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夢想家 Dreamer

1

來自羅德島設計學院的邀請畫室裏靜悄悄的,隻有沙沙的筆觸聲不絕於耳。每個人都在認真作畫,白笙卻凝視著畫上之人的臉,無法下筆。這幅畫從他初學開始,就精心布局、勾線、上色,現在已經將背景、人物統統完成,隻有主人公的眼睛怎麽看怎麽不妥當。他總覺得畫不出那個人的神韻,連下筆都覺得是褻瀆,越改越覺如此。

正在他猶豫的時候,美術老師拍著手走進教室:“Hi boys,天大的好消息。我的母校對咱們這兒打開了綠色招生通道。招錄組近日將親臨S城,對提交作品集的學生進行麵試。其中得分最高的一名學生,隻要他在高三畢業之前,拿到雅思6.5以上的成績,就能直接去F國進修美術。怎麽樣,心動吧?!那可都是因為我哦!”打扮邋遢、紮著馬尾辮的美術老師放肆地大笑起來,對學生比了個大拇指。

雖然大家麵麵相覷,但還是不得不承認,他的話非常誘人。誰會想到,這個不靠譜的年輕人畢業自世界排名第二的羅德島設計學院。他說的那個特別通道,也與他在業界的名氣不無關聯。

“從現在開始,大家一定要全力以赴準備作品集。畢竟,時間已經不多了,讓我瞧瞧……”美術老師一看手表,微笑道,“招生組再過半個月就來了!”

“半個月怎麽可能拿得出來啊!”孩子們忍不住大聲抗議。

美術老師天真無邪地眨了下眼睛:“一名偉大的畫師,應該抱有隨時都能震驚世人的覺悟。所謂作品集,並不是讓你臨時抱佛腳地去畫,而是讓你拿出自己這一路走來最得意的那些作品,一鳴驚人!所以,加油吧,老師看好你們!你們隨時都可以從我這裏獲得支持和幫助。”

“話是那麽說,可名額隻有一個的話,那肯定就是徐晉的了吧!”有人癱坐在椅子上怏怏道,“我們的畫擺在他旁邊,簡直就像是在蘭博基尼邊上停著一輛拖拉機,這種差距,招生組的大師們一定一眼就看出來了……誒,徐晉這個家夥真是讓人生氣!”

大家紛紛附和著,語氣卻並不如他們所言充滿著憤怒,反倒夾雜著驕傲、崇拜甚至寵愛的情緒,可見徐晉在繪畫社中享有多大的人氣。他出身於書香門第,父母都是有名的畫家,從小經受著藝術熏陶,可以說血液中就流淌著對於色彩與線條的直覺。加之經年累月的訓練,造詣遠非同輩可及。也許正因如此,大家也都對他心悅誠服,普通人與天才之間的距離,連嫉妒這種感情都無從講起。

見大家鬥誌全無,老師好脾氣地勸說著圍繞在徐晉周圍的同學:“大家不要那麽悲觀嘛……”

這個時候,教室一角突然傳來“砰”地一聲,是顏料盤不小心打翻在地上的聲音。

白笙沉默著,彎腰去撿。

老師仿佛突然看見了救星:“白笙也不錯的,他進步得非常快,完全可以去爭取一下——大家都要像白笙學習!知道了嗎?”

他的一席話,讓教室裏再一次炸開了鍋。

“這家夥對徐晉不滿麽?都嫉妒得摔顏料盤了啊,做給誰看。”

“脾氣真是孤僻。明明是後入學的小子,卻完全沒有尊重學長的自覺。”

“有點天分又怎樣!反正他的畫我不喜歡。”

“他這樣的人和徐晉相比簡直是不值一提,恐怕還得再練個十幾二十年吧。”

大家七嘴八舌地冷嘲熱諷著。

白笙對傷人的話充耳不聞,但是再呆下去未免尷尬,索性收拾畫具準備離開。

徐晉從剛才開始就略微皺著眉頭,既不為即將到來的機會欣喜,也不為大家的讚揚驕傲,隻是在大家提到白笙的時候回過神來,看著他擦身而過。教室門拉開又闔上,十數雙眼睛目送白笙在門後消失,更加肆無忌憚地評頭論足。美術老師沒辦法地扶額:“真是的……”

