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利維坦 Leviathan

1

夏日大作戰秋老虎依舊肆虐的天氣,安期拖著大包小包走在通往海邊的斜坡上,心浮氣躁。他盯著前頭顧自吃棒冰的尼祿,簡直氣不打一處來,脫下人字拖狠狠朝他丟去:“去死吧!”

尼祿頭也不回地接住,扭過頭來冷冷道:“你又怎麽了,小子?”

“為什麽所有行李都是我扛!你是手斷了還是腳斷了!你就不能把你自己的行李拖走麽!”

“哦,原來是奴隸起義。”尼祿舔著冰棍自言自語。

“什麽奴隸起義!我才不是你的奴隸!”

“我還聽說你們是禮儀之邦,可是在你身上一點禮義廉恥我都沒有看到。因為你進步緩慢,我特意找了片海域供你練習控製大海的技能。俗話說的好,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我以拳拳之心待你,你卻對爸爸這樣說話,爸爸我很傷心。”毒辣的太陽下,連尼祿都變得慵懶起來。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根本不是那麽用的!沒有老師說完這句話,就把自稱從‘為師’改成‘爸爸’!”

“爸爸沒有你這樣連行李都不肯拿的兒子。”

“誰是你兒子啊!發紅包了麽就敢自稱爸爸!還有我不正提著行李麽!”

兩人吵吵嚷嚷來到海灘邊。正值傍晚,海平麵上是成片成片的火燒雲。金黃色的沙灘上一個人也沒有,隻有海浪平靜地衝刷著細軟的海岸。尼祿不禁感歎:“這個小鎮上的人還真是不會享受。若是放在意大利,這裏現在大概躺滿了身穿比基尼的美女們吧。”

說著,他便招呼累成一條死狗般的安期跟上。

然而他剛伸出一隻腳,就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兩個穿黑西裝的家夥攔住他:“且慢,私人海域,請勿入內。”

“什麽?”尼祿一挑眉,“私人海域?”

“是的,這片海域已經被買下,主人家不希望任何人踏足此處。”

安期坐在行李上,肩膀一下子就垮了。他回頭仰望斜坡:“天啊!我還要拖著那麽多行李爬上去……”

尼祿與保安爭執起來:“我們乘了很遠的車、走了很遠的路才到這裏的,看,他還搬著這麽多的行李。”

兩位保安對視一眼:“你是想讓我們行行好麽?”

“不,我的意思是,把你們老板的電話給我,我向他買。”

“What???”拿草帽當扇子的安期呆滯地望向尼祿。

“我有錢。”尼祿輕鬆地笑笑,“意大利最美的海灘都是我家的。我不介意在這裏買下一片。”

正當雙方爭執不下時,一輛跑車駛到近前停下,保鏢上前打開車門,下來的人卻是明哲。

明哲分外驚喜:“你們倆怎麽在這兒?”

“來給他做特訓。”尼祿指了指安期,“這片海我看挺好,結果來了不讓進,說是私人領地。如果是在意大利,我早斃了這無良富人。”

明哲沉默了幾秒鍾:“這是我的私人海域。”

“哦是麽?那太好了。”

兩人勾肩搭背地走了。

“少爺,行李呢?”保鏢問。

“就讓那個人拎來別墅吧!對,那邊坐著的那個。”明哲頭也不回喊道。

安期癱倒在地:“我恨你。”

三人安置完以後,躺在沙灘上曬太陽,完全忘記了來這兒的初衷。

“你來這裏做什麽?洗你的忒修斯之船麽?”尼祿頂著眼皮上的兩片檸檬,問身邊的明哲。

“不,相親。”

“誰家的姑娘呀?”安期一手舉著一個漢堡,雙腿之間還夾著一瓶檸檬汁,胡吃海喝。他都快餓瘋了。

“不知道,大概又是哪家的小姐吧,我已經習慣了。沙灘,比基尼,抹很多防曬霜,在我身邊的躺椅上搔首弄姿,隻對買她們的包包感興趣。反正我一點兒也不喜歡她們,根本不會……”明哲說到這裏,閉上了嘴。

安期和尼祿聽到近旁有細碎的腳步聲,有人踩著細沙上走近。於是他們抬頭,同時撥下了墨鏡。

皇甫曦兒正穿著校服套裝站在明哲麵前,如往常一樣梳著雙馬尾,製服扣子扣到頷下為止。此時,她潔白的鞋麵上沾染著細沙。

三個人都倒吸一口涼氣。

明哲率先發話:“你怎麽在這兒?”

“相親。”皇甫冷冷道。

明哲試圖緩和這尷尬的氣氛:“所以爺爺選中的相親對象就是你麽?他總算有眼光了一次。”

“別再垂死掙紮了明哲。除了覺得我隻是個徒有其表的花瓶以外,還有什麽指教?”

“沒、沒有。”

“那就閉上嘴安靜地度過七天假期,反正我也不會嫁給你這樣傲慢自大、虛偽狡詐的混蛋。”

“好吧。”

皇甫朝他冷淡地一點頭,徑自向海邊寓所走去。那是一幢潔白的三層小洋房,刷著白漆的露台上開滿了時令的鮮花,看上去像是精致的糕點一樣清新可愛。

明哲垂頭喪氣地回到了男生們中間,尼祿拍拍他的肩:“我覺得教你一些意大利男人必備的搭訕技巧,比對安期做煉金術基礎集訓更加緊急。”

“或者你可以求求愛神。”安期眼尖,看到從小屋裏走來的壹月。她倒是穿著褲衩人字拖,一副來度假的樣子。

“她來這裏幹什麽?”明哲摸不到頭腦。

“嗨!”壹月用力朝他們揮了揮胳膊,“原來曦兒說的相親對象就是你們啊!

那我就放心了!”

尼祿和安期同時指向明哲:“隻有他。”

壹月甩掉額頭上的汗水,隨手抓起玻璃杯咕咚咕咚咽下飲料:“我是她的保鏢。如果你,或者你,還有你,想對她圖謀不軌,我會立即讓你們三個瘋狂地相愛,哈哈哈哈哈。”

三個少年陷入了緊張的沉默。

“這種事情根本不會發生啦哈哈哈哈哈,開玩笑的!”壹月推搡著明哲和安期,想去推搡尼祿的時候被他瞪了一眼,訥訥地把手縮回來,在T恤前襟上蹭了蹭。

明哲和安期鬆了口氣。

“不過如果你們真的對她圖謀不軌的話,我會直接打死你們。”壹月突然一臉黑化道。

“知道了,知道了!”兩人渾身的寒毛都豎起來了。

話音剛落,壹月噗地一聲摔在沙灘上,打起了呼嚕。

安期嚇了一跳:“她怎麽了?”

