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死亡競賽(下)Deathmatch?part2

1

無法逃離的遊樂園安期和尼祿氣喘籲籲地趕往法醫廳。

“快跟上,小子。”

安期扶著膝蓋:“我實在是跑、跑不動了……”

費舍莊園位置偏僻,他們又沒有代步工具,一路跑下山偷了輛自行車,還被主人家追了半座城。安期覺得,他現在直接倒在屍檢台上,就能被當成屍體。

尼祿回身支撐起他:“整個世界正在消失。”

安期聞言,抬頭望向天空,天空的邊界變得模糊,像是被雨淋濕的水墨畫。周圍的一切都在淡出,行人,車馬,連聲音都在降調。安期知道這意味著什麽。他們在龍警官的記憶裏,而龍警官的記憶已經走到了盡頭。

“他……他真的要死了啊?”

尼祿停下了腳步,臉色凝重地望向屍檢室。隔著透明玻璃窗,他看見了意想不到的人。

安期循著他的目光望去:“是他們?”

此時此刻,躺在屍檢台上的人是龍警官。而在龍警官身邊的人,是零和穆先生。他們倆正檢查著他的屍體。

尼祿切了一聲:“原來是大圖書館搞的鬼。”

地麵開始大麵積坍塌,由遠及近。法醫廳外的街道、樓宇分崩離析,崩裂成懸浮在虛空中的碎片,他們的腳下成了唯一存在的實境,然而也已晃動不止。零和穆先生虛淺的身影步出法醫廳,與他們擦肩而過,完全沒有感覺到他們的存在。安期與尼祿隻能看到他們的嘴巴在動,卻聽不見他們說些什麽。

“該回去了,既然已經知道誰是凶手。”尼祿道。

下一秒,安期發現自己站在屍檢台邊。外頭天氣晦暗,襯得頭頂的白熾燈陰森恐怖。

剛剛進行過記憶穿越,他感到頭痛。他花了一點時間來整理已然發生的事:他和尼祿發現龍警官意外死亡,認為有可能與王權者有關,因此進入龍警官的記憶找尋凶手,誰知他死了一次又一次,最終,這一切都與大圖書館有密不可分的關聯。

然而……“龍警官的屍體到哪裏去了?”安期聽到身邊的尼祿喃喃自語。

他們現在麵對著的,是一床幹淨整潔的屍檢台,鋼青鐵冷的支架散發著死亡的光澤,但是其上空無一物。

“我們是在這裏找到龍警官,然後進入了他的記憶。我們出來應該還是同一個地點,而且不會過了很久,因為人類的思維很快……”說到這裏,尼祿突然閉嘴了。

“怎麽了?”安期詢問道。

“鍾停了。”尼祿盯著牆上的鍾道。

那是十點一刻,時間並沒有再往下走的意圖。

尼祿抬手,他的表也是一樣的情況,包括安期的手機。

“可惡!”尼祿低罵了一聲,朝外跑去。

安期追到庭院裏的時候,就感覺情況不太對勁。天空不知何時下起了大雪,然而分明還未到下雪的季節。沒有一絲風,安期伸手接住了直直飄落的雪花,雪花尤有溫度,暖烘烘的,不像是自然的結晶。

尼祿走得更遠一些。他跑到了法醫廳外的街道,那裏被茫茫的白雪覆蓋,沒有人,也沒有一點聲音。街道兩旁的建築物歪斜,似乎被廢棄了幾十個世紀,黑洞洞的窗口中傳來詭異的神秘感。

而在街道的盡頭,有一座遊樂園。

遊樂園擁有紅白相間的帳篷,和紅白相間的迎賓小醜。紅色與白色的電氣燈閃爍在招牌上,點亮了“死亡競賽”四個字。幹冷的空氣中飄**著孩童喜悅的歌聲。

“詭異。”安期情不自禁貼近尼祿,打了個哆嗦,尼祿牽起他轉身就走。

“這是怎麽回事?”

