了。

“你往哪兒躲不好,躲魚缸旁邊?”鍾曼衝過來嗔怪道,轉頭朝那對情侶發出獅子般的怒吼,“他媽的神經病啊?!要打滾回家打!”

氣勢懾人,然而酣戰中的小兩口誰也沒理她,鍾曼轉而對大堂的工作人員發飆:“你們酒店都是死人嗎?!”

穿著暗紅色西服套裝的經理匆匆趕過來道歉,跟班小姑娘隨後拿了條大浴巾幫簡單擦褲腳和外套。經理說五分鍾前就報了警,人家兩口子的事他們實在不敢拉不敢勸,但是水族箱肯定得讓他倆賠。

“誰管你水族箱啊?水族箱重要還是人重要?”鍾曼戧了經理,拉著簡單上上下下打量,“多虧舒克拉著你躲開了,否則煙灰缸砸的可就不是水族箱了。”

剛才大腦一片空白,以簡單的肢體協調水平,根本躲不開接連的“暗器”,必然是被別人拉開的。她回頭看見舒克站在背後,是通過鞋子認出來的——剛才在門外他幫她將行李箱從後備廂取出來時,她還是垂著眼睛。

簡單抬起頭,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臉。的確是好看的。

“謝謝,你救了我一命。”

舒克不好意思地笑,沒說話。

他似乎是個內向的人,不肯和簡單一起辦理入住手續,站在很遠的地方排隊等著,於是鍾曼便跑過去跟他聊天。禍不單行,經理敲了半天鍵盤,最後一臉為難地答複道:“酒店二期、三期還在裝修,一期房間已經滿了,應該是超賣了,需要訂房人和攜程溝通。”簡單知道,等她聯係上行政,行政聯係上攜程,攜程聯係上酒店,天都亮了。

簡單平靜地讓出一步。舒克不情願地挪動到前台,經理問他:“先生您有預訂嗎?”

“我聽見你們沒房了是嗎?那我換地方吧。”舒克迅速將身份證收進錢夾。

大堂裏那對情侶已經消停了,隻留女生一個人委頓地坐在冰涼的地磚上哭泣,行李箱敞著,衣服雜物散落四周,卷發棒的充電線悠悠長長指向大門口,仿佛在標記男生的逃亡路線。

鍾曼捧著手機,坐在車上查找附近的酒店,問道:“三公裏外一堆酒店,都有海景,香格裏拉怎麽樣?”

“我們合夥人級別以下出差標準是四星,”簡單順口說完就後悔了,“就去那兒吧,差價我自己解決。”

鍾曼放下手機,關閉內燈,態度不容拒絕:“我帶你們去個地方吧,一點半了,別耗了,就這麽定了。”

她朝後排的簡單看了一眼,意味深長。直覺告訴簡單,如果此刻她敢壞事,這個女的會一腳油門撞死她。

簡單睜眼看著天花板。

她已經習慣了,每天夜裏翻來覆去幾小時,直到淩晨才迷糊一陣子,天一亮便醒。睡得少並沒困擾簡單,白天偶爾會疲倦,喝點兒咖啡就熬過去了,做法務的人遲鈍些反倒更顯得沉穩可靠。

難熬的是夜裏。身體已經疲憊不堪,頸椎也難承重負,即使漫漫長夜有再多寶貴的時間,也無法用來工作或學習,隻能按時休息,卻睡不著。床是身體的監獄,大腦是精神的牢籠,思緒不肯安歇,她清晰地聽見它們一刻不停地嘶吼、奔逐、碰壁,從記憶的深淵裏撈起一切她費盡力氣才埋葬的痛苦畫麵,掛成旗幟,在她眼前舞得虎虎生風。

孤獨的人不需要那麽多時間,夢境才是神賜的快進鍵。

簡單的按鍵已經失靈很多年。

地暖讓她口渴,喝到杯子都空了,時間還不到淩晨四點。簡單忍不住從枕頭邊摸出手機,點進微信,又把那條消息看了一遍。發信人的微信名是一串英文,頭像是歐洲某個小國的風景照,朋友圈空白,曆史聊天記錄空白。

