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自那天之後,我開始經常進出知秀的小屋。我很想每天都去,但擔心會惹知秀心煩,所以決定一周隻去兩次。每次去知秀的小屋,她通常都在工作,但有時也會看到她呆坐在椅子上陷入沉思。無論她在做什麽,隻要看到我她便會向我招手。知秀會跟我打探村裏人的近況,或向我展示從廢墟中找來的零部件組裝的機器,有時還會讓我講一些有趣的故事給她聽,每當這時她就會一邊打磨金屬表麵,一邊聆聽我在過去一周裏經曆的瑣事。過了一段時間後,知秀會拜托我從架子上取各種零件給她,還會派我去撿墜落在森林裏的無人機。我很開心,覺得自己突然變成了知秀的特別助手。

有一天,我跟隨知秀來到溫室。在她穿戴防護服為進入溫室做準備時,我在玻璃牆前看到正在給植物澆水的瑞秋。我嚇了一跳,但瑞秋隻是呆呆地看著我,然後移開視線。因為之前聽說瑞秋是植物學家,我還以為她會身穿白袍,眼前的瑞秋卻穿著暗色的長袍,而且從頭到腳都遮了起來,隻露出眼睛。奇怪的是,我始終忘不掉瑞秋那雙眨眼時會發出奧妙微光的淺褐色瞳孔。

知秀聽到我說看到瑞秋嚇了一跳時,撲哧笑了出來。

“那家夥有點奇怪吧?初次見麵時,我也嚇了一跳。”

知秀用“那家夥”來稱呼瑞秋也讓我很驚訝。知秀和瑞秋到底是什麽關係呢?他們為什麽會建設這個村莊呢?是誰先抵達這裏的呢?為什麽決定維持這樣的村莊呢?我非常好奇,但另一方麵也覺得隨便問連村裏人也不知道的事情很沒有禮貌。

知秀和村裏人講的一樣,她也說進入溫室非常危險。

“溫室裏的粉塵濃度過高,即使是帶有抗體的人也無法承受。現在隻能盡量不讓裏麵的粉塵外泄出來……但誰知道呢?最好還是不要進去。”

我覺得自己帶有完整的抗體應該沒事,但還是點了點頭,答應絕對不會進去。因為我在蘭卡威的時候已經充分認知到,即使帶有抗體,最好也不要暴露於高濃度的粉塵之下。難道說整日待在那麽危險的地方的瑞秋帶有超級抗體嗎?

我覺得瑞秋應該和我一樣,也被抓到研究所做過實驗,然後逃了出來,之後也四處躲避追殺抗體人的獵人。我有太多好奇的事想問瑞秋,但瑞秋隻待在溫室裏,我又不能進去,所以始終沒有交談的機會。每當我問起關於瑞秋的事時,知秀好像都在回避。我覺得溫室裏麵的世界與外部的世界徹底隔絕了,那是一個擁有自己規則的地方。

知秀常常和村裏人結伴前往森林附近的廢墟,村裏的巡邏無人機都是用他們從廢墟撿來的壞掉的機器人和機器改造而成的。

“有用的東西早都被人搶先一步揀走了,所以我們會把目標鎖定在廢品堆,畢竟不能讓人察覺到森林村的存在。走在廢墟的感覺很奇怪,會覺得我們在靠挖掘他人的墳墓來維持現在的生活,降塵災難之後的世界似乎充斥著比之前更多的矛盾。”

我點了點頭,立刻明白了知秀在講什麽。那是某種生與死共存的奇妙感覺,也許森林村也是這樣的場所。之前每當發現災難暴發前居住在廢墟的人們留下的舊衣物或家當時,我也會猜想他們都去了哪裏,現在是否還活著。

哈魯差不多痊愈了,可以出門散步的時候,知秀久違地來到會館。她從籃子裏取出什麽東西,大家圍上前去發出了感歎聲。我探頭一看,原來是咖啡豆。夏燕興奮不已地說:

“哇,這是從哪裏搞到的啊?”