喧嘩的教室裏,隻有徐晉一人看見了那枚滾落在門邊、不斷打轉的戒指。

“那家夥……丟了東西麽?”他想。

然而下一秒,那枚戒指突然消失不見了,仿佛隻是一個幻象。

2

咖啡館的偶遇白笙夾著畫具走在天色陰沉的傍晚。

正是放學時分,周圍的同學正三五成群地往校門外湧去,人潮裏的白笙顯得孤獨,不引人注意。

“又搞砸了……”他抱緊了懷中的畫具,在心底裏這樣說著。

他因為不善言辭、隻會悶聲作畫的緣故,和繪畫社的其他人都不太熟悉。作為新入社的學生卻很快得到了美術老師的賞識,這種情況下,就漸漸地引起了他人的關注和不滿。“明明是新手卻竄得那麽快”“孤傲得根本不理人”這種話,也迅速為他貼上了標簽。不過人際關係上的失敗,對他來說已經是家常便飯了,他也不是很在意。他在意的是他始終沒有能和徐晉搭上話。覺得徐晉畫得很好,希望他可以引導磕磕絆絆學得很辛苦的自己,也想把自己腦海中的場麵分享給他……總之,想跟天才一起享受畫畫的快樂,一起畫出最美好的畫,這是他的願望。

但是總覺得已經被討厭了。因為老師總把他們倆放在一起的緣故,再加上那種傳言……自己在他心裏會是一個怎樣的人?不自量力的跳梁小醜?沒有天賦的雜魚?白笙沮喪地想著,推開了咖啡館的玻璃門。

“我來了。”

“又來晚了小白!快去換上製服!”

“好。”

忙碌到八點,咖啡店的姐姐凶巴巴地出現在他身後:“喂,小孩子可以收拾收拾回家了。”

“其他人都還在工作,隻有我……”白笙擔心道。

“錢不會少你。正在長身體的小孩子,就應該早點回家睡覺。”姐姐叉著腰,一副不肯相讓的架勢。

白笙忍不住微笑起來,揉著酸痛的肩膀走向換衣間。他的家庭條件很差,晚上要打零工補貼家用,所以今天老師提議的時候,他才無動於衷。遠赴F國數一數二的藝術類院校進修,是他的夢想,但是他很有可能湊不齊高昂的學費,也會給家裏造成沉重的負擔。

而且……他展開了那副油畫,盯著畫上人的側臉。他始終畫不出那個人的神韻,也對自己的畫技沒有什麽信心了。

其實他並沒有其他人看起來的那麽高傲,敢將徐晉視為自己的競爭對手。徐晉所有的,他統統都沒有。他和大家都一樣,因為距離太過遙遠,而連嫉妒都不敢。

叮鈴叮鈴,掛在門上的風鈴響了,喚回了他的思緒。

“你好,給我來一杯拿鐵……白笙?”吧台處傳來熟悉的聲音。

白笙嚇了一跳,連忙將手裏的畫收起來,但是穿著製服的樣子無論如何遮掩不了。有那麽一瞬間他想逃走,想遁地,但是他又麻木地站在那裏,仿佛正在對那個不斷接近的人說:“看,看吧,看我這幅落魄的樣子,我根本就不配做你的對手。”然後他和徐晉的第一次搭話,就會在他的極度自卑中結束。

“你也在這裏?”徐晉不等他回答,就對吧台的姑娘打了個手勢,“兩杯拿鐵,一份巧克力鬆餅。”

白笙和徐晉坐在靠窗的位置上。

“你在這裏打工?”徐晉解下了紅黑格子的羊絨圍巾,扯了扯製服領口。

“嗯。”白笙抓緊了腿上的褲料。

“白天上學,晚上打工,那你要什麽時候去準備作品集?”徐晉攪動著咖啡問道。

“老師不是說……隻要挑選自己滿意的畫就可以了麽?”

