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酒神的午夜Bacchus' Mid-night

1

父與子葉理回家的時候,父親正在老舊的電腦前玩蜘蛛紙牌。聽到前廳的動靜,他在圍裙上搓著手站起來,端起放在茶幾上的水果拚盤迎上:“回來啦,餓了麽?先去洗個手吃點水果,晚飯還要過一會兒才能好。”

葉理嗯了一聲,拈了瓣甜橙往嘴裏塞,父親卻打了記他的手:“在外麵摸東摸西的,手多髒,全是病菌,先去洗手。”

葉理眉頭一皺,丟下句“那不吃了”,便徑直走進自己的房間關上門。

這周五的家長會上,他將作為學生代表發言,要花時間準備稿子。今天的作業也不少,兩件事兒撞一塊兒,更要爭分奪秒才行。作為眾望所歸的優等生,他可沒有那麽多閑工夫浪費在瑣事上,比如洗手不洗手——父親有時候真是搞不懂輕重緩急。

葉理在擁擠矮小的書桌前坐下,點開了蘑菇台燈,開始趕作業。

不知過了多久,父親敲門:“小理,吃飯了。”

葉理頭也不抬:“做完這張卷子就來。”

“卷子吃完飯再做不行麽?”父親嘮叨著,“天大的事兒大不過吃飯。飯點就該吃飯,吃不上飯就傷胃,老來有你苦頭吃。把手裏事情停停,趕緊吃完了洗個澡,我好洗衣服去。”

葉理被打斷了解題思路,丟掉了手裏的筆,癱在椅背上按了按眉心,悶坐了一會兒才懶散地走到餐廳。父親已經落座,打開電視,津津有味地看起來。

“七點了,看新聞聯播。”葉理雖然不用考政治,卻對國家大事比較關心。

父親護著遙控器不肯依他:“嘿,電視劇多好看呐!”

葉理知道與他多說也是對牛彈琴,顧自喝湯。父親的鯽魚燉豆腐做得不錯,他也就這道菜還拿得出手。隻是家裏隻他們倆人,每天還燒四五個菜,真是浪費。

“誒我說小理,周五開家長會你怎麽不告訴我?”冷不丁地,父親蹦出那麽一句。

葉理一愣,父親怎麽知道的?

“你們老師今天打電話給我了,還讓我作為優秀學生家長上台發言。”父親嘿嘿笑著,從口袋裏摸出幾張掛號單,背後密密麻麻寫滿了發言稿。他在醫院上班,接到消息手頭沒紙,就撿了幾張掛號單臨時充數,反正背後是空的,能寫字。他把幾張小紙條按順序遞給兒子,眼裏流露出與他年紀不符的忐忑,“你作文好,給我看看,寫的還過得去不?”

葉理隨手就把掛號單丟進喝剩下的魚湯裏:“你別去了。”

父親“誒”了一聲想伸手去撈,無奈圓珠筆蘸了湯汁早就化了,父親不由得懊惱,還有些委屈:“你這孩子……你幹什麽呀?”

“你上台講什麽?”葉理眼裏的輕蔑再也隱藏不住,在這一刻噴薄而出,“講你成天打蜘蛛紙牌的心得?還是講你在醫院做護工的經曆?別人的爸爸都是企業家或者大學教授,全都西裝筆挺開著寶馬奔馳去開家長會,你騎著輛小破驢還想跟他們科普如何教育下一代?你就是個俗人,別瞎湊熱鬧了。”

說完,便丟下滿桌的殘羹剩飯走進了臥室,再也不看父親一眼。

後來一整晚,父親在外麵做家務時,手腳都特別重,發出乒乒乓乓的聲音,好像小孩子受了委屈,在特意尋求他的注意。葉理也在某個瞬間反省:剛才的話是不是說得重了?

然而他的確看不起父親。

父親平庸,無能,活到這個年紀,也談不上還有夢想之類的東西,隻是每一天都在渾渾噩噩地過著。因此才會甘於伺候人的工作,也甘於困囿一室之內成日家長裏短。而他還年輕,他與父親是不一樣的。他不想讓別人知道,他有這樣一個沒用的父親。

隻是父親混雜著絕望、委屈的眼神,以及那紅了的眼圈,始終無法從腦海裏驅逐出去,讓他無法安心做任何事,隻好把自己扔到了睡了許多年的小**。

這時,耳邊傳來金屬物件滾動的聲音。好像是硬幣,又有可能是戒指。葉理想睜眼去看,眼皮卻有千鈞重,不一會兒便墜入了沉沉的夢裏……

2

歡迎光臨夢的世界葉理不知道自己是在何時睡去的。不過睜眼時,牆上的掛鍾指著清晨四點,窗外異常熱鬧。他們這樣的老小區,住滿了五六十歲的老頭老太,平日裏早早就在樓下打起太極,不過也不至於四點就開始,是發生什麽事了麽?

