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忒修斯之船Boat of Theseus02

5

船上的交易安期回家之後,想叫醒尼祿跟他匯報所見所聞,然而那個混小子已經睡著了。

安期退回客廳,翻了床被褥打算在沙發上將就一晚。臨睡之前,他把純黑船票和明哲的生日請帖放在一起,盯了半天。

請貼上的日期是明天。

船票則日期缺失,碼頭地址也無,完全不知道應該上哪兒去找那艘船,也不曉得會不會遇上明哲。

安期毫無頭緒,心想著:“算了,這種複雜的事情明天一早交給尼祿就好了。”沉沉閉上了眼睛。

但是還沒睡多久,他就被吵醒了。

起先,他隱隱約約聽見外麵有人在大喊大叫,刺眼的光三番幾次照到眼皮上。

等意識稍稍清醒一些,他就感覺床在劇烈地搖晃。

他驀然起身:尼祿那個混小子又在作弄我!

然而光線和喧嘩都是從窗外傳來的。

安期跌跌撞撞踩著不斷搖晃的地板,朝本該是窗扇的地方衝去,抓住把手用力往外推開!

鹹濕的海風瞬間湧入他的鼻腔,急遽的雨點劈裏啪啦打在他臉上。安期拿手遮住額頭,努力睜開眼,結果發現自己正站在寬十餘米的甲板上,再遠處是桅杆、船舵,以及船艏那尊迎著狂風暴雨的勝利女神木雕!現在它正隨船艏一道高高翹起,迎著即將迎頭打來的巨浪!船隻整個失去了平衡,他掰著門框都在往下溜……他嚇得轉身將門掩上,太可怕了!

這是在做夢麽?一定是!隻要躺回**睡一覺就會好……可是安期一回頭,發現這根本不是客廳了!

客廳此時變成了一個船艙,裝修風格很原始。粗糙的木質地板上覆蓋著動物皮毛,挨近牆邊擺著一摞繪有人像的瓦罐,本來是床的地方現在變成了一張書桌,桌麵上的燈盞散發出動物油脂燃燒的臭味——比較詭異的是,燈影下擺放著一摞塑料文件夾,還有一支黑色水筆。

安期連扇了自己五六個巴掌,卻隻感覺到疼,沒覺得醒來。外麵,狂風暴雨還在繼續,船員們用他聽不懂的語言唱著號子,將自己的身影投放在門上。安期實在無法確定自己到底在經曆些什麽,撲向書桌翻開文件夾,希望可以找到答案。

文件夾上用中文寫著:船客交易登記表。謝天謝地,中文,和任何不正規地下貿易場所的台賬一樣字跡不清,還髒兮兮的。

翻開頭一頁,安期就大吃一驚,因為右上角就貼著明哲的照片。往下則是一張表格,表格具體分四欄,日期、交換部分、交換對象、簽名。簽名前半部分亂七八糟,後半部分卻是明哲親筆所為。

表格的內容是這樣的:

2015.7.6 自由 楚尚 明哲

2015.7.13 完整的皮膚 木明 明哲

2015.7.18 氣質 淩悅由 明哲2015.7.23 筆跡 越瑤 明哲

2015.7.28 彈鋼琴的特長 沈冰冰 明哲

2015.7.31 話術 寧明祥 明哲

2015.8.5 運動細胞 尼祿

2015.8.5 桃花運 尼祿

看到這裏,安期將目光從紙頁上挪開,望著燃燒的油燈陷入了沉思。這張表格是什麽意思?為什麽尼祿也會出現在表單上?而且縱觀全表,這是僅有的兩次明哲沒有簽名確認。

安期把這些問題暗暗記下,繼續往下看。之後的八月明哲似乎再無動靜,但是到了九月,行程又密集起來。

2015.9.6 學習能力 楚才 明哲

2015.9.15 運動細胞 黎銘 明哲……

看到這裏,安期突然心下一驚。

楚才和黎銘,他都認識,是他們的同班同學。

他們所在的班級,是重點中學重點班。普通人都是費盡千辛萬苦才考上,楚才卻是保送來的,因為他在初中就拿過全國奧賽冠軍。普通人通過不斷訓練才能掌握的知識,楚才似乎上課聽一遍就能消化吸收,據說有人見他考試前一天一邊打遊戲一邊看書,最後還拿了滿分,可以說他是生來就有學習的天賦。

然而上了高中以後,楚才的傳奇沒有延續下去,第一回測評他就被擠出了前十以外。安期一直記得那天他拿到成績單後驚詫的表情。他也因此一蹶不振,狀態非常低迷,每回測評都下降一些,校長決定要把他調到普通班去。

黎銘則是體育特長生,在校運動會上跳高受傷,目前還在恢複中,經常可以看到他出現在運動場上刻苦地訓練。

而明哲,一切都很好。

大家都已經習慣他拿全年級第一,也習慣在他拿到金牌後為他鼓掌。

聯想到這張表單上的“學習能力”“運動細胞”,表頭上的“交換部分”“交換對象”……安期突然有了一個非常恐怖的念頭,難道說,明哲身上的這些光環,都是靠從別人那裏調換來的?

不不不,不可能。

自由、氣質、鋼琴特長、話術、學習能力和運動細胞……這些東西又不是身外之物,如何交換?世界上哪有這種事?

等一下,難道是——黑煉金術?!

正在這時,船艙外傳來腳步聲,似乎是朝這邊來的。

安期心裏慌極,四下一掃,發現燈光的陰影裏有一個不起眼的櫃子,矮身就爬了進去。門被推開的時候,安期剛好將櫃門關閉。

“這次又要麻煩船長您了。”外頭傳來明哲的聲音。

安期貼近門縫,朝外張望,發現明哲依舊是白天那副打扮,身處這樣莫名其妙的環境也氣定神閑的模樣,還替另一人拉著門,看上去輕車熟駕。

“不客氣。”另一人的聲音嘶啞難聽,恍如漏風。“明哲少爺,先與你說一聲恭喜,你獲得了繼承權。不過這次,你需要交換什麽呢?你看上去已經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

“眼睛。”明哲回答。“雖然氣質變了,但是我的眼睛卻和以前一樣,大家都不喜歡。我想擁有更溫柔的眼睛。”

“那麽,想好交換對象了麽?”