“不論怎麽回事,都得離開這裏。”尼祿的口氣一如既往地暴躁,但是安期可以聽出他的聲音發飄,不那麽篤定了。

他們走出不遠,很快,尼祿就停住了腳步。

安期定睛一看,前方是遊樂園。

“我們剛才明明是……”安期說到一半就住嘴了,他相信尼祿知道他的意思。

他們明明是在逃離遊樂園,走在相反的方向上。但是事情看起來好像不是這樣。遊樂園不知什麽時候跑到他們前麵去了。

兩人一同回望走來的方向,還是那條被白雪覆蓋的街,廢棄的建築物,唯一亮著燈的是法醫廳,透過窗口還能望見屍檢台上的一具具屍體。

尼祿突然發力狂奔,安期毫無準備地被拉向黑暗之中。他們倆重複了剛進入龍警官的記憶時所做的事——躲在牆角,伺機觀察。隻是這一次,安期能夠感覺到背後的尼祿呼吸沉重。

“你有什麽頭緒麽?”安期悄聲問,“你覺得我們依舊在龍警官的記憶裏,還是已經回到現實世界中了?”

“都不是,應該是結界。”尼祿猜測,“某些非常強大的煉金術士,可以製造脫離現實的時空領域。”

安期感到恐懼:“他想做什麽?”

“歡迎來到小醜的死亡競賽!”耳邊突然響起刺耳的機械聲,孩童天真無邪的歌曲無限放大了。

安期和尼祿嚇得跌坐在地,怔怔地抬起頭,迎上了小醜呆滯的目光。

那是一個真人大小的人偶,穿著馬戲團小醜慣有的肥大彩色褲,紅色尖頭靴,擁有亮到反光的皮膚,下巴上鑲嵌著一道機關。說話的時候,機關牽動嘴唇一開一闔。

“你們將會在這裏殺死每一個人,直到留下最後一個活著出去!”小醜誠摯地發出邀請。

“誰要參加這種競賽啊!”安期和尼祿異口同聲道。

“請跟我來!”小醜轉身,咕嚕咕嚕往前走去。他的腳下有一個底盤。

而兩人發現,不知什麽時候,他們已經來到了遊樂園的大門前。那個可以避身的角落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身後是漆黑一片的街道,閃爍的電氣燈在兩人臉上留下了紅紅白白的光影。

“看來是逃不過去了,可惡。”尼祿咬牙切齒。

“難道要進去麽?”安期下意識地撫了撫自己的權戒。

“遲早的事。”尼祿起身,拉起了腿軟的安期,“也許進去之後會有轉機。設置這個競賽的煉金術士一定是個變態,他很欣賞這樣的遊戲吧?那麽他會在附近全程觀賞,如果可以找到他,就有可能活著出去。”

“活著……”

從尼祿嘴裏聽到這兩個字,讓安期頭一次有了真切的危機感。印象中,尼祿神擋殺神佛當殺佛,總有辦法解決任何事端,然而這一次,連他都說出了生死。

尼祿凝出匕首,朝前走去。

“喂。”安期別扭地叫住尼祿。

尼祿回過頭來,一挑眉:“怎麽,害怕?”

安期搖搖頭,到這緊要關頭,他倒是沒有去想接下來將要遇到的危險。很奇怪的,他想的事說起來有點雞毛蒜皮:“你為什麽要跟我哥哥過不去?為什麽每次我一提到他,你就大發雷霆?”

尼祿:“哈,我有麽?”

“你有。你不說我永遠都不會知道緣由,你告訴我也許我能讓你不那麽生氣。”

“今天的認錯態度倒是非常端正。”尼祿抱臂,手指因為愉悅在小臂上輪流彈動。

被他這樣奚落,安期未免有些尷尬,重心從左腳挪到右腳,又從右腳挪到左腳。他錯開尼祿的視線,望向遠處亮著燈的法醫廳:“龍警官說他和他的朋友有些誤會,但是他的朋友死了,來不及說清。”

大概是被這種悲傷所感染,所以氣消了一大半,願意遷就尼祿這個混蛋。

可是尼祿卻不領情。

他瞪大了眼睛:“你是在咒我死麽,混蛋?”

“也有可能是我死了,”安期泄氣,“你到底說不說?”

