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我很害怕女人當場拔掉我的舌頭,或扣下頂在我額頭上的槍的扳機,但我還是要最後拜托他們一件事。我幹咽了一下口水,問道:

“這裏有醫生嗎?”

“……”

“你們怎麽處置我都沒有關係,但請幫我確認一下阿瑪拉的狀態吧。她在研究所遭受了很殘忍的實驗……之後身體出現了問題。我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也不知道用什麽藥能救她。我隻想知道她有沒有事。”

“我們為什麽要幫你?”

“我有很強的抗體,你們可以用我做實驗,我很有用的。隻要不是慘絕人寰的實驗,我都可以忍受。蘭卡威的研究員也說像我這種帶有完整抗體的人很少見,所以請幫我檢查一下阿瑪拉吧。求求你們了……”

“哈哈,瞧這小家夥。”

女人咂了咂嘴。我身後傳來另一個人的聲音,但那個人講的不是英語,而是我聽不懂的另一種語言,有氣無力的腳步聲漸漸逼近我。

他們為我鬆了綁,但我眼前仍舊漆黑一片,我感到渾身無力,動彈不得。有人扒開我的嘴,倒進了熱乎乎的**。那是什麽呢?我連味道也沒搞清楚。他們沒有做任何解釋,隻是扶我倚牆坐了下來,然後便走開了。就這樣,我倒在地上昏睡了過去。

我暈厥般睡著時,感覺有人把我抱到了**。睡夢中,我覺得一切都結束了。那些人會殺了我們,再不然幹脆把我們趕出森林。雖然趕出森林可以保住性命,但那跟死沒什麽差別,因為我們為了尋找這個避難所已經賭上了一切……我們已經一無所有了。

也許阿瑪拉已經死了。想到這種可能,我感到如同被人攥住心髒般地疼痛。曾經有人告訴我們,避難所不過是一個陷阱,不要相信那些胡言亂語。我們應該相信那些人的忠告。

但當我睜開眼睛時,卻看到了出乎意料的風景。

我看到由圓形原木搭建的、高高的三角形天花板,我置身於打掃得幹淨整潔的木屋之中。我蜷縮著感受到涼意的身體,環視了一圈,我身上隻有內衣,不知道外衣去哪兒了。

我看到床頭櫃上放著一張字條。

浴室裏有新衣服,換好衣服在屋裏等我。

我很懷疑自己的眼睛,但再次確認那是阿瑪拉的筆跡。

耳邊傳來雨滴擊打屋頂的聲音。雖然阿瑪拉讓我在屋裏等,但我按捺不住好奇心,很想知道外麵有什麽,自己身在何處。我走進浴室,把放在木板上的衣服穿在身上,那是一件質感柔軟的連身衣。我係好綁在腰間的繩子,但沒看到鞋子。我赤腳走出浴室,站到門口,深吸一口氣後推了一下門。伴隨著嘎吱的聲響,門開了。

我最先感受到的是充滿水分的空氣,然後是嘈雜的雨聲和森林濕潤清爽的空氣以及泥土的氣息。

在略顯陰沉的天空下,我看到山坡上一排排的木屋。木柱支撐著那些木屋,使其與地麵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雨水沿著木柱嘩嘩流淌而下,高大的椰子樹的長葉子垂搭在三角形的屋頂之上。我往前邁了一步,隨即腳底的木板發出嘎吱的聲響。我又邁出幾步,握住木欄杆,整個身體被清新涼爽的森林空氣浸濕了。我好像突然闖進了另一個世界。

“怎麽樣?這裏就是你們要找的地方。”

我轉過頭來。我記得這個聲音,是我被蒙住眼睛時聽到的聲音之一。隻見身材魁梧的女人站在走廊處,她雙手抱胸,視線投在下著雨的風景上。

“我們叫這裏森林村。是不是比你想象的樸素很多?這裏不過就是一個小村莊而已。”

森林村,我們在新山遇到的女人們也提過這個名字。如果是這樣,這裏豈不就是我和阿瑪拉四處尋找的避難所?我朝欄杆下望去,沿著坡路流淌的雨水,從長長的椰子樹葉滾落而下的雨滴,站在水坑旁欣賞雨景的女人,還有頭頂洋鐵桶奔跑的人們。

即使刮風下雨,在這裏也不意味著死亡,粉塵沒有摧毀這座村莊。這裏……好似徹底適應了粉塵的世界,不光人們,就連風景裏的一切亦是如此。

我覺得像是被欺騙了,沒有高興和喜悅之情,而是突然覺得很生氣。我們竟然不知道存在著這種地方,這太奇怪了。

我親眼看到了不該存在的村莊,直視著粉塵時代不可能存在的風景。

“怎麽會有這種地方呢?”