他走到窗邊撩開窗簾,這一瞧倒嚇了一跳:整個小區、乃至整個城市都燈火通明,亮如白晝,幾乎所有人都在街上遊**。他們有的在說話,有的在奔跑,有的在吃飯,有的在購物。再仔細觀察,卻發現他們都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與周遭的人沒有絲毫互動,生生透漏出一股詭異之感。

雖然明白閉門不出更安全,但是葉理最不缺的就是好奇心和冒險精神,這恐怕是自負有才之人的通病吧。

門外和往常不一樣,小而窄的樓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直通大街的幾級樓梯。

葉理走到大街上,混入狀似瘋癲的人群當中,仔細地觀察著他們。這時候,一個孩子突然撞上了他的腰。

“嗚……嗚……”孩子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哥哥,救救我,救救我!”

在小男孩觸碰他的一刹那,葉理感覺到大地震顫,不遠處傳來驚天動地的腳步聲。前一刻還平靜的街道一眨眼就換了副模樣,建築物在燃燒,滾滾黑煙裹挾著警笛衝上天際。一隻渾身長毛的怪物扒著高樓大廈探出臉來,葉理站在馬路中央,在碩大陰影的籠罩下驚出一身冷汗。這家夥目測有五米多高,像是金剛和《怪物學院》中沙利文的集合體,張嘴咆哮時,噴薄而出的臭氣熏得他幾欲窒息。

葉理當機立斷就抱起孩子衝回家中。但是進門的瞬間,門上金光大作。他撲進了客廳,懷裏的孩子卻慘叫一聲,反彈到街上,仿佛被看不見的結界阻擋。

孩子坐在空無一人的街上哇哇大哭,一隻巨掌從天而降,將他高舉過頭,懸於血盆大口之上。懸空的小孩兒四肢胡亂揮舞著,崩潰地哭喊著“哥哥救我”。

眼見巨怪鬆手,小孩兒往他嘴裏掉去,葉理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大喊一聲“不”,便衝出了門外!

下一刻,孩子忽地憑空消失了。

那巨獸也哀嚎一聲,仿佛擱淺的巨鯨,緩緩伏倒。頭頂的陰影越來越大,卻同時越變越淡,葉理眼睜睜看著無比真實的巨獸從下往上慢慢變得透明,最後徹底消失在空氣中,仿佛之前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眼前又出現了之前的街道,人們依舊沉浸於自己的世界裏,對剛才的一幕毫無反應。以他為圓心,周圍似乎一個正常人也沒有,也找不到那個孩子。葉理原地打轉,心裏想著:這到底是什麽鬼地方?!

毫無征兆的,一隻手突然搭上他的肩膀:“喂,你是醒著的麽?”

葉理轉身,對上一雙明潤如水的眼睛。

他有一刹那的失神:“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你?”

“哈?怎麽可能!”陌生人誇張地笑著,“這種時候不該問我是哪兒來的夢者麽?”

“哈?夢者?”葉理一挑眉峰,表示不解。

陌生人從他的表情中看出端倪:“難道你不是夢者?”

“什麽是夢者?”

陌生人對他的問題充耳不聞,長長地“唔”了一聲後陷入了沉思:“你竟然什麽都不知道,卻能在夢中保持清醒……”

“夢?”葉理捕捉到了重點,掃視周遭,“難道說這裏是在夢中?”

“與其說是夢,不如說是夢界,是獨立於現實之外的、由意識構成的世界。一般人隻有睡著以後才能來到這裏,他們都不是清醒的,而且會在這裏遇見他們潛意識中渴望或恐怖之物。”

陌生人隨手觸碰了身邊一個喋喋不休的大嬸,周圍的空間產生了波折,葉理發現他們站在窗明幾淨的客廳中。那大嬸氣憤地對一名年輕男子罵道:“這麽大年紀還不結婚,你是想做大齡單身男青年麽……”

陌生人收手,這個畫麵就隨之消失了,他們重又回到了街上,隻有大嬸還在一旁對著空氣罵罵咧咧。

“原來如此。”葉理終於明白方才詭異的一幕是如何產生的了。

小男孩做噩夢,夢見了被巨怪追逐乃至吃掉,他因為與小男孩產生了身體接觸,親眼目睹了這幕幻想,而周圍的人卻各自沉浸在各自的夢中,並不互相幹涉。仿佛要印證他這個觀點,眼前罵將的大嬸和另外一個人越走越近,眼看要撞個滿懷,卻透體而出——街上的人對彼此來說是互相透明的,他們隻看得到自己的夢境。

搞清楚了這一點,葉理慢慢接受了這是在夢界的事實。他轉而拋出了另外一個問題:“如果經曆的事情恐怖到將他們嚇醒,他們就會從夢界消失?”他還在擔心剛才那個小男孩兒。

“對,一旦情緒積累到無法承受,就會讓意識觸發自我保護機製,產生類似於‘啊,我大概是在夢裏’的想法,他們也就能回到現實世界,自己的軀殼中。”

“軀殼?”

“人類的軀殼,也就是——”陌生人的表情突然變得嚴肅,“身體。”

葉理不禁打了個寒噤:“做夢難不成是靈魂出竅?”

