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她們分明是把我們當小孩子,覺得我們好欺負。她們就是為了占據城內。城外能有什麽東西?那裏最初就不受巨蛋保護,很早以前就荒廢了。”

但我的想法略有不同,與其大家在一個地方為有限的資源爭得你死我活,還不如達成協議,不插手彼此的特定區域。因為很多抗體人根本不會跟我們協商,而是威脅我們,然後直接搶走物資。

正如預料的那樣,新山城外一片狼藉,但我們還是找到了幾盒營養膠囊。更幸運的是,我們發現了食品倉庫。仔細觀察,倉庫內部似乎是粉塵飽和地帶,所以沒有人敢靠近。我讓阿瑪拉等在外麵,然後一個人搬運食品。我擦去食品表麵的凝集粒子,和阿瑪拉一一檢查了一遍,大部分食品都被高濃度粉塵汙染了,但密封的罐頭似乎還可以食用。阿瑪拉高興地說我們運氣好,可以做罐頭料理吃了。

從早走到晚,我們找到了能堅持十天的膠囊和淨水過濾器。把這些東西裝上海豚後,我指著剛才一直很在意的建築說:“我們去那裏休息一下吧。”那是一家小書店。

人們落荒而逃時,沒有帶走任何書。幾本書掉在地上,我翻了幾頁,但都是不認識的馬來語。雖然阿瑪拉認識馬來語,但看起來她對書一點也不感興趣。趴在通往二樓樓梯上的像是書店主人的屍體,阿瑪拉欣賞著牆上的裝飾品,我坐在了角落處的安樂椅上。

現在應該考慮接下來要去哪裏了。那幾個抗體人來到新山,就表示還會有人找到這裏,但要去哪裏呢?還有可以去的地方嗎?無解的問題在我腦海中嗡嗡作響,我閉上了眼睛。

我打了會兒盹,醒來時察覺到一股異常的氣流,隻見阿瑪拉咳嗽得很厲害。我還以為窗外隻是霧氣,但起身一看似乎是塵霧,這是粉塵劇增的信號。

“姐姐,我們快回去吧,這裏很危險。”

我們藏身的閣樓裏有為阿瑪拉準備的密封裝置,即使外部的粉塵濃度再高,她也可以堅持過去。雖然躲在海豚裏也可以,但空間太小,阿瑪拉難以休息。我還很擔心那幾個女人,她們都是完整的抗體人嗎?如果她們也像阿瑪拉一樣呢?那在塵霧覆蓋城內之前,應該盡快告訴她們躲起來。

但等我們回到新山巨蛋城入口時,覺察到一絲不對勁,一直顯示高濃度數值的報警器停止了運作,報警器一側連接的太陽能發電機也被人拔走了。

阿瑪拉把海豚停靠在報警器前,我不安地望向寂靜的街道。雖然巨蛋破裂已經不完整了,但似乎還具有擋風的效果,城裏的霧氣並不嚴重。

“姐姐,我去看看,你在這裏等我。”

“不行,我們一起去。”

阿瑪拉咳嗽得幾乎無法正常走路,但她還是堅持不讓我一個人去。我們屏住呼吸走在路上,四周彌漫著詭異的寂靜,腳步聲仿佛被放大了好幾倍。我們經過留有篝火痕跡的空地,走進狹窄的小巷,就在快要接近我們藏身的房子時,舉著槍的獵人突然冒了出來。

“看來那些抗體人沒有說謊嘛。”

用防護服遮住臉的男人笑嘻嘻地說。

“她們說你們不到二十歲,看來能賣得更貴一些。”

阿瑪拉看向我。瞬間,我的腦袋一片空白,但還是勉強地摸了摸口袋。我和阿瑪拉同時掏出從研究所偷來的粉塵彈丟向他們,獵人破口大罵,朝我們追了過來。我和阿瑪拉拚死跑過一條又一條小巷,扒倒沿路的垃圾桶,阻擋追上來的獵人。我們跑回廣場,隻見入口的紅色塵霧正朝我們逼近。獵人看到塵霧停下了腳步,雖然三個人停了下來,但另一個身穿厚實防護服的獵人還是追了上來。阿瑪拉又投了一顆粉塵彈,獵人愣在原地。我摸了摸口袋,已經沒有粉塵彈了。

阿瑪拉遠程解鎖海豚,但我經過她朝另一個方向跑了過去。

“娜奧米!你去哪裏?”

