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雪莉小時候因聲帶受傷,發不出聲音。與人溝通時,她可以利用筆談,平時則會使用馬來式手語,並摻雜在家裏與家人用的手勢。我和哈魯、雪莉學習了手語,巡邏時我們也會使用手語。其實,森林裏並不危險,因為野生動物都因粉塵瀕臨滅絕了,但我們覺得萬一發現入侵者的話,手語會很有用。

我漸漸喜歡上了和哈魯一起巡邏的工作。雖然哈魯沒有表現出來,但我覺得她似乎也漸漸地接受了我。當她有了重大發現,招手叫我過去時,我會立刻跑過去。每當這時,我都會覺得我們真的在執行重大的機密任務。雖然“重大的發現”不過是那些作為森林坐標的樹木出現了略微異常的跡象,或是樹下長出了蘑菇等小事情,但在這座村莊之外的地方,從來沒有人教過我這樣的任務。我再也不用被抽血,也不用每晚戰戰兢兢地入睡了,但比起這些,我更開心的是,有了可以負責的工作,這讓我覺得這座村莊很需要我。

偶爾阿瑪拉在睡前會低聲對我說:

“娜奧米,就算死,我們也一起死在這裏吧。我們不要離開這裏。”

我總覺得我們早晚有一天會離開這裏,但內心深處也能理解阿瑪拉。

*

“娜奧米,你看那裏,那棵樹上。”

起初我什麽也沒看到,於是哈魯伸手指了指椰子樹的樹葉,稍後我才搞清楚她在叫我看什麽。隻見樹上長出了嫩綠色的椰子果實,幾天前我們從這裏經過時還什麽也沒有呢。哈魯看著我說:

“丹尼說,如果在森林裏發現了果實就帶回去。”

雖不知丹尼的意思是不是連那麽高的樹上的果實也要我們親自摘下來帶回去,但顯然哈魯幹勁十足。我和她撿起地上的石頭,瞄準果實想把它打下來,也找來長木棍搖晃了樹枝,還操作巡邏無人機嚐試摘下果實,但結果都失敗了。哈魯估算了一下從地麵距離果實的高度,然後看著我說:

“我爬上去試試?你在下麵幫我,應該很容易能摘下來。”

“不行,丹尼的意思是讓我們把掉在地上的果實帶回去,可沒說讓我們冒險爬樹去摘果實。”

“唉,你還真是個膽小鬼。隻站在樹下張嘴等著果實掉下來,豈不是早就餓死了?隻有爬上樹摘下果實的人才能在這個凶險的世界活下來。”

聽著哈魯沒頭沒腦的人生說教,我皺起了眉頭。

“總之……我反對,太高了。”

哈魯聳了聳肩,不顧我的勸阻,堅持要一個人爬上去摘果實。見她這樣一意孤行,我也不能袖手旁觀,隻好在落葉堆上撒下網,準備接住稍後她丟下來的果實。我膽戰心驚地望著爬上樹的哈魯,令人驚訝的是,這個貌似在城市裏長大的孩子竟然很會爬樹。

哈魯終於爬到頂端,以非常安穩的姿勢朝我咧嘴一笑,我這才稍稍放心了。正當她伸手去摘掛在樹梢的果實時,腳踩的樹枝突然斷了。

瞬間,哈魯從樹上掉了下來。我尖叫著跑向她,心髒撲通沉了下去。萬幸的是,她沒有掉在堅硬的地麵上,而是掉在鬆軟的落葉堆上。但她好像摔斷了腿,不停地發出呻吟聲,怎麽也站不起來了。

我連口氣都沒來得及喘,立刻跑回村裏找人,大人們看到氣喘籲籲的我,露出驚訝的表情。“哈魯,請幫幫哈魯……”我有氣無力的話音剛落,村裏便亂成了一團。

帶著急救箱趕來的夏燕一臉嚴肅地幫哈魯檢查完,說她的腿骨上出現很大的裂痕,還嚇唬她未來一個月都別想出門了。丹尼得知哈魯受傷的原因後,大發雷霆:

“你明知道這裏沒有醫生,竟然還做出這種蠢事!爬到那麽高的地方,怎麽可能安然無恙?這件事是你的錯。”

哈魯看到丹尼一點也不為自己擔心,還沒好氣地說出這種話,更加生氣了。我聽阿瑪拉說,自從發生意外之後,住在一起的哈魯和丹尼在家一直冷戰,誰也不肯先講話。

“丹尼也真是的,平時處理問題跟領袖似的,在這件事上卻一點也不像個大人。哈魯做出那麽魯莽的事,還不都是為了得到她的認可嗎?”

聽了我的話,阿瑪拉說:

“娜奧米,不如你去照顧一下哈魯吧?”