“差不多。夢界的一切都是意識構成的,意識進入了純精神的夢界,專注於夢中的經曆,就沒有餘裕再支配身體,身體因此處於睡眠狀態。不過天亮以後,意識自覺需要蘇醒,就會回到軀殼當中。”陌生人掃了眼自己的手表,“差不多早上六點了,看。”

街上遊**之人顯著變少了。一些在夢中經曆了恐怖之事的人,早已中途退場。

享受夢境之人此時也意猶未盡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計,半夢半醒地走進自己的家宅。

他們越走越困,走上台階的時候都打著哈欠,可以從窗口望見他們躺倒在自己的**,消失不見。

有些人睡眼惺忪間走錯了門,被門上金色結界反彈出來,一屁股坐在街上,怔忪幾秒鍾之後,又起身找尋正確的家門。

葉理想起方才他試圖救下孩子,孩子卻被大門阻隔的細節,皺起了眉頭:“這些門似乎有篩選的功用,隻允許特定的人通過。”

“這是一種保護機製。”陌生人解釋。

“保護?保護什麽?”

“回到軀殼中的路徑。”陌生人笑得神秘,“意識脫離身體來到夢界,從哪兒來就回哪兒去。如果不屬於本體的意識接近了通往軀殼的通道,自然就會遭到排斥。”

縱然膽大如葉理,也不禁毛骨悚然,因為他聽出了陌生人的弦外之音:“人類的意識……還會找錯自己的身體?那豈不是靈魂互換?”

“很少發生,但也不是沒有。而且我們這些夢者存心作惡的話,奪舍不是什麽難事。”

“你剛才一直說夢者夢者的,夢者到底是什麽?”葉理同陌生人走在空曠的街上。現在,他們隻能遇見更少的人了。少數是依舊眼神迷離的做夢之人,不過更多的卻是眼神清醒、和他們一般在互相交流著的人類。

“夢者是修行清晰術的人,可以在夢界自由穿行。”陌生人警惕地與其他夢者對視著。

“世界上還真有煉金術士麽?”葉理聳聳肩。

“是啊,這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你更特殊,一個普通人卻天生自帶清晰術。

雖然不知道你是什麽情況,可是你要小心,在夢中徘徊不去很損耗精力,甚至會耗盡靈魂,除非你是……”陌生人低頭偷瞄了眼他的手。當發現他手上沒有任何東西的時候,表情很有些失落。

葉理順著他的目光望了眼自己的手指:“怎麽了?”

“沒什麽。”陌生人搖了搖頭,“我到這裏是來找酒神的。你見過他麽?”

“酒神?”葉理失笑,“繼煉金術之後,你告訴我世界上還真有神?”

“整個夢界,也就是我們現在呆的這個地方,就是酒神建造的。酒神造了一個夢,連通了所有人的夢,締造了這個偉大的城市。他是因為有操縱夢境的偉力而被人尊稱為神的煉金術士。”陌生人與他娓娓道來,“你真的對他一無所知?”

葉理搖了搖頭。

陌生人泄氣:“也是,你怎麽會知道。其他夢者說,他已經很久沒有在夢界出現過了。如果有酒神手持‘狂歡之劍’保衛著這座城市,這裏也不至於人人自危,害怕被掠奪了軀殼。”

說著,便垂頭喪氣地打算離開。

“等一下!”葉理叫住了陌生人,“我……我該怎麽出去?”

“你自哪裏醒來,哪裏就是你通往軀殼的路徑。”

“謝謝。”葉理告別了陌生人,回頭朝自己家走去。

3

被縛於夢中之人葉理成功通過門的篩選,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他仔細檢查了自己的床,發現**有一個圓形煉化陣,大概這就是陌生人所說的“通道”了吧。正當他想要回到現實中時,他聽見父親的臥房中傳來哭泣的聲音。

心中有一個聲音說著“別管他了”,另一個聲音卻按捺不住好奇,催促他前去查看一番。也許是父親正在做什麽詭異的夢呢?

他循聲推開了父親的臥室門。

有一刹那,葉理很好奇將要看到的畫麵,但眼前的場景再一次告訴他,對父親抱有期待是錯誤的。臥室還是那個臥室,父親不在這裏。此時此刻,他應該在麵前的床板上,酣睡著打呼嚕,和過去的每一天、未來的每一天一樣——沒有夢。

葉理短暫地思考了一下父親,便將注意力重新集中在哭聲中。在臥室中聽,聲音便愈發清晰了。那是一個年輕女子在哭泣,自地麵以下傳來。

葉理在床邊跪下,目光落在布滿灰塵的地板上。那裏有一塊突起的抓手,抓手連著暗門。葉理覺得有趣,在他40平米的家中,竟然還有暗門?不過也不好說,畢竟 這是夢裏。

他推開床,雙手用力開啟暗門,一股陳腐的味道撲麵而來,仿佛經年埋葬的棺槨。葉理咳嗽了兩聲:“夢中的感知還真夠逼真的。”

暗門底下是一條長而垂直的豎井,井邊有可供攀爬的鐵質抓手,葉理看不清底下的情況,喂了一聲:“你是誰?”