明哲的那雙眼映著火光,看上去格外冷酷無情。

他沉默了良久,說了兩個字:“安期。”

6

風暴眼一滴**打落在權戒上。

安期終於知道那句“你有我平生所見最清澈的眼睛”,是什麽意思了。

他一直到知道自己很沒用,渾身上下找不出半點才能,連家人都像扔垃圾一樣將他丟棄。

他也知道自己不配擁有別人的關注,特別是那個站在人群裏都會發光的人。

但是明哲還是出現在自己的生命裏,為他照亮了沒有什麽溫暖可言的未來,告訴他他不是一個人,再弱小也值得被真心相待。

起先是受寵若驚,然後是用力回應,以為找到了新的羈絆。

可原來我在你心中,隻是一雙可以掠奪的……眼睛麽?

安期蜷縮在狹小且隨著船體不斷搖晃的櫃子裏,抱緊自己的膝蓋。不知道過了多久,明哲和那人離開了船艙,房間裏重新變得安靜,他也終於能夠疲憊地從櫃子裏滾落。現在風勢似乎減弱了不少,安期貼著門扇,聽見他們召集船員放下手頭的工作,來甲板回合:“今晚,客人需要我們找到的人,叫安期。”

“Aye!”船員們附和。

“16歲,一米六五的矮個子,住在朝暉小區4幢201號。太陽升起之前,務必將他找到。”

“Aye!”船員們叫喊得更大聲了。

甲板上的人開始行動了。他們步履沉重地走下甲板,去船艙中挑選趁手的家夥,而安期反身背貼牆壁,眼看他們一個個跳船而走。船長邀請明哲去醫務室坐等,外頭不一會兒又恢複了平靜。

“竟然要去家中抓我?”安期不得不開始考慮現在的境況,“這到底是什麽地方?!”

他下意識地把手探入口袋,隻觸摸到硬卡紙光滑的表麵。安期一個激靈把它取出來,發現是那張古怪的船票。船票無甚變化,正麵依舊是安期看不懂的Θησευ?字樣,隻是此時背麵多了一行小字:交換你所想。

“什麽鬼!隻多了一句廣告傳銷語!”安期收好船票,決定從這艘詭異的船上逃走,不然接下來將要經受的事簡直難以想象。

他偷偷推開門,跑到了甲板上。風雨已經停了,周圍空無一人,連船舵都無人掌控。他跑到船舷想判定這艘船是在哪裏,卻發現厚重的霧氣下能見度極低,連水麵都無法看清。他掃視四周,從他站立的地方最遠也隻能看到船艏的勝利女神雕像,再遠就混沌一片,就好像這艘船飄**在一片虛空之上,無來路,無去路,無聲無息。仔細打量這艘船的船體,發現它已經千瘡百孔、老舊不堪了。所有木板都有修葺過的痕跡,以至於根本找不到兩塊顏色相同的相鄰木板,在長久的時間裏,它們被一塊一塊替換掉了,看不出本來模樣。

“難道你是要跳船麽?”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安期顫抖著轉身,剛才和明哲在一起的船長正提著風燈站在自己身後。此時,他當著安期的麵把鬥篷上的風帽緩緩摘下。

“啊——”

安期發出一聲尖叫,因為船長那被幽暗燈光照亮的臉上,布滿了可怕的縫合線!

他當即就要跳船,騰空的瞬間,衣服卻突然一滯,下落被阻——一隻巨手將他拎回了船上,隨意丟在甲板上。那是一個異常高大的船員,陰森森地站在船長身後對著他笑。從濃霧裏走來更多的船員,手上抄著各式各樣的家夥,將安期團團圍住。他們暴露在空氣中的皮膚上布滿了縫合線,無一例外,看上去就像一堆可怖的人體拚接品!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呢……我們去人間找了半天,原來是就在船上。”

等等,他們已經下船去找過自己了?還有人間是什麽意思,這艘船根本不在人間麽!

安期嚇得屁滾尿流,下意識地支起身體往後爬去,卻摸到了一截筆直的小腿。

安期仰頭,明哲正用那雙冰冷的眼微笑著俯視著他:“歡迎上船,安期。”

“枉我如此看重你,原來你的一切都是靠與別人交換得來的……你將別人身上的優秀品質,與你身上平平無奇的地方相交換,以此來變成一個合格的繼承人,你不覺得你自己很自私麽?!那些突然失去自己身上閃光點的人,也許一生就因此而改變,這樣難道公平麽?!”被捆成一團粽子的安期朝明哲憤憤道。

明哲的眼神一暗,有一瞬間流露出受傷的表情,但很快換上了冷笑的麵孔:

“天賦,才能,原本就是隨意地散落在每個人的體內。外貌,出身,品質,等等等等,造成每個人的命運也從一開始就根本不公平!既然如此,美好的品質與其散落於各人身上,不如都變成我的吧!你們對自己的閃光點懵懵懂懂,我卻會好好珍惜,我有必須要優秀的理由。”

明哲狂熱地傾訴著,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在劫掠。

“這些優秀品質,除了天賦之外,還有很多是後天努力得來的結果!黎銘日複一日在賽場上流血流汗,才會有今天的成就,你憑什麽輕易占有他的運動細胞?!”

明哲臉上充滿被冒犯的惱怒,但是很快就又為自己找到了托辭:“後天的努力有很多種,我也在努力啊……這麽多人裏麵,隻有我找到了與人交換這種方式來提升自己,我們隻是走的路不同罷了……”

“你根本就是狡辯!”安期氣得七竅生煙。

明哲的眼裏透露出某種瘋狂:“很快,你也會成為我的一部分。到時候你就會知道這滋味有多美妙。”

說完,明哲不再理睬他,走到船長身邊問道:“從前那些與我交換的人被綁上船的時候,都處於熟睡狀態,為什麽他會醒著?”

船長瞥了一眼安期,詢問明哲:“您是擔心他的知情,會有損您的利益麽?”