但她知道這個人是韓敘。

大概是幾年前的事情了,簡單被拉進某個振華校友群,韓敘也在裏麵。不記得是誰主動加的誰了,若是以前,她一定會把這些細節刻在腦子裏。

韓敘說:“有點兒不習慣你話這麽少。”

一過夜裏十二點簡單的手機就自動開啟勿擾模式,臨睡前解鎖定鬧鍾時才看到這條消息,算算時間,韓敘應該是在耿耿下車後發的。原來最後那一段路他也覺得不自在。

韓敘這條消息的下麵是媽媽發在“簡簡單單三口之家”群裏的消息:“別吃藥。”

如果當時就回複,媽媽必然不會相信,於是簡單現在才回:“沒吃。”

她走出房間去公共區域拿礦泉水。這是鍾曼自己開的民宿,可以開發票,於是簡單跟著他們來了。然而辦入住手續時,鍾曼突然決定請客,不讓他們花錢了:“你們就發個朋友圈,多誇誇,多宣傳,當答謝我了。”

簡單和舒克再三表示不希望她破費,鍾曼素手一揮:“自己開的能破費到哪兒去,別客氣了,熟了你們就知道了,老子人送外號‘錢夫人’。”

整棟民宿隻剩下最大的和室套房,一共四個房間,鍾曼也挑了一間住下,說要將就一晚上,看樣子是對舒克誌在必得。

套房結構是“回”字形,中央是精巧的天井庭院,隻留幾盞小小的地燈照明。枯山水不挑時節,如果不是冬天太冷,坐在門廊邊發發呆會很愜意。簡單發現客廳那邊也有光亮,走過去看到鍾曼背對自己坐在沙發上打遊戲,頭上戴著白色耳麥。簡單正猶豫是否應該發出點兒聲音,省得她一回頭嚇一跳,她就回頭了,果然嚇一跳。

“我吵醒你了?”鍾曼問。

簡單搖頭指指杯子,走向吧台,鍾曼也放下遊戲機手柄跟過來,盯著她的神情有些怪。

“怎麽了?”簡單不解。

“哦,沒什麽,就想問你要不要來一杯山崎12年,”鍾曼打開冰箱冷凍層,“我不敢開製冰機,太吵了,7-11的冰塊湊合一下吧。”

雖說不想吵醒他人,但她還是抱著結成一坨的冰塊往大理石操作台麵上狠狠地砸,將遊戲機手柄放在一旁,砸幾下冰塊,就在手柄上點幾下常規操作,讓裏麵的遊戲角色自動戰鬥。因為開了燈,投影幕布上的色彩變得很淡,簡單依稀覺得遊戲角色的畫風很熟悉。

看鍾曼獨自一人,簡單疑惑:“你這是凱旋,還是出師不利?”

“凱旋什麽?”鍾曼神色迷茫,漸漸明白過來,“哦,你說舒克啊。我已經放棄了。”

“為什麽?”

“你真的看不出來嗎?”鍾曼歪著頭,整張臉喝得紅撲撲的,“也是,你就沒怎麽看過他,他也挺可憐的。”

鍾曼放下冰塊:“老子一路審時度勢、見風使舵、當機立斷才製造出點兒機會,把他拉到這裏來,辦入住手續的時候還暗示他,我睡前會在客廳喝兩杯,他但凡對我有點兒意思,應該會過來找我聊聊天。”

簡單看著茶幾,上麵還有另一隻杯子,裏麵的酒已經見底了。“人家不是來了嗎?”

“嗯,”鍾曼嘿嘿一笑,“來了,跟我一起喝了好幾杯。我們邊喝邊聊,他看見我在打遊戲,整個人都驚呆了,說他也喜歡同一款遊戲,那個表情明明就是一見鍾情啊!我心想這不巧了嗎,這把年紀的人了,還喜歡玩同一款冷門遊戲,還能相遇,我性格好,長得又美,這不穩了嗎?”