哭泣聲一頓,似乎因為突然的打攪而不知所措,井中於是變得死氣沉沉的。

“你不告訴我,我可就自己下去了。”葉理往下爬去。

雖然井中極冷,但他掌心火熱,心中狂跳。也並非不害怕,夢中光怪陸離,存在於潛意識中的可怖之物有可能躲在任何一個角落窺覷著,可這危險抵不過他心中渴望冒險的念頭。生活太過平淡無奇,他的聰慧讓他能夠輕鬆掌握任何技能,在同輩中脫穎而出。但是他卻每天被無能的父親束縛著,無法嚐試這世上危險而又充滿**的一切。夢中就不一樣了,一個冒險故事就擺在他的麵前。

豎井很快到了底。葉理雙腳著地拍了拍手上的灰,朝有光之處走去。很快,他來到一個房間,房間裏空無一物,隻有中央突兀地支撐著一張病床,病**綁著一個美麗的年輕女人。她的手腳被固定,嘴上貼著膠條,雙眼被蒙蔽,連哭泣都無法盡興。

葉理伸手幫她除去這些束縛:“你是誰?”

女人卻像受驚了的兔子,忽地從**坐起來,睜眼打量周圍:“這是哪裏?”

“這是夢裏。”

“夢……”女人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她皮膚微黑,穿著一條白色抹胸緊身裙,牢牢包裹住她玲瓏的曲線。

葉理紅著臉脫下自己的外套遞上:“對,這是夢裏,天一亮所有人就得回到現實。你是從哪兒來的,就得回到哪兒去。”

“我……我一直呆在這兒。”女人用她沙啞又好聽的聲音重複道,“我一直呆在這裏。”

“總是夢見這個場景?”葉理調笑道,“你的夢也真夠無聊的。”

女人搖頭:“不,不是這樣的。我的意思是,我一直呆在夢裏——如果如你所言,這是夢中的話。”

“哦,沒有現實的記憶?那也非常正常。人類做夢的時候,很少有意識到自己在做夢,更別提回憶起關於現實的種種。總之,天一亮,你就能夠回去了。”

“是、是麽?我隻是做了一個又長、又恐怖的夢麽……”女人抓緊了他的外套,對他展露出溫暖的微笑,“謝謝你,聽你這麽一說,我一點兒也不害怕了。”

葉理臉上熱燙,不禁羞澀萬分。

“你是什麽人,為什麽會出現在我的夢裏?”女人不安地挨近葉理,戒備又膽怯地張望著四周。

“你醒來之後就會忘記我,所以不問也罷。”葉理看了下手表,“天快亮了,如果你就是從這裏入夢的,那麽也該從這裏離開夢境,我送你回去。”

“真是神秘的小哥。”女人朝他笑了一聲,曲起了一條腿,抱緊自己的膝蓋。

另外一條腿懸在病**,腳尖耷拉著白色低跟鞋輕輕搖晃,嘴裏唱起了一首沒有歌詞的曲子。

葉理竟覺得這旋律非常熟悉:“這是什麽歌?”

女人笑著搖了搖頭,表示她也不清楚。

葉理並不深究,目光再一次落在表盤上,離早晨6點還有幾秒鍾的時間。

5,4,3,2,1……葉理長長地鬆了口氣,她該回去了吧。

“那個……你為什麽要歎氣?”溫柔且沙啞的女中音再一次在耳邊響起,葉理瞳孔一縮,對上了那雙茶色的眼睛。

她怎麽還在這裏?

葉理腦海裏浮出一個可怕的想法:這個女人,真的被囚禁於夢中了。

4

平江路108號葉理和女子相對坐於餐桌兩側。

女子握著麵前的水杯很有些忐忑:“請問……我身上是發生了什麽奇怪的事麽?”

“你說得也許沒有錯,你一直呆在這兒。大概有多久了?”

女子回答:“我……我不知道。我沒有時間觀念。我隻知道我一直在剛才的那個房間裏。”

“手腳被縛,眼睛蒙蔽,嘴上貼著膠條?”

“是的。”女子對遭受的暴行心有餘悸。

“那麽,還記得是誰做的麽?”

女子搖搖頭。

“現實中的事呢?”

女子有點慌亂:“方才你也說,在夢境中回憶現實,好比是前世的浮光掠影……”

“即使是前世也偶然能想起一兩個畫麵吧?!”葉理激動地一捶餐桌,“夢境是消耗人類靈魂的地方,一直徘徊不去可是會消失的!”

言畢,兩人都是一愣,連葉理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激動。

女人則低下頭道歉:“對不起……我什麽都想不起來。我一直都看不見,聽不到,無法言語,不能動彈,在那口井裏呆了很久。我都不知道我是誰了……”

溫暖的手指忽然觸碰了她。她受了驚嚇,抬頭對上了葉理的眼睛。

他解釋道:“你脖子上掛著一枚鑰匙。”

女子這才意識到他抓著自己胸前的掛墜。

串繩是劣質牛皮,掛墜則是一枚鑰匙,起先一直藏在她的白色緊身裙中,她一低頭,便從胸口滑落,懸空搖晃,讓人很難不去注意。葉理是想伸手抓住那鑰匙,卻碰到了女子冰冷的肌理。

“這是哪裏的鑰匙?”