我必須確認一件事。身後傳來阿瑪拉呼喚我趕快回來的聲音。我跑到那幾個女人藏身的、距離我們兩條街的房子門口停了下來。我使出渾身力氣推了一下門,但門竟然很容易就被推開了。隻見裏麵躺著那幾個女人的屍體,我立刻判斷出發生了什麽事。我想嘶吼,想發泄情緒,但眼下隻能忍住。我撿起史黛西掉在地上的外衣。

就在我走出小巷的瞬間,一個獵人追了上來。他比其他人穿著更厚實的防護服,雖然動作很遲緩,但足以抓住我。在他幾乎快要抓住我的瞬間,我把史黛西的衣服蒙在了他的臉上,我趁他看不到前方而掙紮的時候,用小刀劃破了他的防護服。獵人發出慘叫聲,大罵“你這個瘋女人”,並粗魯地伸出手來抓我,結果又被我的刀刺中了手掌。他摸著胸口想要拔槍,但發現防護服破裂時大驚失色。可怕的塵霧越來越濃,此時我隻希望粉塵能要了這個垃圾的性命。

“娜奧米!”

阿瑪拉呼喊著我。獵人咳嗽著栽倒在地時,用胳膊壓住了我。我被他壓倒在地,肋骨感受到了快要斷裂的疼痛。我拚死地掙脫出他的手臂,用刀子刺向他的眼睛和出現裂痕的頭盔,但刀子在他的頭盔上打了滑,他大叫一聲,在虛空中向我揮舞起拳頭。我再次刺向他的眼睛,但這次也被他躲閃開了。我騎到他身上,又朝他的眼睛刺下去,這次他終於發出痛不欲生的慘叫聲。

“好了,趕快過來!”

聽到阿瑪拉的叫聲,我這才清醒過來。我用刀胡亂去砍獵人的防護服不是為了逃走,而是為了泄憤。獵人出現了急性中毒症狀,隻見頭盔裏充斥著紅色的哈氣,他渾身顫抖著,開始吐血。我起身踢了他一腳,穿過彌漫著紅色塵霧的廣場,朝阿瑪拉走了過去。

阿瑪拉發動海豚,我抓住她的手腕說:

“阿瑪拉,我來開。”

“你去後麵坐,拜托你冷靜一下。”

“那些王八蛋說謊!那幾個女人沒有出賣我們,我差點信了他們的話。她們是我們遇到的唯一的好人,我差點誤會了她們!”

“你不是已經殺死那個獵人了嗎?”

“他還沒死,我隻幹掉一個人,但他還沒有咽氣。”

“娜奧米,你先閉嘴上車。”

“你要是能等我,我就能把他們都幹掉。”

阿瑪拉沒有講話,而是很生氣地瞪著我,所以我隻好閉嘴。我不理解阿瑪拉為什麽可以那麽冷靜。

但當海豚駛出廢墟時,阿瑪拉握著操縱裝置哭了出來。我沉默了,我回想著那些死去的人的臉,想要記住她們,還有她們對我們講的那些話。不要相信任何人,要一直逃亡下去。當你想在一個地方住下來的時候,就真的會死掉。我最後在心底默念著她們的名字,塔緹亞娜、毛、史黛西和……我搖了搖頭。那些都是我終會忘掉的名字。