沒辦法,我隻好同意了。我覺得哈魯不會歡迎我,但看到她這幾天腫著腿,失魂落魄地坐在家門口,心裏也很不是滋味。

隔天,我來到哈魯家門口,莫名覺得有點緊張。我遲疑了一下,敲了敲門。片刻過後,哈魯從打開的門縫探出頭來,一臉詫異地看著我:

“咦……你怎麽在這裏?”

“阿瑪拉讓我把這個交給你。”

我遞上裝著零食的籃子,哈魯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籃子,接了過去。短暫的沉默過後,哈魯說:

“謝謝你給我送來。那,你慢走。”

“等一下。”

“……”

“我可以進去嗎?”

哈魯不知為何歎了口氣說:

“好吧,進來吧。”

哈魯和丹尼住的木屋附帶一個小客廳、兩個房間和一個廁所,客廳一角擺著一張床,一個房間的門口被白膠帶封住了。感覺可以很容易撕下那條膠帶,但我沒有那種想法。

“那是丹尼的房間,她不允許任何人進去。裏麵堆滿了畫和美術用品,所以之前她都睡在客廳,但跟我生氣以後就回房間睡覺了。”

哈魯的房間比我和阿瑪拉的房間小很多,裏麵隻有一張床和一個隨手亂放衣服的籃子,床和牆之間幾乎沒有剩餘的空間。哈魯讓我坐在**,於是我愣愣地坐在了床邊。哈魯坐在地上的草席上,解開腿上的繃帶檢查了一下傷口,然後呻吟著又把繃帶綁了回去。我不確定她是否想和我講話,隻好靜靜地坐在那裏。哈魯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緊繃的表情舒展了不少。她問道:

“那個果實怎麽樣了?”

“你摘的那個掉下來摔得粉碎,巡邏無人機上去重新摘了一個,但打開一看裏麵都是爛的。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那是最近長出來的果實。大人們說,這是之前從沒有過的現象,所以會做進一步的分析。”

“那……丹尼還在生我的氣嗎?”

我呆呆地看著哈魯。每當這時,我都會覺得她就是一個不懂事的小妹妹。

“丹尼什麽也沒說,她本來就不跟我們說你的事,更何況她也不是那種在背後講人閑話的人。至於她還生不生氣,那我就不知道了。”

“丹尼總是過度保護我。一開始她還反對我去巡邏,說怕我遇到野生動物或入侵者。這多可笑啊,那別人去巡邏的話,就不危險了嗎?”

“丹尼那是擔心你啦。阿瑪拉也會這樣對我,她明明心裏很擔心,但講話的時候總是氣呼呼的。”

聽了我的話,哈魯安靜下來。我很好奇不是一家人的兩個人怎麽會關係這麽複雜,於是問她是怎麽認識丹尼的。哈魯意氣消沉地說:

“我住在吉隆坡的時候,很想演音樂劇,所以天天跑去劇院,就這樣認識了丹尼。那時候,我覺得她是一個很可怕的人。”

丹尼在哈魯經常進出的劇院負責舞台管理工作,有時也會和劇團的人一起設計舞台,用賺來的錢繪製自己的作品。哈魯很向往那些在吉隆坡巡演的音樂劇演員,也參加過幾次兒童演員的麵試,但因為國籍的關係很難加入劇團。即使如此,哈魯隻要有空也還是會跑去劇院,演員和工作人員都很喜歡她。丹尼看到哈魯也會笑臉相迎,但因為她身材魁梧,長相凶惡,所以哈魯很怕她。

哈魯從工作人員那裏聽說,丹尼很快會舉辦個人畫展,但就在哈魯遲疑要不要去看展時,降塵災難暴發了。轉眼間,音樂劇和畫展全部取消了,逃亡的人們的慘叫聲取代了吉隆坡街頭的熱鬧喧囂,留下的隻有死一般的寂靜。

降塵災難暴發後,當傳出軍人挨家挨戶抓人進行抗體實驗時,哈魯的母親帶著她逃到了劇院。在關了門的劇院,熄了燈的休息室裏,聚集了無處可去的演員和躲避抗體實驗的女人們。

“因為劇院不是搜查對象,所以大家聞訊而來,但沒能堅持多久,軍人便破門而入了。當時,軍人抓走了丹尼的妹妹。丹尼一把抓住因陷入恐慌而僵在原地的我逃了出去,我們逃出吉隆坡,之後又遇到了其他的抗體人。”

哈魯、丹尼、琴嘉、米利爾和其他人流浪在巨蛋城之外,之後找到了廢棄的研究所村莊。我原以為哈魯和丹尼的關係是基於長期的相處建立起來的,其實她們共同度過了一個最為痛苦的時期。

當我想到她們之間某種複雜且不為人知的感情時,自己對於阿瑪拉的矛盾感情也隨之浮現了出來。我對阿瑪拉充滿了歉意與感激,但有時也會討厭她。也許在丹尼和哈魯之間也沉澱下了這種感情吧。

“你知道嗎?從不久前開始,巡邏無人機經常發現森林邊界有外部人出沒。我也很想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大人們不肯說詳情,丹尼也總是含糊其詞的,所以我才想爬上樹一看究竟。”

“那你看到什麽了嗎?”