“有我在你才不會死。”尼祿飛快道,還跟了句意大利語,大概是髒話。

尼祿的內心並沒有像表現出來的那般滿不在乎。安期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光是想到這種可能,都讓他不寒而栗。

一開始隻是覺得,這家夥是個愚蠢的蟊賊,竊取了屬於他的榮耀。然而隨著相處的加深,尼祿漸漸發現,安期對他來說越來越不是“蟊賊”兩個字可以概括的了。他閉上眼睛都能看到安期坐在身邊,努力地試圖解開黑板上那些無聊的數學題,陽光跳動在他栗色的發間,讓臉側稚氣的絨毛都像是在發光。

那是無法用任何言語概括的、鮮活的生命,無法奪走,也不想失去。

“他回來我就沒有地方住了。”尼祿聽到自己含糊的聲音。

安期訝異地抬起頭來:“啊?”

尼祿對於不小心說出心裏話全然沒有防備,可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再收回已經來不及了,隻能漲紅了臉繼續說下去:“我說!如果你哥哥回來,就沒有地方可以給我住了!他會把我趕走,然後你這個蠢貨還會很高興地圍著他轉悠!”

“所以你就因為房子的事情,一直挑撥離間我和我哥麽!天呐!”安期簡直要被他氣笑了。

然而尼祿覺得這事非常嚴重,用那雙湛藍的眼睛死死盯著他,眼神中還有些他自己沒有覺察到的委屈。

“你可以睡沙發呀。”安期揶揄道。

“滾。”憤慨的尼祿大踏步地走向死亡競賽。

“等等我!不要急著找死!”

“古人雲,‘置之死地而後生’,你不知道麽?也許隻有贏得死亡競賽才能回到現實,找到大圖書館的人。他們不會無緣無故殺龍警官,一定是與那枚耶夢加德之戒有關係。”

說到這裏,尼祿停下腳步,回頭揚起嘴角:“說不定還會有你哥哥的下落哦。”

安期一愣,似被他感染一般,嘴角不受控製地上揚:“嗯!”

2

獻祭的羔羊所有項目均在啟動中,旋轉木馬,海盜船,抓娃娃機,金幣大轉盤。機械提示聲、歡呼聲和著喜慶的兒童音樂,交織出一片輕鬆的氛圍——如果不是在下著雪的深夜裏,周圍又空無一人的話。

在緊張的前十分鍾過去以後,什麽都沒有發生,尼祿踩著新雪詢問安期:“這裏似乎就我們倆人——你要去坐個旋轉木馬麽?”

“別在這種時候開玩笑。”

“不要麽?我以為你會很喜歡那種東西——要不要我給你套個洋娃娃?打氣球贏獎品也行,我準頭很好。”尼祿壞壞地笑起來。

“我又不是女孩子。”安期給他一個白眼。

“不是麽?”尼祿笑得更開心了。

下一秒,他們就笑不出來了,雙雙舉起雙手,因為兩支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他們。

零和穆先生從旋轉木馬的陰影裏踱出來。零依舊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樣,穆先生微微歪了下腦袋,作為行禮。他的高帽子和遊樂園倒是相得益彰。

“你們怎麽在這裏?”安期疑惑道。

他和尼祿在法醫廳裏親眼見證他們殺死了龍警官,然後就步入了詭異的遊樂園結界。在他的心目中,大圖書館管理員即使不是罪魁禍首,也是終極Boss之一,倒是沒想到這麽快就能再見。

“也許他們想坐旋轉木馬。”尼祿對安期耳語。

“停止你愚蠢的玩笑!根本不好笑!”安期忍不住嗬斥他。

尼祿隻好閉嘴。

“這句話該問你們才對。”零冷冷道。

尼祿抬杠:“你們先說。”

零打開了保險,把手指按在了扳機上。

安期連忙解釋:“別開槍!我們追查龍警官的死亡原因,從法醫廳出來就來到了這裏!”

零和穆先生對視一眼。

穆先生莞爾:“我們也一樣。”

安期蹙起了眉頭:“一樣是什麽意思?”

這個時候,廣播裏突然響起歡快的樂聲,樂聲持續了半分鍾以後,小醜開始說話:“親愛的小朋友們,大家好,歡迎你們參加死亡競賽。現在進入第一回合——獻祭的羔羊!”

