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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遙網經過兩年的奮鬥,把在上海的總部搬到了浦東陸家嘴的國際金融中心,離EL Bench酒店不遠。

新聞裏正播放著路遙網的元旦雞尾酒會,安倩看到馬汀和陸遙在酒會上致辭,宣傳了他們的下一步計劃是明年在美國納斯達克上市。參加酒會的有各大航空公司和飯店集團的高管,還有旅遊局的相關領導。

安倩看到馬汀的頭像在閃,她發了一個萌萌的表情,說:嗨,馬汀……嗯,馬總,看到你們的新聞了。

安倩習慣了叫馬汀,又突然覺得不妥,於是又換口叫“馬總”。

馬汀迅速回複:安倩你好!哈,你叫我馬總,不習慣哦。

安倩回:我對貴公司仰慕已久呢!我一直關注你們的客戶服務係統,做得不錯,想學習學習呢!”

馬汀回:好啊,我們有個同事正好負責這一塊,我讓他跟你聯係吧!

很快,馬汀聯係了同事,給了安倩一個內部的賬號。安倩嚇了一跳,這也算是一個公司的核心機密了吧,怎麽就這麽輕易地給一個外人看?

平心而論,路遙網的客服檔案係統既超前又專業。從他們的大數據裏可以看到某個客戶什麽時間看到了某個信息,習慣提前幾天購票,從中研究出他是商務型的客人還是度假型的客人。還比如公司有大數據顯示,哪些城市是熱門地區,會提前一個月訂票,哪些城市是一般地區,會提前一周訂票。出差的,自己訂票是什麽節點,讓秘書訂票的又是什麽節點。因為下午四五點的時候是訂票的高峰期,可能會設計這個時間點的價格會偏低一點。

他們的客服檔案做得這麽專業細致,讓安倩感覺很受用,怪不得Lucy在培訓的時候就說,個性化服務的前提是以人為本。

晚上Lucy過生日,她單獨發微信給了安倩,還叫了幾個大學同學,一起吃個家宴。

安倩叫上凱文一起去,自從在EL Bench酒店工作以來,他們一直就聚少離多。雖然現在兩人有了自己的小窩,但她一上晚班,凱文一出差,兩個人在一起交流的時間就很有限了。Lucy既是自己進入酒店的麵試官,又是自己進入管理培訓生項目的推薦人,自己多少對她是有一份敬重的。她也相信,凱文見到這位幹練精明的女總監,一定會對她當初的選擇刮目相看的。

Lucy的家在靜安區鬱達花園,小區綠化做得很好,在上海這個寸土寸金的地方,綠化麵積高達46%,被評為了上海中心城區第一座生態示範居住區。雖然樓間距並不寬鬆,但180度的大全景陽台,卻也令人視野開闊。許多像Lucy這樣的年收入五十萬以上的公司管理人員,都願意選擇這裏。這證明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上海人講究交往的身份、地位相匹配,小區的選擇恰好為互不相識的人群進行了人為的劃分。

Lucy從國外回到中國時,已經是近三十歲的大齡女青年。她的丈夫程勁鬆是她的高中同學,畢業後就一直待在一家生物科技研究院工作,為公司開發的幾款逆齡產品,更是獲得了技術專利,以至於Lucy跟丈夫結婚後,再也沒有用過任何一款國外一線的護膚品,卻仍然保持良好的皮膚狀態。

唯一遺憾的是,兩個人一直沒有懷上孩子。

當安倩和凱文按響了12樓的門鈴時,安倩看到門外放著一個精致的鞋櫃,平時Lucy穿得最多的那雙鑲鑽的黑皮鞋正優雅地矗立在那裏,並且鞋麵已經擦得幹幹淨淨了,這證明Lucy在生活中也像工作中一樣一絲不苟、注重細節。旁邊是一雙男款皮鞋,看上去大概有43碼,黑色的鞋麵上凹凸不平的鱷魚皮紋路,顯示出男主人應該至少有1.75米以上,而且還比較帥氣持重。