明哲沉默一陣,笑道:“怎麽可能。他隻是個無關痛癢的小角色,而明天祖父就會宣布我為繼承人。就算他把我做的事公之於眾那又如何?沒有人會相信他說的話。”

船長將安期送往船艙的時候,彬彬有禮地自我介紹:“您好安先生,這裏是可以與人交換你所想之物的地方,我是船長,也是船上的主刀醫生。我們承接了明哲少爺的訂單,將要為你們交換雙眼。”

“做這種生意不怕遭天譴麽?”

“天譴?”主刀醫生把風燈靠近自己布滿縫合線的臉,表情十足扭曲,“安先生,您以為我們正在經受的是什麽?我們早已在承受天譴了,做這份營生不過是天譴的一部分。”

“可我是無辜的啊!”眼見他打開陳舊的艙門,讓人將自己安放到樣式古怪、材質生鏽的手術台上,安期就尖叫著掙紮起來,“憑什麽明哲說換就換啊!”

“他是擁有船票的客人,您隻不過是他指定的交換對象。以前的交換對象都是在熟睡中上船,在熟睡中經曆手術,回到人間後什麽都不記得,隻是您的情況特殊罷了。”

“船票?”安期捕捉到他話中的重點,“你是說……有船票,就是你們的客人?”

“是的,擁有船票的人,就是我們的服務對象,擁有下訂單的權力。”

說著,主刀醫生將安期的頭部固定,用特殊器械擴張他的眼皮。

“等一下啊!”安期喊停,“我也有船票!我也有船票!在我左邊睡衣口袋裏!你摸一摸就知道!”

主刀醫生神情狐疑地探入安期的口袋,抽出了那張純黑卡紙。

“對麽?”安期緊張道。

“的確是船票。怪不得我們追捕您的時候,您會出現在船上。除了客人,沒有人可以清醒著上船——請問您需要下訂單麽?”

安期鬆了口氣:“我就不下了,我隻希望取消明哲與安期換眼的要求。”

“不可以。”醫生道,“一旦下單,無法取消。寫在契約上的文字具有神聖性。”

“別當我沒看過你們髒兮兮的表單!”

安期與醫生反複交涉無果,又急又惱。看來今天的皮肉之苦是逃不掉了,心裏也對明哲愈發失望。不僅僅是因為他心安理得地占取他人身上最為寶貴的東西,來為自己的名利增加籌碼;還因為他對自己所做的一切,都隻是逢場作戲。於公於私,自己都不能讓他如願以償。

“我要下新的訂單,與明哲交換……那樣東西!”

在尖銳的器械刺破雙眼前,安期向船長堅決道。

7

揭露過去第二天,安期頭痛無比地從**醒來,發覺床單和自己都濕漉漉的,帶著一股鹹腥的海風味,似乎在提醒他昨天晚上不是一場夢。他跌跌撞撞跑進衛生間裏,抓住鏡子把自己湊上去,發現除了瞳仁的大小和顏色之外,眼睛的輪廓、形狀都與之前殊無二致,隻是右眼深處的煉化陣消失不見了。

換眼應該是成功了吧……安期下意識地探下左邊口袋,船票還在,背麵的那行子變成了:歡迎下次光臨。看來他的訂單也應該完成了。

今天下午就是明哲的生日派對,要趕緊叫醒尼祿,告訴他這一切。

安期用毛巾擦著臉,推開臥室門,然而尼祿不在房間裏。

“去哪裏了呢?”

正當他滿心狐疑之時,門廳處傳來轟隆倒地的聲音。

“門都被你打得脫框了,就不能小心點開……誒,你們誰啊?”

門外那幾個神情不善、身穿鉚釘牛仔褲的小混混一擁而上,把安期拽出來,捂住他的嘴就拖下樓梯塞進車裏。

安期坐在吞雲吐霧的不良少年中間,隻有一塊毛巾可以防身,趁人不注意把手探入睡衣口袋裏,用快捷撥號撥通了尼祿的電話:“各位大哥這是要帶我去哪兒……是不是認錯人了?”

“安期,是你沒錯吧?”身邊人將手隨意往他肩膀上一擱,朝他吹了口香煙。

“誒……是。”

“是我們老大要見你。”副駕駛上的人轉過頭來扒下墨鏡說。

“你們老大是——”

他們高妙道:“你見了就知道。”

當安期被捆成粽子丟在明哲腳下的時候,他不禁翻了個白眼:“我就知道。”

明哲坐在地下室中央的椅子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又見麵了,安期。”

“嗬,你不是已經交換到你想要的東西了麽,綁我做什麽?”安期緊盯著他那雙溫潤如水的眼睛,憤憤難平。“你也真夠有手段,還和街頭混混為伍,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

幾個混混麵露凶相,衣冠楚楚的明哲遞了個眼神,他們便老實地縮回一邊。

“昨天晚上,你知道得太多了,”明哲俯下身來,用隻有倆人能夠聽到的聲音在他耳邊道,“我想,我送你的那張請帖應該作廢,我也不希望你對任何人提起此事。”

“你不是信誓旦旦沒人會相信我所說的麽?”

“與其相信沒人會信你的鬼話,不如把你監禁起來、讓你無法對人吐露來得保險。今天對我來說很重要,我不想因為你這種人功虧一簣。”

說完,他穿著筆挺的西裝從椅子上站起來,緊了緊自己的領帶:“這家夥就交給你們了,別讓他出現在我的生日派對上。其他的,你們愛怎樣就怎樣。”

“是,明哥。”

隨著門油門一響,外凱迪拉克絕塵而去,幾個小混混抄起家夥朝安期走來,個個臉上寫著“不懷好意”四個大字。

“剛才你說‘和街頭混混為伍’,怎麽,你是看不起哥幾個麽?”

“No!不!您幻聽了,我說得是‘和街頭霸王’為伍……啊,你別過來!”

正在這時,門“砰”地一聲被人踢開。

尼祿拿繃帶吊著右手,凶神惡煞地站在門外,對即將被群毆的安期說:“是你打我的電話?”

“不是我還有誰啊!”

“打我電話做什麽?”

“我被綁架了啊!”