女人沒有回答。

“我以為都死了,我以為所有在巨蛋外麵的人都死了。”

我沒有住口,繼續追問道:

“為什麽這裏的人安然無恙?為什麽隻有這裏?這是什麽騙術?外麵的人都快死光了,可怎麽隻有這裏……”

女人轉過頭凝視著我,短暫的沉默過後,她把視線轉向前方,說:

“是啊,所有的一切都毀滅了,但唯獨這片森林存活下來了,真是太奇怪了。”

我坐在屋子裏,聽著雨聲等待著阿瑪拉。一個身材矮小的女人叫我在屋子裏等,還說村裏人對我們的去留尚未做出決定,阿瑪拉和村長談完話就會回來。女人介紹自己叫琴嘉,還給了我一塊拳頭大的麵包和來曆不明的飲料。

“麵包剩下沒關係,但飲料最好全喝掉。”

琴嘉態度平淡地說完便離開了。

我盯著籃子裏的麵包和飲料,感受到難以忍受的饑餓感,眼前不是營養膠囊,而是食物。我以為麵包會很硬,但一口咬下去卻比想象中軟很多。我幾口便吃完了麵包,飲料的味道很奇怪,像是草藥和水果混合的味道。那女人囑咐我一定要喝光飲料,我不禁懷疑這不是毒藥就是安眠藥,但最後還是都喝了下去。

填飽肚子以後,我這才想起阿瑪拉。她也吃東西了嗎?我應該留點給她的,可她去哪裏了?那些人為什麽隻帶走了阿瑪拉呢?這裏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地方呢?

琴嘉說,村裏人還沒有做出是否會收留我們的決定。因為我們是沒有用處的小女孩,所以被趕走的可能性很大,但如果這裏有我們能做的事情,無論任何事,我們都可以……

我望著空籃子心想,說不定這是最後一次填飽肚子,早知道就該拜托琴嘉再多給我一點吃的。

過了良久,聽到阿瑪拉推門而入的聲音,我打起精神。

“阿瑪拉!”

起初,看到阿瑪拉陰沉的表情,我的心咯噔了一下。待她默默地坐下來以後,表情才漸漸發生變化。

“娜奧米,這裏真是一個驚人的地方。”

阿瑪拉一臉興奮。

“這裏的人,有人有抗體,也有沒有抗體的。總之,他們成功了。我是說,在巨蛋之外求生這件事。雖然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但不管怎樣,你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姐,我根本聽不懂你在講什麽。你冷靜一下,慢慢說。”

阿瑪拉深吸一口氣,看到她這樣,我稍微放鬆了些。

“村裏人討論之後決定收留我們了。”

“那不是討論,是拷問,他們蒙住我們的眼睛,嚇唬我們。”

我沒好氣地說。阿瑪拉輕輕聳了一下肩。

“說的也是。聽這裏的人講,他們已經有半年沒有收留過外部人了,加上他們嚴格禁止泄露這裏的情報,所以我們聞訊而來,甚至握有坐標,對他們而言無疑成了一種威脅。”

“為什麽他們最終同意讓我們留下了?”

“我答應會協助他們。村裏人希望阻止情報外泄,所以要我們講出從哪裏獲得的情報,他們應該是想知道……我們的整個旅程。對了,另外還有一個條件。我們再也不能離開這裏了,因為他們不希望離開的人向外界透露情報。”

“如果他們說謊怎麽辦?如果他們獲得情報以後直接殺人滅口呢?”