果然,開門的是一位係著圍裙的中年男人。早聽說上海男人心疼女人,喜歡做家務,今日一見,看上去還真是有幾分專業,並不像是來了客人以後的裝模作樣。他一邊熱情地招呼著,一邊從高過一頭的鞋櫃裏拿出兩雙幾乎全新的拖鞋給他們。安倩遞過剛剛在生鮮市場買的八隻大螃蟹,就直奔廚房了。Lucy並沒有待在廚房,而是在裏麵的陽台上熨衣服。陽台是主臥的陽台,主臥裏麵有一台小投影,看起來像是夫妻倆偶爾閑暇時看看家庭電影用的,而此時正放映著一部著名的百老匯歌劇《歌劇魅影》。

Lucy穿著家居服,一邊燙著衣服,一邊隨歌劇的音樂而哼唱,似乎沒有察覺到他們的到來。

“Lucy! ”安倩叫了一聲。

Lucy回過頭來,看到安倩和她背後這位看上去文質彬彬的小夥後,她笑嗬嗬地拍了拍兩個人的肩膀,叫了聲:“好一對金童玉女啊!”

她熟練地放下手上的熨燙機和幾件男士襯衣,把安倩和凱文帶到了客廳。

“安倩,這是一盒上海的點心,不曉得你吃過沒?還蠻不錯的。夫子廟也是有賣的,隻不過也有假的,我這個是在最老的那家店買的。可惜老人家過世了,我們現在都是在他女兒開的那家店買,還是那個味。”Lucy一邊說著,一邊打開那個裝著點心的鐵罐頭盒。

安倩和凱文一人用手指捏了一根,雖然他們並不清楚Lucy說的以前那個味究竟是個什麽味,但還是在心裏深深地記下了此刻的味道。

程勁鬆係著圍裙炒著菜,奇怪的是,客廳裏竟然聞不到一點油煙味。凱文感覺白吃挺不好意思的,雖然自己在家裏也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可現在自己是客人,他也很主動地係上圍裙袖套給程勁鬆打起下手。

兩個女人在一起,脫下了西裝,女人的嫵媚慢慢地從柔軟的發絲透了出來。

“Lucy,你也喜歡看《歌劇魅影》? ”安倩問。

“是啊,這可是一部耐人尋味的劇。百老匯的名劇呢!”Lucy說。

“那你覺得,克裏斯提娜跟誰在一起會更幸福呢?”安倩問。

“魅影人其實是個悲劇,他原本有一顆高貴的心,除了長相醜陋,他的才華,他的學識並不比拉烏爾差,但他悲慘的遭遇扭曲了他的靈魂,他對克裏斯提娜的愛,也令他變得更加自私,更加貪婪。但是,最後克裏斯提娜的那個吻,給了他一個靈魂的救贖。”Lucy說。

“是的,我覺得這部劇其實故事很獨特,它讓我看到每個人都有天使和魔鬼的兩麵,甚至是愛,也有很多個版本。”安倩說。

“其實在我看來,克裏斯提娜跟誰在一起都能幸福。”Lucy說。

Lucy走到客廳朝陽台的一角,打開白色的三角鋼琴,問安倩:“我記得,你的簡曆上曾經有一個彈鋼琴的才藝,想不想試試?”

安倩又驚又喜,小時候第一次跟媽媽學琴,還是那種腳踏式的舊鋼琴,大學時很少碰過,看到這麽一架高貴的鋼琴,不由得心生敬畏。

她翻開琴旁的一個奏本,打開琴蓋,悠悠揚揚的一首鄧麗君的《海韻》飄到了心尖:

女郎,你為什麽獨自徘徊在海灘?

女郎,難道不怕大海就要起風浪?