*

離開新山後,阿瑪拉的狀態明顯惡化了。每次抵達新的廢墟時,我們先找到一處簡陋的房子,然後用管道膠帶把所有的縫隙都封死,在那裏住幾天後必須馬上離開。逗留太久的話,必會暴露人跡。但現在我們已經不知道該去哪裏了。我很後悔,在那幾個女人遇襲之前,應該拜托她們幫阿瑪拉檢查一下身體狀況。每當冒出這種想法時,我就會覺得很自責。

從蘭卡威逃出來時,我和阿瑪拉原本打算到馬六甲附近尋找媽媽。降塵災難暴發時,我們一起逃到了位於馬六甲的避難所。我們急於求生,如今已經找尋不到任何的行蹤和線索了。我們也想過返回故鄉埃塞俄比亞,因為我們無法放棄親戚們也許還活著的希望。但就現實情況來看,這輛小型的飛天車不可能飛到那麽遠的地方,而且我們的故鄉也不可能躲過這場浩劫。

海豚偶爾會收到電波,這時我們可以收聽到巨蛋城的廣播,但傳出的隻有死訊而已。比如,老撾的巨蛋城因內部紛爭毀於一旦,或是外部的野蠻人進攻巨蛋城……有一天,記者播報了坍塌的避難所的死者名單。

——據推測,該避難所在幾個月前喪失了效能,知情人士透露,無人幸免……

我希望阿瑪拉沒有聽到那個避難所的遇難名單,但坐在我身旁的她瞪大眼睛,豎著耳朵在聽廣播。我們沒有哭,也許是因為從一開始我們就有所預感。我們需要的隻有目的地而已,但如今連目的地也消失了。

我害怕阿瑪拉會離開我。在這個可怕的世界,如果連她也失去的話,恐怕我也活不下去了。阿瑪拉卻覺得自己是我的累贅,有一天淩晨,她背著小背囊悄悄地準備離開,被我發現了。

“你去哪裏?”

阿瑪拉沒有回答,而是呆呆地看著我。

“你現在走的話,就等於拋棄我、背叛我。”

我瞪了她半天,她這才又回到**,閉上了眼睛,但從她粗重的呼吸聲可以知道,她直到天亮也沒有睡。

海豚的狀態也越來越糟糕了,行駛兩個小時後,就要利用一整天的時間才能充滿電。無奈之下,我們隻好縮短移動的距離。如果能找到更好的電池才可以行駛得更遠,但以阿瑪拉的狀態來看,我們不可能去翻找廢鐵堆。

悲慘的旅程持續了一個月左右時,有一天阿瑪拉連我給她的膠囊都沒有吃,她一臉疲憊地說:

“人們說的那個地方。”

“什麽地方?”

“那個避難所。”

我知道阿瑪拉想說什麽,但我無法相信她會講這種話。

“我們去找那個地方吧。抗體人生活的地方……”

我能理解阿瑪拉的心情,但我不願意接受現實,因為這表示她的身體已經惡化到想相信那種傳聞的地步了。即使傳聞中的森林村真的存在,也不會持續多久,因為無論是巨蛋城還是巨蛋村,所有的共同體都在走向毀滅。這世上根本沒有安全和存在希望的地方。我明知道真相,卻也隻能說:

“嗯,姐姐,我們去那裏吧。”

獲取避難所的信息並不容易,這一點我們早有預想,因為假如真的有那種避難所,那裏的人肯定不會輕易把信息泄露出去。我們為了躲避獵人不停地移動於一個又一個廢墟之間,遇到抗體人時,便會用身上的物資與他們交換信息,但大部分都是沒有用的信息。

有一次,我們找到了一處和人們形容的避難所相似的地方。那是在梅爾巴遇到的抗體人拿走我們一個月的營養膠囊後,告訴我們的場所。那些抗體人稱,在吉隆坡的甲洞,沿西北方向走到城外可以看到一片森林,那裏有十年前曾是森林研究所的建築和村莊。我們徘徊很久,才找到那些人口中的村莊。研究所空****的,附近的建築都已倒塌,四周一片廢墟。研究所門前雖有一間三角屋頂的溫室,但裏外都被幹枯的野草覆蓋住了。在進入森林以前,為了做好心理準備,我們決定在破舊不堪的溫室度過一晚。