“她喝的是我的杯子,裏麵是雞尾酒。我們來猜拳吧,誰贏誰把她拖回去。”

明哲生無可戀道。

安期舉手:“我認輸。”

晚上,五個人聚集在海邊小屋裏用餐,對安期和皇甫曦兒的廚藝讚不絕口。

安期瞄了眼壹月:“大小姐都下廚誒,你卻躺在沙發上和他們一起打遊戲,不覺得慚愧麽?”

壹月委屈:“我也嚐試過下廚,可是廚房會爆炸。”

“的確。”皇甫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讓壹月下廚,我整理廚房的時間比準備晚餐更久。”

“前幾天都隻有我們倆,曦兒很辛苦。現在安期可以幫上忙,這可真是太好了。”壹月由衷地感歎。她們比男生們先到三天,吃飯問題一直讓她很愧疚。

“安期可不是來幫傭的,他今晚就得下水。”尼祿放下碗筷,強行更改了話題,“我帶安期來這兒學習控製大海的技巧,一刻也不能耽誤。”

壹月舉手:“我想和你們一起打水仗!”

“這麽大人了,不要那麽幼稚。安期他們是要做正事,我們不要打擾比較好。”明哲好言相勸。

“那你從剛才開始就穿著一條泳褲走來走去是想什麽啊!”安期忍不住戳穿了他,“你這樣做,有想過皇甫和壹月的感受麽?你不知道她們是會害羞的麽?!”

皇甫和壹月同時停下了扒飯的動作,異口同聲道:“不會。”

“既然大家都是想下海玩的吧,難得來海邊,不一起放鬆一下怎麽行?”明哲率先起身,拍了拍尼祿的肩膀,“你還是不要把安期逼得太緊了。”

安期知道尼祿根本不會聽他的話:“算了,我還是……”

“好吧。”尼祿起身,跟著明哲往外走。

“我也不管了!”安期說著,一邊脫衣服一邊追了上去。

見男孩子們都已經衝向了海邊,壹月不由得運筷如飛。她見皇甫依舊小口小口吃著飯,不禁心急如焚:“曦兒你快吃!快吃!吃完我們去玩!”

“我不去了。”

“誒?”

“我討厭大海,討厭海灘,討厭與海有關的一切。”皇甫這樣敘述著,口氣平靜地恍若在說一句再普通不過的事,“所以我不會下海,也不能和你們一起玩水。”

壹月有些失落,但很快就想通了:“曦兒,你是害怕麽?你是不是不會遊泳?

可是我會啊!我很厲害的,我可以教你。其實大海沒那麽可怕,你隻要試過一次就知道了,水裏麵超級舒服的……”

“與其說是害怕,不如說是厭惡吧。不然我父親也不會把這片海灘賣給明家了。”皇甫抬眼,眼神莫名得冷,讓壹月打了個寒噤。

但是那種神情隻是一瞬間罷了,很快,皇甫又變成了那個不苟言笑但待人真誠的朋友,催促她快去和男孩子們一起玩耍。

“你一個人真的沒關係麽?”壹月磨磨蹭蹭,放心不下她。

“這是在陸地上,我什麽事都不會有。”

“好吧……如果你改變了主意,就來找我們。”

壹月說著,套上泳衣泳褲,暴吼著在沙灘上留下一串足跡。皇甫眼看她跳進水裏,水花濺了男生們一臉,就不由得笑起來。

但她看著夕陽下的大海,笑容就消失了。

那像打翻了顏料的、平靜且泛著點點金光的大海,下一秒就有可能帶走很多你所珍惜的東西,讓你絕望。

2

海中的異聲皇甫曦兒第一次來海邊的時候,穿著蓬蓬裙,踏著鋥亮的小皮鞋,懷裏抱著一隻抱抱熊,乖乖牽著家教老師的手。她對眼前明亮而廣闊的世界感到好奇,瞪圓了大大的眼睛:“哇,這就是大海!”

家教老師把她抱了起來:“來,大小姐,地上髒,別讓細沙沾到了新皮鞋。”

皇甫曦兒被帶到了海邊寓所。這是一處漂亮的三層小洋房,刷著白漆的露台上開滿了時令的鮮花,看上去像是精致的糕點一樣清新可愛。

“劉先生,爸爸為什麽不跟我一起來?”

“老爺很忙。一整個夏天,您都會呆在這裏,由我來照顧您。”家庭教師一邊說,一邊將她放在沙發上。

然而一掙脫出他的懷抱,皇甫曦兒就跳下沙發跑到了窗邊。溫柔的海風吹拂著她的長發,周身都是落日融融的暖意。她閉上眼睛深吸海風,然後睜開清亮的雙眼:“劉先生,我能去海邊走走嘛?”

“可以,但是隻有在每天的三點到四點。其餘時間裏,您要學習英語、法語、鋼琴、舞蹈、體態和禮儀。這個夏天,大小姐可一點也不輕鬆,您不是來這兒度假的。”家庭教師摸摸她的腦袋。

皇甫曦兒有些泄氣,但還是眼巴巴地追問他:“那我若是提前做完了功課呢?”

“那也不可以。適當的海風對您的身體有益,但是吹得太多容易讓您著涼。”

皇甫曦兒指著沙灘上奔跑玩耍的孩子:“他們為什麽就可以?”

他們個個身材精瘦,皮膚曬得烏黑鋥亮,明明還是孩子,笑聲卻像大海一樣嘹亮。

家庭教師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他牽起皇甫曦兒的手,將她帶離了窗邊:

“這些都是下等人,皇甫曦兒跟他們,是不一樣的存在。我這就叫人將他們驅趕出去。”

“城裏來的人好討厭啊,竟然說這裏是私人沙灘,不讓我們進去了。”水生朝夥伴們抱怨著,“明明是我們從小玩到大的地方啊,憑什麽他們一來,我們就得讓出去。如果整個夏天都不能下海,那暑假就根本沒有意義。”

“是啊是啊,太過分了!”小山攥緊了自己的拳頭,憤懣不平。

“可是我媽媽說那是戶有錢人家誒,我們幾個鬥不過的。”拖著鼻涕的阿金麵露膽怯,“那戶人家姓皇甫,在S城裏做很大的生意,把這塊沙灘買了下來,還蓋了那幢白色小洋樓。皇甫家的人來去鎮上,從來不自己走路,都坐著那種加長轎車,跟鎮上的人也沒有交往……你說他們真的是人類麽?”