“沒有,隻看到飛來飛去的無人機。”

“白爬到那麽高的地方了,最後果實也是無人機摘下來的。”

聽我這麽說,哈魯噘起嘴問道:

“你會爬樹嗎?”

“不會。為了摘果實要爬樹,這種事我想都沒想過。”

“你過去的人生真是對森林生活一點幫助也沒有啊。”

“你不是也從樹上掉下來了……”

哈魯瞥了我一眼,撲哧笑出來。她可真是一個善變的孩子,但我並不討厭這樣的哈魯。

哈魯的心情似乎變好了,我的心也舒坦了一些。但就在她拿出裝在圓桶裏的餅幹遞給我時,我想起了在新山遇到的那四個女人,心咯噔一下又沉了下去。

哈魯說自己笨手笨腳,根本不會做針線活,於是我用針線幫她縫補好丟在一旁的破褲子和T恤。不過這也不奇怪,因為降塵災難暴發以前,這種簡單的針線活都可以交給機器人來做。哈魯接過縫補好的衣服感歎不已,但看到我咧嘴一笑時,她又立刻板起了臉。

離開前,我瞄了一眼丹尼那間裝滿畫和美術用品的房間,雖然房間有一扇窗戶,但因為掛著窗簾,看不到裏麵。哈魯聳了聳肩說:

“如果有人看了她的畫,她會非常生氣。她隻給我一個人看過那些畫。”

我見過丹尼在會館門前畫畫的樣子,當時還以為她在畫示意圖準備給大家分配工作。哈魯說,丹尼經常會用從廢墟找來的美術用品畫下村莊的風景和村裏人的麵孔。

“等粉塵消失以後,丹尼會舉辦特別畫展。從曆史角度來看,那都是非常有價值的作品,那些畫會告訴後人在這個時代並不是隻有不幸的事情,我們也有日常,也過著平凡的生活。”

哈魯就像看過畫展的人一樣,麵帶憧憬地說。

*

哈魯養好腿需要一個月的時間。因為我很喜歡巡邏,所以希望這段時間一個人行動,但大人們勸阻了我,說擔心我一個人行動會像哈魯一樣發生意外。不能巡邏的這段時間,我隻做了一些跑腿的瑣事。大人們分組觀察森林的變化,並加設了一台巡邏無人機。眼下無法自由自在地穿梭在森林裏,讓我覺得很遺憾,但丹尼答應我,等哈魯痊愈後會允許我們再去巡邏。

我一個人走在村裏,突然對之前從未去過的山坡盡頭產生了好奇。瑞秋的溫室就在那座山坡上,我從沒走近過那間溫室。大人們說溫室周圍的植物會散發毒氣,靠近的人會中毒身亡。哈魯也對此深信不疑,所以很害怕溫室。

我卻一直心存質疑,加上我知道自己帶有很強的抗體,所以比起恐懼,更多的還是好奇。聽說那裏有各種奇怪的植物和機器裝置,那都是做什麽用的呢?整日待在溫室裏的瑞秋在做什麽呢?為什麽管理那些帶有劇毒植物的瑞秋一點事也沒有?瑞秋究竟是什麽人?

獨自行動兩周左右,有天當我沿著山坡往溫室走去時,發現了一台掉下來的無人機,但它與我和哈魯巡邏時經常撿到的無人機不同。我輕輕碰了一下,電源亮了,但隨即啪的一聲熄滅了。難道這是從外部飛來的無人機?

我把無人機拿給哈魯看,她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

“這裏不是畫了兩個三角形嗎?這個標誌表示這是我們村莊的無人機。如果不是出了故障的話,隻要放回原地就可以了,這種無人機會靠太陽光自動充電。”

“一定要放回原來的位置嗎?”