四個人下意識地聚焦頭頂的喇叭。如果沒有弄錯的話,“親愛的小朋友們”大概就是在指他們。幕後黑手通過廣播下達命令,推動死亡競賽。

氣氛變得緊張,四個人麵麵相覷著,等待著廣播中的指令。

而接下來,小醜的話讓人摸不到頭腦——

“零的一生充滿坎坷。因為高中時的一次入室行凶,他失去了他的父母。他發誓要為父母報仇,然而殺人凶手不是普通人,而是一個煉金術士,要終結凶手的性命顯然超出了他的能力範圍之內。因此,他加入了大圖書館。”

“他怎麽什麽都知道?”尼祿連聲嘖嘖。

零麵色發青。

穆先生向他投以擔心的目光。零的身世,除了他與大圖書館寥寥幾個高層管理員之外,根本無人知曉。幕後黑手是誰?為什麽要在這個時候揭開他的傷疤?有什麽企圖?

零感覺到穆先生的擔憂,重重地闔了一下眼睛,強壓下怒火。暫且聽聽小醜接下來的話吧。

“零所不知道的是,他加入大圖書館,心心念念與煉金術士對抗,都是徒勞的。因為他的仇人,已經死了。就算他將一生奉獻給與煉金術士的戰鬥,也無法體驗到親手手刃仇人的快感。他所做的一切,都毫無意義。”

“什麽?”零的瞳孔緊縮。

“說得對,沒有意義。”尼祿點頭表示讚許,“大圖書館與我們煉金術士的對抗原本就沒有任何意義。為什麽不允許少數人類追求卓越?”

“但是,仇人的兒子,此刻正站在他的麵前。”小醜語調突然拔高,音樂也到了**。

四人臉色突變。

零原本顫抖的手再一次牢牢握住了槍管。他後退兩步,槍口在尼祿、安期以及穆先生之間不住搖擺。

“我都不知道我爸爸是誰……”安期一頭霧水。若是自己從未謀麵的父親殺了零的父母,自己因此要被殺死,那他也太無辜了吧。

穆先生沒有說話,他看起來像是在沉思。他與零的眼光對視了一秒鍾,然後便錯開,投向了尼祿。零的槍口隨即對準了尼祿,胸口因為激動而起伏。這一下連安期都忍不住看著尼祿,尼祿沉下了臉色。

“沒錯,猜的沒錯!尼祿?克勞狄烏斯!海王世家的繼承者,上一任波塞冬的子嗣!波塞冬,海之王者,他的憤怒摧毀一個普通人的家庭,就如同風暴和海嘯摧毀一艘小船那般輕易!”

“砰!”

小醜話音未落,子彈已然離膛!

然而高速的子彈一頭撞上一道水幕。

纖薄的水幕被撕扯到極致,幾乎可以看到那枚子彈的形狀和顏色,但是子彈的速度依舊還是被消減了。水幕像是有靈之物,迅速追上子彈,包纏、折疊,最後形成一枚水球,靜靜地懸浮在尼祿的麵前。

尼祿抬手托起水球,麵露輕蔑:“憑一把未曾附魔的槍,就想殺我麽?”

下一秒,零早已抽刀砍來。

尼祿抱臂,身邊凝出無數匕首。他除了閃躲再無動作,可是那些匕首繼承了他的武技,零就像是在與無數持刀的手比拚。

安期早已被推到一邊。此時見兩人刀刀搏命,不由得心急如焚:“有話好好說!”

“這種事情,大概是不能好好說的。殺父之仇,從古至今都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血債血償。”穆先生不知何時站在了他的身邊,定定地凝視著高處的喇叭,“這個幕後黑手,知道一些不得了的事情呢。”

“他想讓我們自相殘殺!我們不能順遂他的意!”安期攀住了他的手臂,“求求你想想辦法。”

穆先生無動於衷:“他甚至不需要做任何事情,隻要告訴我們真相就可以了……獻祭的羔羊,到底是指誰呢?”