“什麽!居然不是人類麽?”小山一驚一乍。

“我那天看到他們下車的時候,人群中有個漂亮的小姑娘,大家都叫她大小姐。但是那個大小姐,她就不走路,被人抱著去了小洋房裏,再也沒有出來過。你看,皇甫家的人來去靠車,走路靠抱,到了海邊也不下海玩,是不是很奇怪?感覺跟我們完全不一樣。”阿金繼續推理。

“那不過就是有錢人家的規矩而已。”躺在泥地裏的小海盯著碧藍如洗的天空,看雲朵在上頭飄來**去,“電視上的大小姐都是那麽演的,叫做……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小山崇拜地一拍他的肚子:“小海你懂好多!”

“那又有什麽用?我們還不是回不了海灘——好無聊啊。”水生往泥地裏一趟,望著天空。

“隻能等那個大小姐走了。”阿金寂寞地拿鼻孔吹著泡泡。

小山誒了一聲,手指成拳一擊手掌:“那我們能把她趕走麽?她一走,皇甫家的人都會走,海灘就會重新回到我們手上。”

所有人都眼睛一亮,直愣愣盯著小海。小海是他們的孩子王。

“看我做什麽?”小海懶洋洋地枕著手臂,嘴裏叼著根草葉子。

“小海,你最聰明,最有主意了!你想想辦法,把皇甫家的人趕走吧!”

小海思考了幾秒鍾:“讓人討厭上一個地方麽?聽起來也不是太難。”

第二天中午,皇甫曦兒在自己的房間睡午覺,正翻來覆去時,聽見外麵有人砸窗戶。她走到窗邊,發現有個黑孩子站在底下,手裏揣著一捧貝殼,正作勢往窗戶上砸。皇甫曦兒打開了窗戶,壓低聲音朝他喊話:“你找我有什麽事呀?”

男孩子嚇了一跳,眼珠子一轉,抓起一枚再次用力丟上來。皇甫曦兒側身躲過,貝殼滾到了地上。

她撿起沾染著海水和細沙的貝殼,眼睛一亮,湊到鼻尖用力嗅嗅,這和在屋子裏遇見的海風是一個味道。她知道這些貝殼沉在沙子裏。傍晚散步的時候,她總是很想將顏色各異的貝殼搜集起來,但是劉先生不讓。

劉先生說:“這些貝殼都很普通,而且說不準會有支離破碎的,劃傷您柔嫩的小手。如果大小姐喜歡的話,我們以後可以去全世界最著名的貝殼博物館,領略這個地球上最為珍奇的貝殼。”

皇甫曦兒珍重地合攏手心,將貝殼捧在懷裏。她才不想要地球上最為珍奇的貝殼,那對她來說太遙遠了,她隻想要眼前的東西。

突然之間,第二枚、第三枚貝殼從天而降,散落在她的裙子上。皇甫曦兒坐在被陽光照亮的小小一角中,仰頭看著形狀各異的貝殼從天而降,頭一次發自內心地覺得,能夠來到海邊真是太好了。

明哲和壹月回來的時候,皇甫摘下耳機看了眼他們身後:“另外兩個呢?”

“尼祿把安期留下了,說要給他做單獨訓練。”明哲解釋。

“這麽晚了還不放過他?”皇甫看了眼牆上的鍾,都已經十點了。

明哲無奈道:“尼祿是個嚴厲的老師。”

“學習怎麽控製大海之類的……聽上去就很不可思議。”壹月很是羨慕。

話音剛落,他們就聽到遠遠地傳來一聲滾雷。

明哲和壹月衝到窗台邊上,望著淺水中的兩人。安期向前平伸出手,手上的光芒被身邊的尼祿擋住了。所幸尼祿與他保持同一個姿勢,因此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正在施展煉化陣。一股神奇的力量產生在他的手心,吸引著麵前的海水扭成細細的一股,上升著盤旋成水龍,他腳下也因此形成了一道漩渦。尼祿的長發被這微型風暴吹起,而閉著眼睛的安期麵前卻好像什麽都沒有。

“笨蛋。”明哲寵溺地笑起來。

壹月頂頂他的手肘,示意他看遠方。

在海與天連成一片的地方,一道巨大的水龍衝天而起,卷起幾十米高的巨浪。

天色迅速變得黯淡無光,潮水遮天蔽日,雲層中電閃雷鳴。水龍攪動著狂風向四麵八方奔騰而去,卷起白沫,傳達海王的旨意。第一陣狂風到達的時候,陽台的花盆啪一下摔在地上。

“可怕。”明哲和壹月跑到露台上收起花盆。

皇甫跟出來,瞥了眼海上的天色,幫忙關上客廳裏的門窗。她最後看了一眼風暴來臨的大海,輕聲說:“這兩個家夥不知道什麽時候才回來……真是瘋了。”

“不用管他們,既然安期是海王,自然也沒有什麽可擔心的。而且反正我和明哲都在,不會出事。”壹月安慰她道。

“那我先睡了。”皇甫塞上了耳機,上樓走進了自己的臥室,臨睡前又檢查了一遍窗子有沒有鎖好。外麵的風呼嘯而過,把窗子震得簌簌作響。

就在這時,她發現腳下的地板上,有白色的凹印。

她蹲下身,撫摸著那些凹印。

是那時候留下來的東西啊……小海來到海邊小屋,像昨天一樣繞屋一周,挑選著今日可以突破的窗口,卻突然發現在最低矮的客廳窗沿上,放著一隻小蛋糕。他見過這種小零嘴,是爸爸帶他進城裏的時候在街邊的櫥窗裏放著的,好看得不像吃食,隔著一條街都能聞到巧克力甜香的味道。他饞蟲直冒,兩眼放光地伸出手去,窗子後的白色窗簾卻“刷”地一聲朝兩邊滑開,露出一張圓滾滾的笑臉來。

他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昨天他來這兒搞破壞,沒想到窗子後頭有人,他猶豫了一會兒,依舊把手裏的貝殼一一丟盡。那皇甫曦兒一開始還在窗邊左躲右閃,後來就不見了,不知道有沒有被自己打趴下。

他回去以後心裏忐忑,怕皇甫曦兒來家裏告狀,要被爹媽抽耳光,結果一晚上都沒什麽動靜,他就鬆了口氣。不過他沒有忘記自己的初衷——把她從這片海域趕走,於是今天又鼓起勇氣來到這裏,沒想到出師未捷就再次被皇甫曦兒撞破,還嚇得屁滾尿流,真是丟人。

然而那皇甫曦兒站在窗台後頭,依舊還是笑。

既然被識破了,小海拍拍屁股站起來,準備走人。皇甫曦兒卻搶先一步問:

“今天你帶什麽來呀?”