“我也想過這個問題。是啊,他們的確有可能這麽做。”

阿瑪拉冷靜地說:

“但我們沒有選擇權。就算是那樣,我們也沒有辦法。”

阿瑪拉的話音剛落,我的表情就僵住了,但片刻過後,我點了點頭。阿瑪拉說得沒錯,就算他們說收留我們是謊言,我們也沒有選擇的餘地。既然已經知道存在這種地方,便無法再在外麵活下去,與其被趕出去,還不如死掉算了。我從阿瑪拉的眼神中看到了這樣的決心。

“娜奧米,你相信嗎?我在這裏可以舒服地呼吸,感覺這裏的粉塵濃度維持得很低,而且這裏還生長著農作物。村裏的山坡上有一個大型溫室,那裏……雖然他們沒有告訴我名字,但據說那裏住著一位植物學家,她不會到村裏來,隻待在溫室裏研究可以抵抗粉塵的植物。”

“是那些植物養活著這座村莊?”

“準確地說,是植物學家提供種子,然後村裏人進行栽培來維持村莊。至於是怎麽形成這種關係的,我也不清楚。告訴我這件事的人裏,感覺有些女人很崇拜那個植物學家……但如果他們講的都是真的,也的確很值得崇拜。竟然有可以抵抗粉塵的植物!但她為什麽獨自一人在這種地方搞研究呢?那些巨蛋城裏的人應該會把她帶走才是。”

阿瑪拉一口氣講了太多信息,搞得我頭很痛。看來我們在森林裏徘徊時看到的那道黃光應該就是從溫室照射出來的。

“協助他們,但不能完全相信他們,我隻答應把信息提供給村長知秀和丹尼,其他人還不太了解。”

“明白。”

“我們必須證明自己是有用之人。”

阿瑪拉找到希望的同時也顯得十分急切,我僅憑剛才看到的雨中風景便可以理解她為什麽會這樣了。這座村莊是毀滅的世界上唯一的避難所,這裏不是慘不忍睹的避難所,更不是把我們當作實驗對象的研究所,而是人們安居樂業的、巨蛋城之外的世界。我還是覺得這是一場夢,但滴落在屋頂的雨聲又把我拉回了現實。我必須打起精神,無論如何都要留在這裏,活下去。

隔天一早,我們來到會館。我和阿瑪拉都很緊張,本以為這個封閉式的村莊會舉行隆重的歡迎儀式,但並沒有。村莊沿著森林的坡路而建,會館位於山腰處,可以俯瞰溪穀。帶領我們到會館的人是我在木屋前見過的女人,她介紹自己名叫丹尼,主要負責協調村裏的各項工作。在會館裏做事的人們紛紛看向我和阿瑪拉,從大家對丹尼的態度來看,她在村裏似乎很有權力,地位很高。無論是她臉上深深的疤痕,還是魁梧的身材,都讓人感受到壓迫感。

我環視了一圈會館室內,雖然淩晨雨停了,但還是彌漫著雨水浸濕的森林氣息,略顯潮濕的地上有序地排列著木製桌椅。三四個女人把籃子放在入口處的桌子上,開始為走進會館的村民分發食物,她們分發的正是昨天琴嘉給我的麵包和飲料,那些接過食物的人都會瞟一眼我和阿瑪拉。我看到一群與我年紀相仿的孩子圍聚在會館最裏麵,他們正把蔬菜切成小塊裝進籃子或清洗食材,那些蔬菜就跟剛采摘來的一樣,看起來非常新鮮。

各種國籍的人聚集於此,很難猜測每個人來自哪裏。從坐標上看,會聚各國人的吉隆坡距離森林最近,所以我推測這裏的大部分人可能來自吉隆坡。這裏女人居多,但也有很多難以用外貌判斷性別的人,大多數人都講英語,但也有使用馬來語、印度語和中文的人。我看到很多人都和丹尼一樣,耳朵上佩戴著翻譯器。

“事發突然,我和村長討論後決定收留這兩個新來的孩子,今後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了,等開會時我再向大家講明詳情。”

大家聽到丹尼的話,點了點頭。

“正如我們昨天講的,阿瑪拉負責種植農作物,從今天開始學習起來。”

阿瑪拉連連點頭,然後加入了會館角落處正在整理農活工具的一群女人。

“你叫娜奧米吧?你會負責其他的工作,正好有一個孩子很適合跟你一組。我讓她早點過來……怎麽這麽晚還沒來?哈魯,到這邊來。”

剛推門走進會館的孩子比我高一點,她長著黑頭發和象牙色的皮膚,雖然眼睛又大又圓,很是可愛,卻一臉不高興的樣子。

“幹嗎突然找我過來?我正在巡邏邊界,很忙的。”

“我不是說不允許你去森林邊界嗎?”