穆先生思考了片刻,自言自語道:“那麽,試試吧。”

他從容自若地抽出匕首,抵上了安期的脖子。安期沒防備他這一手,一時間兩人靜默著,擺出了挾持的姿勢。

正在激戰中的尼祿眼風一掃,大驚失色:“安期!”

密不透風的防備隨即被零尋到破綻,全身心的憤怒與對解脫的渴望灌注在那一刀上,對著尼祿的脖頸劈空斬下!

“不——”安期尖叫。

血淋淋漓漓墜於雪上。

先是三五滴,然後是一瓢潑。

帶著瑰麗顏色的冰淩透體而出,朝向四麵八方,仿佛一朵盛開在零身體中的花朵。

那是海王的力量,透過目視這個動作,將水瞬間凝結成冰的能力。

隻不過,這水是零身體中的血液罷了。

零的軀體被自己凝結成冰刀的血液所割裂,骨骼、內髒,錯位的四肢。血液凝結成冰完全刺穿了他的軀殼,他不得不拄著長刀跪下來,跪在仇人的兒子麵前。

“多謝。”頭頂,尼祿朝安期輕鬆笑道。

零吃力地呼吸著,用最後的力氣望向目瞪口呆的安期。

安期錯愕地望著他,就像第一次見麵的時候那樣,垂憐著一個可憐之人。

“你終究還是會殺我的……”

安期聽見零這樣說。

然後零睜著眼睛望著他的方向,不動了。

“快,再快一點,不然就會被抓住的,被抓住以後就……”白子非這樣想著,按照記憶中的路線,撥開眼前的障礙物,在小巷子裏奪命狂奔。

這不是他第一次逃走了,但是他知道這是他唯一一次機會,成功幾率還不大。

這件事情對他來說非常難以理解,他記憶中的自己,是被殺死在費舍莊園中了。但是他沒有死,看起來他回到了過去,逃離莊園的那個晚上。如果沒有搞錯的話,他馬上就快要遇見龍浮了。

腳下猛地一滑。

他整個人撲進髒乎乎的垃圾桶中,騰起一波蒼蠅。

臭味轟地衝入了鼻腔,冷雨打濕了他單薄的襯衫,肮髒的垃圾玷汙了他的身體,蒼蠅流連著他身上汙濁的傷痕。還好他已經經曆過一次了,而且他發誓過不再哭泣。

眼前走過一個穿著製服的高中生,單肩背著書包,打著一把大傘,是再熟悉不過的側臉。

“龍浮……”白子非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叫出了他的名字,伸出了手。

他太想念那雙溫暖的手了。

還有他總是鎮定自若的眼神。

以及他滿不在乎又能奇跡般地安撫自己的話語……想握住他的手,想與他對視,想聽他說話。

有那麽一瞬間,他們的手相距不到五厘米。白子非甚至能隔著冰冷的空氣感覺到龍浮手上散發的暖意。

但是一想到這將會導致的後果,他又強忍住了,攥住拳頭縮回了手。

被追捕,被幽囚,失去了聲音與聽力的龍浮,刺在自己胸口的刀。

一想到所有的溫暖終將被仇恨凍結,冷漠,大片大片的冷漠覆蓋了白子非那雙顏色淺淡的眼睛。

龍浮走過巷子,停下了腳步回望:“剛才好像有人在叫我?”

可是清冷的街道上什麽人都沒有。

“大概是哪裏的貓兒吧。”他聳了聳肩,走進了便利店。家裏存貨不多,他要好好補充一些。

他不知道,他背後的所有寂靜,都是白子非選擇的錯過。

白子非不知道往哪兒去。上一世——如果可以這麽說的話——他是在白子非的公寓裏度過他那自由的四個小時的。那是他一生之中為數不多可以稱得上幸福的回憶。然而現在,連這一點點短暫的幸福都被剝奪了。

等白子非回過神來,他發現他奔跑在樓道上。

沒有辦法,身體好像本能地記住了這條路徑。莊園和城堡外的一切,對於他來說都是陌生的,他缺乏常識,後有追兵,隻能循著上一世走過的路奔逃,就像第一次遷徙的小鹿,生來就知道哪裏是安全的。

樓梯拐角,有人勾著垃圾袋下樓。

白子非嚇了一跳,腦海深處響起龍浮的聲音:“不用擔心,這是我同學,零。

你不會覺得一個穿睡衣、趿拉拖鞋、下樓去扔垃圾的人對你有什麽威脅吧?”