“啊?”小海滿頭霧水。

“你昨天不是送我貝殼麽?”皇甫曦兒伸出小胖手,手上有五個窩窩,手心裏攥著一枚潔白的海貝。

她向小海展示了一秒鍾,立刻合上,生怕被其他人發現:“我一直很想要啊,可是劉先生不允許,謝謝你送給我!你今天又來,是又給我帶了什麽好東西麽?”

小海心想這真是個傻姑娘,不知道他是撿了貝殼丟她,正想說些刻薄話,卻對上了她黑亮的眼睛,便不知不覺將話咽下了。那感覺就像拿石頭丟了惡犬,卻發現那還是條乞食的小狗,被打了依舊傻乎乎地黏了上來,讓人充滿了負罪感,再也下不了手。他終究抵不過皇甫曦兒那圓溜溜的眼睛,低頭解開自己腰上的竹簍,向她展示趕海所得。

皇甫曦兒眼光發亮:“這都是什麽呀?”

“就……普通的魚蝦蟹。”

“這個蟹好奇怪!好高的背。”

“這是寄居蟹,就是蟹爬到了螺螄殼裏。”

“我不傻,我隻是不知道。”皇甫曦兒澄清。

他切了一聲:“你不下海,當然不會知道。我們鎮上的人都說你們可沒勁了。

這麽點大的地方,還出門坐車。爸爸媽媽都告誡小孩子不要跟你們玩兒,會變成懶漢的。”

“我不是懶漢,我每天都要做很多功課。”皇甫曦兒平心靜氣地辯解。

“功課有什麽好做的,你還是不知道什麽是寄居蟹。”他說著,轉身便要走。

“等一下啊!”皇甫曦兒有些急了,端起巧克力慕斯,“你的蛋糕落下了!”

“我的?蛋糕?”他扭過身,一臉見了鬼。

皇甫曦兒用力點點頭:“是啊,我專門給你留著的,謝謝你昨天送貝殼給我,我很喜歡。”

小海突然漲紅了臉:“笨、笨蛋!你在說什麽傻話!”

但是終究抵抗不了蛋糕的**,扭扭捏捏挪到窗戶底下,抓起蛋糕塞進竹簍裏,一溜煙跑了。

跑出很遠,他突然站住,咬牙切齒地回頭招了招手:“還愣著幹什麽,跟上!”

“啊?”皇甫曦兒搞不清楚狀況。

“你還想不想下海了?”

皇甫曦兒回頭看了眼空無一人的客廳。午休時間,劉先生正在樓上睡覺。

她猶豫了一陣,跨出了低矮的窗台,踩著金黃的細沙朝那個黑黑的男孩跑去……尼祿突然拽住了安期的手。

安期嚇了一跳,眼中的波塞冬紋章消失了。風暴止息,一浪一浪的海潮卷著他們**的腳踝,像是大海的呼吸。

“好像有什麽聲音。”尼祿說道。

他的手扣得很緊,安期感覺到他在緊張。尼祿的呼吸變得很急促,身體繃緊了,目光如炬地俯覽著遠處黑暗的海平麵。

“什麽聲音?”安期小聲問。

尼祿沒有回答,拽著他往岸上走,腳步急促,到最後甚至小跑起來。安期被他拽著,深一腳淺一腳地差點摔倒在沙灘上,也不敢有絲毫抱怨,這樣的尼祿看起來太不正常了。

直到兩人推門而入,尼祿才小小地鬆了口氣,回頭問安期:“你剛才沒有聽到麽?”

“聽到什麽?”

“就是——”

話音剛落,遠方傳來一陣長吟。那聲音是如此地含混悠遠,仿佛有什麽在極深的海底痛苦地嘯叫,光是聽著就能患上深海恐懼症。

“那是……什麽東西?”安期打了個寒顫。

尼祿搖了搖頭:“人類對於海洋的了解甚至不及宇宙。我們雖然號稱海王世家,卻也隻是比常人多了一些控製海洋的技能。大海深處有許多不可知的。”

“那你是在害怕麽?”安期不假思索地問道。

尼祿一愣,臉上浮起可疑的紅暈:“你以為我是你麽,笨蛋!隻是你鬧出了這麽大的動靜,萬一喚醒了沉睡的巨獸,引起了它的興趣,那會很危險!”

對尼祿偶爾的關心,安期受寵若驚,但他還是被嚇了一跳:“海中沉睡的巨獸?”

“對,”尼祿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眼神,“很多生物可不隻出現在神話當中。即使是身為掌管海洋的王權者,也無法對它們的力量視若無睹,進而肆意妄為。”

安期抱著他的胳膊躲到了他的身後,警覺地張望著四周:“那、那我們還是趕緊鑽到被窩裏去吧!”

尼祿嫌棄地用手指撚著他的領子,將他拖離身前:“你先去睡覺,我在這幢房子周圍布置一下結界。”

安期更加用力地抱住了他的肩膀,像一隻不肯離樹的樹袋熊:“一起去!我一個人害怕!”