徐晉奇怪地看他一眼:“滿意的畫永遠是下一幅。難道你想用舊畫充數?真是自信呐。”

“不,隻是覺得自己沒有入選的可能。”

“是因為那些人的瘋言瘋語麽?”徐晉沉默了幾秒鍾,嘖了一聲,“比你強的人是不會花時間去貶低你的。那些人內心深處實際上在嫉妒你,然而又沒有超越你的能力與決心,就隻能在言語上傷害你,好讓你慢下腳步,淪落到和他們一樣。總之,不要讓他們得逞。”

抓住褲料的雙手一鬆,白笙驚訝地抬起了頭,徐晉他這是在安慰自己麽?

原來從未說上過話的徐晉是這樣的人,既溫柔,又聰明,不論在繪畫作品還是為人處世上,都很有涵養……對,當然會是這樣,他在繪畫室的時候對其他同學就是如此,用平緩的語調交談著,既不會因為自己的天賦而怠慢他人,又樂於將自己的經驗心得分享給同行。隻是自己卑微到讓他看不見,也沒有勇氣開口同他說話罷了。

“所以你打算什麽時候準備作品集?”徐晉在剛上來的巧克力鬆餅上淋上冰淇淋,推到他麵前,自己則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靠坐在沙發上,交疊起了雙腿。

白笙凝視著因為囊中羞澀一直沒吃上的巧克力鬆餅,咽了口口水:“我……還沒有想好。”

“哈?”徐晉表情嚴肅起來,“隻有半個月的時間,要策劃主題、挑選與修改畫作,甚至要完成新的作品,現在都還沒有主意根本來不及吧。”

“有你不就可以了麽?”白笙脫口而出。

“你在說什麽傻話?”

白笙也自覺這句話有些傻氣,但是他覺得難得搭上了話,應該直抒胸臆。

“我的意思是……會被選中的一定是徐晉你。大家之所以提前恭喜你,也是因為相信你一定能夠做到。你有那樣的天才,又不會被現實打敗,如果畫畫可以稱得上是理想的話,你就是理想應該有的樣子。所以隻要有你就夠了。你準備最好的作品集,去羅德島設計學院進修,成為最棒的畫家,以後在我們所有人都泯然眾人的時候,依舊可以在電視上看到你,看到你的畫,這樣就可以了。”

砰——

徐晉不輕不重地砸了一下台麵,打斷了他結結巴巴的話:“想得還挺遠。不要擅自把自己的意願加在我身上,我不負責幫你實現理想,想要就自己去。”

“我……根本沒有那個經濟實力。”

“哦?現在就已經在思考打敗我以後的事了麽?船到橋頭自然直,到時候哪怕就當我賭輸了,還你賭資也不是不行。幾十萬的花銷,我還負擔得起。”徐晉啜了口咖啡,“還有什麽問題麽?”

白笙失笑,他們倆今晚都在說什麽傻話,明明八字還沒有一撇的事,自己在擔心日後的花銷,徐晉卻立下了賭約要供他上學?

“問題是……我畫得不好。”

“那就改。好作品都是改出來的。”徐晉說著,朝他伸手。

“誒?”

“給我你的畫。”

“哦哦……”

白笙翻出畫稿遞給他。

徐晉聚精會神地一張張翻看著,時不時說些“這裏的透視應該這樣”“色彩太厚了”“比例不對”的話,甚至從製服口袋裏翻出一支2B鉛筆在上頭塗塗改改,一點也不客氣。

天下起了雨,窗玻璃上拉出一條條斜線,靜謐的咖啡館被沙沙的雨聲籠罩。白笙望著暗色燈光下的徐晉,產生了一種不真實感。

“為什麽幫我?”在他回過神來之前,話已出口。

徐晉頭都不抬地說:“因為隻有我們倆。”

“什麽?”

“那個繪畫社裏,隻有我們兩個人在一心一意做‘畫畫’這件事而已。”徐晉將視線從畫紙上挪開,對上他的眼。

白笙漲紅了臉,這是在肯定他麽?