聽到丹尼這樣問,那個叫哈魯的孩子噘著嘴,沒有作聲。

“你應該也聽說了,她就是村裏新來的孩子。今後你就和娜奧米一起巡邏,萬一遇到意外情況,兩個人也好互相有個照應。你也給娜奧米介紹一下村莊。”

我能看出哈魯不喜歡我,但因為丹尼的關係,她沒有表現出來。丹尼朝其他人走去後,我和哈魯之間流淌起寂靜。哈魯一臉不悅地瞪著我,我好久沒遇到像她這樣初次見麵就充滿敵意的同齡人,所以感到十分困惑。

“你幹什麽磨磨蹭蹭的,還不快點跟上來。”

我根本沒有磨磨蹭蹭,覺得很委屈,但還是默默地跟在哈魯身後。

哈魯走在前麵,與我保持幾步間隔,她用氣呼呼的語調為我介紹了村莊。會館附近平地上的建築是辦公室、餐廳和醫務室,沿山坡保持一定間距的房子都是住家。大部分的公用設施都是用磚頭搭建的,住家則是用木頭,而所有的建築四周都長有高大的樹木。最初我是被蒙著眼睛帶到這裏來的,所以還不清楚目前處在森林的哪個位置,但感覺這裏是相當深且地勢很高的地方。村莊比想象中更大,雖然人數不多,但以住家來看至少也生活著幾十人。

哈魯朝山坡走了一會兒後,停在了一棟會館大小的建築前。從外觀看很難推測是什麽地方,前麵有一處像是運動場的空地,但沒有看到跑來跑去的孩子。

“這裏是學校和圖書館。未滿十六歲的孩子每三天要來上一次課,來上課的時候可以不用工作,所以最好按時來上課,如果曠課跑去玩,隻會被分配更多的工作。”

“你說的工作是剛才丹尼說的……巡邏森林嗎?”

“除了巡邏森林還有很多工作,但我現在不能都向你說明。”

我心想,竟然遇到這麽不親切的夥伴,看來隻能從阿瑪拉那裏了解關於村莊的詳情了。

哈魯朝站在家門口的人們揮手問好,大家看到我先是一驚,然後和身旁的人竊竊私語後才向我揮了揮手。來了新人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整個村莊,有的人操作無人機,有的人把工作機器人擺在一旁。我很好奇他們是怎麽把那些機器人帶進森林裏來的,從能夠使用電燈和小型電子設備來看,這裏似乎可以使用電。

哈魯沒告訴我所有人的名字,隻說了幾個人名,對建築的說明也是如此。總之一句話,她沒什麽誠意。如果她能稍微親切點的話,我也能很容易地把這些信息裝進腦袋裏,但她就跟不得已而為之似的。盡管如此,站在被動立場的我也隻能默不作聲地跟在她身後,也許我這樣惹得她更不高興了。

夜幕降臨後,哈魯一屁股坐在木椅上,我不知道可不可以坐在她旁邊,隻好站在一旁。哈魯盯著我問道:

“我說你,你到底是怎麽拉攏丹尼的?”

“拉攏?”

“巡邏可是很重要的工作,是機密,不是隨便就能交給任何人做的工作。都不知道你會做出什麽事,她就把這麽重要的工作交給你這種外部人了!”

我原本以為哈魯隻是跟同齡的孩子一樣擺擺臭架子而已,她的眼神卻非常嚴肅。我不禁心想,丹尼不像是會把這種重要的工作交給還未成年的孩子的人,但也許真的有人出賣過村莊的情報。如果真是這樣,那哈魯充滿敵意的態度也就可以理解了。我看著哈魯,心灰意冷地說:

“你好像誤會我了,我沒有拉攏丹尼,反倒遭受了丹尼的拷問。”

“少說謊,丹尼為什麽要拷問你?”