尼祿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早知道我就什麽都不告訴你了。”

尼祿背著安期上樓,走到樓道裏,突然停下了腳步。

安期嚇得趕緊問他怎麽了。

尼祿聳聳肩:“好像哪裏的窗子沒關緊,漏風。”

兩人洗了個澡,就上床睡覺了。

自結識小海以後,每天中午成了皇甫曦兒最快活的時刻。太陽最毒辣的時候,她總是偷偷溜出去與小海一同玩耍。她戴著草帽坐在礁石上,把腳丫子浸到海水裏,看小海像一條魚似的在身邊遊來遊去。他身邊總是圍著許多魚,隻有拇指大小,見到小海也不躲,但是隻要皇甫曦兒伸手,它們就嘩啦一聲散開了。

皇甫曦兒泄氣。

小海哈哈大笑:“你把麵包掰碎了丟進水裏,魚群就會循著味道一擁而上,爭相啄食。”

皇甫曦兒試了試,果然如此,開心地咯咯直笑。

小海將她一把拖下了水,皇甫曦兒尖叫一聲,看自己的衣服全漂了起來。

“把衣服脫了吧!我教你遊泳!”

“不……不要!”

“誒呀來嘛,項鏈也解了。”

“不可以!這是媽媽留給我的遺物!”皇甫曦兒死死攥著項鏈不放。

小海收回了手:“這樣啊……”

他覺得自己無意間觸碰到了她的傷心事,不由得小心窺探著她的神色,放棄了教學遊泳的計劃,拉著她上岸一起躺在沙灘上,看天上的雲飄來**去。

“為什麽我們不去海灘上呢?”皇甫曦兒側過臉看著後邊的沙灘,“我之前看到你和你的朋友在那裏一起玩。”

小海被戳中了心事:“呃……那裏離你的小別墅太近了,你不怕被劉先生發現麽?”

皇甫曦兒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小海你真聰明!”

“那是當然。”小海尷尬地笑笑,撓撓自己的後腦勺。

其實這個理由他是臨時編的,與其說他擔心皇甫曦兒同他在一起被家庭教師責罰,不如說他擔心,他同皇甫曦兒在一起,會被他的小夥伴們視為異類吧。

因為莫名其妙的緣故,他明明懷著讓皇甫曦兒討厭這裏的初衷接近她,卻變成了天天一同下水的玩伴。要是讓他的朋友們發覺他在這片海域享受著特權,一定會被認為是背叛組織了吧?小鎮說小不小,說大不大,他可不想被朋友們隔離,便隻好每天選擇在隱蔽之處戲水。

泡在溫暖的海水裏,小海享受著片刻的安逸,心裏卻歉疚。此刻,小山、水生、阿金一定正像被曬幹了的鹹魚似的,無精打采地躲在房簷下。明明隻要把皇甫曦兒趕走,就可以拯救他們的,自己這是在幹什麽?

最後,他為自己找到了托辭:這隻是權宜之計,接近皇甫曦兒,是為了找到她的弱點,更好地打擊她而已。

嗯,就是這樣。

“那裏有條船!”皇甫曦兒突然站了起來,指著大礁石的另一麵。

小海抹了把臉,朝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不其然,礁石的背麵停著一艘駁船。

它航行了很久,表麵均已氧化成了鏽紅色。小海不記得鎮上有過這樣的船,它太大了,看起來不像是會停泊在這種小港。

“你想探險麽?”他眼睛亮亮地望著皇甫曦兒。

小海沿著纜繩爬上了船,扒著船舷張望了一眼。

船上很安靜,空無一人,隻有船帆在空氣中飄**,牽扯著桅杆傳出吱嘎吱嘎的聲音。

小海跳上甲板,反身拽住皇甫曦兒的手,將她拉上了船。她比他想象得要輕,也更靈活,並不是笨拙緩慢的家夥。

“好安靜啊——”皇甫曦兒輕聲道。

小海聽出她話裏的緊張。

其實小海和她一樣緊張,這條船安靜得有點詭異了,僅僅是站在甲板上,就感覺到一陣陰濕的寒意侵入骨髓,仿佛身處寒冬,而不是在盛夏的正午。但出於男孩子的自尊,小海還是拍拍胸脯無所謂道:“有什麽好害怕的,我們去船艙裏看看有什麽寶貝。”

皇甫曦兒猶豫了。

小海幸災樂禍地嘲諷她:“果然城裏人就是膽子小。”

“我才不是膽小。”皇甫曦兒與他解釋,“你不覺得奇怪麽?這麽大一艘船,憑空出現在這裏,卻一名船員都沒有。我在畫冊裏看到過,上麵說這叫鬼船。”

“你不要胡說八道!”小海嗬斥她。

“我隻是擔心會有糟糕的事情發生。你有什麽特別想要的東西值得去冒險麽?”

“我才不要被你說教,一個城裏人不配在船上對我說三道四。”小海氣鼓鼓地說著,轉身就走。雖然他預感到皇甫曦兒說的是對的,但是,土生土長的海孩子的自尊讓他不肯認輸。如果他聽信了皇甫曦兒的話,那他和城裏人有什麽兩樣?他豈不是徹徹底底淪為叛徒了麽?他必須證明他和皇甫曦兒不一樣,比她更勇敢、更了解大海裏的事物。

走出幾米,小海聽到背後傳來皇甫曦兒的道歉。她輕聲說了句“對不起”,然後輕輕地跟上,與自己並排走著,生怕被丟下。小海心裏產生了從未有過的滿足感,皇甫曦兒的每一次妥協都是城裏人的戰敗。

兩人朝船艙裏走去。

船艙的台麵上擺放著熱茶,茶煙嫋嫋。書翻開著一頁,鋼筆被隨意丟在上麵,似乎船員方才離開。小海對書沒有絲毫興趣,抓起倚在牆邊的魚叉往更深處走去,皇甫曦兒卻湊過去看那航海筆記,發現裏麵是德文,還描繪著奇怪的圖案。外國的駁船停留在內海,怎麽想怎麽不對勁,航海筆記上的圖案也散發出濃烈的不祥氣息。可是她依舊戰勝了內心的恐懼,努力跟上了小海的腳步。雖然她覺得小海在做一件蠢事,但還是希望自己能呆在他身邊,就像他真正的朋友們一樣。

艙室盡頭有一方木梯,連通著陰暗潮濕的底艙,底艙裏似乎進了水,木梯的一部分浸在水裏。

“是遇到風暴、底艙進水,所以棄船而逃了麽?”皇甫曦兒猜測著。

話音剛落,她一頭撞上了走在前麵的小海,小海不知為何停下了腳步,怔怔站在木梯上。

皇甫曦兒循著他的眼神望去。

陽光透過窄小的樓梯口,照射在滿是水的底艙中,光塵在空氣中飛舞,映亮了木梁上掛著的兩具骷髏。

“啊!”皇甫曦兒低叫一聲,自知失態,迅速捂住了嘴。

骷髏衣衫襤褸,頭頸處被鏈條吊在橫梁上,下半身是……“魚?”小海大著膽子摸了把那帶刺的尾,骨殖在空氣中吱嘎搖晃。

“別去動它!快走!”皇甫曦兒抓住了他的手臂。

然而下一秒,小海一個趔趄,滑進了水中!