麵對葉理的詢問,女子一如既往地懵懂無知。

葉理將鑰匙翻麵,上麵刻印著平江路108號的字樣。

“我想,這會是你回歸現實的線索。”葉理篤定道。

葉理回到現實中,正是清晨六點半。天剛破曉,門外有父親躡手躡腳洗漱的聲音。

他起身,偷摸躲過衛生間裏父親的視線,閃進他的臥室。貼地查看,床底下沒有暗門。

當然會是這樣才對,父親的床底下怎麽可能鎖著女人?不過話說回來,夢中的事並非毫無來由,而是與現實有千絲萬縷的聯係,平庸的父親與那樣漂亮的女人曾有過交集麽?

“你在做什麽?”父親的手放在門把手上,顯然很驚訝兒子清晨出現在他的房間裏。不過他的表情比以往冷淡,顯然沒有釋懷昨晚的爭吵。

葉理回報以更冷淡的臉色,與他擦身而過。

父親冷不丁扣住他的手腕,臉上有著一絲無奈:“吃了早飯再去學校。”

葉理臉色稍舒。他知道他與父親爭吵,永遠不會落了下風。

葉理站在平江路109號前,蹙起了眉頭。

然後他又後退幾步,瞟了眼右手邊店麵的門牌號,平江路107號,沒錯。

107號,109號……不停地前進又後退的葉理無法理解,為什麽108號不見了?

葉理思考了幾秒鍾,打開手機,使用了最簡單的辦法:網上搜索一下。

搜索的結果超乎他的想象:S城平江路108號公寓,曾經發生過一起凶殺案。

當時這裏住著父女兩人,某天夜裏,凶手闖入其家中殺死父親,然後一把火燒了公寓,十六歲大的女兒也從此下落不明。

警方遲遲沒有破案,流傳的案件細節卻聳人聽聞。有人聲稱凶手將父親肢解失蹤的女兒恐怕也難逃厄運。因為有了這樣的傳言,開發商也再也沒敢重建被大火燒毀的108號公寓,導致平江路在107號之後直接跳到109號。

葉理看到這裏打了個寒噤,莫非他在夢中遇到的年輕女人,是失蹤的那個女孩兒?

當天夜裏,葉理再次陷入夢境,剛一睜眼便聽到客廳傳來熟悉的曲調。與現實的家中一般無二的地方,女人正圍著圍裙在四處清潔。他的家顯現出前所未有的窗明幾淨,桌麵一塵不染,洗衣機裏沒有堆滿了的髒衣物,不鏽鋼的料理台亮得能當成鏡子。

“你在做什麽蠢事?”葉理上前奪下了她手中的抹布,“這是夢中。”

“這就是我呆的地方,”女人笑得溫暖,“反正我也沒有其他事可以做。”

“如果非要清潔的話,我一個念頭也能完成。這裏是我對我家的映射而已。”

“那為什麽從來沒有‘讓它變得幹淨’的念頭呢?”女人在圍裙上擦了擦手,“你帶我來的時候,這裏可是一塌糊塗。”

“從來沒有這種念頭。”葉理理直氣壯,“因為是和父親兩個人住,所以對幹淨什麽的完全無所要求。我們可都是男人,做家務的水平也就勉強及格而已。”

“這樣啊……原來是單親家庭。”女人恍然大悟。

葉理再次在餐桌前坐下:“先別管我的事了,多擔心擔心你自己吧。我今天去了平江路108號。”

“那裏什麽樣?”女人眼裏有了光芒。

“你要做好心理準備。”葉理神色複雜地複述給她聽,“108號公寓已經被燒毀,不在了。而它之所以被燒毀,是因為二十年前那裏發生過一場命案。一對父女住在公寓裏,父親被殺,女兒失蹤。你能記起來點什麽麽?”

話音剛落,父親的臥室中突然傳來男子的痛呼。

“啊!啊——”

葉理轉身望向臥室的方向。臥室門在他眼前變化了,奶白色的木門幻化成了深棕色的兩開鐵門,從門縫中還透出紅色的火光,不多久,黑煙便彌漫了整個客廳。

“這是……”葉理下意識地詢問女人,卻望見女人眼圈泛紅地站起來,解下脖子上的鑰匙,插進了眼前的門鎖中。此時,門的正上方,懸著平江路108號的門牌。

女人用力洞開大門,一股熱風撲麵而來!

葉理咳嗽著,瞥見了屋中地獄般的場景。

門背後早已不是父親的臥室,而是他所不熟悉的客廳。客廳裏的一切都在燃燒,窗簾、桌椅、景觀植物,全都泛著幽幽的亮紅色。而客廳中央,有一個壯年男子被按倒在地。穿風衣的年輕男子騎在他身上,對他進行慘不忍睹的虐殺。女孩兒躲在花架後哭泣,女人對上了她的眼睛,整個人都開始顫抖。可是正當她要衝進門裏去的時候,凶手扛起女孩兒離開了。

“不——”女人哭叫。

平江路108號的深棕色兩開鐵門緩緩掩上,同時從牆壁上剝離,就好像紙上的畫在紙張點燃後迅速褪色。火焰、黑煙、哭叫聲統統被卷進門縫,最後砰地一聲關上的,是父親臥室那道尋常的木門而已。

女人跌坐在地上,整個人都在顫抖。

葉理在她身邊蹲下:“所以那個女孩,是你麽?”

女人啜泣著承認:“那個人,殺了我父親,燒了房子。”

“你看清了他的臉麽?”