“零……?”白子非輕聲道。

“誒?”零注意到黑暗中的逃難者,“你是誰?”

白子非驚慌失措,除了龍浮,他尚沒有與普通人接觸的經驗,像是兔子一般撒開雙腿逃走了。

零聳聳肩,覺得有些奇怪。不過他沒有把這個陌生人放在心上。他看上去隻是個人畜無害的小少爺罷了。

白子非跑到了六樓,那是他上一世走到的離莊園最遠的地方,也是他認知的極限了。

朝走廊左邊望去,他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龍浮家的門牌號。

“還是……來到了這裏麽?”白子非輕輕撫摸了618三個數字。

墨綠色的防盜門,漆金的數字房號,主人還沒有歸來。公寓裏闃靜無聲,不準備迎接任何人。

可是他就快要回來了啊……白子非確定隻要他願意,他就可以得到進入房間的準許,就像他可以從過去的龍浮那裏索取到任何東西一樣。但是,那卻會是一個徹徹底底的悲劇。

不,自己本身就是一個悲劇,而龍浮是無辜的。

放過他吧……放過他吧……白子非在618公寓門前站了一小會兒。

他沒有出聲,從背後看起來隻是略微打顫。隻有他自己知道,他咬得有多重才能避免自己哭得失去理智。

“你是誰?”身後突然傳來白子非最不想聽見的聲音,“你很冷麽?”

白子非慌忙放開咬著的手腕:“不……617室,是這裏麽?”

“你哭了?”龍浮的視線落在他流血的手上。

白子非沒有說話,他很久都沒有說話。後來他近乎哀求地望著他,沙啞地張口:“617室,在哪裏?”

龍浮對這少年有強烈的熟悉感,就好像他在什麽地方曾經見過他。隻是現在他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把零的家指給他了:“就在那裏,樓梯口的右邊。”

“謝謝。”

白子非與龍浮擦肩而過。

龍浮握住了他的臂彎,他手裏的少年劇烈地打了個寒顫。

“別誤會,我隻是……”龍浮把便利袋裏的紙巾遞給他。

白子非掙脫了他的手:“求你了……”

然後他走進617室的溫暖光芒中,消失不見。

龍浮愣在原地,少年拒絕了自己的所有好意,但他從他眼裏讀到的卻不是厭惡之類的情緒。

而是愧疚。

“為什麽對我愧疚?”龍浮呆呆地想,“我們見過麽?”

一輛跑車慕尚輕巧無聲地滑過夜色。零多瞄了幾眼,欣賞那流暢的線條。不想車窗搖下,有人問他:“喂,小鬼,你見過照片上的這個人麽?”

照片上的少年大概十三四歲,有著極淺的發色和瞳色,麵容精致如女子。他穿著襯衫和西裝短褲,衣領上打著蝴蝶結,表情非常乖戾冷漠。

零想起方才在樓梯上撞見的人,哦了一聲:“是他啊。”

“你見過他?”

零指指樓上:“往樓上去了。”

“幾樓?”

“不知道。我遇到他是在四樓。”

“謝謝。”

“不客氣。”

車窗搖上的瞬間,零望見說話那人附在男人身邊說了句什麽。男人坐在後座上,看不清臉。不過他們一行人問完話便下車了。零見到了男人的背影。那是一個外國人,穿著體麵,擁有一頭璀璨如黃金的短發,周身散發出不可違逆的王者之勢,讓人隻是凝望便甘願俯首稱臣。大概是零的眼神太過熱烈,男人回頭,與零對上了眼。

那是一雙陰鷙的藍色眼睛,像是發怒的大海。

“零,回來了麽?快去做作業!”