有什麽在渾濁的水中劇烈地撲騰,把他往水裏拖!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皇甫曦兒甚至沒來得及反應。而小海抓著木梯用力踹了一腳,踹到了滑溜溜的實質,拖他下水的力道瞬間鬆了。

他撐著木梯後退,皇甫曦兒拽著他的肩膀將他往上拖。

但是,渾濁的水麵變得更加激**,恍若是一池滾水在沸騰!小海隻在出海網魚的時候見過這種場麵,這是將要起網的那一刹那,千萬條魚類在水麵下掙紮才會有的水花!更加糟糕的是,水麵底下的那玩意兒那麽興奮,可不是為了掙紮求生!

“快走!”小海一把推開皇甫曦兒,皇甫曦兒倒退了幾步,跌坐在樓梯口。

她安全了,可小海的腳踝再次被緊緊抓住。小海低頭,那是一隻手,泛著青灰、長著長爪的人類的手!

小海眼疾手快握緊扶手避免被再次拖下水,然而許多雙手拉扯著他的雙腿,在他的皮膚上留下可怕的血痕。木梯在長爪的抓撓下分崩離析,迸濺出無數木刺,發出亟待斷裂的聲音。小海捏緊了魚叉,對呆愣的皇甫曦兒說:“走啊!”

他從她驚恐的眼裏,看到了自己背後的場麵。

此時,水麵上浮出了半人半魚的生物,一個又一個……突然之間,皇甫曦兒拽下自己頸間的項鏈。又撿起一枚尖銳的木刺,毫不猶豫地劃開了自己的手心。鮮血漫過昂貴的項鏈,她站起來,使勁力氣將其讓遠處一丟。項鏈在空中劃了個弧度,噗通一聲掉進水裏。

背後傳來嘩嘩嘩的爭奪聲,小海感覺到抓撓他的手變少了。

皇甫曦兒朝他大喊:“趁現在!”

小海手握魚叉回身刺下!

他終於擺脫了那些可怕之物,半推著皇甫曦兒回到了上層船艙。

“這就是你說的探險麽?”皇甫曦兒蒼白著臉問。

“一般沒這麽激烈的。”小海喘著粗氣回答。

皇甫曦兒支撐起他的身體:“你的腳還能走麽?”

小海抹了把臉上的汗水,搖了搖頭:“沒事。倒是你,那項鏈……”

“先離開這裏再說!”皇甫曦兒有些粗暴地打斷了他的話,兩人都聽見甲板上有腳步聲傳來,消失的船員們回來了,然而他們寧可這是條鬼船。

少年拉著小姑娘的手偷偷跳出窗外,爬回自己的舢板上,飛快地劃離了詭異的船,生怕被船上的人發現乃至……追上。

半夜,尼祿驀然睜開眼睛,驚坐起來。抱著他胳膊的安期覺得被窩一涼,迷蒙地睜眼:“怎麽了?……才幾點?”

“有人闖結界!”尼祿說完,翻身下床。他布置的結界被人闖入,他能感應得到。

“等等等等!大海怪是來抓我的,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安期連鞋都來不及穿就追了上去,一把抱住了尼祿,再次變成連體嬰兒,掛在他身上。

正在這時,皇甫的房間裏傳來玻璃打破的聲音!

尼祿上前一腳踹飛她的房門。

窗戶洞開,窗簾飛舞,房間裏充溢著海風的味道。皇甫正側臥在**,渾身上下都是濕漉漉的。

尼祿打開了燈,安期撲上去用力地搖晃著她:“皇甫!皇甫!”

皇甫悠悠醒轉:“安……期?”

她抬手,發覺自己指尖低落鹹腥的海水,臉上浮現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我……我這是在哪兒?”

“你在你的房間裏。”尼祿拿著手電筒四處查看。

皇甫支撐著坐起來,手指觸碰到了**蠕動的海星,嚇得低叫一聲,安期趕緊幫她摘掉。

“為什麽我的**會那麽濕?還有這種東西?”皇甫掙紮著下床,狼狽不堪。

安期攙著她在懶人沙發上坐下,為她披上大毛巾。

尼祿走到窗邊,鞋底傳來玻璃碎片被擠壓的聲音。

“有東西來過,你有印象麽?”尼祿淡淡地問。

皇甫搖了搖頭:“我晚上一直在睡覺。”

還做夢夢見了小時候的事。

然而這一點皇甫沒有說。她覺得這沒有什麽好說的。

尼祿和安期對視一眼,尼祿拿起手電筒朝外照去。天下起了大雨,潮水上湧,幾乎淹到了小樓腳下,水麵上沸騰一般濺起雨水,黑乎乎的一片,什麽都看不清。而且按照這個雨勢,明天一早就什麽都不留下了吧?

“今天晚上你去和壹月擠一擠。”尼祿命令道。

皇甫扯著大毛巾,一如既往地鎮定自若,但是安期感覺得到她在發抖,她的眼神也不像平常那樣充滿自信。

“你知道是什麽東西麽?它為什麽找上我?”皇甫問。

安期麵露羞愧。

“我暫時不知道是什麽。”尼祿一本正經地回答。

皇甫點點頭,在安期的陪護下敲開了壹月的門。安期簡單地介紹了一下情形,壹月非常熱情地接納了她的朋友。

等女生們關上房門,安期又拿出百米衝刺的速度跑進皇甫的房間裏,撲到了尼祿的身上:“好可怕,到底是什麽怪物!是不是來吃我的!”

尼祿正蹲在地上檢查玻璃碎片,被他一頭撞在窗框上,痛得嘶聲連連。等緩過一陣,不由得轉頭就罵他:“你搞什麽!”