啊!不是海浪,是我美麗衣裳飄**。

縱然前邊有黑霧,

也要像那海鷗飛翔。

女郎,我是多麽希望圍繞你身旁,

女郎,和你去看大海,去看那風浪。

啊!不是海浪,是我美麗衣裳飄**。

縱然前邊有黑霧,

也要像那海鷗飛翔。

女郎,我是多麽希望圍繞你身旁,

女郎,和你去看大海,去看那風浪。

仿佛是接通了上帝的天線,這種她從來沒有彈奏的音樂,就這樣靜靜地順著指尖流淌,撫平了這房間的每一個銳角,潔淨了桌麵上每一粒灰塵。自從背井離鄉讀大學以來,她就像一個戰士,無數的高地等著她去占領,去攻破。她已經不知道什麽是疲倦,什麽是休息了。

一段間奏結束,安倩已淚流滿麵。

Lucy的手柔柔地搭在了安倩的肩膀上,她似乎看懂了這無聲的語言,似乎參透了一個二十幾歲女孩所有的困惑與憂傷。

兩個男人完全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麽,他們在這熟悉的樂曲裏聽到了穿越天際的浪漫和柔情,於是在廚房裏也跟著唱起了和聲。

凱文端著一盤漂亮的沙拉上來了,還在桌上擺上了剛榨出的果汁。

Lucy立馬迎了上去,她驚訝地看著凱文,連聲讚美說:“哎呀,沒想到,這是你做的嗎?”

凱文說:“剛剛程哥現教的,我哪裏會呀!”

看到菜已上桌,安倩也很懂事地跑來幫忙,程勁鬆趕緊擺手:“你別動,今天你們都是客人,我來就好了啦!”

程勁鬆是做生物科技的,對食材也是相當講究,菜品也以素食為主,雞蛋都是他們自己的基地孵化出來的富曬蛋,加上有機蔬菜,以現在的流行詞來說,就是蛋奶素。他在果汁裏配了香蕉和牛奶,沙拉裏配了七成熟的雞蛋,光看顏色就讓人心生愉悅。

上海女人很講究,也很精致,若不是非常認可和欣賞,他們是不可能把客人請到家裏來吃飯的。

Lucy已經四十了,卻絲毫看不出歲月的痕跡。在酒店業,尤其是上海這樣的大都市,大齡女青年、丁克家庭,或幹脆選擇不結婚的並不少見。安倩隻是心裏稍許有點遺憾,以他們的智商與情商,孩子得多聰明啊!

從Lucy家出來,恰好有一縷輕風吹來,安倩不由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才是生活的氣息。她看到鬱達花園的中心湖,有個麵容飽滿的少婦,和剛做了爸爸的那個男人,推著嬰兒車幸福地走著,自己都不由自主地洋溢出笑意。

安倩問凱文:“你想過結婚嗎?”

凱文一如既往地沉默。

安倩想問,你還愛我嗎?愛我嗎?可她終究沒說出口。

許多人的愛,其實不是付出愛,而是索要愛。他們給出的那點愛,可能隻是一點魚餌,那些看不到魚餌背後風險的人,最後因為貪戀那一點美味,而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自己和凱文會是這樣嗎?可是為什麽自己卻不由自主要去照顧凱文,要去遷就凱文,這究竟是什麽原因呢?自己在扮演一個拯救者的角色嗎?

有人說,一個人可以受教育,可以去整容,可以離開熟悉的環境,但一輩子都不能逃脫的,就是自己的原生家庭。

母親固然有大智慧,但何嚐沒有一些隱忍?

父親固然有文韜武略,但何嚐沒有一些不可言說的痛楚?

安倩從小就是一個敏感的孩子,從她記事起,她就感覺到家裏發生過什麽。但是,父母都是愛她的,他們都在自己精力最旺盛的時候,給予了她最好的東西。隻是,她也不自覺地成為父母之間的一個紐帶,甚至在他們不開心的時候,她總是會第一時間想到,這是不是我的錯。

以至於,剛剛認識凱文的時候,他身上那種單純且不太成熟的心智,又喚醒了她內心裏那份泛濫的母愛,那份可怕的拯救者心態。

一想到這裏,安倩突然感到渾身乏累。這一切都是那麽真實,卻又那麽虛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