甫一進門,白子非就聽見女性溫柔的聲音。

“成天就知道讓兒子做作業,做作業!作業有那麽重要麽?!”零的父親坐在餐桌邊,一邊翻報紙,一邊對妻子的教育方式發起異議。

“已經是高中生了,你以為還是幼兒園麽……”

談話還在繼續,白子非卻僵在門廳處,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了。

方才他為了避免累及龍浮,隨口報了個房間號,結果來到了零的家中。而之所以他家留了門,一定是因為零剛才下樓丟垃圾去了。這不是為自己留的門,他應該趕緊離開才對。

然而當他把手按在門把手上時,他聽見外麵的走廊裏,傳來克勞狄烏斯先生不甚標準的中國話。

“你見過照片上的這個人麽?”

“他剛剛還在這兒。”

“那麽現在呢?”

“去零家中了。”

雖然隔著沉重的防盜門,但白子非還是清晰地辨認出了龍浮的聲音。他甚至可以想象龍浮怎樣給克勞狄烏斯先生指路:“就是樓梯口對麵的617室。”

白子非心中一沉。

外頭,響起了熟悉的腳步聲,不緊不慢的。

因為他總是能夠找到獵物在哪裏。

而餐廳中,零的父母還在為素質教育與應試教育的優劣而爭論,絲毫感受不到危險的降臨。

他沒有地方可以逃了。

克勞狄烏斯端坐在餐廳中央的椅子上。

前一秒,這裏還是充滿歡聲笑語的家,下一刻,一切都被風卷殘雲一般地毀去,連頭頂的吊燈都明明滅滅,仿佛是在恐懼男人的力量。

手下搜掠一通,翻箱倒櫃,回來報告他:“沒有。”

克勞狄烏斯的目光投向兩夫妻:“把他交出來,我就放過你們。”

兩夫妻跪在地上,被突如其來的厄難驚住,不知如何是好:“您、您在說什麽?我們聽不懂啊……”

克勞狄烏斯使了個眼色,手下將白子非的照片擺到他們麵前:“我的小少爺,躲進你們家中了。”

兩夫妻矢口否認:“沒有這回事!”

克勞狄烏斯起身,憐憫地走到女人麵前:“你是個好母親,好女人,看得出來。”

又繞到男人身後:“你,雖然沒有什麽用,但姑且算是個老好人吧。”

他走到窗前站定:“這樣的你們,看到一個長相可愛、穿著體麵卻又滿身髒汙的小少爺,隻消他說幾句謊話,你們就願意滿足他的一切要求,畢竟他隻不過是被壞人追殺,要做的隻是把他藏起來而已。這樣的祈求,誰會拒絕呢?就算有壞人,也還有警察啊,你們是不是這樣想的?”

“沒有……我們沒有啊……”女人嚇得哭起來,“我們沒有見過這個孩子,他也沒有來過我家……”

“真的麽?”

克勞狄烏斯打了個響指,無名指上的藍色戒指瞬間大亮。

於是她的丈夫發出一聲慘叫。

他的軀體完全被打開了,骨骼、內髒,錯位的四肢。血液凝結成冰完全刺穿了他的軀體,帶著瑰麗顏色的冰淩透體而出,朝向四麵八方,仿佛一朵盛開在身體中的花朵。

“啊——”女人當場就暈了過去。

而男人在地上兀自攀爬了半尺距離,做著徒勞無功的逃離,立馬就咽氣了。

克勞狄烏斯端起桌上的茶盞一聞:“好茶。”

說完隨手潑在女人臉上。

女人被燙醒了。

在短暫的幾秒中,她以為自己是做了一場噩夢,但是睜眼所見,依舊是丈夫未冷的軀體,這讓她感到絕望。

“現在可以和我認真談談這個問題了麽?”克勞狄烏斯在她麵前蹲下,舉起手中的照片,“我的小少爺,在哪裏?”

女人起先隻是哽咽,但很快就從哽咽變為歇斯底裏。她的所有恐懼釀成了憤怒,雙手變為利爪朝他臉上抓去:“你殺了我丈夫!你殺了我的丈夫!”

手下趕緊將她按住,克勞狄烏斯起身遠離了瘋婦:“不錯,的確是這樣。以及你不說實話,我恐怕還會殺了你。”

“我真的不知道!”女人目眥盡裂。“我們沒有說謊!”