“我怎麽知道?她綁住我的手,蒙住我的眼睛,甚至一開始還要殺死我,用槍指著我……我和阿瑪拉可是受到了很大的威脅呢。至於丹尼為什麽把巡邏的工作交給我,我也不知道。這反而是我想問的問題。”

聽到我稍稍有些誇張的描述,哈魯似乎嚇了一跳,但她思考片刻後,很快理解了狀況,然後抱胸說道:

“那算什麽拷問!這裏的規定非常嚴格,要想守住村莊我們也沒有辦法。”

哈魯快速轉變態度的樣子有些令人討厭,但不知為何感覺有點像不懂事的小妹妹。我冷靜地回答說:

“好吧,既然這裏收留了我們,我們會努力做事的。”

聽到我的回答,哈魯一臉意外。我從她身上移開目光,說:

“你不喜歡我,我也沒辦法。與其趕我們走,還不如讓我們死掉算了。”

像哈魯這樣鬧脾氣的孩子根本不會激怒我,因為無論如何,我都要想方設法留下來,但我也知道沒必要過於坦率地說出自己的想法,惹她不高興。見我沉默不語,哈魯似乎也失去了繼續挖苦我的興致。她開口問道:

“你和阿瑪拉是怎麽找到這裏的?之前住在哪裏?”

我平靜地回答說:

“這是……機密。”

哈魯一時沒聽懂似的看著我,隨即撲哧笑了出來。

“你以為我是在開玩笑?”

“不是,這真的是機密。我們答應隻告訴幾個大人,他們很想知道我們是從哪裏獲得關於這個村莊的信息,以及如何找到這裏來的。”

哈魯聽我講話時,仍把雙臂抱在胸前。

“好吧……但你最好記住一件事,丹尼知道的事,我也會知道。我們之間沒有任何秘密。”

丹尼和哈魯是什麽關係呢?她們長得一點也不像,不可能是一家人。我正好奇,哈魯突然轉身說:

“走吧,我帶你去看看這裏最美的地方。”

我和哈魯踩著像樓梯一樣的扁木板走上了山坡,剛越過山坡,眼前便出現驚人的場景。隻見沿著平緩的山坡坐落著一片田地,雖然哈魯把那裏稱為菜園,麵積卻相當寬廣。

究竟是如何砍掉那麽多樹木,打造出這麽一大片田地的呢?田地的一頭可以看到並排而設的塑料大棚,裏麵種植著芋頭、地瓜、香蕉、薏米、山藥和香草。降塵災難暴發之後,我們在巨蛋城之外的地方從未見過生長的植物。我覺得眼前的一切毫無現實感,感覺十分奇妙,就像看到資料照片或古老的風景畫一般。

“不能靠近,萬一不小心碰到作物可是會出大事的。”

哈魯小聲警告我,但置身田地間工作的琴嘉在招手叫我過去。

“娜奧米,可以過來看一看。”

我瞄了一眼哈魯的眼色,小心翼翼地走下山坡。

我站在田間的溝坎之中,欣賞著高過腰間的作物,這些在粉塵時代存活下來且茁壯成長的植物。怎麽可能發生這種事呢?我還看到正在用耙子除野草的人們。跟在我後麵走下山坡的哈魯不以為然地說:

“這些全都是瑞秋在溫室研究出來的,從溫室送來的植物即使在有粉塵的地方也能長得很好。”

“研究出來的?這些植物都是嗎?”

“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也很好奇。村裏人大多沒見過瑞秋,我也是在巡邏時隔著溫室的玻璃看到過幾次而已。瑞秋總是待在溫室裏做實驗。我知道的就隻有這些。知秀說這些植物都是出自瑞秋之手,所以我們也隻能這麽相信。”

哈魯聳了聳肩。

“到了耕種時節,知秀會推著手推車去溫室取來植物的幼苗,因為現在四季不明顯了,所以管理園林和田地的大人會根據氣溫來判斷什麽時候該種什麽作物。具體我也不太清楚。知秀送來分裝在十幾個盒子裏的幼苗後,大家就把它們種在地裏。要種的作物很多,不過因為粉塵的關係,地裏幾乎沒有蟲子,所以相對來說很容易管理,而且雜草也沒有抗塵性,不會長出來太多。等到了收獲的時節,村裏人都會來幫忙收割,然後把該儲存的儲存起來,也會一起煮飯來吃。”

“那在這裏就不需要吃那種味道可怕的營養膠囊嘍?”