“那也許在其他地方,你能找到更好的夥伴……”

“那是自然。隻是現在還沒有什麽‘其他地方’,也沒有什麽‘更好的夥伴’,隻有我們兩個人。”徐晉收回目光,不滿意地嘖了一聲,“你還真是弱啊。努力畫下去,不要讓我太無聊。”

3

浮標離開咖啡館的時候,天依舊下著小雨,徐晉撐著傘,白笙抱著畫具,兩個人沉默地往前走著。到街口時,白笙停下了腳步:“你往哪裏去?”

徐晉道:“往你家的方向,順路。”

“是麽?”白笙覺得未免有點太巧了,但還是不由得高興起來。可以躲雨的傘,可以領路的人,這真的不是在做夢?

分別的時候,他小跑著邁上台階,回過頭來問:“以後也能像這樣教我畫畫麽?”

“好。”徐晉圍著紅白格子圍巾,撐著傘在雨裏說道。

白笙笑起來,目送他離開,摸出鑰匙開門。在門縫透出燈光的一刹那,細小的聲音自背後的黑暗中傳來,聽起來就像是一枚硬幣或者是其他類似的金屬物件在地上旋轉。可是當徐晉回頭的時候,那裏什麽都沒有。

之後的日子裏,白笙經常約徐晉在咖啡館見麵。徐晉給了他很多幫助,讓他看清了他畫技中的不足。以前即使白笙朦朦朧朧有意識到,卻沒有勇氣去麵對的那些問題,都被徐晉一針見血地指出。

“我隻能憑直覺感覺到‘好看’抑或是‘難看’,但是對於徐晉來說,他卻能準確地說出‘為什麽會難看’‘怎樣處理好看’,他的心裏對於畫畫這件事,是有章法的吧。”白笙在心裏感歎,“果然是大師的意識麽……”

“所謂的章法,不過是前人的經驗,隨便翻開哪本教科書都能看到。即使一時半會兒無法領悟,後天經過千百次的訓練也能習得。但直覺什麽是好看,什麽是難看,卻是可以被稱為天賦才能的東西。”徐晉仿佛能夠看透他的心,揉了揉他的腦袋,“有打算動筆畫的新作品麽?”

“嗯!”白笙用力點點頭。

這段時間學到了很多新的東西,回過頭來看自己從前的畫,能看到更大的進步空間。既然徐晉如此盡心地指導著自己,自己也應該嚐試新的突破,來讓他不無聊。

這樣想著,白笙望向窗外。風雨如晦的城市盡頭,大海在黑夜中蟄伏。平靜的海麵下醞釀著的力量,足以將一切黑暗摧枯拉朽地毀去。

他想畫風暴海。

將初稿交給徐晉以後,徐晉的神情似乎變得非常迷惘。白笙緊張道:“怎麽?”

徐晉搖搖頭:“沒什麽。構圖很漂亮,線條也進步了不少,好好上色應該會非常有震撼力。”

白笙靦腆地笑起來,這次輪到徐晉問:“怎麽?”

“因為你一直喜歡諷刺我,沒想到也會被你誇獎。這次打稿雖然自己很有信心,但是一想到要拿給你看,就感到忐忑,這種忐忑甚至不下於麵對著羅德島設計學院的大師。”

“是麽?”徐晉的神情不那麽自在,“我希望你能繼續畫下去,這難道不是最大的褒獎?”

“是——不過,你放學以後一直單獨指導我,真的沒有問題麽?你不用準備作品集麽?”白笙將底稿夾入畫夾中,小心翼翼地問出了這個問題。如果因為自己的事而耽誤了徐晉的準備,他不知道該有多愧疚,甚至會產生“自己這是在褻瀆”的想法。

“我有在準備,不用擔心。”

“這幾天離開繪畫室的時候,都看到你專心對著畫架,好想知道你在畫什麽。”白笙說完便自知失言,“我怎麽好看你的畫。”

都是競爭對手,理應避嫌。

“這沒什麽,我不也在看你的麽?”徐晉扶著膝蓋起身,“走吧。”

“誒?”