女人搖搖頭。

“他帶走了你,然後去了哪裏?你應該還沒有死,你還在這裏就是最好的證明,畢竟死人是不會做夢的。”

“我……我記不得了。”女人突然發瘋似地捏緊拳頭,敲打著自己的太陽穴, “我為什麽都忘了!我什麽都忘了啊!”

葉理攥住了她的手腕,停止了她近乎自殘的行為。

女人悲哀地凝視著他:“我要是……一直想不起來怎麽辦?”

葉理提醒她:“鑰匙。”

女人低頭。

她的鑰匙上麵,字串變了。

“後唐街26號404室。”葉理與她對視一眼,“看來你每次打開一扇門,就會讀取自己的一部分記憶,映射在夢境中。我們可以據此了解真相。”

女人依舊沒有高興起來,而是虛弱地枕上了他的肩膀。

葉理有被依靠的感覺,卻並非男女之情。他哼起那首不知名卻熟悉的歌謠,好像這是他們兩人間的約定。

5

後唐街26號404室有了上一回的經驗,葉理輕車駕熟地前往後唐街找尋線索。這一帶是老小區了,房屋老舊,六七層的居民樓牆上刷著新漆,走道裏卻陰暗潮濕,堆滿了雜物。很多人家的鐵門上掛著蜘蛛網,顯然是許久沒人住了。當他敲開26號404室的門時,一位雞窩頭的年輕人探出頭來:“外賣呢?”

“沒有外賣。”葉理冷淡地掃視著他背後的客廳,“二十年前在平江路108號發生過一樁命案,父親被人殺死,女兒下落不明,這件事你知道麽?”

年輕人舉起雙手:“不是我幹的。我今年十九歲,是個年輕人,連暴力向的動漫都不喜歡,隻喜歡看青春美少女的題材……”

“我是問你知道些什麽。”葉理推門而入,神態自若地仿佛在自己家中一樣。

這裏是一套六十平米的二居室,看起來有些年頭了,裝修卻還不錯,就是被年輕人弄得亂七八糟,像是雞窩。

年輕人跟在他身後轉悠:“你是警察麽?我看你的年紀,不像警察啊。”

葉理答非所問:“那個失蹤的女孩,最近被人找到,她神誌不清,但是報出了你家的地址。”

年輕人再一次舉起雙手:“這房子是我租的。”

“租的?”

年輕人點頭如搗蒜:“所以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葉理將桌子上的手機丟給他:“打給房東。”

“我才不要!”唯唯諾諾的年輕人跳起來,不顧一切地推脫,“我躲他還來不及,我還給他打電話!一看你就年紀輕輕,根本不知道欠債是何物……喂!你幹什麽?!”

他話沒說完,就被葉理揪住了領子拽到眼前。葉理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一字一頓道:“這裏,也許,發生過命案。也許,在你每天睡覺的床底下,就埋著屍骨。不問清楚,你敢睡麽?”

葉理盯著他的眼神鎮定到冷酷,年輕人瞬間感覺室溫下降了十度,不禁打了個寒噤。他的眼睛情不自禁打量著四壁,從來熟悉的居處,此時看起來卻處處透露著詭情。猩紅的窗簾底下有深色的斑跡,桌子底下的地板有切割過的條紋,櫃子裏更是傳來細微的聲音……年輕人一把搶過手機:“我打!我打!我打還不行麽!”

電話很快接通了,年輕人在聽到對麵“你幾號交房租”的咆哮後瞬間腿軟:

“那個……我其實是有其他事情想問一問……”

“我就問你什麽時候交房租!欠了幾個月了!”

“那個……”

葉理一把奪過手機:“平江路上曾經發生過一樁命案,108號公寓中父親被殺,女兒失蹤,這和你的房子有什麽關係?”

對麵的老頭愣了一下,操著一口方言罵道:“小崽子你胡說些啥?”

“我是警察。”葉理平淡地回應,順便遞給年輕人一個眼色。

年輕人會意,湊上來哭爹喊娘:“老爹,真的是警察!警察!據說這案子裏麵的當事人找到了,昏迷中報出了你家的地址!誒喲這可是……”

葉理嫌他囉嗦,把剛入戲的年輕人一把推開,奪回了電話的主動權:“你最好仔細想想。不然媒體一曝光,說你這房子與凶殺案有關聯,你說你還租得出去麽?”

“退款!賠錢!”年輕人狐假虎威地衝著手機大吼,一時之間找回了尊嚴。

“真沒有!”隔著電話都能想象房東那張哭喪著的臉,“警察同誌,我這房子,幹淨得很,租戶來來去去都是正經人。就你眼前的這個最不正經,有事您找他。”

葉理和年輕人對視一眼,年輕人第三次舉起雙手。

“租戶來來去去,總有那麽幾個不對勁的。您老再回憶回憶,一有線索立刻通知他。”葉理說完收線,把自己的手機號碼存到年輕人通訊錄裏,丟還給了他:

“常聯係。”

等送走葉理,年輕人才鬆了口氣,這老成少年到底哪裏冒出來的,嚇死他了。

走到樓下,葉理望見幾個老阿婆在樹蔭底下乘風涼。老小區綠化做得好,小區裏還有小公園。看她們搖著蒲扇吃著西瓜,葉理就有了主意。他走過去,展露出最燦爛的笑臉:“阿婆好。”