我的話音剛落,哈魯哈哈大笑起來。

“我們也主要吃營養膠囊啦。現在很難找到香辛料和油之類的東西,所以還很難靠栽培出來的食材為生。不過作物的收獲量在逐漸增加,而且大人們也打算擴大菜園的規模,他們好像還準備修複溫室旁邊的研究所,把那裏改建成栽培室。這樣一來,說不定在不久的將來我們就可以不依賴營養膠囊了。”

哈魯靜靜地觀察著我的表情,她好像有點得意,像是在等我發出感歎,但我略感悲傷地說:

“我……我在外麵,隻能靠那種小膠囊為生。太餓時都恨不得吃土和磚頭,要是有野生的動物、蟲子或路邊的野草,隻要是活著的東西恨不得都吃掉,但連那些也都死掉了……”

村莊與外麵不同,這裏生長著植物,而且人們不穿防護服也可以自由地移動。外麵彌漫的是死亡,這座村莊充盈的卻是無法理解的、奇異的魔法。

哈魯瞥了我一眼,轉過頭說:

“我在外麵的時候也和你一樣。”

*

我和哈魯一周會巡邏四次,雖然哈魯說我們的工作非常重要,相當於處理村莊的機密,但我覺得這就跟跑腿的一樣。我們的“巡邏”工作包括把大人們交給我們的東西從村莊的這一邊送到另一邊,到水溝或溪邊撿回因沒電而掉下來的無人機,向大人們報告小溪的水量,以及確認山坡對麵的發電站是否正常運轉等瑣碎小事。真正危險的事情,則是由知秀管理的巡邏無人機來做。

但無人機也有無法完成的任務。比如,行走在森林裏觀察植物的變化。哈魯經常會收到知秀提供的確認清單。據說,森林裏的特定區域生長著起到坐標作用的樹木,大部分都是因粉塵而枯死的樹木,但也有出現複蘇跡象的樹木。在粉塵中存活下來的植物對整個森林產生著影響,偶爾會看到停止生長的植物突然發芽或生枝。這些跡象使得森林形成了非常獨特的風景,與大部分因粉塵幹枯的森林相比,這裏的樹葉非但沒有全部變黑、脫落,反而樹與草變成了深綠色,即使沒有在生長,但也沒有徹底枯萎,隻是處於靜止的狀態。最重要的是,這裏還可以看到像是青苔、腐爛的原木般的微生物。有時,即使無風也能看到沙沙作響的落葉,或是掛在樹枝上的蜘蛛網。

不巡邏的日子,我和哈魯會幫忙發放分解劑給大家。剛到這裏時,琴嘉送來的飲料正是這種可以分解體內粉塵的分解劑。雖然我很難分辨效果,但可以明顯地看出阿瑪拉自從服用這種分解劑以後健康多了。分解劑是維持這座村莊的魔法之一,隻有極少數人知道分解劑的製造方法,因此外泄出去自然成了禁忌。

我無意中提到,那些在森林外麵奄奄一息的人也需要分解劑時,哈魯覺得我什麽都不懂似的數落起了我。

“要是把分解劑給他們,他們會放過我們和村莊嗎?隻有這裏生長著製造分解劑的植物。”

大人們每三天會聚集在會館,把分解劑分裝在小水桶裏,我和哈魯會運送分解劑到住得離會館較遠,或需要一大早出門工作的人家。當丹尼知道我帶有完整抗體時,便告訴我可以不用再喝分解劑了。

村裏人很少會全員聚在一起,除了每個月召開的兩次全村會議,大家就隻是忙於各自的工作。不過丹尼會經常召集大家一起吃晚飯,即使無法像災難暴發前那樣準備豐富的食物,但很多人都會很熱情地利用現有的食材做料理。