“我的畫都在畫室裏。”

“這麽晚來學校不好吧?我隻是說說而已,不是非要看的。”無人的走廊裏,白笙走在徐晉身邊,小聲勸阻著。

“因為白天人多口雜,不太方便。”徐晉解釋。

“哦。”

白笙停下了腳步。

有兩三秒的時間,他一動不動凝望著徐晉的肩膀,然後低下了頭。

在學校裏,徐晉依舊不和他講話,被人群圍繞著,在他融入不到的另一半教室裏。白笙也有自知之明,不去攀附。他想要的是和徐晉一起畫畫,如果隻能在下課後的咖啡館實現,那也不是什麽要緊之事。隻是被他那麽一說,心裏有點難過——

為什麽我是見不得光的朋友?

白笙搖了搖頭,用力把這個念頭從腦海裏驅逐出去。

徐晉打開了繪畫室的門,回頭問道:“還愣在那裏幹什麽?”

“哦。”

白笙小跑著跟上他的腳步,在屬於徐晉的櫃子前蹲下,看他打開櫃門,將裏麵的一疊畫稿交到他手裏。白笙眼睛一亮,像是看到極珍重之物,沉淪在那些出自天才的想象之中,連呼吸都要忘記。

就在這時,走廊裏突然傳來人聲:“誒,那麽晚了繪畫室怎麽還亮著燈?”

“是最後走的家夥忘了關燈關門了吧?”

徐晉起身:“儲藏間還有一些素描,我去拿給你看。”

“麻煩你了。”白笙朝他點頭致謝。

徐晉走進儲藏間的時候,繪畫社的兩名同學也正巧跑到門口,見到白笙有些意外:“誒……是你?這麽晚了還在啊。”雖然平日裏他們也嘲笑過白笙,但是單獨遇到,還是尷尬地打了招呼。

白笙點點頭:“我馬上就走。”

“走的時候記得關燈關門啊。”

“嗯。”

兩個家夥這才離去。

徐晉回來的時候兩手空空:“沒有找到。”

“你都沒開儲藏間的燈。”白笙無奈。

“我夜視能力很好。”徐晉再次在他身邊蹲下,順便把櫃子最裏麵的畫卷取出來,“這是我正在畫的。”

白笙閉上眼睛:“這個不看。”

徐晉笑:“隨你。”

半個月很快就過去了,羅德島設計學院的大師們已經蒞臨S市,然而白笙的作品集卻遲遲交不上來。美術老師急得直跳腳:“你為什麽不交?你為什麽不交?”然而白笙就像個悶葫蘆似的什麽也不說,抱著自己的畫夾也不給人看。

他遇到了瓶頸。風暴海完成了,但是缺了點什麽。他知道缺了點什麽,卻不知道到底是什麽,所以這張畫隻能打90分。他雖然尚青澀,卻也有點藝術家的脾性,不是最好的不公之於眾。拖得日頭一久,始終沒有著落,就開始懷疑自己,懷疑一切。能畫好麽?能得到他人的認可麽?可以比別人的更好麽?現在都畫不出來以後能畫一輩子麽?這些問題塞滿了他每一個腦細胞,讓他無法冷靜。他看著畫布上嶙峋的巉岩、怒吼的鐵鉛色波濤以及山嶽般厚重的雲層,心情也和這海一樣,隨時都可能爆發。

他一個人坐在咖啡館的卡座上,翻出他從開始學畫以來一直沒有完成的那張畫。每當他遭遇挫折,他總是望著畫中人的側臉想著:難道就走到這裏了麽?

咖啡館的店門突然被用力推開了,渾身濕透的徐晉闖了進來,一眼就望見了靠窗的白笙。他走到他麵前:“為什麽不交稿?”

“我……跟最好的畫之間,始終隔著一些東西。”白笙慌忙將那幅畫收起來,“我不覺得我自己能做到。”

“那是自然的。”徐晉搶過了擺在台麵上的風暴海,咬開了自己的食指,在左下角的地方抹了幾筆,“你才剛剛開始,你跟最好的畫之間遠隔著千山萬水。但是不走下去,永遠都隔著千山萬水。你不想有一天,跟我一起見到最美的風景麽?”