簡單:“……”

“結果他給我講了一個故事,一個非常非常非常……”鍾曼想了半天,才謹慎地用了一個詞,“離奇的故事。關於你的。”

“我根本不認識他。”簡單平靜地說,當她是喝醉了。

鍾曼盯著自己的腳尖,左右襪子拚成一隻白熊:“唉,其實我在北湖飯店的時候就發現不對勁兒了。他不敢去前台check in(登記入住),怕被我們發現他其實根本沒有預訂。他就是上車後聽說你訂了北湖,所以撒謊說自己也在北湖訂了房,假裝是碰巧。”

“不過我挺開心的。老子項莊舞劍,人家意在沛公,也算棋逢對手,棋逢對手。”鍾曼抬頭,一臉誇張的沮喪,反倒顯得並不難過,“沛公,你真不陪我喝一杯嗎?”

簡單無奈,想了想,起身走向吧台,拿了個新杯子倒酒,從被鍾曼砸得亂七八糟的冰塊裏挑了幾個放進去,才喝了一口,便被濃烈的酒精刺激得幾乎當場嘔出來。

那股熱辣辣的氣息從口腔一路縱火到胃裏,又逆勢衝上頭,帶著很多她以為已經忘記的畫麵。

簡單第一次喝酒是和β。她們早就知道β的爸媽有一天會把她接到北京去,但這一天真的來臨時依然非常難過,晚自習翻上行政區的樓頂,β從書包裏掏出冒死在振華對麵小超市裏買的四罐啤酒,豪氣衝天地拉開拉環,說:“不喝完不許走。”

也許是高中生第一次學壞太緊張了吧,簡單才喝大半罐就暈了,很羞愧於自己的酒量,畢竟β麵不改色——第二天才知道β其實喝完第二口就找不著北了,斷片斷得徹底,前一晚說的所有話,一句也不記得了。

“你和徐處向我描述的很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了?”簡單回到沙發上坐下。

“今年春天吧,我們一起去山裏摘草莓、露天燒烤,徐處老婆剛懷孕,他很高興,喝得有點兒多,我們聊到上學的時候,他抓住機會跟我們一通吹牛,吹自己,也吹你們學校,提起了他高中時的好朋友們。他說你跟你的名字一樣,超級簡單,是愛說愛笑、非常單純的那種小女生,估計跟我們前台小葉的性格差不多,戀愛腦軟妹子。還講了你和韓敘是同桌,他們都知道你喜歡他。”

簡單點頭:“嗯,他們都知道,我也沒藏著,年紀小也不知道應該怎麽藏。不過都是過去的事了。”

“所以不用我回答了吧,”鍾曼晃著杯子,冰塊發出哢啦哢啦的好聽聲響,“為什麽我覺得你和他說的不一樣。”

十幾歲的簡單不會在聽到旁人說“你喜歡他”時如此平靜坦然。人都會變的。

“那時候我剛認識韓敘,不瞞你說,我一開始覺得韓敘長得也不錯,所以也動過心,哈哈哈哈哈……你別介意……”

“我介意什麽?”簡單繃著一張臉。但鍾曼笑得太開心了,那份開心也感染了簡單,她到底還是沒忍住,跟著笑起來,自己都不知道在笑什麽。兩人一起在門廊前席地而坐,簡單彎腰從庭院撿了白石子拿在手裏玩,分給鍾曼一顆。

“日本人做枯山水,用白石子代替河流、池塘,據說是為了保持恒常不變的美。”簡單說。

鍾曼:“這個我倒不知道,我就覺得石頭的確比活水好打理,日本人厲害。”

說完她盯住了門廊角落,仿佛捕獵中的貓,盯了好久,突然抄起右手邊的草編拖鞋一個猛抽,啪一聲拍在木地板上。

“蟲子,居然這個季節也會有,”鍾曼神色嚴峻,“蟲子必須死。”

簡單覺得不妙,這個女的遊走在醉的邊緣,她必須抓緊時間,於是用胳膊肘推了推鍾曼:“你不是說看中了韓敘嗎?後來呢?”