“瑞秋在溫室裏栽培的。我說想喝新鮮的咖啡,差點沒跪下來求瑞秋。”

大家看著咖啡豆讚歎不已,阿瑪拉取來不鏽鋼水壺和豁口的杯子,要給大家展示一下煮咖啡。小時候在家鄉,每次家裏招待客人的時候都會煮上幾個小時的咖啡,然後把爆米花等零食裝在碗裏一起端給客人。雖然現在沒有爆米花也沒有陶壺,但阿瑪拉還是按照埃塞俄比亞煮咖啡的方式,先炒好咖啡豆,煮好咖啡端給大家。看著眼前的場景,我不禁想起往事,心裏很不是滋味。

不幸的是,咖啡真的很難喝,但這應該跟阿瑪拉煮咖啡的實力沒有關係,問題應該出在咖啡豆的品種或栽培地點上。大人們都很感激喝到的不是速溶,而是新鮮的咖啡,所以沒有一個人吐露不滿。我也如視珍寶般地小口啜著咖啡,同時再次對瑞秋產生了好奇。在這種情況下,這位植物學家竟然可以滿足知秀想喝新鮮咖啡的荒唐要求?瑞秋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呢?

*

一大清早,村裏的氣氛很是異常。淩晨時分,巡邏無人機在森林附近發現了可疑人物,幸好煙幕彈及時引爆,趕走了那些外部人。但外部人找到這麽隱秘的地方來,著實讓村裏人不安。哈魯說,之前也有幾個四處打探村莊消息找上門的獵人,但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再沒發現外部人,大家才安心了,可沒想到現在又出現了。

“丹尼說,現在絕對不能再去森林邊界了,她會派巡邏無人機到那邊巡邏。”

哈魯說著聳了一下肩。

“但無人機懂什麽呢?這可是守護村莊的機會,從今天開始我們更要打起精神巡查邊界。”

“你擅自行動,小心腿又斷掉。”

“你果真很膽小。”

哈魯嘴上這樣講,卻難掩緊張的神色。

村裏的氣氛讓人心慌意亂。雖然眼下沒有立刻發生什麽事,但我聽到大人們討論如果村莊附近出現入侵者,應該如何應對、部署戰鬥武器,所以也跟著不安起來。我並沒有期待這裏成為完美的避難所,但也沒有想到危險會來得這麽突然。

自從和哈魯重新開始巡邏以後,我一有空就會跑去知秀的小屋。很神奇的是,隻要走進小屋,那種在村裏感受到的不安便會消失。我隱約明白了為什麽不怎麽合群、隻對機器感興趣的知秀會成為這座村莊的領袖,因為她是能給人安全感的人,那種即使出現問題也會想方設法來解決問題的安全感。

知秀通常從早上開始工作,偶爾也有很晚才來小屋的時候。遇到這種情況,我就會在小屋附近散步,眺望山坡上的溫室。即使是白天,溫室也會開著燈。有時在我觀賞沿著溫室牆壁生長的奇異植物時,也會隔著玻璃看到瑞秋,但無論何時,我看到的隻有那雙眼睛。

“瑞秋,你最近好嗎?”

我隔著玻璃牆問候瑞秋。我之前看到知秀站在裝有揚聲器的溫室門口和瑞秋講話,即使揚聲器沒有打開,透過最外層的薄玻璃也可以聽到聲音。瑞秋簡短地回了一句:“你好。”那聲音低沉且堅定。第一次聽到瑞秋的聲音,我嚇了一跳,因為覺得發出那種聲音的瑞秋不像是這個世界的人,而是屬於另一個世界的、如同魔法一般的存在。瑞秋和我呼吸著同樣的空氣,聲音可以透過空氣傳來,這讓我覺得十分神奇。

有一次,我讓進出溫室小門的機器狗叼著我寫的小字條傳給瑞秋,上麵寫著“不久前在菜園種的香草味道棒極了”。我後來得知,那原本是知秀從廢墟撿來的玩具狗,經由改造才變成了機器狗。因為進出溫室需要更換防護服,注意事項也特別多,而機器狗每次進出溫室隻須通過兩次風淋室,所以為了減少麻煩,知秀和瑞秋會借助機器狗互傳一些簡單的信息。

知秀看到我經常撫摸從風淋室出來的機器狗光滑的背部,於是對我說,如果喜歡,可以給機器狗取一個名字。我看著它磨損成黃銅色的鼻子,為它取了“草莓”這個名字。我很好奇機器狗是否也能聽懂自己的名字,起初叫過它幾次都沒有反應,但有一天我叫了一聲“莓”,它便在草地上快速移動銀色的小短腿跑到我的麵前。