“哼,弱者——所以你們就是綁匪了麽?!”尼祿眼風一掃,“他是我的家賊,能嚴刑拷打他的人隻有我,誰準你們碰他一個手指頭?!”

三分鍾以後。

尼祿一腳蹬著安期,一手扯開他身上的捆繩:“弱也要有個限度,連這種等級的小混混都打不過,不如自行了斷好把權戒還給我。”

安期揉了揉手腕:“他們都是明哲的人!他是這群混混的老大!”

“哈?”縱使料到明哲不該是個完美的大少爺,知道真相的尼祿臉上也寫滿了意外,“明哲?混混?”

他踢了腳躺地呻吟的小混混們:“說,明哲和你們,是什麽關係!”

“他是從前帶我們在道上混的大哥……跟其他小團體打架爭地盤,問學校裏的學生收保護費的那種……”

尼祿冷笑一聲:“嗬,有意思——那後來呢?”

“後來有一次不小心打傷人了,明哥就、就進去了。”

安期吃了一驚:“進去了是什麽意思?”

混混不好意思地撓撓臉:“就是進少管所唄……後來不知道什麽緣故,提前出來了,還變成了明氏集團董事長的孫子,我們也跟著雞犬升天。”

安期突然想起昨天晚上在船上看到的表單,第一行寫著的是自由,莫非明哲突然出獄也是有人代為受過?!

安期心下一寒:“他曾被關在哪個少管所裏?”

“城西,青泉山少管所。”

安期不安地碰了碰尼祿的手背,尼祿會意,把一行人催眠了丟進廁所裏。

安期取出那張船票:“我有了非同尋常的發現,明哲通過黑煉金術,使自己變得優秀起來。”

“Θησευ?。”尼祿準確地念出了那個怪異的單詞,“這是忒修斯之船,卡片上是希臘文的寫法。”

安期覺得這個詞十分耳熟。

“忒修斯之船”其實更多地是作為一個哲學命題被人熟知:有一艘可以在海上航行幾百年的船,歸功於不間斷的維修和替換部件。隻要一塊木板腐爛了,它就會被替換掉,以此類推,直到所有的木板都不是最開始的那些。那麽,最終產生的這艘船是否還是原來的那艘船?如果不是,忒修斯之船又是哪一塊木板被調換的時候,成為另一條船的?

安期想起船上顏色各異的木板,結巴道:“忒修斯之船真的存在?”

“你不是上去過了麽?”尼祿瞥他一眼。

“等等……如果那條船真的是忒修斯之船,那它可是從古希臘時代就存在的古物啊!”

“我說過了,初代煉金術士因為持有賢者之石,被尚處於文明初期的人類稱呼為諸神與英雄。神話中的忒修斯掌握擁有‘交換’這種能力的賢者之石,那艘船也是賢者之石煉化的結果。船上主導交換之人,應該就是忒修斯權戒的繼承者了吧。”尼祿攥住了船票,“如果是真的話,這可不得了。”

“很容易證實真偽。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少管所裏,此刻應該關著一個無辜的人,名字叫楚尚。”

待他倆自青城山少管所出來以後,安期心裏很煩躁。他們在那裏見到了楚尚,楚尚向他們哭訴他的莫名遭遇。雖然這證明了昨天晚上的經曆確確實實存在,但安期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他看到無辜的人變作了替罪羊,接受懲罰和審判;他也看到有能者失去了他們的寶貴才能,還不知曉為人所偷竊。更為可怕的是,那艘船上進行的黑暗交易,對現實世界有著深刻的影響——楚尚和明哲交換了自由,明哲的刑期就加諸在楚尚身上,白紙黑字寫明了楚尚是傷人者,連受害人都一口咬定凶手是楚尚,仿佛記憶被篡改。有關此事的一切,都被交換得嚴絲合縫。

尼祿卻很興奮:“終於讓我找到了一個王權者,我去會會他,也許他會清楚我父親去世的真相。”

“我得去揭露明哲的所作所為。”

“哈?那種事情根本無所謂吧。”

“明哲害了很多人,繼承人派對就在今天,我一定不能讓他得逞。”安期堅決道。

8

派對風波明家院內,歌舞升平,水晶燈在光滑的大理石麵上投下倒影,映出明家少爺一絲不苟演奏鋼琴的完美側臉。

一曲彈盡,明哲從鋼琴前站起來,手握香檳向欣賞他表演的人致敬。他個子高挑,正在從少年蛻變為成年人的身形雖然尚顯單薄,卻已經有了明家老爺年輕時的風姿,加之那一身挺括的名牌定製西裝,讓諸多少女傾慕不已。今天是他的生日,聽說明家老爺要在派對上宣布繼承人的消息,無怪他眉眼含笑,那股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凜冽氣質褪盡,雙目比平日裏更為多情。

牆上的指針一格一格走過六點,明哲變得有些焦躁不安了。他一邊應付著包圍他的富家千金們,一邊在人群裏尋找尼祿和祖父的身影。尼祿這個手下敗將不出席他的生日派對,情有可原,可是祖父呢?

明哲走到管家身邊:“祖父怎麽還不下來會客?”

“老爺與燕律師兩人正在書房密談。”

“燕律師?”

明哲想起剛剛完成的遺囑修訂,心裏泛起一絲不安。不是已經塵埃落定了麽?

為什麽又請來這方麵的專家律師?

正在這時,手機震動,明哲一看來電顯示,臉色一白,走到無人的陽台接起:

“這種時候打來電話做什麽?不知道我正在做什麽麽?”

“老……老大!那個人……跑了!”

“這麽多人看一個,還讓人跑了,你們幹什麽吃的?”

“主要不是他,是來救他的那個黃毛……就是經常和您不對付的那個,叫什麽尼、尼……”

“尼祿?”明哲的眼神驀然變得陰狠,“嗬,果然是一夥的……”

“他們臨走前還問了青城山少管所的事……”

明哲眼前一黑,再不聽手下的絮絮叨叨,掛掉了電話。

“沒關係的,沒關係的……他們知道又怎樣,又能怎樣?那艘船上的交易如此隱秘,他們拿不出任何證據!”