安期蹲在他身邊,死死挨著他:“我害怕嘛!都是你不好,害我被不知名的海洋生物盯上了,現在一定是七大洋通緝犯。你有什麽線索麽?”

“玻璃碎裂在房裏,說明窗戶是從外向內被打破,剛才有人曾經破窗而入。我們在走廊上聽見的破窗聲如果就是那時候響起的,那闖入者應該沒有時間做什麽,也沒有時間逃脫。”尼祿掃安期一眼,“它很有可能還在這幢房子裏。”

“不過它要是還在這裏,聖斯汀棋盤感應得到。它應該是早就進來,對皇甫做了些什麽,後來聽到我們的腳步聲,破窗而走了。”

“我恨你。”安期從他懷裏抬頭,恨不能咬他一口。

尼祿莞爾。

第二天,天氣仍然沒有變好。風雨稍小,五個人一起呆在客廳裏。

明哲給爺爺打電話:“爺爺,這裏似乎要刮台風,我們想回來了……不不不,不是我和皇甫處不好,是她昨天受了點傷……”

壹月輕輕碰了碰她**在外的手肘:“還疼麽?”

皇甫給她一個安慰的眼神:“不疼。”

昨天皇甫過來睡以後,壹月就發現她的手肘上有血,因為傷口很小還被水衝淡了,看起來很不明顯。壹月幫她清理的時候挑出不少玻璃碴兒,但是問她,她卻不知道哪裏來的。

“也許是那個闖入我房中的東西帶上床的吧,起身的時候不小心硌到了。”皇甫迷糊道,“它還帶來一隻海星。”

“所以你們到底有沒有查清楚是什麽原因啊。”等明哲一掛下電話,壹月就不高興地開腔。

“可能是我們昨天的行為惹惱了海中的煉金生物,它們進攻了這幢房子。”尼祿實話實說。

昨天晚上安期叮囑他一定要對大家坦白,不能隱瞞真相,還要他道歉,這個被他直接拒絕了。

壹月一聽就生起氣來:“是你們害曦兒受傷的麽?你們也太不負責任了。”

“之前尼祿也不知道會造成這樣的後果的,你別激動啊,而且他已經加固了結界了。”安期好言相勸。

“結界有什麽用。我,你,明哲,好歹都有權戒護身,尼祿本身是煉金術士,我們當中隻有一個曦兒是普通人,如果真的存在煉金生物,它能來一次就能來第二次!我是不會允許這種事再發生的,曦兒,我們走。”

明哲握著手機搖了搖頭:“出小鎮的路因為天氣的緣故,走不通了。已經聯係了當地的道路局搶修,但最早也要等明天中午才能通車,我們隻能再滯留一天。”

“怎麽會這樣啊!”壹月大聲嚷嚷表達不滿。

皇甫扯了扯她的袖子:“我沒事的。就是昨晚沒睡好,有點累了。我想上去補個午覺。”

“那我和你一起去!”壹月自告奮勇。

皇甫流露出糾結的神色。她大床睡慣了,並不習慣和人擠一床。

平日裏大大咧咧的壹月在此時卻學會了察言觀色,悻悻地收回了剛才的話:

“算了,我們幾個都在樓下,你不用怕的,有事叫我們。”

“好。”

皇甫上樓之前看了眼窗外。她看到不遠處的礁石後頭有藍色的粼光一閃而過,再定睛看時,卻隻見到了灰白的海浪。

幾個年輕人在海水中浮浮沉沉,手持三叉戟,保持著半露頭的姿勢。他們的身材精悍,耳朵卻又尖又細,薄如蟬翼。在退潮的間隙,隱約可以看出水麵以下表麵璀璨的亮藍色魚尾。

“那個攪動大海的人,就在那幢房子裏麵。”

“金,你確定麽?”看上去擁有頭領氣勢的人魚保持著蟄伏的姿勢問道。

“確定。昨天晚上,我親眼看到他們在岸邊施展煉金術,旋即海上就引起了風暴,那個東西……也再次蘇醒了。”金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訴說著。那個東西的力量太過可怕,一夜之間就毀掉了很多美麗的島礁,吞噬了繁殖期的魚群,它在威脅著這片海域的生命。

“他們?”首領的尾音微微上揚,表示疑問。“主人隻讓我們尋找偷盜權戒之人。而權戒是隻能屬於一個人的神器。”

“的確是有兩個人。其中一人似乎是另一人的導師。”

“權戒在誰手上?”

“在那個矮個子的男孩子手上,栗色頭發。他的導師是外國人,梳著金發高馬尾,一定不會搞錯。”

首領握緊了三叉戟:“好,把他們趕出來吧。”

尼祿是率先感覺到危險的人。

當時,他正支著額頭看安期和明哲下跳棋,突然眼神一厲,瞟向窗外:“有人。”

兩人停下執棋的動作,壹月愣了一秒鍾,飛快地往樓上跑去。

尼祿用眼神示意安期與明哲,走到窗邊,雙指撥下了百葉窗。外頭是風暴中的大海。海水渾濁,海潮渙漫,幾乎卷到了木屋腳下。

尼祿在有限的視野中來回窺探,什麽都沒有發現,但是他剛才清晰地感受到了結界的波動。他回頭吩咐兩人:“檢查屋子的各個地……”

話音未落,背後窗戶突然炸裂,窗框上方倒掛一條人影,拿鐵索勒住了尼祿的脖頸!

“尼祿!”安期起身摘掉了眼鏡,打算動用眼中的紋章。

可是下一秒,房門嘩一下被水衝開,一個大浪竟然憑空拍進屋子裏,將所有人迅速吞沒。安期毫無準備地沉入水中,不遠處,尼祿被人魚勒著脖子艱難地掙紮著,明哲被人魚一拳打暈……等一下,人魚?

安期嗆了口水,人魚,進到了他們的家中?

這個世界上真有美人魚?

還是男的?

他們要做什麽?

他還未來得及思考,側麵突然飛來一支短箭,脖子上隨即傳來尖銳的刺痛。刺痛過後,所有感覺都失效了,安期覺得困乏無力,視野慢慢合攏……眼見安期停止了掙紮,人魚摟住了他的腰堂而皇之地遊出門外,潮水也像跟隨主人似的,與來時一樣突兀地退去。

掙脫後的尼祿劇烈地咳嗽著,嗆出了肺裏的水,踉蹌跑到門邊:“安期!”