我走近溫室時,還聽到過知秀和瑞秋的對話,如果是不能讓別人聽到的話,那她們應該也不會這樣公開地進行談論。但不知為何,我總覺得有種偷聽的感覺。知秀和瑞秋會針對食用作物展開激烈的學術討論,還會提到必須點檢恒溫器和冷卻器,但突然氣氛一轉變得就像被潑了冷水一樣尷尬。我覺得在兩個人之間存在著某種不均衡,瑞秋對待知秀的態度與知秀對待瑞秋的態度存在明顯差異,因為知秀離開溫室時,瑞秋會用一種不明意義的眼神一直望著她的背影。我感覺自己好像目睹了不該看到的場麵。

“你是怎麽認識瑞秋的?”

走在從溫室通往村裏的下坡路上,我開口問道。知秀略顯驚慌,反問了一句:“嗯……你為什麽好奇呢?”看樣子她很想轉移話題,但我沒有放棄追問。知秀又拿出了平時對待孩子的那種態度。

“我們是偶然遇到的。嗯,就算我想多講,但除了偶然之外,真的很難說什麽。那家夥給人的第一印象很糟糕,感覺脾氣很臭。雖然現在也沒有什麽改變。”

“那你們現在是朋友嗎?”

“某種程度上可以這樣說。怎麽了?”

“我很好奇你們是不是朋友。”

“你是看出哪裏怪怪的了?”

我沒有否認。知秀陷入沉思,她的表情變得越來越複雜,就在我打算轉移話題的時候,她開口說道:

“嗯。我和瑞秋……怎麽說好呢?我們之間存在問題,也許從一開始就有了,或者是從某一個時間點變得更複雜了。這應該是我的失誤,但現在已經無法挽回了,就隻能負責到底了。”

看到我的表情發愣,知秀笑了。

“這是我個人的問題,與村子無關。瑞秋和我是朋友,但也是一種契約關係。有什麽辦法呢?瑞秋負責研究植物,我作為維修工兼仲裁者必須提供幫助,我們隻能各盡所職。這樣就可以了。”

說完,知秀伸手撥亂了我的卷發,她向我投來的親切目光是在她與瑞秋交談時從未顯現過的。每次知秀看向瑞秋時,既像是被什麽迷住了一樣,但又流露出不安和混亂,就像恨不得立刻逃離那個地方似的。

看著知秀的表情,我茫然地覺得對我而言是好人的人,可能對別人不盡然。知秀對我和瑞秋而言,也許就是這樣的人。

*

那天下了一上午的雨,我和哈魯原本打算去森林確認坐標,但夏燕勸阻我們說,現在過去隻會被雨淋濕,搞得一身泥水,於是我們隻好坐在會館的遮陽板下麵觀賞雨景,看作物小組的人為了修補漏雨的塑料大棚忙得不可開交。

粉塵導致氣候變化異常,這片森林原本是熱帶雨林,並不適合栽種作物,但粉塵引發的幹燥使得天氣和土壤發生了變化。大家因為變化無常的氣候吃了不少苦頭,到廢墟探查回來的人說,外部地區的氣候異常現象更為嚴重。

我想起了在蘭卡威研究所偷聽到的事,當時研究員說國際磋商組織正在研究降低粉塵濃度的方法,全世界的精英們也正為拯救世界研究對策,應該很快就可以找到解決方案。那些方案研究得怎麽樣了?全都失敗了嗎?還是他們忙於維持巨蛋城裏的生活而掉轉了研究方向呢?

天空陰森森的,如同黑夜一般,雨水就像子彈一樣傾瀉而下。我感到一絲寒意,蜷縮起身體,坐在我身邊的哈魯卻靠在椅背上睡著了。我看著就像在溫暖的陽光下睡午覺的哈魯,不禁笑了出來,她睡得很香,根本不在乎下不下雨。

到了下午,天空漸漸放晴後,我和哈魯才從椅子上站起來。

地麵很潮濕,每走一步鞋底都會帶起泥土。就在我們快要抵達坐標時,哈魯突然伸手攔下我。

“看那裏,有腳印。”

從腳印的大小來看,應該是小動物,但自從巡邏以來我們從沒在森林裏見過動物。最初找到這裏時,看到的也隻有動物的屍體而已,動物的屍體不可能留下腳印。也就是說,一定是活著的動物留下的腳印。難道是因為這裏的粉塵濃度很低,所以又有動物出沒了?