明哲強自鎮定,拿起香檳回到大廳裏。

然而大廳裏的氣氛都變了。

因為安期正像一個誤入文明世界的野蠻人,氣喘籲籲地出現在大廳門口。

明哲先是一愣,擔心安期來戳穿他的惡行,隨即想起沒有人會信他的鬼話,有恃無恐地上前羞辱:“安期,我可不記得我有邀請過你。去哪兒都穿這一身運動服的家夥,不適合這種場合。”

樓梯上突然傳來重重的手杖跺地聲:“他是我請來的!”

明哲轉過頭,驚訝地望著姍姍來遲的明家老爺:“祖父……”

“不!我不是你的祖父!”白發蒼蒼的老人走到大廳中,揚起手杖,指了指安期,“我是他的祖父!他才是我的親孫子!”

這一句話對明哲來說無異於平地驚雷:“祖父!您在說什麽啊祖父!他隻不過是個一無是處的混小子,他怎麽會是……”

“住口!你這個挖空心思妄想取代安期、奪我家業的騙子!”明家老爺走到安期身邊,“安期已經拿到了醫院的出生證明,還有我與他的DNA化驗結果!你不用再狡辯了——來人,把這個騙子給我丟出去!”

在這場變故中,最先回過神來的是管家,他們一擁而上想要控製明哲。而明哲突然回過神來,掙脫他們的束縛,揪住安期的領子一拳砸在他臉上:“你這個混蛋!你和我交換了——”

“誰允許你拿髒手打我弟弟的?!”不知何時出現的尼祿鉗製住他的手腕,單手錯開了他的關節,明哲低叫一聲跪倒在地,滿臉難以置信。

安期蹲下身,借著扶他的姿勢在他耳邊道:“對,我和你交換了,血統。”

明哲突然爆發出一陣狂笑,整個大廳鴉雀無聲,回**著他扭曲放肆的笑聲,然後他越笑越輕,失去了所有力氣,安期感覺到有眼淚流過他的脖頸。

明哲當晚就被掃地出門。無論他多麽優秀,隻要他不是明家人,他的野心也就沒有實現的那一天。

“你們還跟著我做什麽,看我的笑話麽?現在你們滿意了,嗯?明家是你們的了!可千萬記得你們現在怎麽要好,別到時候狗咬狗!”明哲陰狠地看了眼追出來的安期與尼祿,說完轉身就走。

“你還沒有醒悟麽,明哲。”安期撿起石頭砸中了他的後腦勺,“你正在經曆的,就是你傷害過的那些人曾經經曆的,你現在知道這感覺不妙了吧?”

“不妙?哈哈,哈哈哈哈,一無是處的感覺當然不妙!這個世界上誰會對一無是處的人友善!是你,生來就高高在上什麽都有、每天用鄙視的目光看著我的尼祿少爺?還是你——”明哲指著安期的鼻子又哭又笑,“你很清楚一無是處是個什麽滋味!如果不是我,你什麽都沒有!根本不會有人在意你,也不會有人與你做朋友,連你的家人都不願意接納你!可是你對我做了什麽?一旦有了更完美的尼祿出現,你就立刻巴結上了他。當我沒有了地位,財富,長處,連你這樣的廢物都會踐踏我,人類就是這樣趨炎附勢的動物!所以我隻有靠自己去爭,去搶!我有什麽錯?!”

安期突然衝上來給了他一拳,明哲想要還手,卻對著他發紅的眼眶時愣住了。

他從未見過安期如此凶狠的神情,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我是廢物,可是我也是有心的!”安期拎著他的領子咆哮,“我是怎樣的人、以及你是怎樣的人,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我們是朋友!是朋友啊!你做錯事,我才想讓你回頭!我從來沒有想要從你那裏謀取些什麽,也沒有想過有什麽更好的人會出現……我每天每天……都因為有你在我身邊,高興得跟個傻瓜一樣……”

明哲的心猛地跳漏了一拍,胸口似有熱燙又酸澀的洪流,下一秒就要破體而出。

但是看著安期的眼睛,那股暖流又被愧疚衝得無影無蹤。

他揮開安期的手:“我隻是想被重要的人認可,哪怕一次都好,所以……”像是說給他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

天不知什麽時候下起雨來。初秋的庭院裏,安期仰著頭,雨水落進了他的眼睛,流下來卻是熱的。

“為這種人傾注感情,你是白癡吧。”背後傳來尼祿的嘲諷。

安期沉默了良久:“也許吧。”

9

真相之外之後幾天,安期拒絕了明家老爺的種種邀約,依舊住在自己沒有防盜門的出租屋裏,每天走路去上學。明家的事在學校裏傳得沸沸揚揚,以往不起眼的安期受到了許多關注,無論走在哪裏都能收到眾人豔羨的目光。他驀然間覺得,原來隻要換一個身份背景,以往覺得無法做到的事都能變得很容易。也許這就是明哲選擇投機取巧的理由吧。

一想到這裏,安期就不自覺望向身邊空空的課桌。明哲已經很久沒來上課了,不知道是去了哪裏。沒有人關心已經與明氏集團沒有半點關係的明哲,正如沒有人在乎那個家境貧寒、進過青城山少管所的明哲。明哲親手埋葬了他那不堪的過去,以至於當他苦心建立起的偉岸形象轟然崩塌——他這個人,都不複存在了。

安期不得不自己去找他。

安期追問了過去與他有過交集的兄弟。他們也在派對以後失去了與他的聯係,但是他們顯得很輕鬆:“不用擔心,明哥想來應該過回原來的生活了吧。”

“原來的……生活?”

“他原本就是混混,現在被戳穿了,大概在看不見的角落裏討生活吧。”

安期越發不安。他無法想象明哲是在什麽角落裏掙紮長大的,而自己掠奪了他的血緣,把他的未來徹底攪亂了。更加糟糕的是,明哲失去了家族的庇佑,極有可能步入煉金術士的世界,成為黑煉金術的犧牲品。一想到這都是因為自己的緣故,安期就被焦慮與愧怍的情緒徹底吞沒。

“請你們告訴我明哲經常去的地方,哪怕有一點點希望都好!”