白笙接過徐晉遞過來的畫。

徐晉畫上去的是一枚……在海水中沉浮著的紅色浮標。

那個瞬間,所有的一切都活了過來,風暴、大海、雲層還有風。

白笙突然意識到,徐晉也在千山萬水外,也許一輩子都無法追上。

但是又近到觸手可及。

白笙顫抖著伸手,握住了徐晉的手腕。

“謝謝你……我想畫下去。”

招生那天,繪畫社的同學們在教室外等待著,緊張得像是在等待審判。徐晉是最先進去的,出來的時候神情一如既往地寡淡,但越是如此,越是讓人感到絕望。所有人都在想:除非此時此刻彗星撞地球剛巧把這個人砸死,不然其他人都是沒有機會的吧。

白笙排在倒數第二個。進去的時候,他回頭看了眼徐晉,眼中含笑。徐晉捕捉到他的凝視,卻皺起了眉頭,仿佛不明白他為什麽會與自己做眼神交流。白笙斂目,都這個時候了還要在外人麵前扮生疏麽?他強壓下不安,推門而入。

教室裏,幾個考官翻閱著他的作品集,神色都很驚喜,連充作翻譯的美術老師都偷偷對他比了個大拇指,氣氛因此而變得輕鬆起來。

“說說你為什麽要畫畫?”

“因為……以前看到有人認真畫畫的場景,覺得非常美麗。所以自作主張地猜測這會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想和他一起做。”

“可創作是孤獨的事,沒有其他人可以幫你,和你在一起的隻有你的作品。”

“是的。”白笙訥訥道,“但是,如果有一天,我的作品可以擺放在他的作品旁邊,那也不是很好麽?這個世界上有人在和你做一樣的事,你所經曆的一切他都有經曆過,雖然走著不同的路,有快有慢,但都同樣是在披荊斬棘,最後一起達到心中最好的風景。這樣,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你所有的心情他都能理解,你所有的孤獨他都在一起承擔,畫畫就變成了最讓人開心的事。”

教授們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這麽說,你有個一起畫畫的好朋友?”

“對。”

教授將作品集的壓軸畫翻開,指著風暴海問:“所以,這是你們的共同創作麽?”

白笙離開教室的時候,美術老師神色凝重地讓他把徐晉請進來。徐晉走過他身邊,眼神帶著冷意。白笙隱隱約約明白是哪裏出了問題。浮標是徐晉畫上去的,徐晉當時明確要求放棄署名:“隻是一筆而已,沒必要大動幹戈。”可是教授和老師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很快,門裏傳來爭執聲,動靜越來越大,其他人都紛紛站起來探頭張望。過了一會兒,門被拉開,教授們魚貫而出,美術老師和徐晉嚐試著挽留他們,但是教授們重複著“Sorry”離開了。

美術老師麵對著好奇不安的大家苦笑了一聲:“嗯……得到名額的人,是金明傑。”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被點名的人都一臉狀況外:“怎麽會是我?不是徐晉也應該是……”他瞥了眼白笙。

美術老師把倆人作品集翻到某一頁,比對到一塊兒,舉在胸前。

白笙愣住了。

兩人都畫了風暴下的大海。暗色調,鋒利的線條,波濤洶湧的動態感。

而且兩人都在左下角畫了紅色浮標。

“不誠實的創作,這就是理由。”美術老師苦笑了一聲,說。

“為什麽會這樣?”白笙盯著兩張畫,整個人都在顫抖。

他要畫風暴海的事,隻有徐晉知道,徐晉見證了他從起筆到落稿。既然如此,他應該知道,在同一次比稿會上盡量不能碰這個主題了……更何況那個紅色浮標!

如果他的畫在自己之前完成,那他應該知道這種關鍵性元素是絕對不可以出現在第二幅畫中,可是他親手加上了……如果他的畫在自己之後完成,那更是從頭撞到尾。

他到底是要做什麽?