老阿婆們都麵麵相覷。

“我是王婆婆她孫子呀,不記得了嗎?小時候住這兒的。”葉理拖了把藤椅,在她們身邊坐下。“後來搬走了,我奶奶還經常提起你們這些老街坊鄰居。”

“哦哦是王婆婆家的孫子啊,都長那麽大了,小夥子真俊。”

“好多年不見了!她怎麽不來啊。”老阿婆們紛紛跟他套起了近乎。

“我奶奶身體不好,現在跟我們一塊兒住,這兒的房子也想賣了,我今天就是來這兒辦點手續。”

“賣了?不值當呀,這兒的房子都老成這樣,再等幾年就趕上拆遷了,到時候下半輩子就不愁嘍。”

“實在是我們自己也不太願意住了,樓上那戶人家太吵。”葉理歎了口氣。

“你們是住哪家來著?”

“就那幢3樓,樓上404租掉了。”葉理指了指9幢26號,他剛才上樓的時候注意到3樓沒人住。

說起404,老阿婆們都炸開了鍋:“就是勒!你說大家都是十幾年街坊鄰居,你不住了也租給個正經人。可那家呢?隻看錢!前些日子還租給過幾個不正經的女人!每天半夜踩著高跟鞋撒著酒瘋上樓,還有男的大半夜在樓底下按喇叭喊名字,煩也煩死了,那幢樓裏的人鬧到居委會去,才不給她們租了的。現在租給了個男的,平日裏也不見人,看起來有些猥瑣。”

“哦……這麽亂租是要出事的。”葉理引導著話題。

“你別說,以前還真出過事,警車都開來了。”有個老阿婆突然道。

幾位阿婆登時炸開了鍋:“還有這種事?我怎麽不知道。”

“什麽時候?”

“老早了,我剛退休那會兒,說起來也有個十六七年了。那時候那家剛搬走,房子租出去,租給了一對小年輕。女的很漂亮,男的也長得俊,一家人和和氣氣的,和樓道裏都蠻好的。”老阿婆娓娓道來,“後來有天晚上,兩夫妻突然打架了,我們就聽到那女的在屋裏哇哇大叫,說殺人啦殺人啦,然後就是乒乓的聲音,也不知道什麽東西倒掉了,那女的就沒聲音了。”

葉理皺眉:“家庭暴力?”

老阿婆回答:“太慘嘍,別的夫妻床頭打架床尾和,可是那女的還跳窗了,砸在二樓雨棚上。三樓的誰——是你家爺爺吧?”

“老張。”葉理接過話頭。

“對對對,老張就說這個不行,要報警,要叫120,就去打了電話。那個時候哪有手機哦,都是跑到有錢人家家裏借的。後來警車啊、救護車啊全開過來了,烏拉烏拉繞了整幢樓,我印象很深的。”

老阿婆們七嘴八舌,有的表示自己也有記憶,有的則嘖嘖稱奇。

葉理關心的是:“那女的後來怎樣了?”

“拉去人民醫院了,也不知道死沒死。應該是沒死。那種時候跳樓是大新聞,上過報紙的,報紙上說還在搶救,後來也沒說死了,應該就是沒事吧。”

“後來還來過幾次,收拾收拾搬走了,沒見過。”老阿婆說起來也很感歎,“看著也是挺好的一個小夥子,喝醉了打起老婆來那麽狠的,我是想也想不到。”

老阿婆們紛紛表達了自己的控訴、憤懣與惋惜之情後,就拐到廣場舞的話題上去了。葉理趁她們不注意走到一邊,打電話給年輕人讓他問問這件事:“問房東那對夫妻的名字。”

不一會兒,年輕人回電:“那對夫妻,男的叫葉滿,女的叫謝玉。我是不是圓滿完成任務?”

但是電話那邊隻傳來一聲巨大的撞擊聲,是手機墜地的聲音。

毒辣的太陽底下,葉理保持著接電話的姿勢,覺得周身都冷。

葉滿,是他爸爸。

6

媽媽葉理從小沒有媽媽。

“你有我不就夠了麽?”不論他問爸爸多少次,都隻會得到這個敷衍的答案。

起先他隻是覺得這有點奇怪,別人的媽媽都來幼兒園接他們回家,為什麽他沒有?但是他早熟,很快就意識到這個世界上有單身家庭這種存在,於是從奇怪變成了羨慕嫉妒恨。

“一定是因為老爹太無能,所以媽媽和你離婚了。”

“你懂得也太多了吧?!感情這種事情相當複雜,現在還不適合和你交代……”

雖然爸爸極力否認,但是葉理卻覺得這顯而易見就是真相。爸爸一個大男人,做著沒錢沒地位的護工,這就是媽媽離開的理由吧?

然而他錯了,真相極有可能比他想象得還要糟糕!

爸爸家暴將媽媽送進醫院……他這麽多年來又在人民醫院做護工……葉理狂奔向人民醫院。

身世的秘密,今天終於可以揭曉……葉理衝到住院部前台:“你好,請幫我查一下,這裏有沒有住著一位叫謝玉的病人?”