克勞狄烏斯垂下眼瞼,憐憫地幫她整理了一下亂發,拇指撫摸著她臉側因為掙紮而刮擦的傷痕。

“也許你們真的沒有說謊,”他深情款款道,“我很抱歉。”

然後,他幹脆利落地扭斷了女人的脖頸。

“會在哪裏呢?”克勞狄烏斯走到窗前,俯視著這一片公寓。

“他也許躲到別處去了。”手下這樣說道。

“那就把這裏的所有房間都搜一遍。”克勞狄烏斯命令。

所有人都魚貫而出,白子非雙手打著顫吊在六樓的窗台上,隻覺得一陣沁入骨髓的涼意。

克勞狄烏斯甫一開門,就看到零跌坐在走廊上。

“是你。”他記得這個少年,就是他在樓下為他們指路。而這少年現下看著門裏,流露出極為崩潰的表情。

克勞狄烏斯回頭看了一眼:“巧了,這是你的家。”

不,這不是我的家。

爸爸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冰淩融化的時候,就像打翻在地的血色甜點。

媽媽的脖子則呈現出詭異的形態,死不瞑目。

這怎麽會是我的家……怎麽會是…… “你幫我指過路,因此我不殺你。這報酬很公平。晚安,小鬼。”

克勞狄烏斯繞開他,朝下一家走去。

“零,殺你父母的人,是海王權戒的擁有者,這一任的波塞冬,一個強大的煉金術士。”

當零跪在父母身邊的時候,身近突然響起了陌生人的聲音。他這才意識到這個房間裏還有另外一個人。他像是驚弓之鳥,手腳並用地退避三舍,過了良久,才借著昏暗的月光看清陌生人的臉。

“是你!”

他撲上去狠狠揪住白子非的領子:“他們是來抓你的!”

“那你殺我呀。”白子非仰起了脖子,報以冷漠的眼神。

“你怎麽敢這樣看我……你怎麽敢?”零難以置信道。“你害死了我全家啊!”

“你可以殺我,這很容易。我是多麽弱小的存在,殺了我,然後告慰父母罪魁禍首已經伏法,你就可以繼續毫無心理負擔地活下去。這當然比殺克勞狄烏斯簡單多了。”

零的手開始顫抖。

幾秒鍾之後,他說:“克勞狄烏斯!”

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出那五個字的,唾沫四濺。

“要殺他可不容易。”白子非直視著他的眼睛,“逃出這裏,我可以教你。”

零望了眼門外,走廊上守著很多人。

白子非使了個眼色:“爬窗。”

兩人花了將近半個小時從六樓爬到一樓,然後偷偷摸摸離開了小區。

“你知道這個地方麽?”白子非把手心裏摘錄的地址給零看。

零點點頭,眼神一掃,走到車棚裏偷了兩輛自行車。

“我不會騎。”白子非坦率道。

零強壓下怒火:“那就坐後麵!”

在白子非抱住他的腰時,零發話了:“你真的會教我殺那個人的辦法?”

“他是個煉金術士,你要殺他,就要成為比他更加強大的煉金術士。”

雖然聽不懂,但是零還是點點頭。如果一天之前有人跟他說這世上存在煉金術,他保準以為這人是瘋了。

“所以我們現在是要去哪裏?”

“去找唯一能夠給予我庇護的人那裏。他會教我們修習煉金術。”

“你確定?”

白子非攥緊了手,無名指上的耶夢加德之戒硌痛了他的手心:“確定。”

在那個破曉,白子非敲開了夢寐以求的那扇門。

小少年揉著眼睛出現在門背後:“誰啊?”

白子非舉起了右手:“耶夢加德權戒擁有者,不死的永恒之王。”

小少年醒全了,但是目光遊移到零的臉上。

“他是一個可憐的避難者。就在昨天晚上,他的父母都被海王波塞冬殺死了。”白子非說道。

小少年微微張開了嘴,報以憐憫的眼神,老半天才回過神來,對白子非點點頭:“好的,請等一下,我去叫爺爺起來。”

“他是誰?這裏是什麽地方?”零詢問白子非。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叫安期,是有可能成為下一代死神的人。而這裏是死神哈德斯的地盤,他們家族世代繼承死靈權戒,是所有煉金術士恐懼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