他到底是要做什麽啊……“這是臨摹麽?”

“抄襲吧……”

“太糟糕了,這可是作品集主打誒!不會換一個抄麽?”

白笙覺得自己仿佛站在冰水裏,渾身癱軟,眼看著水位升高奪走溫度奪走呼吸卻逃不掉……美術老師幾乎難以啟齒:“徐晉,白笙,這到底是……”

話音剛落,他眼前突然人影一閃,徐晉衝過去揪住白笙的衣領,高高揚起了拳頭!

美術老師眼疾手快地鉗住他的手腕:“徐晉!有話好好說!白笙,到底怎麽回事?”

白笙咳嗽了兩聲,眼圈通紅地指著徐晉道:“他……是他……”

“哦我想起來了!”某位學員排眾而出,“那天晚上,我在繪畫室裏見過白笙,他蹲在徐晉的櫃子前翻東西!不止我一個看見,魏矛也和我一起的!起先沒注意,現在想起來,有問題呐!”

“對對對!”另一名學員舉手,“那天我也在場!”

徐晉瞳孔一縮,神情變得更為猙獰了。

被那雙曾經溫柔的眼睛這樣仇視著,白笙的臉變得煞白,渾身顫抖如沒有生氣的紙人,但是眼睛卻是紅的,血絲在眼球裏蔓延,越來越濃。他的怒氣也不斷攀升著,甚至想要握緊拳頭一拳砸在徐晉臉上,可是他眼裏的血絲,最終凝成了一滴眼淚。

那滴奪眶而出的眼淚帶走了他所有的情緒。

在千夫所指中,他隻是頹然地凝視著徐晉沒有感情的眼睛:“那天……是你帶我來繪畫室的。你在裏間的……儲藏室裏,他們才沒有看到你。”

求求你,說出真相……“我沒有。”徐晉斬釘截鐵道。

4

傀儡白笙衝進大雨裏,腦海裏回響著在繪畫室中眾人的話語。

他說:“那天晚上我和母親一起去聽了音樂會,票根都在,我的朋友們也都知道。”

他說:“我和他不熟,更別提去什麽羅曼斯咖啡館指導他。”

他說:“要是知道他畫風暴海,我怎麽可能還會選擇這個主題?”

為什麽會這樣?

“白笙,如果是這樣的話,你可能得暫時退出繪畫社了,關於你今後的去留,我得好好考慮一下。”

“真是糟糕!毀了自己理所當然,但是毀了徐晉,這是安得什麽心?”

“嫉妒也不是這麽個嫉妒法吧。”

所以為什麽會這樣?

白笙猛地推開咖啡館的門。

“小白?”正在擦杯子的姐姐望著濕透的少年,驚訝道,“今天怎麽這麽早?”

雨水從發梢滴滴答答往下流,有不同於雨水的**,啪嗒、啪嗒打濕了地板。

少年抬頭慘然笑著:“因為以後都……不畫了。”

空無一人的繪畫教室裏,徐晉坐在畫架前,保持著他沉思時特有的表情,手卻擎在半空中遲遲無法落筆。如果有人在場,一定會覺得他慘遭飛來橫禍,難過得很,然而他竟笑了起來。起先隻是輕微地聳肩,然後便是癲狂地仰天大笑,笑得眼角都流下了淚水,不得不把臉貼在風暴與海的畫紙上維持平衡。

“真好啊……”他的眼淚滲進畫紙中,“真好啊。”

在半年以前,美術老師將他叫到辦公室裏,對他坦言:“自從你跟著我學習以來,已經很久沒有進步過了。誠然,你的畫技日益嫻熟,但是我看不到畫裏的靈魂。你在畫畫的時候,是悲傷還是快樂,孤獨還是平靜,我統統都看不出來,你的畫裏沒有感情,也就是說,你失去了被稱為靈感的那種東西,隻剩下了技藝。你沒有**了,你似乎隻是……為了畫而在畫。”