“嗯,略有不同也沒關係,但最好還是放回原來的位置,這樣才不會偏離設定好的巡邏路線。如果不記得準確的位置,可以直接拿給知秀。”

聽到知秀的名字,我突然好奇,她用這些無人機做什麽呢?但我沒有勇氣去見她,所以決定按照哈魯說的把無人機放回原處。

隔天一早,我帶著無人機來到山坡,但因為記不清準確的位置徘徊了半天,最後發現自己走到一個很奇怪的地方。隻見高大的樹叢中,反射著陽光的溫室出現在眼前。這是一間在銀色的框架上用巨大的玻璃建造的溫室。高高的天花板上裝有噴水器、照明和通風裝置。我停下腳步,看到玻璃屋頂下滿地的植物。巨大的花盆沿著牆邊擺放開來,各種各樣的果實、香草和插在土裏的白色名牌,灰色的莖延伸到天花板與橡膠樹纏繞在一起的紫色藤蔓,以及一人高的、樹葉像張開的手掌似的不知名植物。

我一下子打起精神,發現自己竟然已經走近溫室,再靠近說不定會挨罵的。我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突然感覺碰到了什麽東西,低頭一看,一台小機器在地上滾來滾去。我撿起那台小狗模樣的機器。

“你怎麽會在這裏呢?”

雖然是一隻機器狗,但踢到它還是讓我覺得有點抱歉。仔細一瞧,機器狗的一條腿掉在了地上,它一直掙紮似乎是想去哪裏,卻隻能原地打轉。

“是受傷了嗎?”

我查看了一下機器狗的腿,然後把它插入原有的位置稍稍用力一按,哢嗒一聲便連接上了。

機器狗剛被我放在地上便立刻跑開了,我緊跟著它,來到之前和哈魯巡邏時總是會繞開的、與溫室相連的通道。機器狗來到一間破舊的小屋前,然後走進了小屋。

我從敞開的木門看到了屋裏的知秀,戴著護目鏡的她站在工作台前,雙手拿著工具,好像正在修理無人機。

知秀轉過頭,依次看了看機器狗、我和我手中的無人機,然後再次看向我。

“你好,娜奧米,我們還是第一次在這裏見麵。”

我正要打招呼,看到知秀此刻陌生的樣子突然張口結舌。知秀嗬嗬一笑。

“把那台無人機拿過來好嗎?”

我走進小屋,隨即聞到一股濃濃的汽油味。架子上堆滿了機器的零部件,一台圓筒形機器人在原地打轉,到處都是不知用途的機器。工作台上和地上隨處可見錘子、鉗子、螺絲、釘子和鐵絲等工具。掛在牆上的收音機發出吱吱作響的噪聲,時而還會斷斷續續地傳出聽不懂的馬來語。

“怎麽,喜歡這裏嗎?”

知秀用饒有興味的表情看著我,屋內的風景的確吸引了我,這裏被施展了一種與森林截然不同的魔法。如果說森林是瑞秋的實驗室,那麽這間小屋就是知秀的實驗室。

那天晚上,我興奮地把去過知秀小屋的事喋喋不休地講給了阿瑪拉聽。

“聽知秀說,那裏有通往村子地下倉庫的通道,裏麵還有很多我從來沒見過的無人機……”

我提到了知秀的機器狗,還自豪地說知秀稱讚了我修理機器狗的手藝。知秀還說,日後巡邏時可以隨時來玩,但也警告我不能亂碰那些機器,不然有可能會被割斷手。

阿瑪拉一邊咀嚼著我從知秀那裏帶回來的、從沒見過的果實,一邊說道:

“我們栽培小組經常會去那裏見知秀,但她從來沒讓我們進去過,也不喜歡讓我們看到她在做什麽。”

“真的嗎?但她直接讓我進去了。”

“那是因為你還小。知秀對待大人和對待小孩很不同,她經常和丹尼吵架,特別是在溫室設備無法正常運轉時,整個人會變得非常敏感。丹尼說,很難讀懂知秀內心的想法,她看似憨厚、和藹可親,但在做出重大決定時卻又過於冷酷無情。”

對於今天絲毫沒有感受到那種敏感和冷酷的我而言,阿瑪拉的這番話再一次刺激了我的好奇心。阿瑪拉對一臉懷疑的我說:

“她對孩子這麽親切,可見是一個心思縝密的人。”

“你的口氣怎麽變得跟大人一樣?”

“我和你不一樣,我可是大人了。娜奧米,知秀之所以讓你進屋,是因為你還沒有長大。”

說著,阿瑪拉聳了聳肩。雖然阿瑪拉隻比我大三歲,但十七歲的她已經和村裏的大人們一起工作了。也許是因為這樣,所以感覺她在短短幾個月間突然就長大了,而且看起來比之前在外麵流浪的時候更健康了。看到這樣的阿瑪拉,既讓我覺得安心,又略感陌生。阿瑪拉是我唯一的姐姐,同時也是村裏勤奮、竭盡所能地做事、深受大人寵愛的人。我在阿瑪拉身上看到她從未展露過的一麵。

我隻是個子不高,從不覺得自己是個孩子,不過如果能去知秀的小屋是孩子的特權,那暫時把我當成孩子看待也沒有關係,因為那間小屋真的太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