哈魯發出“噓”的一聲,俯下身子,隨後某處傳出沙沙作響的聲音,我屏息凝氣也像哈魯一樣俯下了身子。哈魯指了指一連串腳印的方向,隻見腳印朝著森林下方的邊界而去。丹尼不允許我們靠近邊界的警告從我腦海中一閃而過,但我和哈魯因為太想搞清楚腳印的真相,就沿著腳印追了過去。我們在腳印消失的地方停下來,我躲到樹後,然後把哈魯也拽了過來。

我看到一隻很像狐獴的動物。

哈魯用雪莉教的手語問我:“活捉帶回去?”我點了點頭。現在回去找大人或呼叫無人機的話,那隻狐獴肯定會逃走。哈魯小心翼翼地從背包裏取出一張網,那隻狐獴正抓著長滿苔蘚的岩石。

就在哈魯靠近狐獴的瞬間,我看到它眼裏閃現的異光。我急忙喊道:

“等一下!小心它……”

哈魯發出慘叫聲,栽倒在地,我緩過神來撲向狐獴的同時也滑倒了。我以為抓住了狐獴,但胳膊突然感到一陣劇痛,狐獴豎起爪子抓傷我,然後逃走了。我瞬間意識到那不是活物。

哈魯沿著狐獴逃走的方向追了過去,我捂著血流不止的胳膊跟在哈魯身後。我們漸漸接近森林邊界了,就在這時狐獴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環顧四周。

我在多年廢墟生活中磨煉出來的直覺被喚醒了。這是陷阱。我聽到某處傳來舊型汽車的引擎聲,聲音傳來的方向應該是森林邊界的另一頭,也就是村莊所在的森林與另一頭的森林之間的道路。我再次拽住哈魯的胳膊,躲到樹的後麵。

附近有人,除了我們還有其他人。

兩個身穿防護服的陌生人正朝邊界的方向移動著,他們都戴著呼吸麵罩,所以看不到臉。究竟是從哪裏來的人呢?是獵人嗎?如果不是的話……

我從口袋裏掏出圓形的霧氣彈,朝那兩個人的方向滾過去,接著按下無線對講機的呼叫鍵,此時必須呼叫無人機。拜托,快點過來,現在立刻……

霧氣彈炸開的瞬間,大霧彌漫開來,那兩個人一邊呼喊,一邊開始移動。我聽到腳步聲,心裏祈求著不要被他們發現,但不幸的是,我在大霧中近距離地看到了麵罩裏麵的眼睛,我們視線相對。那一瞬間,我抓住哈魯的胳膊像發了瘋似的朝山坡跑去,入侵者講著我們聽不懂的語言緊追上來。

霧越來越濃,眼前什麽也看不見了。我撞到樹後,直接栽倒在地,從頭到腳沾滿了落葉和泥土,視野徹底被遮住了。就在這時,耳邊響起了嗒嗒嗒嗒的槍聲,因為是從四麵八方傳來的,所以很難辨別方向,緊接著是無人機的射擊聲。

我抓著哈魯躲進樹叢,當聽到霧氣中傳來腳步聲時,我們盡量地俯身以免被人發現。突然,我看到一隻小動物從我身邊一閃而過,正是那隻假狐獴。

在我伸手要去抓它的瞬間,哈魯試圖抓住我的手腕。

“不行!”

我奮不顧身地抓住了它,雙手觸摸到光滑的金屬質感。狐獴鋒利的爪子刺向我,我尖叫著跌倒在地,被抓破的肩膀疼痛不已。大霧中的槍聲和激光武器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傳入耳中,感覺就像在做噩夢一樣。

我眼前出現了重疊的畫麵,砸破研究室玻璃逃跑的當天和攻入巨蛋城肆無忌憚開槍的人們……

我不知道眼前越來越模糊是因為霧氣,還是因為在失去知覺。

濕漉漉的手搖晃著我的肩膀,我吃力地睜開眼睛,震動地表的晃動和槍聲停止了,可怕又漫長的時間結束了,彌漫的霧氣也消散了。

“娜奧米!娜奧米!”

搖晃我肩膀的人是阿瑪拉,越過阿瑪拉的肩膀我看到了知秀。知秀一臉戒備地舉著槍,警惕地環顧四周。