“你果然還是關心這個,還扯什麽枯山水,”鍾曼把左手的白石子彈得老遠,崩到了指甲,呼呼吹氣,“我就約他出來玩呀,他沒答應。後來我向徐處旁敲側擊地問韓敘對我是什麽印象,徐處告訴我,韓敘說我沒正形……就這樣,沒了,講完了。”

鍾曼說完就哈哈大笑,簡單也笑了。酒精讓人智商降低,智商低比較容易快樂,喝酒的人就是因為知道這一點才喝個沒完。

鍾曼:“我聽說你高中追過韓敘,後來掰了?”

簡單對鍾曼這種粗暴詢問很受用,相比直接的好奇,她更見不得某些同學包裹著幸災樂禍的委婉關心。

“嗯。我很小的時候就在少年宮書法班認識了他,那時候就喜歡他了。小學畢業前他不再繼續上書法課,我知道他成績很好,一定會考振華,所以初中也很努力地讀書,最後居然緊緊巴巴地考上了振華的自費生。看分班大榜的時候我都快哭了,全年級二十多個班,我居然真的和他分到了同一個班級。

“從那時候開始,我就相信,這世界上真的有神。

“我們五班班主任是個很古板的老太太,我不能去求她,隻能在按大小個頭分座位的時候默默數,他在男生中排第幾,我就跑去女生隊伍相應的位置,求別人跟我換。最後,終於和他做了同桌。”簡單仰頭把杯子喝空,起身把整瓶酒都拿了過來,自斟自飲。

“我有個好朋友,叫β,”簡單頓了頓,覺得不應該隻用好朋友來形容,“這輩子唯一的、最好的朋友。我成績不好,她成績也不好,她要去學文,拉我一起,我本來答應了,又臨時反悔,因為我想繼續和韓敘在理科班做同桌。高二上學期還沒過一半,她去北京找她爸媽,學籍也轉過去了。”

“β剛去北京不久,班裏來了一個新轉校生,姓貝。就因為她姓貝,我就主動和她交朋友,帶她去以前我和β一起聊天的看台上談心,主要是談韓敘。”

簡單隻當貝霖是一個沉默的郵筒,沒想到郵筒會咬人。當然,這是十幾歲簡單的偏見,她現在已經不這樣想了。她喜歡韓敘,貝霖也喜歡,隻不過她搶先說了,貝霖聽她傾訴的時候,何嚐不是在忍受?既然忍受了,不如把聽來的秘訣用一用,於是簡單用了好多好多年才積攢起來的關於韓敘的細細碎碎的信息,最終鋪成了貝霖走向韓敘的捷徑。

“就這樣,”她模仿鍾曼剛才的語氣,“沒了,講完了。”

概括起來就是這麽普通的一件事,她三言兩語就和鍾曼說完了,並不是刻意隱瞞,而是真就隻記得這麽多。那時候覺得體無完膚,三天沒上學,哭到脫水,整個世界天崩地裂,夜裏給β打電話講到兩人電話一同欠費,充完又欠,卻還有萬般委屈沒說夠。

時間把浮塵都衝掉,水落石出,潛藏在暗流下真正重要的一切才慢慢現身。

明知道β因為成績不好而天天被張老太當麵罵,被爸媽從北京打電話過來罵,實在受不了了才拉著她一起學文,β就求過她這麽一件事,她竟然隨隨便便就反悔了。

明知道β學文後在新班級遇到了不開心的事,每次見麵時她依然“韓敘韓敘”地說個沒完。

明知道β從小就不喜歡頻繁轉學,每到一個新環境都是表麵大大咧咧內心敏感難融入,她卻在電話裏跟她講自己的“新朋友”貝霖。

她自私又愚蠢,不配擁有這樣一個朋友,所以老天讓她永遠失去了。

“我差點兒忘了,”簡單急於擺脫席卷而來的悔恨和想念,粗暴地轉了話題,“你到現在還沒告訴我,舒克到底對你說了什麽?”

“他說你不是來出差的。他說……”鍾曼聲音低下去,“你是來自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