經過多方打探,我們終於見到了知道真正坐標的抗體人,為了換取坐標,不得不交出了海豚。那時如果阿瑪拉稍作遲疑,我也會改變主意,但她非常堅定果斷。我覺得這是因為她放棄了希望。

我沒有拆穿她,而是攙扶她走出廢墟,駕駛交換來的四輪舊式汽車朝坐標的方向駛去了。舊式的汽車車體非常大,我們的腳都碰觸不到地麵,所以駕駛起來非常吃力。但即使如此,我們中途也沒有停下來,坐在後麵的阿瑪拉難受得翻來覆去,有時還會咳嗽。

就這樣,我們經過了之前拒絕收留我們的巨蛋城,還經過了賣給我們假藥的巨蛋村,又在寸草不生的荒野上行駛了很久,然後進入一片滿是枯樹的森林。

開車駛向坐標的途中,我也不相信真的存在那樣的避難所。即使不相信,但還是朝森林駛去,因為我預感到這可能是我和阿瑪拉共同度過的最後一段時間了。

那些人告訴我們的地方曾經是國立公園,之前常有登山客出入,但現在徹底成了人跡滅絕的地方。雖然坡度不陡,但密密麻麻的樹木擋住了視線,根本看不到森林裏麵。我和阿瑪拉走進森林時,感受到一股怪異的氣氛,我們看到部分腐爛的猩猩屍體和看似還在生長的奇異植物。夜幕降臨後,當我們徹底放棄希望時,我發現了一處帶有溫暖黃色的光源。光線從密林的最高處直射而下。

我們發現希望了。

但這種想法沒過多久便破滅了,幾個持有武器的怪人團團包圍了我們,我尖叫呼喊著阿瑪拉,死亡就在眼前,至少當時的感覺是這樣的。

*

黑暗,我眼前一片黑暗。我眨了眨眼,這才意識到有什麽東西緊緊遮住了眼睛。那不是黑暗,而是黑布,或者是類似黑布的東西。

“你叫什麽名字?”

我猜說話的是個女人。她發出低沉的聲音。

“快回答。”

“娜奧米。娜奧米·珍妮特。”

“你們從哪裏打探到這個地方的?”

她想從我們身上獲得什麽呢?

“快說!”

冰冷的金屬頂在我的額頭上,我嚇了一跳。

“對不起。是其他抗體人告訴我們的,在廢墟遇到的抗體人。請救救阿瑪拉吧。我……我有很強的抗體,我可以給你們血,兩天抽一次也可以,需要多少都可以。”

“我們要你的血做什麽?”

“因為抗體人的血帶有粉塵抗體……輸血的話……”

“搞什麽?這都是什麽無稽之談?看來外麵那些白癡連這種蠢事也做。”

“我姐姐阿瑪拉在哪裏?”

“小家夥,那些抗體人還說什麽了?”

“姐……”

“快回答!”

“我們聽傳聞說,在馬六甲……在蘭卡威的研究所也聽過這個傳聞,聽說有一個抗體人聚集在一起生活的避難所。坐標是最近遇到的抗體人給我們的,但並不準確,坐標隻顯示在國立公園……我們找了好久。”

我語無倫次,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每次停頓下來時,都可以感受到難以忍受的寂靜。是誰在聽我講話呢?現在這裏有幾個人?我幹嘔起來,仿佛有人碰我一下就會吐出來一樣。

“蘭卡威研究所?”

女人好像很不高興,嘟囔了一句研究所的名字。

“小家夥,對不起,我們不能收留你們。這是這裏的規定,但放你們走……怕你們又會把這裏的坐標告訴別人,就像那些人收取代價跟你們交換情報,你們也會把我們的坐標賣給別人吧?這可怎麽辦?拔掉你的舌頭就不能說出去了吧?但看你這麽精明肯定會寫字。這可真是讓人為難啊!也沒辦法刪除你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