“他可能會在第三醫院陪他的媽媽。”

“媽媽?”安期想起豪門故事裏那個充作背景的平民女孩,眼睛一亮,“明哲的媽媽還活著?”

“嗯,但是好像也活不久了。她得了挺嚴重的病。”

“這樣啊……”

安期辭別了小混混們,打車到了第三醫院。那天安期跟蹤明哲的時候,他也在這裏短暫停留。安期沒有深究他為何要來這裏。當時安期隻顧著追查他突然之間變得優秀的真相,現在想來,他是來這裏看望他的母親。

安期來到住院部,打聽他們母子的事,值班護士似乎對他們非常熟識:“哦,你說明哲啊……他母親在我們這兒住了挺久了,尿毒症,治得晚了,境況挺慘。這種病也就是燒錢,要徹底治好還要配型換腎。你別看他是明氏集團的公子哥,其實他手頭上沒什麽錢,他爺爺一直就沒有承認他父親和他母親的婚姻,一開始看他也不順眼,更別說替他母親花錢治病。所以呐,那位少爺自打母親生病以後,就像變了個人似的,想早日被他爺爺認可,成為名正言順的繼承人,支配家財來為母親治病。”

安期整個人都是懵的:“他、他是為了他母親?”

“那也是個可憐的女人,這輩子沒進明家的大門,卻總拉著那孩子的手讓他認祖歸宗,了卻他爸爸回家的心願,說哪天走了以後也好放心。”

安期突然有點惶恐,想起那天明哲在花園裏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隻是想被重要的人認可,哪怕一次都好。”

當時安期就覺得這句話說得十分古怪,卻是為了救人性命、了人心願的緣故。

可他那天,卻毀了明哲的生日派對……“那他媽媽現在在哪兒?”安期急切問道。

“哦,你問她啊。前幾天進了CTU,眼看不動手術是活不了了,就等資金到位,結果明家出了這麽大的事兒……”

“然後呢?他媽媽,還活著麽?!”安期猛地抓住護士的肩膀,像溺水者抓著最後一根稻草。

護士嚇了一跳:“活……活著。很奇怪的,說好就好了,就跟沒事人一樣,連主治醫生都隻能用奇跡來形容。不過這兩天倒是沒見明哲來過。”

安期的手一軟,腦子裏隻有兩個字:換命。

他已經知道明哲會在哪裏了。

安期渾渾噩噩走出醫院,滿腦子都是明哲在花園裏與他爭執時候的表情。那種被人打碎了最珍貴的念想時,絕望到麵目可憎的歇斯底裏。

明哲不是個好人,但安期突然就明白了,他是抱著怎樣的心情說這個世界本來就不公平,又是抱著怎樣的心情,承受著尼祿高高在上又理所當然的鄙夷。

安期打開手機聯係尼祿,想告訴他這個線索,然而沒人接聽。電話中的女聲機械地一遍遍重複著“該用戶不在服務區”。安期突然想起來,尼祿這個混蛋昨天晚上也一夜未歸,早上更是逃課。他一摸口袋,果不其然,船票不見了!

那他怎麽辦?

安期一拍腦袋,趕去了那家叫“Liar”的酒吧。天色尚早,酒吧霓虹閃爍,門庭卻冷落,上次見過的侍應生正穿著執事服站在門邊。見到安期,他流露出饒有興味的表情:“又見麵了,小弟弟。”

“您好,打擾,我要見L先生。”

“這次又是為了明哲麽?”

安期咬牙:“是為了明哲……和另外一個麻煩的家夥。”

侍應生長長地哦了一聲:“L先生今天很忙。”

安期讓戒指現形,眼巴巴地比在胸口:“可是我有很要緊的事!事關性命,您能不能幫我……您看我畢竟是有戒指的人……”

話說一半,他便吞了回去,因為一張黑色的、擁有Θησευ?燙銀字樣的船票,此刻正擺在他的眼前。

“如果L先生沒有猜錯的話,你是來找這個的。”

安期一把抄進懷裏:“謝謝啊、謝謝……不過你們怎麽知道的?”

“L先生洞悉人心,L先生也喜歡看好戲。”侍應生挑高唇角,“特別是與戴戒指的人有關的一切。”

10

絕戰安期的手指再次確認船票在睡衣口袋中,然後掀開被子躺上了床。睡著沒過多久,他醒來,耳邊是一陣一陣的海潮。

他推開船艙,外頭有人守著甲板。

“是需要下訂單的客人麽?”那人的聲音嘶啞難聽,把自己的臉隱在陰影裏。

“我有船票,但我不是來下訂單的……我來找一個人,他叫明哲,是船上的常客。他在船上麽?”

那人沉默了一陣:“他在。”

“他在哪裏?我要見他!他似乎與人交換了不得了的訂單!”

“跟我來吧。”

船員踩著老舊的甲板,帶安期往船尾走去。走到無人的船尾,船員指著水麵讓安期瞧。安期從厚重的霧氣中隱約望見塵世的種種,那是人間。

“不不,我是來找明哲的……”

船員摘下了鬥篷,向安期展示他布滿縫合線的臉。

“走吧。”明哲對安期說,“我已經成為……這艘船的一分子了。”

“怎麽會這樣?”安期望著他臉上拚花似的皮膚,又握住他的手擼高他的袖子,發現他的身上也全部被縫合線布滿了。

明哲苦笑了一聲:“每一次交換,都會遭受反噬,何況我這次與母親交換了……像我這樣下過無數訂單的人,最後的下場都是留在這條船上,成為人不人鬼不鬼的存在。自己都不知道身上的哪個部分是自己的,好像隻是一堆拚湊起來的垃圾。”

“可你為什麽不說呢?”安期又急又怒,“你因為有人罵你母親是、是妓女,大打出手斷送了前途;你在青城山少管所第一次做交易的那個晚上,你媽媽進了醫院;後來你不斷交換爭取繼承權,也都是為了能夠自由支配家財救她性命……這些你為什麽不都說出來呢?”