瑞秋改造的作物中,除了生長在馬來西亞的作物,還有很多其他種類的作物,我們在這裏可以看到生長在世界各地的食材。當然,主要栽培的作物都是固定的,像黑豆、紅扁豆、可製成粉末的穀物和土豆等用以作為主食的作物。大家會到廢墟尋找香辛料和食用油,有時也會因食用了過期的食用油鬧肚子。食材由村裏共同嚴格管理,從廢墟找來的營養膠囊依然是我們的營養供給源,運氣不好時,就隻能靠營養膠囊和水來充饑,但在豐收時,也能吃上點綴著香草的新鮮食物。

孩子們每三天去一次學校。阿瑪拉已經年滿十六歲了,但比起菜園的工作,她更喜歡去學校,所以總是會坐在教室的最後麵跟我們一起上課。學校是之前村裏的幼兒園改建的,圖書館裏有用非常簡單的馬來語和英語寫成的書籍。大人們會輪流準備自己熟悉的領域給我們上課,曾經做過護士的夏燕教給我們受傷時應急的方法,琴嘉講解了關於森林中藥草的知識,以及十種利用土豆做料理的食譜等在現實生活中有用的知識。但也有大人準備了像馬來附近國家的曆史,或基礎微積分學等看似毫無用處的課程。下課後,哈魯總是嘟嘟囔囔地說:

“世界都快毀滅了,可大人們還總是想著教我們那些沒用的東西。”

聽到哈魯這樣講,我不禁思考了一下大人們為什麽非要在這個快要毀滅的世界創辦學校不可。上課時,我和所有的孩子都在打哈欠,但站在黑板前的大人們卻總是熱情飽滿。我覺得,這或許是大人們為數不多的樂趣之一吧。也許創辦這所學校不是為了讓孩子們學到什麽,而是大人們需要靠傳授知識這種行為找到樂趣而已。

我第一次見到知秀是在學校上課的時候。聽阿瑪拉說,她和大人們一起工作的時候見過幾次知秀,但我過了兩個月之久都沒見過她本人。知秀來給我們上課的當天,推著手推車帶來了保管在地下倉庫裏的無人機和機器人零部件。知秀的課很受歡迎,她還允許大家觸摸那些機器。我在巡邏的時候,已經看夠了無人機,但其他的孩子非常感興趣,左看右看,愛不釋手。

“怎麽這些無人機上沒有武器呢?”

“這是非致命性無人機,地下倉庫裏還有很多致命性機器人。”

從回答孩子問題的知秀的表情中,我同時看到了自信與失落。我對流露出矛盾感情的她產生了好奇。知秀似乎不太喜歡與人接觸,這樣的她是怎麽成為這座村莊的領導者的呢?她不常來村裏,整日待在山坡上的小屋子裏,她都在做什麽呢?

大家都稱呼她“知秀”。聽孩子們說,因為同為韓國人的哈魯這樣叫她,所以全村人也跟著叫開了。無論從哪個角度看,知秀都是一個非常神秘的人。身為維修工的她不允許任何人接近那個溫室,自己卻經常進進出出,而且她的過去就像蒙了一層麵紗。有人說她是巨蛋城裏的逃兵,也有人說她是被通緝的殺人犯,但沒有人知道這些傳聞的真相。從遠處看著知秀冰冷的表情,我不禁心想,就算她過去殺過幾個人也不足為奇。

在學校遇到的孩子們各自講述了自己的故事。哈魯出生在韓國,跟隨做貿易的父親輾轉於多個國家,之後在馬來西亞生活了好幾年。米勒來自中國山西,馬勒迪來自雅加達,雪莉從小生活在距離森林村不遠的吉隆坡城郊,但她從未聽說過這座村莊。平時這些孩子也很少和家人生活在一起,他們跟隨家人一路逃到這裏,但在途中隻剩下自己了。

我講述了降塵災難暴發後,跟隨父親躲進地下避難所,然後在某一天被送進蘭卡威研究所的經過,以及後來趁外部入侵者攻進研究所才逃了出來。大家說,雖然知道有抗體的孩子會被抓進研究所,但還是第一次見到從研究所逃出來的人,於是都瞪大了眼睛,頻頻點頭。當時多虧了從外麵進攻蘭卡威的入侵者,我們才有了逃跑的機會,似乎因為這段插曲,使得故事聽起來更加緊張刺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