“哪個科室的?”

葉理喘著粗氣搖了搖頭:“不、不知道。但是她是我媽媽,可能跟一件案子扯上了關係,我怕她出事,麻煩幫我查一下。”

前台護士顯然對他這番話的真實度持懷疑態度,但因為是直係親屬,還是沉默著開始查詢,很快給出了結果:“在11樓D區,1103號病房。”

“謝謝!謝謝!”

葉理搭乘電梯衝上11層,越接近1103號病房,腳步就越是沉重。走到門外後,他甚至不敢進去,隻輕輕將手貼在探窗上,張望著裏頭。與夢中少婦麵容相近的女人靜靜躺在病**,臉上罩著氧氣罩,身上連著無數導管與掛針,緊閉著雙眼。

“你是她的家屬麽?”路過的護士經過他的身邊,投來狐疑的目光。

“是。”葉理擦掉盈眶的眼淚,有些激動地朝她點頭,“我是。她是我媽媽。”

護士的眼神越發奇怪了:“以前從沒看你來過。”

“我不知道。”

“不知道?”護士發出了荒誕的笑聲,“她昏迷十多年了,你竟然說你什麽都不知道?”

葉理推門而入,在她床邊坐下,仔仔細細端詳著她的麵容。多年不曾運動的身體因為缺乏光照,顯現出死人般的蒼白,除了呼吸之外,沒有任何體征可以將她與屍體區分。葉理屈起食指撫摸著她的臉,指尖傳來與夢中一樣冰涼的溫度,不由得讓他傷心落淚。

正在這時,走廊上傳來對話:“老葉,又過來照顧你老婆了?”

“是啊是啊。”

葉理湊近門上的窗子,發現父親正與人打著招呼,顯見是要往病房裏過來了。

他驚慌失措,趕忙躲進了洗手間裏。過不了多久,父親果不其然推門而入,為昏迷的母親擦身,也為窗台上的綠蘿更換了清水。做完這一切,他在床邊坐了一會兒,直勾勾地盯著母親,良久才歎了口氣:“兒子有出息,考試考得好,要去台上發言,就是不帶我。”

說完,他又停頓了半分鍾,仿佛在等待**的人睜眼與他說話,然而房間裏至始至終都隻有他一個人。

“走了。”父親彎腰親吻了母親的額頭,離開了病房。

隱在廁所裏的葉理鬆了口氣,卻握緊了拳頭。

為什麽要躲起來,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是看見了父親深情的模樣,他心裏卻分明燃燒起怒火。

他突然就意識到,自己是恨著父親的。

他不是生來不幸,是父親造成了他的不幸。

父親的窩囊是毒瘤!

他窩囊,所以沒有自我,一個大男人隻會在家中圍著自己打轉;他窩囊,所以太想要自我,把自己的無能發泄到無辜的人身上,通過不斷地犯罪來滿足自己的控製欲與征服欲!

他奪走了母親的家庭,繼而奪走了母親,把她變成了一具不會笑也不會說話的傀儡。在那個法治缺失的年代裏,他逃避了法律的懲罰。大概是良心不安吧,他選擇成為了醫院的護工,為曾經犯下的行徑贖罪——然而後悔有什麽用?自己為此失去了母親!

懦弱的父親甚至不敢對自己明言,讓他長那麽大,都不曉得母親就在離自己那麽近的地方!

葉理一拳砸在牆壁上。

他要複仇。

7

蘇醒的植物人葉理從小心思深沉,那天回家之後,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然而他厭惡父親到了極點,比往日表現得更加冷淡,關在自己的臥室裏尋思著如何報仇。

隻是他想著想著,便回憶起在廚房裏穿著圍裙轉悠的父親,講過時的笑話逗他打趣的父親,往他口袋裏偷偷塞零錢的父親,因為輸了蜘蛛紙牌而鬧脾氣的父親……心中無數種情緒交織,擾亂了他的思緒,讓他無法冷靜思考。

葉理丟下了紙筆,枕著腦袋在**躺倒,強製停止思考關於父親的一切,萌生另一種想法:如果在夢裏遇見的少婦就是媽媽,那讓她回到現實中,醫院裏的那個植物人就會醒來了吧?

既然自己有穿梭夢界的本事,當務之急,就是要將沉睡的媽媽喚醒!

這個念頭讓他興奮不已,躺在**輾轉睡去,直達半夜,才聽見悠然的金屬旋轉聲傳來,夢界的大門隨即向他敞開……一睜開眼,葉理就聞到了藍莓醬的甜味,廚房裏傳來那首童謠,聲調卻不如之前那麽歡快了。

葉理**著雙足下床,循聲步入廚房,媽媽依舊圍著圍裙在忙活著:“你回來了啊?”

葉理一把將她抱住。

被少年這樣熱情地對待,女人有些不知所措:“請問……發生了什麽事了麽?”

“媽媽。”葉理輕聲說。

她手中的碗摔碎在地上:“你、你說什麽?”

“媽媽。”葉理閉著眼睛埋在她的發間,仿佛在確認她的味道。

“我是你的……媽媽麽?”

葉理收緊了雙臂回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