“我……”

安期發現明哲說的話沒有錯,即使知道真相,自己也還是會阻止他,決不允許他因為自己的不幸就去盜取他人的人生。

明哲明白他的回答,突然間笑得有些溫柔了:“就知道你不會站在我這邊。可偏偏……你這種眼裏幹幹淨淨的人,縱然擋了我的道,我也討厭不起來。”

說到這裏,兩人都聽見有腳步聲朝船尾來。明哲突然拽住安期的領口,將他整個推出船舷外。

“幹什麽你!”騰空的安期撲騰著扒拉他的臉。

“小聲點兒!現在說什麽都晚了,跳船以後,你就可以回到人間。”明哲壓低聲音道,“你和尼祿,都不是普通人吧?”

“誒?”

“尼祿拿著船票來過,但是船長將他扣下了,關進了禁閉室,說什麽用煉化陣困住他……他還想要你,把你和尼祿一起交給一夥人,這樣他們就答應解開他身上交換過多產生的反噬!你先走,從今以後,都不要再和這條船牽扯上任何瓜葛!”

“不行,我是來帶你們倆回去的!”

“我咎由自取,沒有怨言。又心願已了,去哪兒都無所謂,你不用管我。”

“還有個尼祿!”

話音剛落,一把劍架到了明哲脖子上:“謝謝你把新任海王送到我手上,明哲。”

霧氣中,越來越多的船員顯現,將刀尖對準了他。

“把他給我。”船長命令。

明哲毫不猶豫地鬆開了雙手,安期尖叫著向人世間墜落。明哲朝船長一咧嘴:

“你別癡心妄想。”

“癡心妄想的人是你吧?”

船長說著,底下就傳來一聲“哎喲”,明哲低頭,望見船體中伸出一柄大網,將安期整個網住,拖進了船艙。明哲不禁頭痛地嘖了一聲,輸得太難看了。

船長使了個眼色:“把他給我抓起來,讓他明白不聽話的海盜是什麽下場。”

船員押著安期來到甲板上,與明哲擦肩而過。

船長得意洋洋地鼓掌:“想不到海王紆尊降貴上過我的船,我有眼不識泰山,失敬失敬。禁閉室已經準備好了,還望我們合作愉快。”

“無冤無仇為什麽要抓我!”安期眼見黑暗的禁閉室打開,用腳抵著門不肯進去。

“我們無冤無仇不錯,但有人出了大價錢想要你的戒指,出價是,解開我身上黑煉金術的反噬……”話音剛落,船長眼前突然一花。

尼祿已經扛著安期單膝跪在船舷上。

狂風中,尼祿緩緩睜開雙眼:“區區一個煉化陣想要困住我?你真是癡心妄想。他的戒指是我的,除了我,誰都休想搶走!”說完便縱身一躍,帶著安期跳下忒修斯之船。

他懷裏的安期頭發蓬亂如鳥巢:“剛才那是自由落體麽?”

尼祿放開他,伸出右手。自他手心抓握處凝出一把長弓,足有一人高,通體泛著銀光,明亮不可逼視。在他頭頂,沉重的號角聲從城市上空升起,仿佛巨鯨遊曳長空。陰雲密布的天際電光雷鳴,古老的船隻破空而來,雲層中顯現出船艏勝利女神的陰慘麵容。

“來了。”尼祿一把攥緊了弓。

不屬於人間的生靈從天而降,個個麵目猙獰,捉著彎刀朝安期衝來,身上的縫合線散發著可怕的黑氣。尼祿持弓擋在安期身前,手上凝出不知凡幾的匕首,輪指撚弓長射,肉軀皆化為黑氣。無數黑氣如蜂群般在天幕中遊曳,又重新組合成人體,誰都不在意自己究竟成了誰,以至於即使尼祿飛快出擊,卻依舊擋不住殺不絕。

鏖戰越久,尼祿的體力消耗就越大。眼看一支長箭從左側向他襲來,他轉身格擋,手臂上被拉開一道口子。

“你在做什麽?上次瞬間讓我的匕首化作流水的架勢呢?”

安期抓著他的襯衫:“我、我和明哲換了眼睛!現在用不了!”

“你說什麽?!”

“你千萬別生氣!我就是怕你生氣才不敢說的!你一定要鎮定!注意前麵!”

安期躲在他身後說道。

尼祿一腳踹開奔襲而來的船員:“我拖住他們,你去找他!他若是能夠發揮波塞冬紋章,我們就還有救!快!”說著,尼祿隨手抓了把黑氣糊在安期臉上,將他一屁股踹入人群當中。

安期鼻腔裏充盈著一股腐朽的氣息,差點沒吐出來,更加要命的是,他屁股朝天撲進船員當中,有個被尼祿砍下來的人頭當即湊過來聞他!

“你聞起來很新。”那個看起來像布藝骷髏的家夥這樣說道。

安期突然明白了,船員經過無數次交換、重組,身上的器官多已失效,他們用氣息辨別敵我!

他跌跌撞撞爬起來,學著尼祿的模樣,攏了把黑氣抹在自己身上,逆著人潮朝懸空的大船狂奔而去。因為明哲剛才展露出了對自己的友善,船長必然不會讓他參與圍捕,他應該還在船上才對。

雖然做好了這樣的心理準備,但是當安期見到明哲的時候,還是忍不住軟倒在地。他被綁在桅杆上,遍體鱗傷。

“明哲!”安期手腳並用地爬到他麵前,“明哲!”

明哲虛弱地睜開眼睛:“你怎麽還在這裏?”

“沒有你我們逃不掉!”安期對他解釋,“聽著,我的眼睛裏有一枚波塞冬紋章,可以將目力所及的一切物質化作水……現在那枚紋章連同我的眼睛,都在你身上!”

“我?”明哲苦笑了一聲,“我做不到那種事的吧?”

遠遠的,傳來模糊不清的打鬥聲。安期回頭,尼祿的白襯衫已經染上了血色。

安期焦慮地轉過頭,必須快點讓明哲振作起來!

“你可以的!不就是煉金術麽,和算術也沒什麽兩樣!你那麽聰明,一定行!”