說完,美術老師遞給了他白笙的畫:“真正的畫師應該是這樣子的。即使技巧尚不成熟,但是,在試圖透過他的畫告訴我們些什麽。從這點上來說,白笙也許是個天才。”

從那時候開始,心裏就對那個人在意得不得了。

徐晉知道老師說得沒錯,畫畫對他來說,成了一種輸不起的競賽,光環壓身的他必須不斷贏下去,才能符合世人眼中的期許。然而,在碰上白笙的時候,隱約的懷疑變成了**不爭的現實:自己也許不像自己以為得那樣有才華。

才華,是在另一個人身上。

眼看他一天比一天進步得更快,心裏著急卻無計可施。

然而白笙是怎麽了?竟然臨摹了自己的壓軸之作?

與其說惱怒、憤慨,不如說狂喜之情滿溢在他的四肢百骸。

白笙的內心也充滿著自卑……麽?

自卑到需要借助自己的靈感才能繼續下去的地步?

他在看著我,他肯定著我的畫,那個傻瓜興許還覺得追不上我……哈哈,我竟被白笙這樣在意且嫉妒著!

徐晉心中充滿了從未有過的平靜。

他人的嫉妒,是治療心病最好的良藥……一片寂靜中,突然傳來金屬與地板摩擦的聲音。徐晉抬起頭,發現一枚戒指滾到門邊。

戒指?

似乎在哪裏見過。

門吱呀一聲打開,被雨淋透的少年從黑暗中顯身,發梢滴著水,滴答,滴答。

徐晉陡然間睜大了眼睛。

他受到了極致的驚嚇,以至於坐在位置上無法動彈。

少年一步一步走向他。

徐晉往後退縮,整個人緊貼上畫架:“你是誰?”

少年抓起他手邊削鉛筆的小刀,橫在了他的頸邊:“我就是你啊,徐晉。”

與他有著相同外表的“徐晉”冷酷地說道。

“去向所有人承認《風暴海》是白笙的創作,洗去他頭上的汙名,讓他繼續畫畫!”

刀就架在他的脖子上,徐晉反倒不像剛才那樣慌張了。他飛快地瀏覽著周圍可以幫他活命的工具,嘴上應付著:“哦?你不是自稱為我本人麽?你應該最清楚那張畫是我的獨立創作,從構思到細節,一分一毫都是我的,我為何要放棄我的權力?”

那個“徐晉”抿唇:“可是白笙,他的《風暴海》,也是他的,除了那枚浮標……”

“不錯。如果沒有那枚浮標,受過訓練的人都能看出來,兩張畫隻能說是相同題材的撞車現場,他也不會落得這種下場。隻是紅色浮標是整幅畫的點睛之筆,在暗色係的畫麵上加上亮色的細節,瞬間能讓整個場景脫胎換骨。這是多少次思考的結果,如果連這都能湊巧,那就說不過去了。如果我沒猜錯,那枚浮標,不是他自己本人的主意吧。”

“那是因為他問我了!”不知從何處來的“徐晉”激動道,“他很痛苦,因為他的畫缺了點什麽,他走不出來,他很信任我,我卻救不了他……可是我看過你的畫,我知道你的浮標能救他,所以……”

“哦?所以你擅自從我這裏盜走了浮標的創意,嫁接到了他的畫上,最後釀成了這樣的慘劇麽?真是愚蠢。”徐晉哼了一聲,“你到底是什麽人,與我長得如此相像,又這麽心心念念幫白笙?你是我從未見過麵的雙胞胎弟弟,還是去韓國整了容?”

“我就是你!”假“徐晉”一把揪起他的領子,高高舉起了刀,“你死我就不會再見不得人了!”

安期猛地睜開了眼睛。

是他的臥室。牆上的掛鍾指著十一點,窗簾外透來一點微光,應該是雨中的路燈。在這朦朧而曖昧的燈影裏,床前的少年以及他手中的匕首卻無所遁形。

“我是來看看你有沒有踢被的。”尼祿發現他醒來,手裏的匕首散入無形。

安期開燈起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