海麵上濺起幾朵水花,可以看到幾個人影正向大海深處遊去。

身處二樓的壹月在尼祿警覺之時,就去檢查皇甫曦兒的房間,因此避開了人魚的攻擊,隻是被浪頭衝到牆上拍暈了而已。後來水漲到幾乎沒頂,人魚的攻擊都在水下發生,她模糊間什麽忙都沒有幫上。此時她見潮水退去,尼祿跳海,掙紮著爬起來,扶著牆推開了皇甫的房門:“曦兒,尼祿他……天呐,你在做什麽!”

皇甫站在窗台上,長發四散。

壹月衝過去試圖抓住她的手:“別做傻事!”

然而皇甫麵對著大海,直挺挺摔了下去。

尼祿看了眼身邊越來越透明的氣泡,咬牙切齒。安期用海王權戒召喚的風暴太過可怕,即使他用煉金術將水驅開,也避免不了被巨浪**的下場。他已經盡全力追趕不明來曆的綁架者,但是距離非但沒有縮短,反而越來越遠了。可惡啊!人類怎麽可能遊那麽快?

正在這時,他發現遠處的男人停了下來,沉默地望著自己的方向。

“混賬,這是要做什麽?”

尼祿不敢有絲毫懈怠地朝他遊去,卻發現男人的目光不曾移動過分毫,也就是說,他凝視著的並非自己,而是海岸的方向。

然後,男人做出了讓他無法理解的舉動。他將安期推上了一枚漆黑的礁石,轉身沒入海中不見。

尼祿又驚又喜,喜的是他終於放下了安期,驚的是安期毫無反應地躺在那裏,讓他不敢細想發生了什麽。在他拚命朝前遊去的時候,中途的某一個瞬間,他感覺到身邊湧過一道激流,帶起一串漆黑的水泡。

眼角餘光捕捉到了色彩斑斕的……魚尾。

“人魚?”尼祿呆呆地想。

皇甫曦兒和小海乘著舢板垂頭喪氣地回到岸邊。舢板乘著海浪往岸邊漂浮,隻在必要的時候,小海才默默地以手撥水,調整一下方向。

“剛才……謝謝你。”小海訥訥地說,“你的項鏈……這麽重要,卻為了救我將它遺棄了。”

她說過這是她媽媽留給她的遺物。

“可是,媽媽已經不在了,你還在呀。”皇甫曦兒笑得有些憂鬱,卻還是乖巧地握住了他的手,“你是我最好的好朋友,是你教我魚兒循著氣味搶食的道理,我理所當然是要救你的。”

小海望著個子小小、眼睛清亮的皇甫曦兒,感覺心跳漏了一拍。

然而下一秒,一槳拍來,皇甫曦兒被從舢板上打落,掉入了水中。

“你們幹什麽!”

小海扒住了劇烈搖晃的舢板,望向小船上的水生、阿金。水生拿著船槳,阿金擎著漁網,小山跳到水裏抱住了劇烈掙紮的皇甫曦兒。她不會遊泳,拚命拍打著水麵想要從海水裏浮頭,但是剛躥出水麵喘了口氣,就被一張大網兜頭網住了。小山按住她哈哈笑著把她往水下壓,於是潔白的陽光變成了沉沉壓在身上的海水。

“什麽嘛,嚇嚇她而已,死不了人的。”小山提溜著皇甫曦兒的衣領把她從水裏拎出來,皇甫曦兒哭得眼淚鼻涕和海水融為一體,整個人瑟瑟發抖,對發生的一切懵懂無知。

“小海……”她求救似的望著他。

“快把她放下!”小海怒道。

“你怎麽了嘛?”麵對著小海的怒火,水生摸不到頭腦,“把她趕走,現在不是好機會麽?你把她一個人約出來,難道不是為了欺負她到再也不敢來海邊?”

把她趕走……欺負她到再也不敢來海邊……小山抓著她的頭發,再次把她粗暴地按進了水裏。

海麵上的聲音一下子就遠了,小海的身影也變得扭曲起來,海水漬得眼睛好疼啊……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我們是朋友……我們每天都在一起玩……我還從美人魚手裏救過他……”在身體再次籠罩在陽光和海風的間隙,皇甫曦兒聽到自己這樣哭喊著。

“美人魚?”阿金吸溜了下鼻涕,“大海裏根本沒有美人魚呐。隻有你們城裏人才會相信這種傻乎乎的童話故事。你拿這個騙我們真是太傻了,是不是啊小海?”

是不是啊小海?

皇甫曦兒眼巴巴地望著他。

小海張了張嘴,沒有說話。

小山唾了口唾沫,推了把她的腦袋,將她再次按進水裏:“城裏人!撒謊精!

別看了!小海不是你的朋友,是我們的兄弟!這裏沒有人歡迎你!更沒有人喜歡你!”

水從四麵八方湧來,將她吞噬在陽光照不見的地方。

而小海坐在舢板上,從海平麵以上,扭曲地、居高臨下地望著她,無動於衷。

“救我,小海……”她哭著伸出手去,“救我……”

皇甫在冰冷的海水裏抱住了自己的身體。

水從四麵八方湧來,將她吞噬在不見天日的深淵裏。

為什麽不說話?

為什麽不做些什麽?

為什麽無動於衷……我做錯了什麽?

所有的血和淚都流向了永遠不會被回應的地方。

這殘酷的大海。

一滴眼淚混入海水中——

“救我。”

“曦兒!”

壹月脫下T恤,從二樓的窗台一躍而下,跳入水中。她看見皇甫的長發飄揚如海藻,縮成一團向黑暗中墜落,像是躲藏在母親子宮中的胎兒一般寧靜,完全沒有求生的欲望。

“搞什麽!”她氣憤地想著,屏住呼吸向下潛遊。

很快,她抓住了皇甫的手,向自己的方向拖拽。

可是皇甫的眼中空空洞洞,除了海水,空無一物。

壹月突然明白過來皇甫的眼神充滿了絕望。

然後,耳朵捕捉到了湍急的水流。

水麵以下總是非常安靜的。即使是狂風暴雨,在這裏也恍若打在瓦頂的江南細雨。有一種屬於大海的混響稀釋了一切聲音。而此刻,混響被打破了,有什麽東西在向她迅速地靠近。一瞬間,就從她懷裏奪走了長發飄飄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