明哲被逗笑了:“我書念不好,每天隻會街頭鬥毆,連自己的母親都救不了……不然我為什麽要上這兒,掠奪別人身上的優點?!我爺爺看不起我,我爸爸不指望我,就算是所謂的朋友,也不過是為了我身上那點根本不屬於我的東西吸引,一旦拆穿我的偽裝,就會鄙視我、厭惡我、唾棄我,我根本就是個一無是處的人,難道你還不明白麽?所以不要對我有所期待了,我已經……沒什麽力氣了。”

“為什麽不要指望你,也不要對你有所期待?!”安期撲上去解開了束縛明哲的繩索,“當初把我拽出深淵的人,是你!”

明哲驀然抬起了頭。

暗的不見光影的深夜裏,有人用溫柔的眼睛注視著他,有人同他說,相信。

但是他的眼神很快就變了:“小心!”

船長從背後一把扯住安期的手肘,把他拖倒在地,踩住他的手腕,對著他的無名指高高揚起了匕首。

明哲一腳踹向船長的膝彎:“滾開!”

船長趔趄一下後穩住身形,轉身掐住明哲的脖子,將他高高舉起:“就憑你?”

船長與半空中的明哲對上了視線。安期焦急地等待船長被波塞冬紋章殺死,然而什麽都沒有發生。待明哲被掐得麵紅耳赤後,船長甩手將他扔到兩米開外。明哲一頭撞在船舷上,緩緩伏倒。

“看他……”安期朝明哲伸手祈求。

“沒有用的。”船長挑高唇角,“我的確可以將紋章從王權者身上轉移,但是他人無法使用,他可不是權戒認可的持有者。”

“安期——”尼祿因為船上的戰鬥而分心了,徹底被打亂了節奏,不多時就被眾多黑氣湮沒。他越想掙紮到安期身邊,就越是不能,最後漫天黑氣中,隻剩下一隻傷痕累累的手。

安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絕望之中,閉上了眼睛。

然後,他清晰地聽到有什麽東西,在甲板上滾動的聲音。

他睜開眼。

明哲躺在甲板上,用力朝他伸出手,把手裏的東西,朝他的方向推來。

安期整個人都開始發抖。

那是……他們倆交換了的、帶有波塞冬紋章的右眼!

“不要……用腳踩著我的朋友。”明哲抬頭,臉上劃過一道血痕。

染著血的眼睛滾到了安期的手中,瞳仁深處顯現出一枚亮藍色的紋章,目力所及之處,船長的胸口亦是從上、下、左、右四點生發,順時針產生一道亮藍色的光環。代表海王波塞冬的符號在注視下形成,被標記的人體一切分子瓦解。質子、電子在極快速的運動中重新排布,結合構成新的元素……於是在某一瞬間,船長以及他的匕首,統統化作透明的海水,嘩一下衝刷在兩人身上。

摔落到樓頂的兩個少年趴在地麵上,又哭又笑。

安期用力握住了明哲的手,像是握住了此世最珍重之物。

明哲和安期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兩人的右手無名指都有一枚戒指。安期那枚是寶藍色的,像是極深的大海,明哲的那枚則暗如黑血。

“我媽媽找到了合適的腎源,明天做手術,能不能活著出來,還未知。”

“誒?”

“老頭子找不到尼祿,覺得自己可能是得了老年癡呆,臆想出了個外甥,因此尋我回去,我要求他承擔我母親的手術費用。”明哲聳聳肩膀,“我還進過少管所,這可丟死他的臉了。”

安期聽著他故作輕鬆的語氣,不由得輕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當日船長死後,忒修斯之戒在600米半徑中找到了最為契合之人——明哲。

明哲一夜之間變成了王權者,掌握了“交換”的秘密。但是,他不再熱衷於“交換”,而是找到了船上的交易台賬,把自己的訂單一份一份解除,讓每個人複歸原樣。他現在不再像個完美無缺的貴公子,但笑起來更加輕鬆、爽朗了。

“不論會不會好起來,我都已經釋懷了。”麵對著友人的祝福,他釋然道,“我從前一無所有,以為擁有完美的家世就可以被他人認可。可當我擁有我曾經夢寐以求的一切,他人的認可卻變得那麽廉價,我知道他們不是在看真正的我。”

“除了我。”安期驕傲道。

“除了你。”明哲慚愧地低下頭,“我其實……一直都知道,你是特別的。所以當發現你和尼祿在一起之後,我特別害怕,害怕你會從此看低我。之所以與你換眼,與其說我很需要你的眼睛,倒不如說我在借此懲罰你、報複你。我當時心裏很亂,做了很多混賬事。可你到最後都還願意相信我,我就告訴自己,啊,我可不能讓這個家夥失望。那是比被爺爺的認可更重要的東西。”

“人從來不是因為強大才能被愛,而是因為愛著什麽人才會變得強大。在人類的世界裏,隻有感情可以超越強大弱小、高低貴賤,這是你告訴我的。”安期笑得燦爛。

“我那時候其實並不相信那番話。隻是看到你,就像是看到了從前的自己,無法丟下你不管。”

“所以我發誓,永遠都會期待你。遠在你變成任何模樣之前,你就是可靠的朋友。”安期走到家門口,對他揮了揮手。

安期回家,發現尼祿窩在沙發上看電視。

“你怎麽在我家裏?”

“這是我家,混蛋。”尼祿斜眼道。

“什麽時候發生的事,我怎麽不知道?!”

“你不肯自行了斷還我權戒,我們就成了仆從關係,你不記得了麽?什麽願望都會幫我實現,你自己說的。”尼祿一本正經地盯著屏幕道。

“”

過了一會兒,尼祿又說:“你還答應要幫我找到殺父仇人。現在唯一的線索斷了,你要加倍努力。”

“可我沒說包吃包住啊!”

尼祿從懷裏夾出一張銀行卡,丟在他麵前:“去做飯。”

安期雙手過頭恭敬接過:“您要吃什麽?”

“肉——你的煉金術也要從頭學起,小子。”

“是的!沒問題!”

安期走進廚房圍上了圍裙,嘴角挑高,在哥哥和爺爺離開後,頭一次燃起了大秀廚藝的**。

強大與弱小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人與人之間的羈絆,不是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